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太阳(七)

孩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最可怕的预感已经变成了现实。

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我们只能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对未来进行推测,并根据这种推测尽可能做好我们最后能做的工作。

但那种预感不止一次地涌上我们的心头,孩子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完全不同于成人,孩子世界的运行轨迹可能完全越出我们的预测,那个世界可能是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对此,我们无法为你们做太多的事。

只能留给你们一件东西。

这是我们最不想留给孩子们的东西,在留下它的时候,我们感到像把一支打开保险的手枪放到了熟睡的婴儿枕边。

我们尽可能地谨慎,任命了特别观察组,它由五名最冷静的孩子组成,由他们根据情况的危急程度,决定是否把这件遗留物移交给你们,如果在十年后仍未移交,遗留物将自行销毁。

我们希望他们永远不必进行这种表决,但现在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这封信是在终聚地写的,这时我们的生命都已到了尽头,但头脑还清醒。信将由一名守候在终聚地的孩子信使交给观察组。本来以为,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但在写这封信时,千言万语又涌上了心头。

但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你们拆开了信,就意味着你们的世界已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想说的这些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说一句:

孩子们走好。

公元世纪最后一日于中国1号终聚地

(签字)

一千个太阳(八)

孩子领导者们的目光又都会聚到胡冰身上。他立正敬礼,说:“五人观察组现在进行移交:东风101洲际核导弹一枚,最大射程25000公里,带有一枚热核弹头,当量:400万吨级。”

“核弹在哪儿?”吕刚盯着他问。

“我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胡冰说。这时观察组中的另一位大校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到会议桌上,打开。电脑已经启动,屏幕上显示着一幅世界地图,“这幅地图的各个位置可以放大精度,最大可放到十万分之一比例,只需用鼠标双击要打击的目标,电脑上的无线调制解调器就会发送信号,一个卫星链路将传送信号到目的地,导弹就会自动完成发射。”

孩子们一拥而上,都去抚摸那台电脑。他们中的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在握着大人们从冥冥间向他们伸来的温暖的手。

公 元 地 雷(一)

超新星爆发并没有使世界的每个地方都发生巨变,比如这个中国西南深山中的小村子,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错,没有大人了,但在公元世纪,平时村子里的大人也不多,他们都出远门去打工了。现在孩子们干的农活,也真不比那时多多少,他们每天的生活与那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大人们在的时候,他们现在对外部世界更是一无所知。

但在大人们去世前有一段时间,这里的生活似乎真的要发生巨变了。那时村子旁边修了一条公路,那路通到山里边,通到一个被铁丝网封起来的山谷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卡车拉着满满的东西进去,空着出来。那些东西都用绿色的篷布盖着,或装在大箱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但它们要堆起来,怕也有村后那座山那么高了,因为路上的那些大卡车像河一样昼夜流个不停,都是满着进去空着出来,有时还有那种顶上转着电扇的飞机飞进山谷,下面吊着个什么东西,飞出来时那东西就没了。就这样过了半年时间,这里又平静下来,有推土机把那条公路推掉了,村里的孩子们和已经病重的大人们对此都很不理解:公路不用就算了,干吗还要费这么大劲毁掉呢?很快,翻起的路面上又长满了草,看上去与周围的山地差不多了。把山谷封起来的铁丝网也被撤掉,村里的孩子们又可以到那里去砍柴和打猎了。他们去后发现,山谷里没什么变化,树林还是以前的树林,草地还是以前的草地。他们不知道,那上千名外来的穿军装或不穿军装的人这半年在这里都折腾了些什么,更不知道那河一样的车队运进来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那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过去,渐渐被忘却。

他们不可能想到,在山谷的下面,已埋下了一个沉睡的太阳。

公 元 地 雷(二)

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公元地雷,之所以这样称呼一枚洲际导弹,一是因为它处于世界上最深的发射井中,有一百五十米深,井口上部又覆盖着二十米厚的土层,所以即使在山谷里挖地很深也不可能发现这个巨大的秘密。在发射前,由一次定向爆破掀开土层,露出发射井的出口;二是因为它无人值守,只是等待着触发的信号,很像一颗埋在这个国土上的超级地雷,等待着触发者的来临。公元地雷有九十米高,如果立在外面看上去像一座金属的孤峰。它在发射井中处于沉睡状态,只有一个时钟和一个接收单元在工作。接收单元每时每刻都在静静地聆听着,在它所锁定的频率上一定能听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嘈杂的声音,但它只是在等待一个长长的数串,这是个大质数。如果用世界上现有的最高速的计算机进行试算,到世界末日也对不上。而这个大质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副本,存贮在五人观察组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中。当计时器走到315360000秒,也就是它启动后的第十年时,公元地雷的寿命已尽,它将醒来,启动所有系统,飞出发射井,飞出大气层,在五千公里高的地球轨道上自毁。这时,即使在白天,也会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空中闪亮十几秒钟。

但就在计时器启动后23500817秒时,接收单元收到了那个大质数,它便继续接收后面的信息,那是两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字。接收单元中一个简单的程序对这个两个数字进行了检验,如果它们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分别超出了0-180和0-80的范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接收单元将继续聆听下去。但这次,这两个数字虽然接近范围的边缘,但仍在范围之内,这就够了,它并不关心更多的事。这时黎明将至,西南的群山仍在沉睡中,山谷中笼罩着一层薄雾,公元地雷唤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温暖的电流在一瞬间流遍了那巨大的躯体。它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接收单元中把那对经纬坐标值提取出来,把它送入目标数据库,立刻变成了数据库那十万分之一的世界地图上的一个点。中心电脑在瞬间生成了飞行轨道参数,同时,它从目标数据库中得知,目标位于一片平原上,于是把弹头的起爆高度定在两千米。如果它有意识的话一定会感到奇怪,因为在它被装配完成后,曾经进行过无数次模拟发射,以检验系统的可靠性。在所有的大陆中,这个目标区所在的大陆是惟一没被试过的,但这不关它的事,一切仍按程序进行。在它的电子意识中,整个世界是极其简单的,有意义的只是那个遥远的南方大陆上的目标点,世界其余部分只是标明那一点的坐标,那一点在地球透明的球面坐标系的顶端闪亮,引诱着它去那里,去完成它那极其简单的使命。

公元地雷启动了燃料舱中的加热系统。像大多数洲际导弹一样,它是由液态燃料推进的,但为了燃料的长期保存,它使用一种固-液转换燃料,在平时,这种燃料呈一种胶状的固态,发射时需要进行加热以使其溶化成液态。

发射井上方的土层被定向爆破掀开,公元地雷看到了黎明的天空。

公 元 地 雷(三)

那个小村庄中几个睡得不深的孩子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爆炸声好像来自山谷方向,他们没有在意,以为那只是一声遥远的雷鸣。

接下来的声音使小村庄中那些已经醒来的孩子无法再睡下去,并不断地惊醒着村中更多的孩子。那是一种低沉的轰鸣,似乎来自大地深处一头正在醒来的巨兽,又像是远方滚滚而来的吞没整个世界的洪水,窗纸在这声音中微微颤动。这声音很快增强,并由低沉的吼叫转为高亢的巨响,整间瓦屋都颤抖起来。

孩子们纷纷跑出屋,他们正好看见一条巨大的火龙从山谷中缓缓升起,那火龙的烈焰让他们不敢正视,周围的群山都被笼罩在一层橘黄色的光辉中。孩子们看到火龙上升的速度在加快,越升越高,变成了一个光点,它发出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后来,那个光点向南方飞去,很快融入黎明的星空中。

反击(一)

南极的早晨变得阴沉沉的,下起了大雪,但戴维的心情却很晴朗。昨天晚上基地举行的庆祝游戏胜利的酒会开到很晚,但戴维睡得很好,现在神清气爽地与小将军们和南极的高级官员共进早餐。戴维很重视早餐这个机会,因为这时孩子们的心情还好,还没有因为一天的劳累和挫折而变得脾气暴躁和神经质,所以这一天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早餐上谈定。

在充气大厅中,军乐队正在演奏,吃早餐的孩子们听着欢快的音乐,心情十分愉快。

戴维在席间说:“我预言,中国孩子今天就会声明退出游戏。”

七星将军斯科特切着一块牛排咧嘴一笑:“这没什么奇怪的,在昨天那样的打击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戴维冲斯科特举了举杯:“下一步把他们赶出南极就省事多了。”

斯科特说:“再下一步,是把俄罗斯孩子赶出游戏,然后赶出南极;接着轮到日本和欧盟……”

“对俄罗斯孩子要谨慎些,谁知道他们口袋中还有没有面包渣呢?”

大家都点点头,他们都明白“面包渣”这个词的含义。

“我们真的能肯定中国孩子没有面包渣吗?”沃恩叉起一条生磷虾问。

戴维冲沃恩挥着拳头说:“他们没有!我说过他们没有!他们的面包很小,不会留下什么渣的!告诉你,我们的冒险成功了!”

“你什么时候能够乐观起来?你到了哪里,哪里就笼罩在阴郁和沮丧的气氛中。”斯科特斜了沃恩一眼说。

“在死到临头之际,我会比你们谁都乐观的。”沃恩冷冷地说,一口把生磷虾吞了下去。

反击(二)

这时,一名上校军官拿着一个移动电话走来,伏在戴维的耳边说了声什么,然后把移动电话递给了他。

“哈哈,”戴维拿着电话兴奋地说,“中国孩子来电话了,我早就说过,他们一定会退出游戏的!”然后他举起话筒:“喂,华华吗?你好你好……”

戴维突然僵住了,孩子们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那特有的甜蜜笑容先是凝固了几秒钟,然后骤然消失。他放下话筒,四下看看找沃恩,他遇到危机时总是这样。看到国务卿后他说:

“他通知我们,说他们在继续玩核弹游戏,刚向我们的基地发射了一枚核导弹,弹头当量400万吨级,将在二十五分钟后击中目标。”

沃恩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

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到沃恩身上,他轻轻地放下刀叉,平静地说:“这是真的。”

紧接着另一名军官跑了进来,神色紧张地报告,预警中心已经发现一个不明发射体向这里飞来。那个发射体从中国西南部起飞时预警系统已有所察觉,但经过层层证实后它已飞越了赤道。

饭桌旁所有的小将军和官员都站了起来,他们都瞪大双眼,脸色骤变,好像这豪华的饭厅中突然闯进一群持枪的杀手。

“怎么办呢?”戴维不知所措地问,“躲到刚建成的那些地下机库里能行吗?”

七星将军大叫起来:“地下机库?狗屁!一次400万吨级的核爆炸,将使这个地区变成一个上百米深的大坑,而我们现在就在坑的中心!”他抓住戴维,用后者常骂自己的话骂道:“你个白痴!蠢猪!你让我们陷到这儿了!你让我们死在这儿了!”

“直升机。”沃恩简单地说。这话提醒了大家,他们都向饭厅的大门拥去。“等等,”沃恩又说,大家立刻像钉子一样定在那里,“立刻通知所有飞机起飞,飞机上尽可能多地带走人员和关键设备,但不要说明原因,一定要保持镇静。”

“那除了飞机之外的其他部分呢?命令基地全面疏散吧!”戴维说。

沃恩轻轻摇摇头:“没必要,在这点儿时间里,任何车辆都不可能开出威力圈,这样反而会引起大混乱,使得最后谁也逃不掉。”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拥出饭厅,只有沃恩仍坐在饭桌前,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对乐队的孩子们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事。

停机坪上,孩子们抢着登上三架黑鹰直升机,斯科特忙乱地爬进了机舱,当直升机的旋翼开始旋转时,他看看表,带着哭腔说:“只有十八分钟了,我们跑不了的!”然后转向戴维,“是你这个傻瓜把我们陷在这里的,我就是死了也饶不了你!”

“注意您的风度。”最后上来的沃恩看了看斯科特冷冷地说:

“我们跑不了的,呜呜……”七星将军哭出声来。

“死就那么可怕?”沃恩对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要是愿意的话,将军,您还有十七分钟的时间做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然后他转向旁边的一名军官,“告诉驾驶员,不要爬高,核弹可能在两千米左右的高度爆炸,顺风以最快的速度向外飞,如果我们能飞出三十公里左右,就在威力圈之外了。”

三架直升机倾斜旋翼,加速向内地方向飞去。戴维从舷窗中向下看,看到南极基地在下面展开,看上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复杂的沙盘模型,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天空雾蒙蒙的,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三架直升机仿佛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但戴维知道,它们可能已经飞出了基地范围。他看了看表,时间从他得到警报后已过去了十二分钟。

“也许中国孩子在吓唬我们?”他对坐在旁边的沃恩说。

沃恩摇摇头:“不,是真的。”

反击(三)

戴维又伏在舷窗上向外看,外面还是雾蒙蒙一片。

“戴维,世界游戏结束了。”沃恩又说,然后闭起双眼靠在舱壁上,再也不说话了。

后来得知,这三架直升机在核爆炸前飞行了约十分钟,飞出了四十五公里左右的距离,逃出了核爆炸的威力圈。

直升机上的人们首先看到,外面淹没于一片强光中,用一名当时并不知情的小驾驶员的话说:“我们仿佛飞行在霓虹灯的灯管里。”这强光持续了约十五秒钟后消失了,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紧接着,直升机上的人们竟然看到了蓝天,那片蓝天呈一个以爆心为圆心的圆形区域,在飞快向外扩大,这是核爆的冲击波驱散了云层。后来知道,爆心周围百公里半径内的云层都被驱散了。在这片蓝天的正中,是顶天立地的蘑菇云。蘑菇云最初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两千米空中,是火球初步冷却后凝成的一团裹着烈焰的白色的大烟球,另一部分在地面,是冲击波激起的尘埃,像一个巨大的坡度平缓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向上伸出细细的一缕,最后把它与白色的大球连为一体。那个大球吸收了由金字塔传来的尘埃,色彩立刻变深了,其中的烈焰不时在球体的某一部分浮现。这时,下方的雾气已同云层一起被驱散,所以从直升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的情景,那名飞行员回忆说:“大地突然模糊起来,仿佛变成了液态的,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洪水,向我们飞行的方向冲去,而那些小丘陵则像是这洪水中的小岛和礁石,我看到一条简易公路上的车辆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被翻滚着冲走……”

三架直升机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起伏不定,有时高度低得紧贴地面,机身被飞沙走石打得砰砰作响,有时又被甩上高空,但总算没有坠毁。当直升机终于在一片雪地上安全降落后,孩子们都跳出机舱,仰望着海岸方向天空中高大的蘑菇云,现在它已变成了深黑色,南极洲仍在地平线下的朝阳刚刚照到了蘑菇云的顶端,勾出了一条不断变幻的金色轮廓,它周围那一大圈湛蓝的晴空还在缓缓扩大……

暴风雪(一)

“这才是真正的南极啊!”华华站在漫天的飞雪和刺骨的寒风中说。周围能见度很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这里虽是海岸,但根本无法分清哪儿是海哪儿是陆地。在南极的各国的小首脑们紧靠在一起站在风雪之中。

“你这话不准确,”眼镜说,他必须大声喊,才能使别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他的声音,“超新星以前的南极很少下雪的,这其实是地球上最干旱的大陆。”

“是的,”沃恩接着说,他仍然穿得那么单薄,在寒风中很放松地站着,不像周围的孩子们被冻得缩头缩脑地打着寒战,严寒对他好像不起作用。“前面气温的升高使南极上空充满水汽,现在气温骤降又把这些水汽变成了雪,这可能是南极洲在今后十万年里最大的一场雪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在这里会被冻僵的!”戴维上下牙打着战说,一边跺着脚。

于是小首脑们又回到了充气大厅。这间大厅与以前在美国基地的那间一模一样,但后者已在公元地雷的核火焰中被汽化了。各国首脑聚集到这里,本是要召开南极领土谈判大会的,但现在这个全世界期待已久的大会已无意义。

暴风雪(二)

公元地雷的爆炸结束了南极战争游戏,各国孩子终于同意坐到谈判桌前讨论南极大陆的领土问题。在过去的战争游戏中各国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与预期的不同,没有哪个大国在游戏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各国对南极的争夺又回到了起点,这就使得即将开始的南极领土谈判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可以看得见的未来,是在南极重燃战火,还是有什么别的途径,孩子们心中一片茫然,但全球气候的骤变解决了一切问题。

其实,气候变化的征兆在一个多月前就出现了。在北半球,孩子们发现已消失两年的秋天又回来了,先是有久违的凉意出现,随后几场秋雨带来了寒冷,地上又铺满了落叶。在分析了全球的气象数据后,各国的气象研究机构得出了一致结论:超新星爆发对地球气候的影响是暂时的,现在全球气候又恢复到超新星爆发之前的状态。

海平面停止了上升,但其下降的速度比上升要慢得多。有许多小科学家预言,海平面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但不管怎样,世界大洪水已经结束了。

这时,南极的气温变化还不大,这里天气虽在变冷,大部分孩子都以为是刚刚过去的漫长的黑夜造成的,认为即将升起的太阳会驱散寒冷,南极大陆将出现第一个春天。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个广阔的大陆上,白色的死神正在逼近。

在得出气候恢复的结论时,各国都开始从南极大陆撤出人员,后来证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刚刚过去的战争游戏共夺去了五十万孩子的生命,其中一半阵亡于常规战争游戏,另一半葬身于核爆炸中。但如果各国在全球气候恢复之际没有及时从南极撤出,死亡人数可能要高出四到五倍。各国在南极大陆的基地,大多是以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普通冬季的标准建设的,根本无法抵御南极后来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南极的气温变化在开始的一个月十分缓慢,这使各国孩子有机会在这段时间内从南极大陆撤出了二百七十万人,这在大人时代也是一个惊人的速度。但由于后续的撤离装备的需要,同时各国也都想在南极多少留下一些力量,所以南极大陆共有二十多万孩子留了下来。这时南极洲气候骤变,在一个星期内气温下降近二十度,暴风雪席卷整个大陆,南极顿时变成了一个白色地狱。

留在南极大陆的各国孩子紧急撤离,但由于气候恶劣,飞机几乎停飞,所有的港口都在一个星期内封冻了,船进不来,尚未撤离的二十多万孩子滞留在海岸。各国的小元首们大多仍在南极大陆,为参加南极领土谈判聚在一起,现在自然成为撤离指挥中心。小元首们都想把本国孩子们集合起来,但来自世界各国的二十多万孩子已在海岸混在一起。面对眼前的危险局面,小首脑们束手无策。

在充气大厅中,戴维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外面的情况,我们要赶快想出办法,不然这二十多万人都会冻死在海岸上!”

“实在不行,就返回内陆的基地吧。”格林说。

“不行。”眼镜反对道,“在前面的撤离中,各国基地的设施已拆的差不多了,燃料只剩下很少,这么多人在那里也维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往返需要大量的时间,这样会失去撤离的机会。”

“确实不能回去,就是基地的一切都完好,在这样的天气下,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也要冻死人的。”有人说。

华华说:“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海运上,空中航线就是畅通,运送这么多人在时间上也来不及,现在关键要解决冰封港口的问题。”

戴维问伊柳欣:“你们的破冰船现在走到哪儿了?”

伊柳欣回答:“还在大西洋中部,到这儿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别指望它们了。”

大西文雄提出建议:“能不能用重型轰炸机在冰上炸开一条航道?”

戴维和伊柳欣都摇摇头,斯科特说:“这样的天气轰炸机根本不能起飞。”

吕刚问:“B2和图22不是全天候轰炸机吗?”

“但飞行员不是全天候的啊。”斯科特说。

佳沃诺夫元帅点点头:“其实大人们所说的全天候也不一定包含这样可怕的天气,再说即使起飞,能见度这样差,投弹也不可能达到炸开一条航路的准确度,只是把冰面炸出一大片窟窿而已,船还是进不来。”

“用大口径舰炮和鱼雷怎么样?”皮埃尔试探着问。

小将军们都摇摇头,“同样是能见度的问题,就算用这类方法真能炸开一条航路,时间也来不及。”

“而且,”华华说,“这样会破坏冰面,使得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也不可行了。”

“什么办法?”

“从冰上走过去。”

暴风雪(三)

在几公里长的风雪海岸上,到处挤满了废弃的车辆和临时帐篷,这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与后面的雪原和前面的冰海融为一体。看到小元首们沿海岸走来,孩子们纷纷从帐篷和车中跑出来,很快在他们周围聚成了一片人海。各国孩子都对他们的小元首喊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立刻被风声吞没了。有几个中国孩子围住了华华和眼镜,冲他们大声喊:

“班长、学习委员,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华华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登上了旁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坦克。他指指风雪迷漫的冰海,对下面的人群大声喊道:“孩子们,从冰上走过去,走到陆缘冰的尽头,有好多大船在那里等着我们呢!”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风暴中传不了多远,就俯身对最近一个孩子说:“把这话向后传!”

华华的话在人海中传开来,不同国籍的孩子有的用翻译器传话,有的用手势比画,这个意思很明白,所以传到头也没有走样。

“班长你疯了吗?海上风那么大,冰那么滑,我们会像锯末一样被刮走的!”下面的一个孩子喊道。

眼镜对那个孩子说:“所有人手拉着手就刮不走了,向后传。”

很快,冰面上出现了一排排手拉手的孩子,每排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他们在暴风雪中向前走,渐渐远离海岸,远看像冰海上一条条顽强蠕动的细虫子。国家元首组成的那一排人是最先走上冰面的,华华的左面是戴维,右边是眼镜,再过去是伊柳欣。风吹着浓密的雪尘从脚下滚滚而过,孩子们仿佛行走在湍急的白色洪水之中。

“这段历史就这么结束了。”戴维把翻译器的音量开到最大对华华说。

华华回答:“是的,我们的大人有句俗话:没有过不去的事。不管事情多么艰难,时间总是在向前流动的。”

“很有道理,但以后的事情会更艰难:南极在孩子们心中激起的热情变成了失望,美国社会可能会重新陷入暴力游戏之中。”

“中国孩子也会回到无所事事的昏睡之中,中断了的糖城时代又会继续……唉,真难啊。”

“但这一切可能都与我无关了。”

“听说你们国会正在弹劾你?”

“哼,那群狗娘养的!”

“不过你可能比我幸运,国家元首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是啊,谁也想不到历史这张薄纸能叠到那么厚。”

华华对戴维最后这句话不太理解,后者也没有解释。海上的强风和严寒使他们说不出话来,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向前走,并不时把两边滑倒的同伴拉起来。

暴风雪(四)

在距华华他们一百多米远的另一队孩子中,卫明少尉也在暴风雪中艰难地跋涉着。突然他在风中隐约听到了一声猫叫,以为是幻觉,但又听到一声,四下看看,发现他们刚越过一个放在冰面上的担架,担架上已经盖满了雪,不注意会以为是一个小雪堆,猫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卫明离开队列,一滑一滑地来到担架前。那只猫刚从担架上跑下来,在雪尘中发抖,卫明把它抱起来,认出了它就是西瓜。他掀开担架上的军毯,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人果然是摩根中尉,他显然伤得不轻,脸上满是白胡子似的冰碴,双眼却因高烧而闪闪发光。他好像没有认出卫明,说了句什么,声音在风中如游丝一般微弱。由于没有翻译器,卫明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卫明把怀中的猫塞进军毯里,再把毯子给伤员盖好,然后到前面拉起担架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后面的一队孩子很快追上了他们,从队列中跑出几个孩子,一起推着拉着这个担架向前走。

有一段时间,孩子们周围只有纷飞的雪尘,白茫茫一片。他们虽在费力地迈步,感觉中却像是被冻结在冰海上。就在孩子们要被冻僵时,前方出现了船队黑乎乎的影子。对方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不要向前走了,他们已走到了陆缘冰的边缘,前面是一片没冻实的虚冰,踏上去会陷下去的,船队将派登陆艇和气垫船来接他们。通过电台和步话机了解到,有上千名孩子跌入了冰海中的裂缝,但大部分孩子都到达了冰缘。

远方船队中一些较小的黑影在雪尘中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几十艘登陆艇,它们冲开浮冰,最后靠上坚实的冰面,打开前面方形的大口,冰上的孩子们便蜂拥而入。

卫明和那几个孩子把担架抬到一艘登陆艇上,由于这是专运伤员的船,那几个孩子转身出去了,卫明一直不知道他们都来自哪些国家。在舱内昏黄的灯光中,卫明看到担架上的摩根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仍然没认出他来。卫明抱起西瓜,对摩根说:“你不能照看它了,我带它去中国吧。”他又放下小猫,让它舔舔前主人的脸,“中尉,放心,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场魔鬼游戏都死不了,以后也能活下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见。”说完他把西瓜放进背包里下了船。

暴风雪(五)

华华正在和几名不同国籍的将军组织孩子们上船,让暂时上不了船的孩子不要都挤上前来,以防人过多使冰缘塌陷。后面的冰面上,等待上船的各国孩子都挤成一个个人堆避寒。华华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卫明,两个小学同学立刻拥抱在一起。

“你也来南极了?!”华华惊喜地问。

“我是一年前随B集团军的先头部队来的。其实我好几次远远地看到过你和眼镜,就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

“咱们班上,好像王然和金云辉也参军了。”

“是的,他们也都来南极了。”卫明说着,眼神暗淡下来。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然在一个月前就随第一批伤员撤走了,也不知现在回国了没有,他在坦克游戏中受了重伤,命倒是保住了,可脊椎骨断裂,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

“哦……那金云辉呢?他好像是歼击机飞行员?”

“是的,在空一师飞歼10,他的结局痛快多了:在一次歼击机游戏中同一架苏30相撞,同飞机一起被炸成碎片了,他由此被追认了一枚星云勋章,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小心撞上敌机的。”

为了掩盖自己的悲伤,华华继续问:“班上其他的同学呢?”

“超元头几个月我们还有联系,在糖城时代开始后,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大部分离开了大人们分配的岗位,也不知都飘落何方了。”

“郑老师好像还留下一个孩子?”

“是的,开始由冯静和姚萍萍照顾他,晓梦还派人去找过那个孩子。但郑老师最后吩咐过,坚决不许借你们的关系给那孩子特殊照顾,所以冯静她们也就没有让那人找到孩子。糖城时代开始时,那孩子在保育院得了一种传染病,高烧不退,后来小命保住了,但耳朵给烧聋了。糖城时代后期,那个保育院解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冯静,她说那孩子已转到别的保育院,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华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种深深的忧伤淹没了他,使他那在严酷的权力之巅已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又变软融化了。

“华华,”卫明说,“还记得咱们班的毕业晚会吗?”

华华点点头:“那怎么会忘呢?”

“当时眼镜说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还用混沌理论来证明他的话。”

“是的,他还说起测不准原理……”

“可当时谁能想象,咱们会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呢?”

华华已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那泪滴在脸上很快被寒风吹冷,然后结成了冰。他抬头看着同学,卫明的眉毛上结了冰,变成了白色,脸上皮肤又黑又粗糙,布满了伤痕和冻疮,还有生活和战争留下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刻痕,这张孩子的脸已饱经风霜了。

“卫明,我们都长大了。”华华说。

“是的,但你要比我们长得更快才行。”

“我很难,眼镜和晓梦也都很难……”

“别说出来,你们绝不能让全国的孩子们知道这个。”

“跟你说说还不行吗?”

“华华,我帮不了你们,代我向眼镜和晓梦问好吧,你们是咱们班的骄傲,绝对的骄傲!”

“卫明,保重。”华华握着同学的手深情地说。

“保重。”卫明紧握了一下华华的手,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暴风雪(六)

戴维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这艘公元世纪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舰在暴风雪中像一个黑色的金属岛屿。在风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维听到舷边响起了一阵枪声,便问前来迎接他的舰长怎么回事。

“许多别国的孩子也想登船,陆战队在制止他们。”

“混蛋!”戴维大怒,“让所有能上的孩子们都上舰,不要管是哪个国家的!”

“可……总统先生,这不行吧?”

“这是命令!去让那些陆战队员滚开!”

“总统先生,我要对斯坦尼斯号的安全负责!”

戴维一巴掌把舰长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为冰海上那些孩子们的生命负责吗?你这个罪犯!”

“对不起总统先生,作为斯坦尼斯号的舰长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至少现在还是!如果愿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里去,就像那你顶帽子一样,不信咱们试试?!”

舰长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说:“把你们的人撤走,谁愿意上就让他们上来吧。”

各国的孩子们从舷梯不断地拥上甲板,甲板上的风更猛,他们只好在一架架战斗机后面躲避寒风,其中许多人在冰缘上登陆艇时掉进海里打湿了全身,现在衣服上已结了一层发亮的冰甲。

“让他们到舱里,在甲板上这些孩子不久就会被冻死的!”戴维对舰长喊。

“不行啊,总统先生,先上来的美国孩子已经把所有的舱房都挤满了!”

“机库呢?机库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几千人,也满了吗?!”

“机库里装满了飞机啊!”

“把它们都提升到甲板上来!”

“不行啊!甲板上有许多大陆上飞来的歼击机,它们因天气恶劣在这里紧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机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们推到海里去!”

于是,一架又一架价值千万的歼击机,被从斯坦尼斯号的舷边推进了大海。宽阔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机从机库中提升上来的飞机占满,甲板上的各国孩子纷纷进入宽敞的机库,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地,机库中很快挤进了几千人。孩子们在暖和过来之后,纷纷惊叹这艘航母的巨大。这之前,已有上百名浑身湿透的各国孩子冻死在甲板上的暴风雪中。

暴风雪(七)

这最后的大撤离持续了三天,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载着从南极大陆最后撤出的二十多万孩子,分成两支,向阿根廷和新西兰驶去。在撤离过程中,有三万多个孩子死于严寒,他们是超新星战争中在南极大陆上死去的最后一批人。

昔日布满船舶的阿蒙森海变得空旷了,雪也停了。虽然风仍很大,严寒的海天之间变得清澈起来。天开始放晴,地平线上的云裂开一道缝,南极初升的太阳把一片金辉洒在大陆上。那些曾经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无际的雪白,南极洲再次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但现在,史诗般惨烈的超新星战争,仿佛只是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中的一场噩梦,只是绚丽的南极光下的幻影;朝阳下的大陆只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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