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四月十四日

我接手这个3A班已经一个星期了,现在终于能够把学生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了。班级长秋叶拓磨,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让我有些担心。问他原因,他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几句,希望他作为班级长,能够更加努力。

那个嚣张的四人组,并没有与我对着干。不过,那几个人真让人不舒服。从他们身上,我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迫。

青叶丘初中的樱花真是太漂亮了!……从车窗看到的樱花树,就像染上了粉红色的彩霞一般。

当地的电车上没有多少乘客,所以,大家都坐在左边的座位上赏花。当樱花出现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叹。

“这也太美了吧!……”一位本地的老太太,一边使劲点着头,一边由衷地赞美着。她倒不是想与他人交流,只是发表一下感慨而已。

音乐老师高仓千春探着身子,注视着窗外的樱花。而我则一边赏花,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出神地看着她。

和我一样,高仓千春也住在松井站附近的公寓里,每天从那里去学校上班。五天以前的早晨,我无意中看到她通过车站的检票口。当时就跟她打了个招呼,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天都一起坐车上班。虽然只有十五分钟车程,但我们在同一个车厢里时,关系渐渐亲近起来。

她从县里的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就来到了青叶丘初中教书,今年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也就是说,她比我小两岁,因为眼睛近视的很厉害,所以,她必须戴度数很高的眼镜;但如果她摘掉眼镜,并把束在后面的头发放下来的话,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美女了。她不是个非常注重穿着的人,今天就穿了一条牛仔裤,上面配一件白色的春装夹克。这种清新、朴素的气质,又让我对她多了一分好感。

刚来这个学校,就被突然任命为三年级的班主任,这件事让我情绪低落,压力很大。不过她的存在,让我全身又充满了活力。我跃跃欲试地想要大干一场——就算班里问题重重,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班级面貌焕然一新,让年级主任杉本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然而,班里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上课的时候,学生们一个个茫然地盯着我;让他们自习看书,他们也根本没把书本内容看进去,只是把眼光投注到上面而已。

即使我提问题,也没有人主动举手回答。我点名,被点到的人也只是回答一句“我不会”!班级长秋叶拓磨和副班级长辻村瞳等几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稍有不同,如果叫他们回答,还是能答出来的,但他们也绝对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就像在咀嚼一块渐渐失去甜味的口香糖一样,这种课越上越没劲。而且,班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气氛——说得形象一点,就是好像针一扎,就会“嘭”的一声爆炸似的危险的紧张感。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让人心里发毛——制造这种气氛的罪魁祸首,果然是那个不良团体吧?我不禁觉得,就是他们在暗地里施加压力,影响了全班。

不良团体的头目久保村雅之,实在是个棘手的家伙。他并没有公开不服从管教,所以,我也无法对付他;但是他对我的轻视、甚至可谓无视的态度,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要是非想改进这个班的话,就会像你的前任一样,以失败告终哦。”——关于这件事情,其他老师都没有明说;不过,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多少也能读出来,他们话里的这种暗示。我也委婉地向高仓千春征求过意见,但或许因为她是那种颇具艺术家气质的老师,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学生的情况不太了解,而且她也不想主动去了解。

“我这个老师真是失职啊。”她笑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学校的确是有点奇怪!……”

“要说有妖魔鬼怪控制了学校,似乎太夸张了。不过,如果冒冒失失地采取行动,也许会把封印的恶灵放出来,所以,稍微和学生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会比较好吧。我一直是这么做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她如此说道。

我最初的热情,开始一点一点消失了。

(工作日志摘要)——四月二十日

放学后,我第一次在黑板上看到了“肃清!”的字样。

秋叶拓磨的名字也在上面。

在教室里偶然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出事的前兆,发生在四月中旬一个周三的放学后,那天,课外社团的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安静了下来。

五点半过后,天渐渐开始黑了。樱花已经凋谢,枝条上抽出柔嫩的绿芽,树枝在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摆。这是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春日。

我从教员室出来的时候,只有教导主任还没走。出了校门,我突然觉得一阵心慌意乱,回头看向教学楼,发现二楼3A教室的窗户全都开着,窗帘被风吹了起来。

“值日生也太粗心了,居然忘记锁好了窗户!……”

没办法,我只得又回到学校,勤杂工竹泽先生,正在玄关扫地。

“啊,老师您还没走呢?”

竹泽先生抬起被晒黑的脸,吃惊地睁大了小小的眼睛。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十分善良的人,干活也很勤快,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叫他竹泽大叔。

“竹泽先生,二楼还有学生在吗?”

“没有,我没看到。学生们都已经回家了吧。”

“这样啊……”

我说着脱了鞋,走上楼梯,首任校长从挂在楼梯平台的肖像画上,惊讶地俯视着我。随着光线和角度的不同,画上校长的表情也会变化。这次面对爬上二楼的我,他带着一脸的责备。

二楼楼道的左侧,是连成一排的玻璃窗。我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玻璃窗也会小幅度地颤动。3A班教室的前门微微打开。我告诉他们一定要锁好门,看来他们并没有做到。算了,只要他们能把教室打扫干净,就谢天谢地了!

我从门上的小窗向屋里窥看。暮色从窗口透入室内,昏暗的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拉开门,走进教室。窗帘依然在随风飘舞,一会儿被风吹出窗外,一会儿又被吹进来。虽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却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似乎有人在某处盯着我——我刚来学校赴任那天,也曾体会过这种感觉,觉得那道锐利的视线,就像针一样,刺入我全身的每块肌肉。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我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那个东西,但所看见的实在太恐怖,以至于我迟迟不想转过头面对。要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真应该让竹泽先生来检查教室的。

“肃清!……”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肃清!”。宇很大,把黑板都占满了。字体很独特,每一画末尾都会向上挑,字的每一笔,都透露出恶意与憎恨。另外,在黑板的一角,用小宇写着“秋叶拓磨”这个名宇。

四月一日,年级主任杉本带我参现这里的时候,那没擦干净的“肃清”二字,就已经让我体会到那种无名的恐惧了。而今天我所受的刺激还要大得多,完全不是那天所能比拟的。一阵战栗像电流一样,迅速蹿过我的后背,我全身发抖,不禁用手撑住墙壁,不住地喘息着。

混蛋,这是什么?!……

被写上名字的班级长秋叶拓磨,看到这个会有什么感觉呢?考虑到他的感受,我认为绝不能姑息这种带有恶意的恶作剧。我拿起黑板擦,准备擦掉那些字。不过,可能因为写宇人下笔很重的缘故,我擦了好几次,都不能彻底擦干净。

首先我担心的是:秋叶知不知道这件事呢?要是他不知道的话,那再好不过。可如果他知道了……

好像有人来了,我回头张望。走廊里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谁?!……”我喊了一声,探头朝走廊看去。门外不知是谁“啊”地大叫了一声,接着一屁股摔在地上,玻璃窗被震得嗡嗡直响。

“怎……怎么回事?这不是教导主任吗?”

“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小偷,就过来看一下。怎么是你啊?”教导主任扶着腰,慢慢站起身来。他身材瘦小,一副寒酸样,是个存在感很稀薄的人。

“十分抱歉,我有点东西落在这里了。”我说着就走出了教室。

教导主任一边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一边往教室里窥探。他好像在看黑板,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

“怎么了?……”

我这么一问,教导主任立刻惊慌失措,“没事,什么都没有。好了,我先告辞了……”教导主任就像搞恶作剧时,被抓住的孩子一样,匆忙走下楼梯离开了。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大家都隐瞒着一些事情。其中有像喜多村冬彦那种故作姿态、欲言又止的人;也有像教导主任和学年主任衫本那种,打算隐瞒到底的家伙们。

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人更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吧。我决定调查一下,“肃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工作日志摘要)——四月二十一日

早晨上班的时候。秋叶拓磨的父亲,突然来到了教员室。

他说秋叶拓磨昨天很晚才回家。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不知道和前一天黑板上,写的“肃清!”有没有关系。可以看出,秋叶的态度有明显的变化。

第二天,一进教学楼玄关,就听到一阵骚动。楼梯前站着几个学生,正不安地偷看教员室。教员室里传出某人的怒吼。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久保村那几个人闯进教员室,和老师打起来了……这种事终于发生了,我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打开门一看,久保村他们并不在屋里。屋里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正用强硬的口气,和校长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让我吃惊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大块头男人,似乎是发生什么争执了。

一脸无奈的校长看到我,举起右手招呼我过去,那个正在说话的男人,见到此情景也沉默下来,回头看向我。他大概四十四、五岁,穿着西装,系着一条昂贵的领带。

“他是拓磨君的班主任。”

从校长的话里,我得知这个男人,就是秋叶拓磨的父亲。据说他父亲是高崎公立高中的老师,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忽然,我想起咋天看到的“肃清”两个字。

他大模大样地径直走到我面前,脸都快蹭上我的鼻子尖儿了。

“你如果是班主任的话,应该知道,我儿子不可能干出杀人这种事情的!”

“杀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完全糊涂了,实在搞不懂他说的话,这时校长走过来,站到我们当中。

“那个,发生了一件大事,秋叶君昨晚回家的时候,浑身是血。”

“啊?!……他是受伤了吗?”

我立刻想到久保村雅之。前几天在教学楼后面,秋叶被久保村他们几个包围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他倒是没有受伤……”校长紧紧皱着眉头,“后来连警察都来了。”

据秋叶拓磨的父亲所说,昨晚八点左右,有人给他儿子打来电话,把他叫出去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很晚都没有回来,家里人很担心。

十一点多回来时,他的衬衫被染成鲜红色,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家里人一下子就知道,他衣服上的是血。家人以为他受了重伤,但经过检查发现,他并没有受伤。于是就问他,是不是伤了其他人,可他固执地不发一言!

由于事情奇怪,秋叶的父亲便给派出所打了通电话。警察来了,他儿子却仍然不肯开口,后来他父亲又拜托警察,查了一下,町内是否有伤人或杀人案件发生,可并没有类似的事件。

这时,警察说拓磨的衬衫,被送到县警局进行鉴定了。

“所以,老师您能不能委婉地问问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父亲朝我低下头。

“现在拓磨君在哪里?”

“因为受了严重的打击,所以,今天请假在家了。”

我答应他父亲,说今天有空闲时间,一定去秋叶家一趟,然后就劝他先回去。他父亲写下单位的电话交给我,告诉我要是有什么事,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说完这些就走了。

上课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久保村雅之,他还和往常一样,不专心听讲,只是盯着窗外,但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上午后两节没课,于是我去了一趟秋叶家。他家在距离学校,步行十几分钟可达的一个村落中,就教师家庭而言,他的家看起来相当破旧。加上周围都是农家和大片的农田,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据说他父母是战争时期,从东京迁移到这里投靠亲戚,然后就定居下来了。辻村

瞳家也是同样的情况。正副班级长都是所谓的“外来者”家庭出身的孩子,这一点还真是有意思的呢。

我在秋叶家玄关的玻璃门上,轻轻敲了敲,门立刻就打开了。好像一直等着我来一样,一位容颜僬悴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眼睛和鼻子都和她的儿子很像。

“啊……老师,我正等着您呢!……”秋叶拓磨的母亲点头说。

“拓磨君呢?”

“他在房间里。”他母亲担心地看看二楼。

“我知道了。那请让我上去看看他吧。”

她领着我来到秋叶拓磨的房间门口,朝我鞠了一躬后,默默地下了楼。我敲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于是我自己推门进去了。

这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西式房间,门口放着一张床,四周都是书架,书架上摆着飞机模型、奥特曼模型和怪兽模型,墙上贴着当红歌手天地真理的大幅海报,只看这些的话,秋叶拓磨和其他初中学生,并没有任何差别。

“喂,秋叶同学,现在感觉怎么样?”

秋叶没有回头,一直伏在窗边的桌子上写着什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来到他身边。秋叶穿着蓝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起了球的黑色开襟毛衣,正用铅笔做英语习题。

“哦,你在学英语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因为我听说,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所以来时我还在想,要怎么和他交流才好。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没必要担心了。

“听说昨天出了很大的事。”

他依然沉默。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破败的篱笆对面,是连绵起伏的荒岩山,山上的雪已经融化了,露出凹凸不平的岩石,显得越发狰狞。

“能不能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秋叶用铅笔刷刷地写着字。最近他好像理了发,后颈的发际十分清爽干净,让我不禁有种想摸一摸的冲动。

“我知道你不太想说那件事,我不会勉强你的。”

“那就请您别管我的事了!”秋叶一边看着英语习题集,一边冷冰冰地说。

“但是,你父母很担心呢。”

“他们都是瞎担心而已。”

“你发生了那样的事,谁都会担心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所以没事了。我明天就会去上学,请您不必担心。”

谈话完全进行不下去,秋叶礼貌地暗示我,他不想继续说了。

“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我相信你!……”

相信?相信什么呢?……

秋叶拓磨突然停下笔,一滴泪水落在参考书上,泪水很快被纸吸收,晕染成一个小小的困形水印。看来再强迫他说什么,只会造成反效果,于是我按着秋叶的肩膀,说了一句“明天我在学校等你来”就走出了房间。

在楼下,我对那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说:“现在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的。”这完全是陈词滥调的安慰,但我也说不出更有建设性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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