叶广庭仰起身体,用力吸了口烟,说:“中文现在挺受重视啊!”

江夏摇摇头,伸手去摸烟盒,问道:“幼稚!很傻很天真!对了,你今天拍照了吗?”

“别,别提拍照啊。尤其不能和我这样‘很傻很天真’的人提!”叶广庭嘴上犯着贫,却一刻不敢耽误,连忙去找相机。

江夏点上烟,抬头满屋子找烟雾报警器,伸手扇了扇正徐徐向上升腾的烟雾。

叶广庭打开数码相机,在小液晶屏上找着。

“这儿呢这儿呢。”他把相机拿给江夏。叶广庭脑子很灵,知道江夏想从他拍摄的照片中印证什么。其实他也隐约感觉到在一间美国的国家级声学实验室里要么只写英文,要么是多国文字。只配备了中文的翻译似有些怪异。

照片是叶广庭在声学实验室中转着圈拍的。有头顶的吸音椎吸音管,以及中间的实验台和地面铺盖的吸音材料等非常多。其中真的有一张竟拍到了墙上的字。江夏把画面放大,“实验中请保持安静,并尽量不要移动”,那行字确定无疑正是在他梦中显现的,甚至连字体都很相近!但奇怪的是,叶广庭所拍照片中墙上的字只有英文。

“方位对吗?”叶广庭不死心,“带中文翻译的会不会在别的地方?”

江夏凝视着屏幕,又仔细对比了叶广庭拍的照片,喃喃道:“你说中文字在另外的墙面吗?我说我梦里的实验室和麻省理工的并不是同一间!”

“啊?”叶广庭被江夏的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坐了下来,看看计算机屏幕又看看江夏:“这事可越来越玄啦?多少钱来着,五亿美元吧?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间?导游可说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座穹顶式声学实验室。”

“你说杰西卡吗?她一个学生导游自然是人家告诉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了。否则你怎么解释那行中文字?难道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江夏顿了顿,去找了个塑料杯子装了点儿水然后把烟灰弹了进去,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感觉就是,我梦里的实验室做的是不可告人的实验……”

“怎么说?”

“感觉。只是感觉。你想啊,造价五亿美元、两间一模一样的实验室。你还记得吗?杰西卡说詹奎斯教授并不是设计者,而设计图是来自一个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神秘人。也许那个神秘人不只把设计图给了詹奎斯一个人呢?至于麻省理工为什么只字不提另一间?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麻省理工并不知道还有另一间的存在!”

“如果他们知道,至少不会大张旗鼓地炫耀说麻省理工的是全世界唯一的一间。”叶广庭补充道。

“就是这个意思!那么设计这间实验室的人就有问题了。他为什么设计了两间却把其中一间隐藏起来了呢?他既然有本事设计这么完美的一间实验室,那么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如此刻意低调呢?这根本也不像是做科学研究的路子吧?所谓声学实验也许只是一个幌子,在这块五亿美元,恐怕现在要说是十亿美元的大幕布下面一定掩盖着什么东西。至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叶广庭下齿兜着上齿噘着嘴等江夏的下文。

江夏看了看叶广庭,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没答案啊,没答案……”

叶广庭干咳了两声,躺倒在床上:“不带这样的啊,全世界都等着你拯救呢!你仔细瞧瞧我充满渴求的目光!”说着用手指扒开下眼皮瞪着江夏。

“你们先救救我得了。我招谁惹谁了?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我曾经静静地坐在这样的实验室里任人宰割,而且并不在麻省理工,而是在设计者不愿意公开的那一间!”江夏停顿片刻,接着说,“咱们在麻省理工看到的是用于声学实验,至于囚禁我的那一间却不知是用来做什么了。”

“细想想是挺瘆人的。这些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江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拿起杯子要喝水才发现是用来装烟灰的,于是又放下。

叶广庭坐起身子,眼睛睁得老大,透出兴奋的光:“这样,我明天再去一趟。这回我特别注意一下墙上的字。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原来的牌子上有中文翻译而后来又给涂了或者盖上了。再或者整个牌子都被换掉了,那样的话相信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咱们先把这种可能排除掉,你说呢?如果确确实实,麻省理工的声学实验室里真的没有你梦中出现的牌子,那么你刚才的推断就八九不离十了。哎,你说,你梦里的那一间会不会是建在中国呢?”

江夏没有很吃惊。从他看到那行中文字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梦中出现的黑屋子是在中国。他对这些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但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声学实验室的设计者把设计图交给了两个人。其中一份给了詹奎斯教授,另一份仍不知所终。但是那个人应该是把实验室建在了中国,否则江夏梦中黑屋子中的中文翻译实在不好解释。如果江夏在数年前曾经被困在中国的这样一间实验室中,那么或许是出现了什么事故,致使他的大脑被声波的能量损伤,从而失去了长达三年的记忆。

江夏十指交叉,目光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墙壁。脑子中像放电影一般按着自己的逻辑一帧一帧过着画面。画面相接,成了一个故事,似乎没有破绽。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故事?究竟谁是这故事的总导演?

他不知道。

星期天一大早叶广庭独自去了麻省理工学院。下午他们便要开车返回纽约,江夏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准备中午的时候退房。

一切停当后他去敲隔壁周轻子的房门。

轻子开了门把江夏让进房间。她头发湿漉漉的,是刚洗了澡。行李已经整整齐齐地装好放在地上。电视开着,放着美国的早间新闻。咖啡刚刚煮好正线流入下面的咖啡壶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广庭呢?还在睡?”轻子问。

“他出去了,想去再做一次麻省理工校园游。”江夏把昨晚和叶广庭的谈话简单说给轻子听。轻子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听得很入神。

“我同意。”她点着头说道,润湿的头发一颤一颤的,“我昨天在里面的时候特意留心了屋顶和墙壁。也确实看到了三块……四块,是四块牌子在墙上,内容就是你说的‘保持安静’什么的。只有英文,没有中文翻译。”轻子用细细的手指捋着头发,清莹的水滴从发尖滑落:“我感觉你说得没错,一定有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实验室存在,而且是在中国。”

江夏眨了眨眼:这女孩真是细心。自己和叶广庭只顾着四处乱看,现在想起来其实什么也没留在心里。

“凭你的感觉,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轻子抬眼看一眼江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被人研究了呗!反正以前总也找不到你,谁知道你都去了什么地方。”她语气中故意带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腔调,似乎还有些得意。

江夏苦笑了一声。“我原来在国内什么公司?”他转而问道。

“是一间会计师事务所,叫信诚。”

“会计师事务所?我学生物的为什么去会计师事务所?”

轻子摇摇头。

江夏喃喃自语道:“学生物的却去会计师事务所做事,又被逮去声学实验室做实验品……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你从来就没听说国内有这么一间声学实验室吗?”

轻子仍是摇头:“我还真没听说。刚才说的只是一种感觉。你说你梦里的黑屋子墙上有中文字,那多半是在中国吧?”

江夏点点头,倒了两杯咖啡,加上糖和奶,递给轻子。

轻子低头咂了口咖啡,抬眼看江夏。她红红的嘴唇被温热的咖啡润湿,显得更加亮丽柔软。江夏盯着她亮亮的眼睛,感觉自己正深深地被吸了进去,而完全无法自拔。

时间也许停住了,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秒钟,江夏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轻子圆圆的眼睛。他惶恐地移开目光转而去看电视,嘴里淡淡地说道:“你眼角真的没有小肉芽……还真没有……”

回到纽约租住的家中,江夏把行李随手放在地上,并不马上整理。他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干呕。整个下午他都感觉不适,头晕晕的并且伴随腹中阵阵翻涌。他知道这不是那种长途乘车的眩晕。他时常有这种感觉已两年之久,通常一个月中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近来似乎有些频繁,有时一个星期里也会来上几次。他曾经去医院查过,医生做了一些检查,甚至还兴师动众地在他的头部照了核磁共振和CT,却得不出任何结论。

大约在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纽约西奈山医院的医生站在读片灯前盯着江夏的核磁共振图像思索良久,转过身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江夏的心沉了下来,担心自己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坦白地讲,”医生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你不断地出现干呕。我们试图确定你脑部有某种病变,导致了你平衡系统失调。你来看……”医生把江夏带到读片灯前,“在所有的检查中,我们只发现你左脑顶叶这里可能有一些沟回与其他人不同,可这并不是病变,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这和你的症状有任何关联。事实上,这些比常人更细更多的沟回是好事情,它增加了大脑的表层面积。换句话说,你可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具备这样的生理基础。我看了你的身体状况,其他的也非常好,所以我建议你不要过度担心,你可以加强观察。我和我的同事会对你的情况进行会诊,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你。”说着医生留下了江夏的电话,送他出了诊室。

医生的诚恳态度打消了江夏的疑虑。除了有时会短暂地眩晕和莫名其妙地干呕外,自己也确实没有其他症状。

继续观察观察,找一天给医生打个电话说说近期的情况。江夏想。

江夏用毛巾擦擦因恶心而饱含泪水的红肿眼睛,躺倒进沙发里。他伸出手去把他宝贝的大耳机揽过来戴上。《西班牙随想》激昂的乐曲传来,他闭上眼睛,慢慢把声音放大再放大,直到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音乐托浮起来,在颤动的鼓面上弹跃,在迸散着松香粉末的弓弦里拉扯,在碰撞的音符间激荡。波士顿一行,江夏心力交瘁,后来他竟然在这澎湃的乐曲声中睡着了。

重新回到实验室,看着眼前冰冷的种种仪器,江夏的心情反倒平静了很多。他打开电脑,无聊地浏览着网上新闻。

昨晚他又梦到了爸妈,他们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慈祥,他真想抱抱他们。江夏看看时间,抓起了电话,只按了几个键又把电话挂了。他站起身去找施韦尔博士。

“哦?你想回国探家?”施韦尔正在电脑上查文献,他跷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问道,面无表情。

“是,我想放假的时候回国去看看家人。”江夏刚才的勇气已经馁去了大半,回答得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在美国的理工科博士研究生通常是全年的奖学金,请带薪假总是会让老板感觉不快。江夏刚才凭着想家的一股冲动来找施韦尔请假,现在竟有些想打退堂鼓。

“你准备去多久?哪天到哪天?”施韦尔在电脑上翻看着日历,语调冰冷,与往日大有不同。

“十二月份吧。三……四个星期?”一不做二不休,江夏索性就请个长假。

施韦尔手托腮看着电脑发呆。江夏心头一凉。人说德国老板斤斤计较,古板刻薄。平日里倒没觉得这位有着德国血统的大教授有何古板刻薄,难道真是在算计这四个星期的薪水,要在这仨瓜俩枣上和自己掰扯掰扯不成?

施韦尔招呼江夏坐下,突然嘴角向上一翘,说道:“非常好!那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江夏心头一动,似乎还没有转过劲儿来,但胸腔中顶着的一股气却霍地落了地,顿时觉得豪情万丈,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没问题!”

施韦尔收起笑容,沉寂了片刻,说道:“我想请你在北京帮我找一个人。”

江夏本以为施韦尔托他带些中国独有的纪念品回来,现在听他说要找人,而且说得如此神秘,心中疑云浮现:施韦尔在中国能认识什么人?学术上的伙伴?以前的同事?莫非他真的认定自己和詹奎斯见过面,而因此要自己去中国寻找?

“这个人叫召撑,诚?召诚?”施韦尔调整声调叫着中国人的名字。

“应该是赵诚。”江夏颇为肯定,“撑诚逞秤”当中大概唯有二声的“诚”放在“赵”字之后是个人名。如此看来,施韦尔和他要找的这个人并不相熟。

施韦尔点点头。他抬眼看看江夏又低下头去望着地面发起呆来。一年多来,江夏一直不习惯与老板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对视,每每让他感觉像被人偷窥了内心般不自在。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施韦尔把计算机屏幕向江夏的方向转了转。

江夏挪椅子靠近屏幕,那上面正定格着一幅画面。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研究过的詹奎斯跑进他梦中的画面。江夏

没有做过多的猜测,只等着施韦尔的下文。

“这场景你一定记得。”施韦尔说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给你播放的时候,当詹奎斯跑出去以后我并没有马上停止,而是又等了四五秒钟?”

江夏努力回想,却并没有记起施韦尔做过这样的事。

“我当时想看看你是否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江夏看着施韦尔,心里有些惭愧。

“你现在再看看。”施韦尔启动了播放。

詹奎斯跑了进来,在画面中央停了一下又掉转身跑出去,接下来江夏只看到微细的杂波。施韦尔伸过手来指着屏幕的右下角:“注意这里。”

时间一秒秒过去,忽然一个白色的东西跌了进来!

江夏定睛观瞧,那形状赫然是一只人手!

那只手露在画面中的仅有几根手指和小半个手掌。混迹在杂波中又落在屏幕的角落,不仔细看确实很难注意到。

“一只手?”

“嗯,我推断这是詹奎斯的手。”

“他刚刚从画面右侧跑了出去……难道是他跌倒了?”江夏试探着问。

“从画面上看这是一种可能。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詹奎斯的影像和这只手,想看看它能不能带给我一些关于这个老家伙的线索。”施韦尔从桌上拿起根线插到计算机的插槽里。

线的另一头接着一台江夏没见过的仪器。

“这台仪器是用来解像的,”施韦尔解释道,“是我从三层的麦克劳林实验室借的。这个小东西可要三十几万美元呢。有必要的话咱们自己也要买一台,嗯。”

江夏咧咧嘴。

“解像仪把图像信号点逐个分析,与邻近的点进行色调、灰度、明暗度对比。然后把一个小点分解成三十六万个更小的点重新上色,重新布局,提高了原图的解析度,把不清楚的图像变清楚。”施韦尔很自豪地说,仿佛这东西是他发明的一样。

江夏缓缓地点点头,嘴里轻声“哦”着。以前在美国电影里见到过这种仪器,好像只有美国军方或者FBI在用。他一直以为是瞎编,原来这玩意儿在自己身边就有。他又缓缓地摇摇头,这样智能先进的东西也确实应该值这个价钱。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只手……”施韦尔一边操作着解像仪一边自言自语。江夏则注视着计算机屏幕上的手。

随着程序进度条一点一点地前行,江夏真的看到了变化。那只手周边原本白雾般的噪点正一丝一丝褪去,融入背景。手指的轮廓正逐渐清晰。江夏惊诧地发现那手掌中一小片蓝灰的色块也在打开,显露出几行手写的小字。

施韦尔扭头看看江夏,叉起胳膊靠在椅子上。

小字已经可以辨认,第一行正是拼音的“Zhaog”,而拼音的旁边是中文的“赵丞”。是“丞相”的“丞”,江夏点点头。

第二行或许是赵丞的电话号码。“1390”开头的十一位号码,是手机号。

“是赵丞,号码是中国的手机号……”江夏边看边为施韦尔解说道。

施韦尔按了个键把图像打印出来递给江夏,说:“我们可不可以这么假设,这个赵丞和詹奎斯有重大的关联。可能是詹奎斯要找的人,找他做什么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詹奎斯的手的位置很奇怪,就像你说的,很像是跌倒了,或许……或许是被人暗算了……这样的画面让我们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詹奎斯博士曾经到过中国。”施韦尔看着屏幕右下角的手陷入沉默。

“我觉得这么推断是合理的。”江夏深吸了口气说,“如果这只手属于詹奎斯博士的话。”

“嗯。”施韦尔同意江夏的说法,所有这些假设都必须建立在这手的主人就是詹奎斯。他接着说:“你再仔细看这只手。这是只左手,它的中指的第二关节有一块突起。”

江夏往前探了探身,那手的中指靠下的位置确实鼓起一块,像是大骨节。

“詹奎斯的左手是否有这样的突起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们下面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做些记录,看看在你梦境中的其他地方还会不会有这只手出现。因为你就是联结这些线索的人。”施韦尔看着江夏,再次目光如电。

“能不能把刚才詹奎斯的全像分析一下,看看他的左手?”江夏试探着问。

“很好!”施韦尔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学生正在努力思考,“不过,我已经看过了。全像里的手是背过去的,没办法看到生骨节的那一面……”

江夏回到家中,敲叶广庭的门没有人应,打电话也不通,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白天一离开施韦尔办公室就给爸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回国的消息。爸爸一个劲儿地说好。妈妈则先问机票要花多少钱啊导师会不会不高兴啊回美国的签证难不难办啊,然后也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听得出来他们都是从心里往外地笑出来。江夏今天话也格外多,在楼道里遇到不相识的人也主动打招呼,报以对方灿烂的笑。吃过午饭江夏和施韦尔一道做了三个小时的梦境记录,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景象,但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满心满眼的,尽是北京的街景和父母熟悉的笑脸。

他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扭头看自己的屋子。床、书桌、电视柜、电视、音响统统挤在这小小的一室一厅。沙发是房东的,床是从网上找的二手的,一百美元。樱桃木的书桌很像样,宽大平整的桌面,粗壮的桌脚和大抽屉,无一不散发着厚重的沉稳气派。这本是叶广庭买的,用了两个月便转让给了江夏,象征性收了五十块钱。按叶广庭的话说是太占地儿,如果一定要有东西占据他的活动空间,他宁可用床,因为那是一天中他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相对于家具,江夏则更喜欢购置音响和照相机这类可以让人发烧的物件。环顾四周,他突然觉得沧桑。这是他想要的世界吗?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江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只是通往精彩生活的必由之路。但是每当想起那并不确定的未来,一阵消沉便会围将上来。他不想自己的思绪往这个方向去,但却总是不能自禁。杨珊的电话适时地打了进来。

“你们不对啊,怎么去波士顿也不叫上我?”

四川姑娘的火辣味道一下子从电话听筒里喷了出来。

“你们家广庭说他叫你了呀,说你有事去不了。”江夏一个劲儿地叫屈。

“嘻嘻,逗你呢,我上个周末是有事。哎,他没跟你在一块儿?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敢不接!”

“我刚才也给他打了,他也敢不接。”江夏笑了。

“你干吗呢?我找你去吧?”

“得了吧!你是想来围追堵截你们家广庭吧?”

“我可犯不上,我的原则是,背着我搞,可以。别让我发现就行。我也没那闲工夫去调查。到底欢迎不欢迎啊?”

“来吧来吧,那还能不欢迎?哎你等等,好像广庭回来了。”江夏听到隔壁的门响。

“懒得理他!一会儿见了面再说,我过去啦。拜!”

江夏的“拜”被杨珊挂断在电话外面。

“背着我搞可以,”江夏自言自语重复着杨珊的话,“别让我发现就行……谁能这么豁达啊!”他苦笑着把电话扔在床上起身去找叶广庭。

一脸倦容的叶公子正倒在床上看电视,身边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方盒子。把江夏让进屋里,他又躺回到原处,扔了包烟给江夏。

“嘛去了?你可是有家室的人了。”江夏问。

“杨珊吧?我就知道这小娘皮得找你,所以你们俩的电话我今天是一概不接。”

“她马上就过来。”

“谁啊?杨珊啊?”叶广庭乐了,“她就是绷不住。今天是她生日,我准备给她个惊喜,就故意一天没抻她这茬儿。瞧她这着急劲儿的。”说着用手拍了拍床上的方盒子。

江夏也乐了:“你们俩玩这小孩儿玩意儿还老把我给卷进去。”突然心里有点儿酸酸的,也不知是想起了陈夕亭还是周轻子。

“跟你说一事儿,我圣诞节回国。”

“哟!”叶广庭一骨碌坐起身,看着江夏,“爽啊你!”

“一起回吧?”

“回!”叶广庭豪气干云天,又一转念,“回去我就回不来了!我是准备五月份的时候回去的。圣诞节也回的话……一年两趟太奢侈了吧?”

他顿了顿,搔了搔脑袋:“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啊。为什么我就不能一年回去两次呢?我一年回去两次怎么了!我碍着谁了我!”越说越觉得有理,越说越觉得委屈。

江夏看着叶广庭自己跟自己较劲很是有趣,笑着说:“今天跟我老板一说这事,他就让我回去帮着找个人。”

“我操!那还是公差啊!机票也给你丫免啦?”学工商管理的叶广庭很是有些经济头脑。

江夏一愣:“是哈,我怎么没想到呢。”

看到叶广庭不住地撇嘴,江夏拍拍他肩膀。

“别气别气,就那老头儿,没戏!我跟你说,他让我帮他找的那人,名字是写在詹奎斯的手掌上的!靠谱吗你觉得?”

“什么斯?谁啊?”

“你这记性!”江夏给了叶广庭一记脑瓢,“刚还想夸你来着。詹奎斯啊,我跟你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盖声学实验室那教授,还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你不是也瞧了那录像吗?”

“对对对,”叶广庭把头发整了整,说,“写他手上……那还真奇了。难怪老东西要派你去找。怎么着,是个中国人名?”

江夏盯着叶广庭点点头:“赵丞。”

“赵丞?”叶广庭也瞪大了眼睛看江夏。

“你认得?”江夏心中一惊,随即摆了摆手,“没有那么多巧事吧?”

叶广庭绷了片刻,笑了:“这人我还真不认识。”

江夏松了口气,正要痛骂叶广庭两句解气却被响起的敲门声憋回去了。

杨珊衣着花哨地站在门口,肩头搭条宽大的披巾,直长到膝。她喜滋滋地笑着,向开门的叶广庭伸出手:“在门口就听见你们说话了。礼物拿来!”

“什么礼物?”叶广庭假装糊涂,“你今天是怎么了?芙蓉附体啊?作什么妖儿!”

杨珊白了叶广庭一眼,嘟起小嘴进了屋,跟江夏打了个招呼,高声叫道:“今天我生日呀,都没人记得吗?咦?”杨珊看到了广庭放在床上的礼物,乐开了花,蹦跳着奔了过去:“还是你乖!哎,不对,谁买的?”

叶广庭无可奈何地看看江夏。

江夏咧了咧嘴:“这么私密的事你可没跟我说过,广庭孝敬您的。这么着吧,你们俩跟这儿先腻味会儿,我回去了。一会儿请你吃饭算庆生了。”说着自顾自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问杨珊,“轻子呢?她不来给你过生日吗?”

杨珊正忙着拆礼物,头也没回:“她一会儿过来。”

江夏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准备趁这会儿时间看看今天记录的梦。他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虽然在实验室记录时没看到什么,但是施韦尔博士要求每次实验记录都有一份完整的报告,即使三个小时的片子全是黑色。这就是“德国式的严谨”吧?

这次就是这样,大部分时间都是黑的背景色,只偶尔有些杂波和色块的移动拼接。江夏乖乖地把每出现一道杂波的时间点都做了标记。做着做着,他犯起了懒,选择了以两倍速度快进。昨晚在沙发中睡了很久才移去床上,且因为极度疲倦而免去了洗漱。这样的睡眠状态通常会多梦,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记录下来。这让江夏很是懊恼。

突然一团大的色块飘忽而过,引起了江夏的注意。他把画面停了下来。

江夏挪开椅子向后退了几步,他觉得那色块倒像是人的侧脸,黑色的是眼睛,略微翘起的是嘴唇。那“人脸”在画面的右侧,黑黑的也许是头发吧,江夏揣测着。头发下面的浅色突起应该是那人的肩膀。顺着肩膀再往下,那应该是条手臂。

江夏重又走近屏幕,然后再次退开去。

这到底是不是个人呢?那侧脸那头发那肩膀都在合适的位置上,只是胳膊的位置和走向都有些奇怪。

江夏操作程序把画面保留下来。

他想再翻些其他的画面来研究研究,却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应该是轻子来了。江夏这么想着,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却是陈夕亭。

这让江夏很意外,他陡然觉得一股热流从脖根直冲头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不知是愤怒还是窘迫,急不可耐地要喷涌而出。

“你这是为什么呀?”

陈夕亭话音里带着哭腔,目光中充满了怯懦。但这并没有让江夏的心像往常一样软下来。他立在门口没有动,没有让夕亭进屋,也并不答话。

星期天在从波士顿返回纽约的路上,江夏一路上闷闷不乐,脑子里尽想着

陈夕亭。想他们在一起时快乐的时光,想她偎在别人的臂弯里对自己说着谎。身体的不适让这思绪更加难以忍受。在一个休息站,他终于鼓起勇气给陈夕亭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只说了一句便挂了:“咱们还是分手吧。我都知道了。”

陈夕亭委屈地望着江夏,央求道:“能让我进去吗?”

江夏仍没有答话,低下头看地,缓缓地侧过身子把陈夕亭让进了屋。

关上房门,江夏跟着踱了进来,闷头坐在沙发上。陈夕亭回过头看看他,轻轻地在床上坐下。房间里再没有了声响。

江夏脑子里是陈夕亭在出租车里,在自己眼前,与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的样子。陈夕亭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仍在耳边不停地萦绕。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永远别自作聪明地认为可以把坏事做得圆满。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别骗我!

你可以骗我,但你别他妈让我知道!

江夏脑子里乱得很,他没有办法忍受这种侮辱。在这种事上也许叶广庭要比自己看得开。按照叶公子的观点,她今天可以爱你,明天可以爱别人,她爱你是因为你可爱,不爱你是因为你不再可爱。这无所谓忠诚与背叛。

江夏起身把烟拿来点上重又坐回沙发上。陈夕亭是禁止他吸烟的,所以他以往从不当着她的面抽。陈夕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

有人敲门,叶广庭的声音传了进来:“什么时候走?”

“等会儿!”江夏大声嚷着。他平时说话平平稳稳,声调居中。这样的高声呵斥是从来没有过的。叶广庭在门外听出不对,便不再作声,回了屋。

“到底怎么了嘛?”陈夕亭被江夏的举动吓到了,轻轻地问。

江夏长吸口气缓缓吐出来。

“到这个时候你倒来问我吗?”他的语气平和了很多,“我知道,我们不在一起,这样的感情维持起来不容易。但是有什么我们可以聊,可以沟通啊。你可以跟我说,你受不了了,你想有个人在身边陪你。你不想跟我保持这种远距离的感情。你一个人在罗德岛,是,我知道你一定挺寂寞的。不像我在纽约朋友多,可做的事也多。但是,但是……”江夏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你可以和、和别的男的来纽约玩,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你还骗我说是在罗德岛,你还要怎样?你是不是也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儿!”江夏把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感觉胸中顶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释放了,好过不少。

陈夕亭大睁着双眼看着江夏,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夏又长出口气,瞥了眼陈夕亭,扬了扬手:“就这样吧。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对你关心太少了,我……”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下来。

有人敲门,江夏知道是叶广庭又来催了。这回他没有发脾气,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去开门。

周轻子站在门外,双手拎着一只大大的红色手袋。

“广庭让我来问问什么时候走。”轻子看出江夏的情绪很是不对,侧头往屋里望了望,正和陈夕亭的目光相交。

“林嘉韵?”陈夕亭站起身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她看看江夏又看看周轻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你们还在一起?”

听到“林嘉韵”三个字从陈夕亭口中说出,江夏周身为之一震。陈夕亭显然是将周轻子误认成她的孪生姐姐了。那么说轻子所说的不差,她的确有个孪生姐姐叫林嘉韵,而且从陈夕亭的话中,自己确实曾经和林嘉韵交往过。江夏转过头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陈夕亭。她是谁?她还知道什么?

周轻子仿佛并不认识屋里这个女孩,但她仍保持着一贯的淡定神色,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我都明白了!”陈夕亭把自己的包从床上扯过来,“你要和我分手,还是因为这个女的!”说着就要夺门而出,却被江夏一把揽住了肩膀。陈夕亭挣扎了两下终于徒劳无功,两颗大大的泪珠由眼中滚落。

“我今天不去了,你们去吃吧。”江夏侧身对轻子抱歉地说道。

“噢。”轻子的脸红红的,低着头答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进了叶广庭的屋。

关上房门,江夏松开双手。从陈夕亭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很矛盾。本想采用叶广庭的方式把她骂一顿让她走人的,但是却并不真的想赶她走。她走了,自己一肚子的问题又去对谁说呢?也许他还是想听听陈夕亭到底是什么态度吧,两个人的关系没办法就这么结束。

陈夕亭低着头,手指用力抠着手袋的竹质提把,兀自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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