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究竟可以记住多少儿时回忆呢?明美没看过类似数据,也不知从何查起,不过与人交谈时,他发现自己把童年记得一清二楚。

理由恐怕有两个。其中之一,是他下意识从照片和各种物品接收到残留意念,因此变得更加印象深刻;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父母的记忆擅自流入脑海,因此牢记在心。

至于哪一边可信度较高,恐怕是读到物品残留意念那边压倒性获胜。人为了使自己比较好过,时常在脑内窜改记忆;特别是遇到痛苦的经验或伤心事,常会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过度责怪别人。

排除窜改的因素,他可以大致拼凑出自己的童年。

明美生于东京都杉并区的平凡上班族家庭,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一个大他十一岁的姐姐。夫妻相隔多年才怀第二胎,当然热烈期盼能生下男孩。

然而第二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男孩”。他身上拥有类似男人的性器官,根部却有一道不属于男人的缝口,此外也有轻度尿道下裂,将来很难站着尿尿。医学上将其分类为“真性阴阳人”,意即同时拥有男性及女性的生殖器官。

父母一定相当烦恼。

阴阳人通常生下来没多久,就会接受性别指定手术,被矫正为男性或女性。然而明美刚好介于中间,既不偏向男性,也不偏向女性。

当时,爸爸似乎希望他当男人。他一直想生男孩,连“明义”这个名字都取好了,却遭到强烈反对。

反对的人是妈妈和姐姐。

——他还这么小,让他动手术太可怜了。既然他现在身体健康,先维持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等他大一点、身体壮了,再让他动手术吧。名字只要改一个字,换成“明美”,就能念成“Akiyoshi”或是“Akemi”,男女通用。总之没必要立刻作决定。

后来爸爸折衷采纳了妈妈和姐姐的意见,但户籍上仍坚持要登记为“男”。事实上,新生儿若是性征不明显,是可以暂时保留性别的,爸爸却没那么做,执意把性别登记为男。明美不清楚爸爸这么做的原因,不过大概是害怕被问到生男生女时答不出来,以及一些社会上的考量。

满三岁以后,明美的生活出现转变。这个年纪白天差不多该拿下尿布,学习如何上厕所了。接下来经历的种种,明美自己也记得一清二楚。

刚开始由妈妈或姐姐陪他一起上厕所,看看他有没有办法站着小便,然而测试的结果并不顺利,尿液无法往前喷,无论如何都会垂直流下。

妈妈蹲在厕所,拿着卫生纸,仔细为明美拭净腿部内侧。

“好像不太顺利呢。”

起初明美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心想“无法站着尿尿,那就坐着啊”。当时他没有多想,然而母亲和姐姐则忧心忡忡。

——男孩子上幼稚园后,无法站着上厕所就伤脑筋了。要不要干脆让他以女孩子的身分去上学呢?不行,要是他需要在幼稚园脱下内裤,一定会立刻穿帮的。想伪装成女孩子瞒天过海,明美的那里太醒目了。

上述对白究竟来自于妈妈还是姐姐,或者是她们实际商量过、被明美听到,已经不可考了。明美只记得自己对于无法站着小便一事产生了罪恶感。

于是,妈妈开始积极用手托住明美小小的器官,硬逼他站着小便,这造成了明美的痛苦。能不能成功呢?能不能成功呢?妈妈的负面情绪从后方笼罩而来,把明美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明美开始抗拒让妈妈碰身体,总是一个人去上厕所,坐着尿尿。一概不回答“你是不是没办法站着上?你是坐着上的对不对?”等问题。

不过面对姐姐千寻时,明美就很听话。

“小明……你不讨厌给姐姐碰吧?稍微让姐姐看一下好吗?”

年纪相差甚远的千寻很照顾明美,更是他的最佳玩伴。他们会一起玩扮家家酒、一起画画、玩游戏或是积木。姐姐会念图画书给他听,一起去便利商店时,也会买糖果给他吃。家人当中,明美毫无疑问最喜欢千寻了。

明美脱下内裤,给千寻瞧个究竟。千寻注视着明美有道纵长尿道口的男性生殖器,眼眶泛泪地说:

“小明呀……你不用对姐姐说谎,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老实说,明美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千寻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她不像妈妈那样悲伤和焦躁,也不像爸爸那般苦恼;应该说,那是超越一切、纯粹而坚定不移的爱。

“好,可以穿起来了……然后,姐姐想稍微和你聊聊,好吗?”

接着,千寻开始仔细说明男生与女生的差别,举出亲戚及邻居家的小孩,或是卡通人物为例,告诉他哪些是男生,哪些是女生,而男生和女生又会怎么做。

——不过小明,你现在两边都是。就这样维持下去,或是成为其中一方,姐姐觉得都不错。只是,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后再决定哟。

听到这番话,明美终于起疑。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自从千寻说起这个话题,就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姐姐对自己的爱丝毫不变,但似乎哪里怪怪的。

所以他忍不住问:“姐姐是女生吗?”

语毕,千寻再度潸然泪下,恰似冰水的意念与之呼应地滔滔涌出。那实在太过冰冷、太过猛烈,明美仿佛溺水一般。

“嗯……我在学校是女生,但其实两边都不是,和小明相反。我已经……两边都不是了。”

明美不曾听过如此伤心欲绝的话。恐怕未来的人生当中也不会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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