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认为要与阿初一同走在市街上换个装扮比较妥当,右京之介穿上定町回同心大爷的服装现身——三纹黑羽织、捕棍与长短刀。即使如此,仍毫无风采可言,插在腰带上的捕棍也很不稳,看起来似乎有碍走路。

阿初愣了一会儿。定町回可是正值青装的三、四十岁同心大爷干的差事,这些大爷不但精力旺盛,且兼具经验与火候,就算找遍全江户,也找不出像右京之介这般乳臭未干的定町回。八丁堀的大爷也算是靠人面吃饭,一出现新面孔,消息立刻就会传开来,而这样未经前辈或熟人介绍就贸然现身市街反而会让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右京之介明知要与阿初走在一起却刻意选择了这身装扮,可见这位年轻的见习与力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哎,算了——阿初心想,用不着她在这儿叨念,只要上街走一小段路,他自然就会明白。

当两人离开了南町奉行所走向阿初位于日本桥通町的家时,右京之介陆续解释起老奉行所谓“路上再商量”这话的意思。

“大人说,我最好暂时离开奉行所到外面开开眼界,多了解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又说,这么一来,仰仗阿初姑娘与六藏头子最是恰当。”

换句话说,奉行的意思是要阿初将古泽右京之介引荐给阿初的哥哥,即地盘在通町一带的捕吏六藏,生活大小事就由这对兄妹照料。

“这些话,是御前大人当面对古泽大人说的吗?”两人并肩走着,阿初问道。“而要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最好与我一起办案?”

“不,家父不知此事。”右介拘谨地回应。

“这么说,这件事是御前大人与古泽大人两人私下决定的了?”

对于重复的问题,右京之介不耐似地摇头。“不,我才也说过,不是的,家父对此事……”说到此,他才总算意会过来两人的话为何会兜起圈子来。“阿初姑娘所说的‘古泽大人’,指的不是家父,而是我吗?”

这还用问吗——阿初心里虽这么想,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是的。”

“哦,是吗。”右京之介摸摸眼镜带,调整了一下角度,脸上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潮,说道:“是吗,原来是指我啊。那么,是的,这次的事情是我与奉行大人独自决定的。”

真是个怪人——阿初试着按捺住心里想法,问道:“刚才您为何会以为我指的是您的父亲古泽大人?”

虽说他现下不过是见习与力,但身分仍较同心高,一旦到了奉行所,整天都得被人叫上好几次“古泽大人”吧?或者为了避免与父亲混滑而另有称呼?

然而,右京之介却微微垂下眼睛,仿佛又要调整适才调整过的眼镜般,手扶着镜框辩解说道:“那是因为,我的事全由家父决定。我……”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不,算了,没事。”

两人穿过数寄屋桥御门,往新两替町的方向走去。明亮的阳光洒落,市街已渐次活络了起来。当他们夹杂在忙碌来去的人群中经过岗哨时,原本神态悠闲的守卫一见到身穿黑羽织的右京之介,脸上那诧异的表情着实可笑。两人走过之后,对方还从岗哨门口探头出来观察了好一阵子。来了一个没见过的大爷——这样的话也许会在坊间迅速传开吧。

“听说阿初姑娘与令兄六藏头子至今破解过许多棘手的案子。”右京之介的语气仍是一派认真,阿初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这回事。六藏哥什么案子都没破解,他不过是为公家效力罢了。再说,古泽大人用不着如此严肃地称呼我哥哥和我,请直接喊我们的名字。”

正好在这时候,有人推着一辆米袋堆得老高的大板车,声音响亮吆喝着从道路正中央穿过。阿初往路的右边闪,右京之介犹豫着往左,因而没有听到阿初的话声。待大板车离开之后,他才走过来,一面问道:“阿初姑娘刚才说什么?”

由于这阵子没下雨,地面显得异常干燥。他们俩并肩走着,阿初此时发现右京之介的黑羽织上沾了不少被大板车车轮扬起的灰尘细沙,伸手帮他拍掉是小事一件,但这么做似乎有失礼数,阿初便没伸手。右京之介或许也注意到了,开始四下啪嗒啪嗒掸灰尘,这总算让阿初松了一口气。

“这位大人是不是很少上街啊?”

阿初在一旁冷眼看着右京之介,内心暗想。见习与力究竟都“见习”些什么?吟味方总该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应该还有许多其他职缺才是,右京之介到底都做些什么差事呢?

御前大人要他多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这话也说得笼统。何况,阿初在意的另有其事,那便是——右之介对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

“古泽大人。”

阿初这一叫,他总算停下掸灰尘的手,老实地面向她。圆眼镜后方那双细细的眼睛有如迷路的小狗一般,不断眨着。

“古泽大人,御前大人是怎么向您提起我的呢?”

“你是说?”

“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是不能没来由地便与古泽大人这等身分地位的人一起办事的。而既然要论身分,我能够自由进出奉行所官邸也很奇怪吧?这方面,您是怎么听说的?”

右京之介的举止老是慌张迟疑,使得个性绝对算不上有耐性的阿初对他说起话来更是有些咄咄逼人。直到方才那一刻,她还暗自窃想——御前大人虽没挑明,但或许这位右京之介大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剑客,御前大人为了要暗中保护我,才派他来的——但上街一走,见识到他差点被大板车撵过的胆怯模样,显然是她想得太美了。这位仁兄正如同他的外表,笨拙得不像样。认清了这一点之后,阿初的态度也难以自制地随便了起来。尽管要怪也只能怪兀自有所期待的自己,但想将错怪在对方头上乃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阿初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也难怪。

“究竟是怎么样?古泽大人。”

阿初这一追问,右京之介没来由地望向周遭来往的人们,露出有所顾忌的神情。

“在这吵吵闹闹的路边,无论说什么都用不着担心有人听到。”

阿初抢先一步说明,全然不给右京之介留余地,只见他又不知所措了。“不、不,话是没错……”

看到他这样,阿初反而担心他会咬到舌头。

“古泽大人真是的,别这么畏畏缩缩的行不行?真叫人受不了!”

她的用字遣词愈来愈不客气了,但阿初真的是一开口便停不了,嘴巴就是闭不起来。

“您可是贵为武士大人呀!您父亲那么厉害,还有赤鬼的称号呢!您好歹振作些。”

眼看高高在上的年轻同心被一个平民姑娘得理不饶人地数落,这景象或许很有趣吧,路过的人们不时好奇地对他们瞧上几眼。这时,突然有个脖子上挂着空包袱巾、像是要去跑腿的小徒弟从前面径直跑来,右京之介被撞上还煞不住脚地颠了好几步,真是丢人现眼。

“好吧。其余的话以后再说,我们先走吧!请先到我家。”

若想与这位武士大人在繁忙的江户街头边走边谈,看来是办不到的事。一旦有了这个认知,阿初便率先迈步走了起来。走着走着,不禁有些生气:御前大人为何要将这么畏畏缩缩的人推给我?于是脚步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右京之介连忙跟在阿初后头,终于,两人像是比脚程般来到中桥广小路一带,右京之介好不容易追上了阿初,略喘着气说道:

“阿初姑娘的事,我很清楚。”

由于右京之介身材只比阿初略高一些,因此让阿初有种仿佛从身后发髻部分听到这句话的错觉。

“大人说,阿初姑娘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响。而且,你所感受到的讯息数度成为破解悬案的线索。”

阿初猝然停下脚步。御前大人在她背后向别人提起她的特殊能力——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听到这种话。

“真的吗?”阿初转身这么一问,害得右京之介差点与她撞个满怀,连忙向后跃,点点头。

“然后,奉行大人说,与阿初姑娘共事一段时间对我定然有所帮助,便安排我与阿初姑娘认识。”

原来如此。这下子阿初总算明白了。但是,心里仍有些不舒坦。御前大人竟然随便就把我的事情告诉这么一个不干脆、不牢靠的人……

“奉行大人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难道……阿初自与右京之介碰面以来直到此刻才有所惊觉,禁不住看着他的脸。

“古泽大人,请问古泽大人也和我一样,看得见、听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吗?”

右京之介在阿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眨了眨镜片后的眼睛。

“我吗?”

“是的,古泽大人。”

“没这回事。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阿初姑娘为何这么问?”

阿初整个人当下泄了气。什么嘛!这么说,也不是因为发现一个和我有同样能力的人才要介绍我们认识。

如此一来,说得难听些,这位古泽右京之介对六藏也好、对阿初也好,大概会是个烫手山芋。只因为奉行所照顾不来就硬塞给市并小民,御前大人也太不负责任了。

一过中桥广小路就是通町四丁目了,阿初更是加快了脚步。

“我明白了。这个时间我哥哥应该在家。我得看店,请古泽大人先与我哥哥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安排比较妥当。”

阿初的哥哥六藏在公家服务,阿初则与嫂嫂阿好两人经营一家叫“姐妹屋”的小饭馆。由于地近日本桥畔,一年到头忙得天昏地暗,是家生意兴隆的馆子。阿初其实并非专门办案——不如说,是因为御前大人的关系才做起与哥哥的工作性质相关的差事,但眼前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御前大人怎么会将这烫手的见习与力大人推给我们呢——

正当阿初陷入狐疑之际,她的头部深处传来一阵疼痛。

就在眉心往上两指宽的额头正中央,这地方就像榻榻米的缝针贯穿脑门一般,窜过一阵发热般的疼痛。眼前开始迷茫了起来,有如被白雾包围,通町宽达十间的大马路上充斥的喧嚣,江户城中数一数二的热闹倏然远离了阿初。

每当这时候,阿初的心境便有如自己窥探自己的脑门内部。里头很暗,深浓得仿佛可掏起的黑暗将一切隔绝在外,本应听得见的声音全然消逝,但不知为何,仅低低的扑通、扑通声响起,那是阿初体内流动的血在太阳穴脉动的回响。

阿初用力闭上眼睛,仍是一片黑暗,同样有着血液流动的声音。接着她睁开双眼,此时的她所在的地点正位于一家油行店前。

刺鼻的异臭是鱼油味。阿初周围是一排排大油桶,以阿初的身高而言,必须仰望而视。油桶由足足有阿初手臂粗的环箍扣紧,油是否从桶板的缝隙间漏出来了?抑或是以升斗提油的时候,不小心泼溅出来?以土压实而成的泥土地面上,形成微泛油光的小水漥。

阿初抬头望向最靠近自己的大油桶,上环箍与下环箍之间烙着大大的商号——丸上一个人字。

此时异臭更加刺鼻了。这味道——“不是油臭味”。

抽离身体的阿初注视着理应无法看穿的油桶内部,正如举着火把看着夜里的池塘一般,夜里的池水是黑的,阿初眼里的油也是黑的。不同的是,那漆黑的油里,就在油的表面之下,浮着什么东西。

那是小小的——大约只有阿初一半大的,又小又白的手。

“啊啊!不得了了!”

看清那小手的同时,阿初独自在脑海的暗黑中叫出声来。黑暗与白雾顿时消散,古泽右京之的眼镜出现在眼前。

“阿初姑娘?你究竟怎么了?”

在回过神来的一刹那,街上的喧扰同时回来环绕着阿初。所幸来往的人们忙得没有闲工夫理会伫立在此的两个人。阿初兀自站着,双肩大大起伏,深深吸了几口气。

随后,她迅速转头搜寻,往并排在道路两旁筒板瓦屋顶的宏伟土仓房建筑一一看过去,店面、店面的招牌、灰泥墙,一一找过去。丸上一个人字。商号是丸上一人字的油盘商在哪里?

江户城原本有依职种与商品分区的制度,这也是各町名称的由来,可惜在明历大火之后,先前严格遵守的规定渐渐松散,如今已经是有名无实的制度。但有些以商品为名的町仍可见买卖相关商品的店家林立。阿初知道自己此时所站的位置,也就是幻象袭来时被黑暗包围而伫足的这个地方,是南油町的边缘。

既然如此,一定在这一区的某处,一定就在附近。

于是,阿初连一旁的右京之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在她一味地追寻刚才所见的幻象时,丸上一个人字的印记赫然映入眼帘,丸屋的招牌与雄踞店头的油桶就在前方。

“古泽大人。”

阿初试图稳住颤抖的嘴唇,竭力沉着下来后叫唤右京之介。从刚才便一脸讶异地跟着阿

初乱转的他,傻傻地应了一声代替回答。

“不得了了。”阿初转身,对着他胆小的细眼说道:“我刚才在这里看见幻象,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嗯。”右京之介勉强点头。“你看见了什么?”

双手按在紧系了腰带的胸口上,阿初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家叫丸屋的油盘商里的一个大油桶里,有一个孩子,我们得赶紧设法将尸体打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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