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是大节气,仅次于新年元正,有“亚岁”之称,许多礼仪一如元正,皇帝要去南郊圜丘祭天,要举行大朝会接受百官和使节朝贺,要举行大宴,民间也各致礼贺。

如今出宫时日长了,认得人多了,买卖做得大了,再不能如去年一般,几个人吃顿饺子就算过节了——当然饺子还是要吃的。沈韶光提前打点出礼物来——长公主处和邵家的,几个大供货商的,还有交往比较密切的左邻右舍,当然林府也要送。

送什么?也不过是茶酒糕点之类,另外加上沈记自己腌的野味和腊肉。各家送节礼过来的,大致也是这种东西——大路货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特色,比如米粮铺子就加几样御米,水产铺子则加几只甲鱼、两篓极大的螃蟹。

福慧长公主则不同,她回给沈韶光一匣子脂粉,都是内造的东西,白玉盒子盛的面脂,碧镂牙筒装的口脂,宝钿盒子装的青黛和香粉——唐代版高奢化妆品礼盒。

匣内又有一笺。

“……点朱唇,匀粉面,顾盼怡然明镜前,何必檀郎观……”

“何必檀郎观……”沈韶光笑起来,到底是长公主,自己打扮给自己看的大女人先驱。

邵家的回礼则添了常绸苏纱并两匹缭绫,想来是从南边运粮顺便带回来的,丝绸的颜色都很亮眼,适合年轻女子,邵家人做事里外透着体贴。

林家的回礼最典雅贵重,但要说特色嘛……沈韶光估摸着这是管家备办的东西。

沈韶光还真猜到了,周管家收到沈记送的节礼,当晚林晏回来,便把礼单呈送了上去。

周管家笑问:“阿郎看,该怎么还礼?”自家阿郎的心思,周管家岂有不知道的,但两人未定亲,不好正经按亲家回礼;沈家没有大人,不好按官面阶品回;当普通商家更不行……

“你备一份上等礼回过去就是。”林晏道。

周管家叉手称是,退了出去。

冬至节礼倒没什么,林晏在想送她什么温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冬至节就到了。过节酒肆冷清,沈韶光与邵杰商量着,干脆给几家店都放三天大假,让大家松快松快,趁着这工夫,自己正好搬家。

沈韶光搬家很简单,干活的人多,新宅旧宅在同坊,关键,就那点东西,搁后世都不用请搬家公司的,直接两辆出租车就拉走了。

酒肆后院留给了管事陈兴,一应家具也留给了他,他有家眷,住起来方便。未婚的小伙计们——崇贤坊酒肆配备的,新买了还在“实习”的,都跟着搬去新宅,好几个偏院呢,添点人气儿。

家里这么些人,总要有个管事的,自己不在时,能拿主意。这人非于三公主莫属——三公主脾气是臭了些,但做事很靠谱,其实他本来也担着这个差事呢,现在不过是“正名”而已。

前两天,沈韶光还请邵杰帮着买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再算上伙计们,还有我们可以拿剁排骨大刀砍人的于三公主,来他十个八个贼人也不怕。

邵杰又另送了她几个仆妇婢子,“洒扫庭除,都要人。再说,你出门总要带两个婢女,才是贵女的体统。”

沈韶光让他给逗乐了,“我如今不体统吗?”

邵杰一脸为难。

沈韶光笑道:“不用说了!”

阿圆对几个新婢子,颇不以为然,活像新生二胎家庭的老大。

沈韶光赶忙哄她:“你与旁人不一样。”

阿圆眯眼笑起来,神态上颇有几分似诡计得逞的沈韶光。人啊,求的不就是这个心头的“不一样”吗?

因之前已经好好儿地打扫过,没用半天工夫,新家就差不多收拾安插妥当了。至于更细致的,墙角小桌上最好摆一盆水仙,右面墙上可以挂个长轴风景图,榻边应该加个屏风之类,那些要有空了慢慢地加,慢慢地堆,然后家就有了自己的味道。

中午,一家子不分主人奴仆管事跑堂,一起在新宅吃大偃月馄饨——也即后代的饺子。

馅儿还是沈韶光这主人亲自调的,肥嫩的羊肉,加姜末、盐、糖、清酱汁、黄酒、芝麻香油,朝着一个方向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加花椒姜水,所谓羊肉饺子水打的馅儿,这样打出来的馅子才鲜嫩多汁,一咬流油。

新奴仆们多有没见过沈韶光做饭的,此时吃着这样鲜香的羊肉大葱馄饨,才知道小娘子做饭也是一把好手。其实沈韶光调馅儿包饺子时也有些恍惚,好像已经很久没进厨房了。

既放了假,沈韶光也不拘着这帮半大小子们,让他们玩去,只不能落单,不能惹事,闭坊之前必须回来。

伙计们欢呼——小娘子才发了过节钱,且要出去逛一逛。

阿圆跟婢子们各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在一起打叶子牌。沈韶光哑然失笑,原本还怕她不合群呢——就像小朋友打架,家长还惦记着,转眼小朋友已经玩到一块儿去了。

婢子们也拉沈韶光一起打,沈韶光摇头,“赢你们太多,怕你们哭。”

婢子们都笑,阿圆却知道,这是真的,小娘子顶会打牌,过年的时候把于三郎的脸都赢臭了。

沈韶光端着山楂饮子站在正堂门口,掀开厚毡帘子看天,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对堂内几个婢子道,“看来这是‘湿冬干年’啊。”

“小娘子说什么?”阿圆问。

“我说啊,要下雪了。”外面天灰灰的,晨间明明还有太阳呢。

这个点儿,宫中大宴应该还没完吧?不知林少尹喝多了没有。

林晏回来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雪霰子,落在地上沙沙的。他坐在车里,倚在车壁上,面颊眼睛都有些红,有人说京官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会喝酒,果然……

林晏拿指腹揉揉眉心,阿荠说这两日搬家,不知道搬好了没有。这阵子实在忙,都没空去见一见她,不过好赖休冬至假了……

经过坊内街角拐弯处,林晏撩开车帘,如今已经是沈宅的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有奴仆出入,看来是已经搬好了。阿荠还真是麻利。林晏想起头一回见她的样子,背着包袱,梳个锥髻,浑身都透着股子干净利索劲儿,正笑嘻嘻地“蒙骗”几个衙差。

自己问她,她是怎么说的?“因病弱出宫。”看似乖巧的笑里带着点狡黠得意甚至挑衅,似是在说,“你还能把我塞回皇宫去不成?”

林晏在车里无声地笑了。

回到家里,林晏洗漱过,换了衣服,先去看祖母,陪着说了两句话,然后便告退,说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江太夫人笑道:“你便是不回来吃饭也没什么,我自家还能多吃些。”

林晏垂着眼微笑,给祖母行了礼出来。

林晏也没上马,牵着走去沈宅。

门上奴仆一个接过马来,一个带他进去。

沈韶光站在廊下迎他,觑着眼看,“喝了不少,脸都红了。”

“推辞不过。”林晏微笑道,又看看她穿的胡式夹衫子,“你没穿外氅,快进去吧。”

有客人至,婢子们已经把牌局收了,又端上茶饮来。

暖暖地喝了茶,沈韶光问林晏大朝会的事,林晏也问沈韶光搬家的事。

“收拾得很快,我只当你还要再过两天呢。”

沈韶光笑道:“我是看见锅里有肉,不吃睡不着觉的脾气,早搬早安生。”

林晏笑起来。

沈韶光看他因为喝了酒,似乎染了两分风流的眉眼,心下叹气,这么好吃的肉,已经看了这么久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吃着……

林晏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似的短剑来,“这个送你。”

沈韶光微瞪眼睛,然后笑了。

“不是鱼肠之类的名剑,但还算锋利,我从一个胡商手里得的,你留着防身用。”

沈韶光先看那剑鞘,并没有镶金嵌玉,甚至有些旧,鞘皮软而韧,看这花纹,鳄皮的?拔出短剑比量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股寒气。

沈韶光看林晏,林晏对她微笑。

虽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打眼看也知道这件兵器不俗。再想想那躺在梳妆匣里不知道拿它怎么办的屋契,沈韶光无奈地笑道,“郎君送我这个做什么?我又不会武艺。”

“有备无患。”

林晏想了想,又道:“我还听说,放在枕下,可以解梦魇。”

沈韶光:“……”这是什么理由!

“还有一匹马,我已经让人牵到你厩里,或骑或拉车,总比你平日用的骡轻快稳当些。”

沈韶光突然想起曾听人说过的,送人礼物,要么送对方喜欢的,要么送自己心爱的,前者代表了观察力,后者代表着送礼者的心意——终南山的别业是前者,名马宝剑是后者,唉,我们林少尹啊……

过了片刻,沈韶光故作轻松地笑道:“都说‘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你这又是送马,又是送剑的,莫不是喝醉了,错把我当成了英雄?”

“我的阿荠本来就是英雄,”林晏微红的眼尾上挑,嘴角翘起,轻声道,“佳人里面的英雄。”

看着他这半面的桃花色,沈韶光咽口唾沫,挑眉笑道:“那——郎君就是英雄里的佳人?”

林晏皱起眉头。

沈韶光噗嗤笑了。

林晏瞪她一眼,也笑了。

“其实啊,你送什么都不如——”沈韶光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扫了一圈,咳嗽一声,低下头喝口山楂饮子。

林晏这回是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了,半晌,到底笑了,“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沈韶光:我觉得我喜欢的比你喜欢的要靠谱儿!

林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指地笑道:真的?

沈韶光:……我说的是物品,物品!你思想能不能纯粹点?

刚才还被暗示应该“以身相许”的林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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