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者)

神崎一郎朝着和仁科良作约好的地点走去。那天晚上,他给仁科良作打了电话,但是对方的态度极为冷淡。可是过了一个小时,仁科良作又打来了电话,说想和他见面。

“刚才很抱歉,我刚和老婆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那个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不由自主就把火撒在你的身上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控制不住脾气,真是不好意思啊!”

仁科良作的态度,和刚才的截然不同,变得十分客气。他说由于工作的关系,周六下午和周日都有空,如果是晚上见面,那么平常工作日也可以。神崎一郎怕仁科良作改变主意,于是,就定在两天后的晚上八点,在武藏浦和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这天,神崎一郎乘坐埼京线到达武藏浦和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五分多一点。这是他第一次搭乘这趟列车,结果一不小心坐过了一站,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等他跑到约定的咖啡厅时,已经八点十分了。

这间叫做“小马”的咖啡厅面积很小,只有两个四人雅座和几个吧台座位。神崎一郎推开门,发现里面只坐着一对大学生打扮的男女,并没有看到像是仁科良作的客人。神崎一郎告诉正在吧台,擦拭杯子的胡子拉碴的老板,他和一个中年男人约定,在这里见面,然而老板说,没有那样的人来过。

神崎一郎很庆幸,自己没有让对方白等,于是在雅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但是咖啡喝完了,仁科良作还是没有出现。

“好奇怪,是不是搞错日期了呀。”

他从店里给仁科家打电话,没有人接。到了八点半,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结账离开了这家店,他穿过空荡荡的黑暗街道,回到车站,在站前闲逛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再回店里看看。

途中他突然感到尿意!于是,拐进一条没有人的岔道,在路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停车场围栏前,痛快地把鼓胀的膀胱一气排空。

就在他神清气爽地,准备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在意识到危险的瞬间,神崎一郎的侧头部,已经遭到了狠狠的一记猛击。

脑袋嗡的一声,意识飘远了,他趴跪在地上。就在他四脚着地的那一刻,侧头部又遭到一通猛踢。黑色的皮靴抬起,又朝他踢来——一次、两次、三次……

“挺住,不要失去意识啊!……”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试图站起身来。

这时,附近传来一声怒吼:“喂!快住手!……”

神崎一郎用眼角的余光,模糊地看到,那个攻击他的男人停下脚,朝与声音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得救了!……”就在放下心的同时,神崎一郎晕了过去。

“喂,振作一些!……”

神崎一郎模糊感到,有人在使劲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好疼,再这么摇下去,脑子就要变成糨糊了。他想。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盯着他的脸。

“哦,你醒啦!……”是男人的声音。

神崎一郎迅速恢复了神志,单手撑地试图站起来。然而立刻感到侧头部一阵剧痛,手臂也顿时失去了力气,只能靠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感到很恶心,但是胃袋空空。他趴在刚刚小便过的围栏上,只吐出了一些苦涩的液体。

“我去叫救护车。”男人说着,便让神崎一郎平躺在路上,自己站了起来,“你等等,我去打电话求援。”

冰冷的柏油路面,让神崎一郎全身一阵战栗,随即身体又像火烧一样开始发热。强烈的怒意从心底涌上。

别开玩笑了,去什么医院啊!我是来见仁科良作的,错过这次机会,仁科肯定再也不会和我见面了。

“等一等!……”

听到神崎一郎的呼唤,男人慌忙抬起的一只脚,突然停在半空,差点摔倒。

“别走,不要叫救护车!……”

男人匆匆回来,跪在神崎一郎身边。神崎一郎极力表现出自己并无大碍的样子,他盘腿坐在地上,并试图露出一个微笑。他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求你了,不要叫警察。我真的没事。”

“我不是要叫警察,我是要叫救护车!……”那个男人说。

“哪个都别叫。我要和别人见面,是个很重要的人……”

这时,那个男人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你难道是神崎一郎先生?”男人突然提高了噪门。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仁科啊。仁科良作。”

“啊……仁科老师?”

“是啊,我迟到了,对不起。幸好我从这边抄了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打架,于是就喊了一声。”

仁科良作说着,挽起了神崎一郎的手臂,担心地问道:“你真的不要紧吗?”

“嗯,还能走路。”

神崎一郎一站起来,就感到天旋地转,但他死命撑住了身体,现在愤怒比疼痛要剧烈得多。

“你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不,我没事,真的没事。”神崎一郎说老师迟迟没来,他就去车站了。

“对不起,要是我没迟到的话……袭击你的人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肯定是强盗吧!……”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医院。”

“没事,我自己都说没事了,您就别担心了。”

神崎一郎尝试着转了转脖子,关节发出咯吱咯吱难听的声音,但是,疼痛好像稍微消退了一些。

“现在怎么办?还去那个咖啡厅吗?”

“还是去吧,我一定得跟老师聊一聊。”

“好吧!……”仁科良作点了点头。

神崎一郎郁闷的心情,也同时感染了仁科良作。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推开咖啡厅的大门。老板抬头看到仁科良作,随口招呼道:“啊,晚上好。”仁科良作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看到满脸是伤的神崎,却顿时吓了一大跳。

“神崎先生,你先去卫生间洗洗脸吧。”

听到仁科良作的建议,神崎一郎点了点头,他在卫生间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伤势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眼睛下面有内出血的痕迹,肿得很厉害。下巴上有无数细小的擦伤,血已凝固成血痂。他用水洗了洗满是伤痕的脸颊,火辣辣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我是足立一郎!……”

他的头脑并没有糊涂。说话的时候,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他看起来就像个打架打输了的小混混,嗯,确实挺像的,他自嚷道。

回到座位,他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脸。雪白的毛巾沾上了鲜血,隐隐透出红色。神崎一郎把毛巾随意扔在桌上,瞪视着坐在对面、正饶有兴昧地看着他的仁科良作,然后他又督了一眼仁科的脚,仁科穿的是茶色皮鞋,而刚才踢他的人的鞋子是黑色的,可见不是仁科良作所为。可是倒不如说,仁科良作比那个袭击他的人,更加让他生气,他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神崎一郎强行压制住无法宣泄的、旋涡般的怒火。要是他能大骂对方一句“混蛋”,不知会有多么痛快。

“好久不见了,仁科良作老师。”痰卡在喉咙,他使劲干咳了几声。

“是啊,好久不见了。”仁科良作点了点头笑道,“突然把你约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把您约出来的呀。”

“啊,好像是这么回事。”

仁科良作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态度生硬的神崎一郎。被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瞪着,无论是谁都会坐立难安吧。

“我终于想起你是谁了,所以才给你打电话的。”

“是吗?……”

“你是足立一郎先生吧?”

“是的,我就是足立一郎,父母离婚后,我被判给了母亲,所以就改成了她的姓——神崎。”

“原来你都知道了呀。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改姓神崎的事。”

咖啡送来了,老板看了一眼神崎一郎的脸,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嗯,我是个转校生,是在第一学期中间,转到了青叶丘初中的,但是被人欺负,很快又转走了。是这样吧,老师?”

“没错!……”仁科良作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平静。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他们二人的模样。神崎看着玻璃上映出的仁科的眼睛。

“我是在学期中间,转进来并转出去的,所以四月一日开学时,以及毕业时的名单中,都没有我的名宇……对吧?”

“是啊,就是这样的,知道了原因,事情就很简单了哦。”

仁科良作将视线移向咖啡,他没放砂糖和牛奶,只是用小勺一个劲儿地,搅拌着这杯渐渐变凉的液体。

“我在班里被人欺负,老师却见死不救……对吧?”

“见死不救,这话传到外面影响多不好!……”仁科良作冷笑着说。

“正因为您见死不救,我才不得不转校。我曾经去过一次您的公寓,当时您正和教音乐的高仓老师亲热呢,我一时冲动,就往您家扔了一块石头。”神崎一郎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原来那是你干的呀。没错,是有那么回事来着。”仁科良作有些伤感地点了点头。

“对您来说,学生怎么样都无所谓,女人才是最重要的。是吧!……”

“没有这回事。我也用我的方式努力过。”

“您和高仓老师结婚了吧?”

“没有,人生哪会如此一帆风顺啊!……”

仁科良作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讲述了因列车脱轨事件,受伤住院以来的人生巨变,以及被迫与不爱的人结婚,等等事情。

“我和你一样,最后也屈服于欺凌,第二学期中途就离开了学校。”

“是被肃清了吗?”神崎一郎语带讥讽地笑着。

“没错、没错,就是肃清。先被肃清,再被驱逐。然后,又是列车脱轨,再然后,是被迫与有婚约的高仓千春分离……总之,一切都不顺利。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仁科良作死死咬住嘴唇。

“我深表同情。您的通遇和我差不多。”

两人第一次相视而笑,神崎一郎忽然想到,他们就像两只互舔伤口的丧家犬。

为了与仁科良作见面,他千辛万苦来到浦和这个地方,还被人揍了一顿,不过,倒是找回了记忆,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

仁科良作的嘴唇边,忽然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神崎一郎和仁科良作告别,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事先在浦和给由美子打了电话,所以,由美子正在家等待他归来。

“我神崎一郎终于恢复记忆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像奇迹般生还的士兵一样,对那女孩儿敬了个礼。

“恭喜了。”由美子说着紧紧抱住了他,但很快又放开了他的身体,她担心地端详着神崎的脸,“你的脸伤得很重啊,没事吗?”

“怎么可能没事啊。不过,既然找回了记忆,这些伤也就不算什么了,我还应该感谢打我的人呢。”

坐车回来的时候,一直被别人盯着看,让神崎一郎很是难为情,于是他就坐在座位上,假装睡着了……然而,记忆恢复让他心潮澎湃,实在很难压抑那一波一波、不断涌现的各种情绪,他人在车中,实际上却在记忆的洪潮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

“一方面我很高兴,另一方面,我又愤怒得发狂,悔恨得要死,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感情。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神崎一郎对塚本由美子,详细讲述了自己恢复记忆的经过。

“哦,原来你是转校生啊。听你这么一说,你还真够脆弱的呢。”

“是啊,虽然说出来很难为情,不过,我当时确实是个处处受人欺负的孩子。不管到哪个学校,都会被人欺负,在哪里都待不长,所以就一直转学、转学,在不同的学校间转来转去的。”

“但是,怎么会总是这样……”

“因为父母对我爱护得过分了。一会儿要把我寄送到爷爷家或外公家,一会儿又要迁移我的居民卡。我初中时就转了三次学,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学生!……父母离婚,说不定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青叶丘初中是你第几次转学的地方啊?”

“第二次。我爷爷家在那个地方,当时我还叫足立一郎,但我其实是个连名单里,都没有记载的‘无名氏’。”

后来,足立一郎再次转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被判给了母亲,并从此改名为神崎一郎。母亲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去世,父亲至今下落不明。

“总被欺负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很快被人看出来‘这是个受气包’,

孩子的直觉是很灵敏的。我每到一个新学校,为了不被人欺负,总会先虚张声势地,表现得很厉害,但最终还是瞒不过去。跟你说了这些,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不过我后来学理科,也是因为初中时代被欺负的缘故。本来我是想学文科的嘛。”

神崎一郎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一口气喝干了由美子递来的罐装啤酒。啤酒里混杂着血腥味,非常难喝。

“在大学我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和化学有关的公司,因为我想着迟早总有一天,要把欺负过我的那帮人全杀了,比如给他们下毒、或者弄场爆炸什么的。说这种话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不过,只有沉溺于这样的空想中,我才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这种心情我懂得。”塚本由美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能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对我来说,那段处处被人欺负的岁月,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同学会通知的时候,一时冲动就辞了职,在公寓附近租了个房子,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开始在那里,策划虚构的杀人计划,后来我还去了一趟青叶丘初中,我一直沉醉在复仇的愿望中,做着杀掉全班同学的白日梦,这样我才能控制住,自己那喷薄欲出的怒火。”

“就在这时,我开车撞了你,然后你就失忆了?”

“是的!……”神崎一郎腼腆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你不是杀人狂!……”

“当然不是了,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你果然是个重要的配角啊。”

“说的我好像生鱼片里的配菜似的。”

“还像腐烂食物周围,飞着的苍蝇一样。”

“混蛋,你太过分了吧。”他苦笑着抱紧了由美子。

“但是,这样真是太好了!……”塚本由美子笑着说道。

“我一度想要自杀,手腕上的这道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虽然我以前那么痛恨那帮家伙,但当我恢复记忆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一切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噩梦中忽然醒来,为什么要如此执著于那些事情呢?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被白白浪费掉了。”

“虽然饶了弯路,但结果不也很好嘛。”由美子怜惜地说。

“怎么说?”

“正因为有了这些事,我们才能相识啊。这是命中注定的!……”

“没错!……我感觉就是为了与你相遇,我才会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那个魔鬼计划的。”

说到这里,他自然地想要亲吻由美子,可是由美子却一把推开了他。

“你这个样子还想亲我,没门!……快去洗干净了啦。”

“好好好,知道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神崎一郎在浴室脱光衣服,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全身上下青黑色的淤血,让人触目惊心,眼眶也肿了起来,就像一个被打得很惨的拳击手。一冲淋浴,所有伤口都隐隐作痛。

神崎一郎确信袭击他的人,绝对不是路上偶遇的强盗。对方下手如此歹毒,就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怀有极深的怨恨。如果仁科良作没有碰巧路过的话,说不定他就被打死了。

绝对没错,他还记得袭击他的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杀意。

那天晚上,神崎一郎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每次都会吵醒睡在旁边的塚本由美子,由美子每次都反过来温情地安抚他。

大概这就是常年困扰的毒疮,被除掉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吧。神崎一郎达现地想,以后就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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