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四十五章

(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十月二十五日

我在青叶丘初中的最后一天，与学生和老师们道别。做完一切善后的工作，我就离开了学校。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学校！……

作为三年级的班主任，在学生临近大考的时候，中途辞职，肯定要受到家长教师协会的大肆批评。我也知道，这样做很不负责任，但我去意已决。我已经对教学工作，毫无留恋了，我希望以放弃这份工作，来换取心灵上的安宁。

我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勉强残存的理智，支持着我熬过了这一周。我向校长和教导主任，表达了辞职的意愿，他们只是嘴上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考虑到我的存在，给学校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劝我留下。

谢天谢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对他们心生感激。年级主任当然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因为我一走，他们的负担就会增加。这些事情，我当然心知肚明。是你们几个，非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当班主任的，所以，事情才会闹到这个地步，不是吗？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个班不正常。所谓的“确信犯人”，指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事到如今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个班在初中二年级时，班主任要辞职了。他肯定在那一年里，被这个班级给逼疯了，身心都饱受摧残。我要在自己彻底疯癫掉之前辞职，这也算是对那些学生的一种报复。当然，并不是说全班都是坏人。

那就请你们自己选择高中吧。都十五岁了，这么点儿小事，也可以自己完成了吧……

今天，我把辞职的事告诉了学生，但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这样也好，我对于辞职一事，也就不会有任何愧疚了，在这个意义上，我倒是应该感谢他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趁机委婉地，向他们说出了心里话。

你们这些混蛋。这个学校的人全是混蛋。

期中考试？……

班级长秋叶拓磨提出，关于期中考试的问题，我冷淡地告诉他，去问新来的班主任好了，这些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所以，我想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诸位了，我很遗憾。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是你们带给我很多快乐。非常感谢。”

最后一节补习课结束之后，我向3A班全体同学告别。

“还有问题的话，就抓紧时间问吧。”

没人举手，于是我收拾好书本，离开了教室。

辞掉这份工作的我，立刻感到身心愉悦。要是能够一直保持这种好心情，再工作一段时间，应该也不错，我稍微感到一丝惋惜。不，我摇摇头，现在辞职时机正好。

下楼的时候，我看到画像里的首任校长，一脸惋惜。我挥手向他告别。

“再见了，校长。”

今早的临时教师大会上，校长宣布了我离职的事情。大家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好像早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一样。我没有和教职员工一一道别，只和相关的几位老师，交代了一下今后的工作。

回到教员室，只有校长、教导主任和其他几个老师在场。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花了大概三十分钟时间，整理好书桌，然后就匆匆离开了那里。

我站在校园里，望着教学楼，这栋木制的二层建筑，在薄薄的暮色中，呈现出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楼里已经没有学生了，只有教员室还亮着灯。

不会再回来了吧，二楼3A班教室的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随风飘动，就像在跟我告别一样。这个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我年少轻狂的岁月中，令人憎恶的一页。我在心中翻过这一页，又回到原点。

校园旁边的几棵樱花树，在我四月刚来赴任的时候，还满树花蕾、含苞欲放，而现在树叶都已经开始发黄了，过不了多久树叶就会掉光。在这半年里，樱花树向我展示了各种各样的风情。谢谢！……

我向校门口走去，看到大门旁边，那尊身背柴火、认真读书的二宫金次郎雕像。

你在读什么呢，金次郎君？……

我想起无着成恭所著的《山元学校》里面，有一个学生说“金次郎就背这么一点柴火，真够轻松的”。其实在过去那个贫困的年代，山区的生活，艰苦得无法想象。

总之，跟二宫金次郎的塑像也告个别吧。

二宫金次郎的雕像旁边，是首任校长的半身像。我向他告别，他也不理我，眼睛径直盯着荒岩山的方向。

“滑稽的小胡子先生，谢谢你。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你了吧。”

我走出校门，心里没有任何感伤。沿着收割完的麦田之间的小道，向车站方向缓缓走去，心情十分轻松，有种想蹦起来的冲动。从此我就自由了，我打算先在国内流浪一年，再找个喜欢的工作，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到了青叶车站，上行列车还有五分钟才到站。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只有那里被灯光照亮，那个女性就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无比耀眼的演员一样。

“高仓千春！……”

听到我的叫声，她慢慢抬起脸、站起身。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滑下脸颊。

“你在干什么呢！这里很冷吧。”

一阵寒风吹过站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冬天。

“我在等你！……”高仓千春狠狠地说。

“为什么要等我？”

自从保健室事件以来，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一直躲避着我，我也跟她搭不上话。因为缺少交流而导致的误会，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鸿沟。

“果然，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她说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

“没事啦，你不是也活到现在了吗？”

“那种学校，我不想回去。”

高仓千春说着，走到我的身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说道：“混蛋！……你把我一个人扔下，就一走了之了，简直真是太恶劣了！……”

歉疚之情油然而生，我心里一阵刺痛。伸出双臂搂住她，把她更深地拥进怀里。

好温暖，真的好温暖。

“我也很想你啊。离开你，让我心痛得无以复加。但是……”

“那就带我一起走。”

“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你还有工作。”

“不管那些了，我受不了了。”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就是刚才，见到你的时候，求你了，带我一起走吧。”

我的心中，顿时充满柔情蜜意。我抬起她的下颌，吻上她的唇，她也回应着我的吻。我们之间的鸿沟，瞬间被填平了。

就在这时候，列车的汽笛声传来，就像在祝福我们一样。柴油机车呼啸着进站了。

我们松开对方，等待着列车停下来。

我们这对比过去感情更深的恋人，一起登上了两节车厢中前面的那节。这条铁路支线连年亏损，这时，车厢里也只有几个人，就像我们两个人的专车一样。

“我要去旅行。”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就像私奔一样啊。可是这样做的话，你会失去全部的。”

“失去你才是最让我无法忍受的。如果现在犹豫不决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列车开动了。我们在包厢中相对而坐，紧盯着对方映在玻璃窗上的面容。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就高高兴兴地私奔吧。”

高仓千春“嗯”了一声，脸上容光焕发，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我们两人的崭新人生，就从此开始了！……”

列车在平稳地向前行驶着，我打开窗户，寒风吹进车厢，但我们丝毫不在意。正相反，此时，寒风吹在我们被希望之火，灼烧得滚烫的脸颊上，反倒感觉很舒服。

“很快就能看到学校了。”

“是啊，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看到那里了！……”

列车转过一个大弯后，顺着行进方向的右边，就能看到青叶丘初中，那恐怖的轮廓了。教员室的灯光已经炮灭，大概校长他们都回去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看到那个学校，我都不怎么喜欢。”高仓千春低低呢喃着。

“我也是，最让人害怕的是肃清什么的。”

“肃清？……”高仓千春吓得瞪大了眼睛。

“其实，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也被肃清了。黑板上大大地写着‘肃清’之类的宇，我被列为肃清对象。在惩罚到来之前，我决定干脆先离开那里。”

“你也被肃清了？”

“都已经过去了。忘了吧！……”我面无表情地缓缓说。

正当我要关上窗户的时候，学校某处突然划过一道光芒。

“刚才的光你看见没有？”高仓千春好像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我应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片黑暗。闪光的地方，是校园的南侧，长着樱花树的地方。有人站在树下。

是二宫金次郎或者首任校长的雕像吗？不是，地点不对。站在那里的是人。类似手电简射出的光芒闪过，可以看到一个人影。

“好像是地藏菩萨。”

正如千春所说，那里好像有个留平头的地藏菩萨。

“平头？……”难道是3A班的某个学生，在目送我起程吗？

“可能是我班上的学生，会是谁呢？”

正说着，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不对，那家伙不是在送我，而是在看着我乘坐的这列火车通过。

“难道是那个家伙？”

“怎么了？……”高仓千春不安地看着我。

“啊，我觉得那家伙，大概在谋划着什么。”

“你，什……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是肃清吗？肃清……

没错，我终于明白，那个家伙的布局了。那家伙就是一连串事件的幕后推手。这个混蛋，把人耍得团团转。

手电筒的光芒，映出了那个人影。头上的学生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五官看不清楚。

我用手捂住胸口，突然很想呕吐。

“没事吧？……你脸色好苍白，还流了这么多汗。”

高仓千春拿出手帕，向前探出身子想为我擦汗，然后下一秒，我的身体大幅度歪倒了。当千春也同时朝我倒过来的时候我才明白，倒下不是因为我身体不适。

列车中有人发出嘶哑的尖叫……

列车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慢慢地翻倒，飞出了铁轨。轰鸣声，然后……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