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惨叫一般的声音……

这也许只是少年因为胆怯,而产生的幻觉而已,深夜,静悄悄的教学楼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楼花坛旁边是手工教室,他伸手抓住教室的窗户,放学后扫除的时候,只有这里没有上锁,尽管如此,由于这扇窗户的窗框比较紧,打开的时候如果不注意的话,就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守夜人发觉。

少年谨慎地打开窗户,穿着鞋子,悄悄地进入了手工教室,桌子上有个人偶形状的黑影,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但是人偶的脸部,却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这是一个黏土制成的人像——不用拿起来,他也知道,这是谁的人像。没错,这就是他自己的像。

轻轻碰触一下,泥像稍微有些潮湿,估计是今天下午刚刚做出来的。他把手伸向泥像的脖子,一拧,泥像的头就转了一个方向。他想起电影《驱魔人》中的一个画面。那张一副哭相的脸,凄惨地显露在月光下。

“很精致嘛。还真有闲心做这种东西!”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便嘿嘿笑出声来。

关上窗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发出令人难受的咻咻声。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好像又听到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惨叫声。不过,这一定是窗户发出的声音。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向楼梯上方看去。再上七级台阶,就是楼梯平台了,墙上挂着一幅有点年头的大型肖像画。上面画着一位五十来岁、四方脸的男人,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有一点紧张的样子。他就是这所学校还叫“普通高等小学”时期的第一任校长。镜片背后,那双鹰一般锐利的双眼,就像修学旅行时,在日光的东照宫里看到的鸣龙一样,无论你身处何方,都无所遁形。就算是品行不端的坏学生,只要站在能看得见这幅画像的地方,都会乖乖地有所收敛。

依稀有月光从窗外,照在首任校长画像的眼睛上,发出幽幽的白光。少年缩了缩脖子,不想看着校长的眼睛。闭上双眼,只要再上七级台阶,就可以走到楼梯平台了。所以,他紧紧地阖上眼睛,扶着栏杆慢慢向上走去。

二、三、四。五、六……

再上一级台阶就是平台了,但是,他抬起腿一迈,前面却什么都没有,他踏空了一步,摔倒在地上。

“畜生!……不可能!……怎么只有六级台阶!”

一定是数错了吧。他揉了揉摔疼的膝盖,站起身来,从平台开始,继续向二楼前进,这一次肯定是七级台阶。

从下往上数,一共是十三级台阶。十三这个数字不太吉利。果然,正像班里的同学们所说的,这就是所谓的“幽灵楼梯”吧。学生中盛传着一个怪谈:如果深夜来到学校,数这个台阶的话,就是十三级。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说得有模有样。

“不过,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这话一说出口,少年的心里就平静多了。

少年站在台阶上,回头望着楼梯平台。校长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过,已经走到这一步,这些就只当是骗人的鬼把戏吧,他坚定地挺起胸膛,向自己的教室走去。

这一次,他听到了悠扬的钢琴声,是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就好像是亡灵们知道他的死期将至,集合起来为他送行一样。他窥视了一下音乐教室,贝多芬的曲子从里面缓缓地流泻出来……他晃晃头,钢琴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走廊窗户的声音。

走过音乐教室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为什么我要害怕那种东西呢?……再有八个月,不就要毕业了吗?……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可以逃离这个学校了。”

他报考的高中,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包括他在内,也只有两、三个人能够考上,这样看来,光明的未来,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深夜,独自一个人在学校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要不然就这样回去算了!……现在回去的话,明天依然是平常的一天。

然而,那些本该让他惧怕的魑魅魍魉,现在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勇气……

就在他打算回去、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注意到教室的门是开着的,黑漆漆的门缝在召唤着他。

“我已经不怕了!……这个幽灵学校里的一切都是假象,我不会屈服于任何威胁的。”

为了向幽灵们,显示出自己强大的意志,他站住脚,有意识地转向教室的方向。为了获得免疫力,就需要让少许病原体,进入体内。那么,为了克服恐惧,就需要罝身于恐惧之中。

他把手伸向门缝,把门彻底打开了……

白晃晃的月光,洒满空无一人的教室,三十张桌子,讲台,打开的窗户,质地粗糙。颜色发黄、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窗帘……嘿,你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胜利了,我蠃了那些家伙!……”喜悦涌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这时,他又听到惨叫一般的声音,然后,一种听起来如同指甲抓挠磨砂玻璃一般,令人不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教学楼里有人!……并不是守夜人在巡视,而是某个怀有邪恶意志的人,正在靠近。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被一种强烈的恶意所笼罩着。

被无法言喻的恐惧所震镊的少年,忽然回头看向黑板,黑板上写着很大的“肃清”两个宇,而且,那下面还写着他的名宇,散发着恶意的,正是这个文字!……

“肃清!……”他暗自嘟囔着。

从情绪高涨的颠峰状态,顷刻间跌入恐怖的谷底,这种冲击力巨大无比,所以,当听到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时,他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

“救……救……我!……”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混蛋,已经无路可逃了!……不对,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逃,那就是大大敞开的窗户。那里简直就像通往天国的大门,只要通过那里,就轻松了,就可以从一切苦难中解脱出来了。

“就轻松了!……”

少年步履蹒跚地走到窗户跟前,踩上窗沿。当他听到那个上楼的脚步声,到达楼梯顶端的时候,他在窗沿上坐下来,从二楼向下看去,正下方就是花坛。

“好了,跳吧!……”

跳下去就轻松了……

(现在)

深夜,那个人站在校园的角落里。二十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迅速掠过,心口一阵疼痛。

五棵樱花树,应该是在校门的左侧一带。虽然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那个人也能够清楚地看到,远处黑糊糊的影子!……

那个人来到樱花树下,抚摸着树干,二十年前就已经相当粗壮的树干,现在好像长得更粗了;当年躲在树下啼哭的场景,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些家伙真是畜生!……”

不能原谅!……。

一般来说,孩提时代的心灵创伤,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愈合掉,甚至变成一段美好的回忆,但是,唯有这个人做不到这一点。那个人从高中到大学,乃至后来步入社会,虽然有无数崭新的记忆,不断积累,但初中时期所受到的精神创伤,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逐年加重,变成无法磨灭的伤痛!随着身体的成长,心中烙下的伤痕,也在相应地扩大着!……

现在,那人的的手腕上,还留有一条浅浅的一宇形伤痕,那是那个人为了忘却在学校的痛苦,而在浴室里用刀割开的。幸好母亲发现事情不对劲,及时送去就医,最后才得以转危为安。每次看到那条和血管垂直的伤痕,在那个人的心里,就会想起那段不愿意碰触的过往,精神上的伤口,又会被撕裂一点。

“真想去杀了他们啊!……”

一月的寒风,吹透了那个人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夺走了身体表面的热量。但是,那人心中的愤怒,却产生了更多的热量,熊熊怒火在体内燃烧,无法平息。

“混蛋,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人愤怒的大喊。

寒风夹杂着校园里的沙子,吹进了那个人的嘴里,带着尘土味道的微粒侵入了唇齿间,那个人闭上嘴,忍受着沙粒摩擦口腔的不快感觉。

那个人从樱花树下,缓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楼的窗户,被风吹得咣当咣当直响。那家伙用力踏过仍有残雪的花坛,用手摸索着窗户。窗户没有锁,但因为窗框很紧,很难打开。连这一点,都和二十年前,完全一样!

在窗户下方用劲一推,窗户就静悄悄地打开了。没错,这是有窍门的。那个人穿着鞋,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教室,又把窗户关上。

穿过教室,那个人来到走廊,抬头看着旁边的楼梯。楼梯平台处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画框。周围很黑,看不太清楚,不过,那个一定是首任校长的画像。黑影慢慢地登上楼梯,往二楼走去,走过全部七级台阶之后,就来到了平台上,又上了七级台阶,就到了二楼。

无意间好像听到了钢琴声,接着是“呜哇!”地惨叫一般。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人在呼唤着那人,不过,黑影晃晃头,这些声音就全都消失了。这大概是耳鸣或者幻听的缘故。

那个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怕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让黑影子害怕的东西!……

音乐教室空荡荡的。理科教室里摆放的人骨模型,朝黑影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没有活动的东西,全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老物件。全都是破烂儿。

然后,就是那个人曾经待过的教室……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所以,那个人一下子,就找到了原来的教室。教室门口还挂着写有“三年级A班”的牌子。那个人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打开了教室的大门,桌子摆成四排,一共二十八张。

黑板!……

是的,当时看到黑板上,那些文宇时所体验到的惊恐,直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在那个人的记忆中。时至今日,那人有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但现在黑板上,并没有“肃清”二字,只有右上角,写着值日生的名字。

那个人穿过教室,悄悄打开了窗户,看到了满天的星斗,远处城镇的灯火,以及环绕城镇的群山的轮廓。除了山顶的积雪以外,一切都和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据说,这所初中今年三月底,就要废校了。人口减少的趋势,毫无例外地,也影响到了这个位于关东和信州之间的地区,这所学校,要与市中心附近的一所初中合并,因此,再过不久,这所学校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好事,不过,即使学校消失了,那个人心里的学校,也不会消失的。

“只要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进棺材,我心里的学校,就一天不会消失!……没错,只要我不死……”那个人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下一秒,一个想法突然在那个人的脑中闪过。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绝妙主意。把全班同学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死掉。除了这个人之外,其他的人全部死光!

这个点子,虽然是突发奇想,但并非不可能实现。再有几个月,就要召开同学会了,比起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干掉,还不如把他们干脆一锅端了,更来得省事一些呢。

黑影撇嘴冷笑一声,转身缓步离开了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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