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决心一定,陆渐即刻安排船只,当日动身前往中土。施妙妙送到海边,难分难舍,拉着谷缜只是流泪,埋怨道:“我真羡慕姚姑娘,和陆大哥生死都在一起,你这个坏东西,干吗不带我一起去?”

谷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姚晴去是不得已,你好端端的,去凑什么热闹。男主外,女主内,那是天经地义的。”

施妙妙撅嘴道:“这是什么臭话,我偏要主外,若像你说的,仙碧姊姊也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

谷缜皱了皱眉,正色道:“妙妙,别孩子气。我不是说了么?如今东岛五尊,只剩两人,叶梵又押送狄希去了狱岛。你我要是一同走了,东岛群龙无首,岂不糟糕。你乖乖地看家,等我回来。”施妙妙欲言又止,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谷缜转过头来,见谷萍儿低着头,一双妙目也是通红,便道:“萍儿,妙妙心慈手软,难以驾驭群雄,你要帮着她些,我可将她托付给你了。”谷萍儿点了点头,哽咽道:“哥哥,我照顾好妙妙姐,你也一定要回来。”

谷缜心中刺痛,脸上却满不在乎,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要回来,还要乘着潜龙回来。”谷萍儿想要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施妙妙想了想,忽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又拿过一枚千鳞,割破手指,将血滴在手帕之上,血渍殷红,触目惊心。谷缜见状失色,牵过玉手,痛惜道:“傻鱼儿,你做什么?”

施妙妙深深望着他,轻声说道:“十指连心,这血是从我心头流出来的,你带着这块手帕,无论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远和你在一起。”

谷缜拿着手帕,默默看了一会儿,亦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割破食指,滴血其上,交到施妙妙手里,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施妙妙破涕为笑,狠狠打他一拳,骂道:“坏东西,这当儿还不正经。”

谷萍儿怪道:“哥哥,你说了什么啊?”

谷缜笑道:“问你妙妙姊去。”哈哈一笑,将手帕叠好,转身向船走去。

风帆升起,船离沙岸,远远驶去,施妙妙与谷萍儿蓦地双双奔出,双脚浸入海水,向着大船拼命招手。海船驶出老远,仍能看到她们的影子,风声呜呜,仿佛不尽哭声。

谷缜站在船头,望着渐渐模糊的岛屿,心头空荡荡的,怅然若失。这时虞照走来,呵呵笑道:“站着作甚?还不来喝酒。”

两人进了舱内,酒过三巡,虞照见谷缜闷闷不乐,也觉提不起兴致,一拍桌子,说道:“老弟,不是为兄说你。今日你这样子可叫人大不满意。对付娘儿们嘛,心肠一定要硬,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是哭哭啼啼的,你凶一些,才能唬住她们,不敢跟你啰嗦。”

“你对谁凶啊?”话音未落,便听仙碧的声音远远传来,“灌了两杯猫尿,又来大吹牛皮。”虞照闻声色变,顿时变成没嘴的葫芦,一声不吭,低头直喝闷酒。

谷缜不觉莞尔,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虞兄平素刚强,遇上仙碧姑娘,却如老鼠见了猫儿似的。”

念头方转,仙碧已然进来,瞅着虞照,神色颇是恼怒,说道:“这当儿了,你还有喝酒的闲心?”

虞照脖子一梗:“喝两杯酒又不会死人,就算喝酒死人,死的也是老子,和你有什么相干。”

仙碧盯着他,眼眶里泪水乱滚,蓦地坐下来,斟一碗酒,一气喝完,又斟第二碗,望着酒中影子瞧了一会儿,眼泪忽地吧嗒吧嗒落入酒里。

虞照只觉一阵心慌,皱眉道:“你又发哪门子疯?喝酒是好事,你这么一哭,搅得我也没心情了。”

仙碧放下酒碗,媚眼通红,说道:“姓虞的,你认识我多久了?”

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说不定。”

仙碧咬了咬牙,说道:“是二十九年七个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声,道:“你记这么清干吗?”

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茬的,我,我也快要老了。”

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尽说晦气话,你一条皱纹都没有,怎么就老了?”

仙碧以手支颐,幽幽叹了口气。

谷缜识趣,知道二人必有体己话儿要说,便笑了笑,喝罢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风景。”说罢起身出门,将虞照丢在那儿,手硬腿硬,面皮发僵,坐在桌边,活似一尊门神。

走到船尾,谷缜忽见宁凝独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宁姑娘,当心船摇晃,将你抛到水里去。”

宁凝淡淡的道:“抛到水里淹死么?那也很好。”

谷缜一愣,叹道:“宁姑娘,你何必这般自苦……”

宁凝打断他道:“你别劝我啦,我不会寻死的。说到苦,人生在世,苦的时候总要多些,这么多年,我也惯了。”

谷缜无言以对,只得立在她身后,眺望海景,雾气越发浓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沦下去,在他身后,桅杆高处,一个雪白的影子迎风凝伫,有如一只孤零零的白鹰。

次日清晨,谷缜收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弃船登陆,在定海逗留一个时辰,不知所踪。谷缜拿到传书,心中忧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时分,方又接到传书,得知万归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面。谷缜得知对头行踪,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对母亲不利?这一想更添烦恼,扯足风帆,只是赶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东岛弟子前来迎接,谷缜询问之下,得知万归藏又失踪迹,心中顿时疑惑起来,猜不透这老头子时隐时现,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对众人道:“眼下形势未明,先去得一山庄逗留一时,探明形势,再行定夺。”众人无不忧心忡忡,勉强答应。

抵达得一山庄,商清影见二子无恙,又听说谷萍儿疯病痊愈,返回东岛,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不料谷缜却道:“妈,此次我们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乱张罗了。”商清影察言观色,见众人神情忧虑,又见姚晴病恹恹的样子,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询问谷缜,必无真话,便将陆渐叫到一旁,偷偷询问,陆渐不敢隐瞒,将前因后果说了,商清影听得面色苍白,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陆渐方要劝慰,忽听燕未归来唤,说是谷缜在前厅等候。陆渐只得别过母亲,赶到前厅,却见客厅中多了一人,陆渐识得是那日展示“天孙锦”的桐城商人赵守真,当下拱手作礼。

谷缜笑道:“大哥,赵兄是来送人参的。”

陆渐转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开,放着数十个狭长木盒。赵守真一一打开,盒中人参粗壮肥腴,散发淡淡清香,其中数根粗如儿臂,逼肖人形。赵守真笑道:“听说陆爷急要好参,我这几日四方张罗,找到一些,这些人参年龄最少的也有两百年,只可惜时间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参王实在难寻,只得三支,千年参只得半支,还是从宁王府里要来的。”

陆渐又惊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说道:“赵先生大恩大德,陆渐永不敢忘。”

赵守真忙不迭还礼,说道:“陆爷言重了。”

谷缜笑道:“你两个就不要虚客套了,赵守真,我来问你,粮食行情如何?”

赵守真笑道:“两船入浙六日后,粮价便降了,十日之后,渐趋平稳,而今谷价转贱,难民纷纷回乡,只苦了那些个囤积粮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还关了百多号人,都是借债囤粮的。最好笑是其中一个姓沈的奸商,不知他从哪里得知了粮价下跌是因为谷爷,在大牢里足足骂了你一夜,说是做鬼也不饶你呢。”说着哈哈大笑。

“姓沈?”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问道,“可是姓沈名秀?”

赵守真一拍大腿,说道:“对,就叫沈秀。这人在奸商中年纪最轻,手段却最狠,将手中的房产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买了粮食囤在城内,不料我方粮食到后,谷价一日间跌了数倍。也活该那小子倒霉,跌价的那几日,他都不在城里,也不知去了哪儿。等他回来,四十万两银子的谷子四万两也不值了。他见势不对,卷了细软想跑,却被债主堵在城门,一顿好打,又见他着实拿不出银子,便送到官府,买通了知府,足足打了两百水火棍,关在牢里。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里还咒骂谷爷,骂了足足一夜,天亮时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来一瞧,发觉这厮两眼瞪着,人已死了多时了。”

他当作趣事,正说得开心,忽听哐啷一声,三人掉头望去,只见商清影扶着门柱,脸色惨白,地上茶壶杯盘尽皆摔得粉碎,沸水溅在脚背,她也浑然不觉。

陆渐急忙将她扶住,搀入厅中,商清影呆了一会儿,忽地泪涌双目,幽幽道:“秀儿已经死了?怎么我都不知道……”

谷缜道:“妈,你一天到晚呆在庄子里,哪知道外面的事。”

商清影忽地转身,瞪着他道:“他临死都骂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这些年对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怀恨,非害死他不可,你这孩子,怎么恁地狠心,狠心害死我的秀儿……”

沈秀虽不是谷缜亲手所杀,但废其武功,破其财产,都是谷缜一手做成,归根结底,还是死在他手中。故而被商清影一骂,谷缜竟不知如何回答,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坐下来一言不发。

赵守真老于世故,见状明白几分,忙打圆场:“老夫人莫怪,那沈秀之死,是先被债主殴打,后挨了官府的棍子,二伤齐发,不治身亡,和谷爷全无关系。”

不料商清影瞪他一眼,厉声道:“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那些债主必然都是他叫来的,官府也定是他买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儿,分明是恨我……”她望着谷缜,哽咽道:“你既然这样恨我,何不将我一刀杀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儿?”

“你自己的儿子?”谷缜忽地拍案而起,大声道:“我是你儿子?沈秀才是你儿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妈的,沈秀就是我杀的,两百棍还少了,该打一千棍,打成肉酱。”说罢不待商清影答话,拂袖便走,一阵风没了踪影。

商清影被这一番话噎在那里,身子一晃,两眼翻白,晕了过去。陆渐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真闹了个没趣,悻悻告辞。

陆渐抱着商清影回到卧室,注入内力,商清影醒过来,拉住他手,落泪道:“渐儿,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缜儿、缜儿我不认他了。”

陆渐心里却想:“沈秀之死,本是自作自受,妈为这事和谷缜闹翻,太不值得。”嘴里却不便多说,唯唯应了,退出门外,走了十来步,就看见谷缜堵在前面,目光锐利,像要杀人一般,方劝说两句,谷缜已抢着道:“那婆娘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去给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合拖去喂狗,我刚叫赵守真去办。”

陆渐瞠目结舌,说道:“那怎么成?”

谷缜咬着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她不认我这个儿子,呸,我还不认她这个妈呢。我打小就没有妈,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老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转身便走。

陆渐追赶上去,叫道:“你去哪里?”谷缜亦不作声,步履如风,走出庄外,直奔山庄后山,走到一棵大树下,谷缜俯下身,从树下土中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如滚珠一般,滴在盒面之上。

“那是?”陆渐喃喃道。

谷缜一抹泪,抽了抽鼻子,说道:“我爹的骨灰。”

“谷岛王的遗骨?”陆渐大吃一惊,屈膝躬身,向那盒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起身问道:“谷缜,你怎么将骨灰埋在这里?”

谷缜心情略略平复了些,叹了口气,说道:“你往山下看。”陆渐转眼望去,偌大得一山庄尽收眼底。

只听谷缜闷声道:“原本爹的骨灰应该送到东岛安葬,可我心想,在这里他或许欢喜一些,从这里能看到得一山庄,能够看到那个女人。若他地下有知,定会日日夜夜看着她,守着她,须臾也不愿离开。”

陆渐心中感慨不胜,叹道:“那你又何必再来惊动岛王?”

谷缜恨恨道:“她不认我了,爹还留在这里作甚?”

陆渐道:“那都是妈说的气话。”

谷缜眼眶一热,说道:“她若那么说你,你不难过么?”

陆渐不禁怔住,他本就不善言辞,遇上这般情形,更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这是,遥见道上一匹快马向庄内疾驰过来,谷缜不觉“咦”了一声,站起身来,叫道:“万归藏有消息了。”当下顾不得伤心,奔下山去,迎向马匹。

陆渐方要跟随,不料谷缜忽又停下,看了手中木盒一眼,目视山下庄园,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树下,将木盒重新掩埋。

陆渐默不作声,静静旁观。谷缜埋好木盒,起身道:“此去凶吉难料,待我回来,再迁葬不迟。陆渐,你不知道,为了此事,我担了莫大干系,岛上的人满腹疑窦,逼问我几次。他们一旦知道,必不容我爹无碑无铭,滞留于此。”

陆渐道:“谷岛王心里,只怕这里才是最好的地方。”

“或许吧。”谷缜微微苦笑道,“但总有一日,他还是要回到岛上的,历代岛王的魂魄正等着他呢。”

二人思绪万千,凝立片刻,方才下山回到庄内,传信弟子焦急难耐,正在堂前徘徊,见状递上一封书信。谷缜展开一瞧,眉头大皱,吩咐请西城众人前来商议,陆渐问道:“可有万归藏的消息么?”

谷缜道:“有,还有三个。”陆渐心中大奇,这时兰幽前来,说道姚晴醒了,陆渐便寻借口,告辞回房。

离开谷缜,陆渐急唤燕未归前来,着他火速赶往南京城中,务必截在赵守真之前抢到沈秀的尸骸,不可任谷缜唐突,并将尸骸交给商清影,设法厚葬。

陆渐正色道:“人死罪消,无论沈秀有多大罪过,既然死了,就该一笔勾销。谷缜此事做得不对,他不肯改,我却不能任他胡来。他若骂你,你只管推到我头上。”

燕未归点一点头,施展脚力,一阵风去了。

陆渐望他背影消失,转身来到姚晴房中,姚晴醒来不见陆渐,正发脾气,乍见他进来,心中又喜又怨,红着眼圈儿道:“你,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欢喜了?”

陆渐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大觉错愕,说道:“我有事走开一会儿,怎么就成盼你死了?”

姚晴道:“你还有道理了?你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着急,岂不就活不成啦?”

陆渐叹一口气,坐在床边,拉住她手,凝视姚晴面庞,短短两三日功夫,眼前少女又已消瘦许多。陆渐胸中剧痛,暗暗寻思:“她病成这个样子,不免脾气古怪些,无论她骂也好,打也好,我都受着便是。”

他强笑一笑,说道:“阿晴,你责怪得对,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离开你,只是……”

姚晴道:“只是什么?”

陆渐道:“只是我是一个粗野男人,你们女孩儿有些事,我总得回避一二。”

姚晴听出玄机,双颊泛起一丝血色,白他一眼,说道:“那却另当别论,除此之外,若无我准许,你一步也不许离开。”

陆渐道:“好。”

姚晴目不转睛盯着他道:“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陪着我委屈你了?”

陆渐强笑道:“哪儿会,我欢喜还来不及。”

姚晴绽开笑容:“这还差不多。”顿了顿,又问道,“万归藏有消息吗?”

陆渐将谷缜的话说了,道:“奇怪了,怎么会是三个消息?”

姚晴略一沉吟,忽道:“糟糕。”

陆渐道:“怎么糟糕?”

姚晴道:“若是三条消息,必然出了三个万归藏……”

陆渐奇道:“哪来三个万归藏?”

姚晴方要细说,但她气血至弱,一用心力,便觉眩晕,当下摆了摆手,面如白纸,说不下去。

青娥见状,端来参汤,姚晴喝罢,闭目养息一阵,才道:“谷缜召集议事,你带我去,其中蹊跷,一去便知。”

陆渐默默点头,见姚晴要换衣衫,便退出门外。他站在栏杆边,望着满园百花凋零,落叶满地,经风一吹,沙沙轻响,就如一把钝刀在心上打磨。陆渐怔怔看了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顺颊滴落,不经意间洇湿一朵残花。这时忽又听房中叫唤,他只得收拾心情,强颜欢笑,转回房内。

抱着姚晴来到后厅,只见人都聚齐,正在传看那则消息,人人面色凝重。仙碧看罢手中纸条,抬头道:“怎会这样?西北南三个方向均有万归藏的踪迹,必然是故布疑阵。”

谷缜道:“看情形,万归藏也知道我派人窥视,索性来了个一气化三清,现身之后,即又消失,叫人无法猜透他的行踪。目下我方人手不足,无力同时查探三个方向。”

温黛摇头道:“万归藏既有知觉,便不宜再跟,否则跟踪不得,反误了性命。”

谷缜皱眉道:“万归藏这一招实在惫懒,逼我三中选一,若是选错,势必耽误时辰……”说到这里,住口看着姚晴,目有忧色,陆渐与他目光一交,忽地脸色苍白,抬头望着屋梁,怔怔出神。

沉寂时许,左飞卿忽道:“万贼狡狯无比,说不定既不去西方,也不去南方,而是去了东方。”

“不会。”谷缜道,“万归藏纵然狡猾,思禽先生却不是无趣之人,第一条线索在了东方,第二条线索又在东方,岂非十分无味……”说到这里,他双手五指交缠,陷入沉思之中。

众人亦各动心思,猜测不定。过了半晌,谷缜忽地慢慢说道:“聪明人行事,起承转合间,必然暗含某种关联,决不会天马行空,漫无目的。我猜思禽先生留下的这五条线索,也一定暗含某种关联,找到这种关联,就能猜到万归藏的去向。诸位,如果我是思禽先生,为何要将第一个线索藏在灵鳌岛上呢?”

众人均是一愣,仙碧道:“你不是说过,他是想出人意料。”

谷缜伏案而起,踱了几步,摇头道:“起初我也是这样以为,但如今想来,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灵鳌岛那么多石碑,思禽先生为何偏偏在镜圆祖师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为何不直书‘风穴’二字,偏要留下谜语,暗指‘众风之门’?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仙太奴道:“镜圆祖师也好,公羊祖师也罢,都与思禽祖师血缘极深。依你之见,难道第二条线索也和血缘有关?”

谷缜道:“未必是血缘,但与思禽先生定有切身关联。马影?马影!可有什么地方,既有骏马,又和思禽先生密切相关?”

话音方落,温黛眸子里光芒一闪,说道:“这样说起来,倒有些眉目。据我所知,确有一个地方,既与思禽先生有关,又和马儿有关。”

众人无不精神大振,仙碧喜道:“在哪儿?”

温黛徐徐道:“莺莺庙。”

仙碧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在西城么?”

温黛微微点头:“那儿有柳莺莺祖师的遗像,遗像旁就是她的宝马坐骑。”

“莺莺庙?”谷缜眉毛一挑,目视厅外远空,吐出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

东方才白,旭日未升,道上响起马蹄之声,特特舒缓,格外清晰。

一阵清风吹来,陆渐周身起了一阵凉意,不觉问道:“阿晴,冷么?”姚晴趴在他肩头,探过头来,在他脸颊边轻轻吹了口气,笑道:“傍着你这个大火炉,一点儿都不冷……”话音方落,歇在陆渐左肩的那只白鹦鹉便叫起来:“大火炉,大火炉,陆渐是大火炉。”

陆渐臊红了脸,姚晴见这扁毛畜生将自己的私房话乱传,也觉气恼,拍它一掌,喝道:“闭嘴!”白珍珠噗地飞起,落到巨鹤身旁,歪着小脑袋,盯着姚晴甚是委屈。姚晴道:“你还不服?”欲要挣起追打,却觉浑身乏力,不由伏在陆渐背上,微微娇喘。

“阿晴!”温黛走上前来,说道,“你这毛病,须得心平气和才好。”

姚晴望着她,眼圈儿一红,说道:“师父,你真不去啦?你舍得下我么?”

温黛苦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可太奴双目失明后,身子每况愈下。我留在这里,一来照看太奴,二来守护商家妹子,好叫陆、谷二位此去心无旁骛。”

陆渐道:“前辈大德,陆渐无以为报。”温黛道:“你无须客气,此番西行,沙漠千里,险山重重,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晴儿的身子必然十分吃力。这几日她全身经脉已有萎缩之兆。叫人担心。从今日起,你每天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全身百脉,一刻也不能松懈。你的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蕴含慈悲佛力,对晴儿的伤大有好处,至于别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晴儿,我也略为放心。”

姚晴撅嘴道:“我才不要她照看。”温黛笑了笑,想要劝几句,但见姚晴倔强眼神,又不知从何劝起,转眼望去,左飞卿、仙碧、虞照、谷缜、宁凝、五大劫奴、兰幽、青蛾,一行人鞍马具备,整装待发,温黛心口微微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看到,笑道:“妈,怎么啦?堂堂地母,可不许哭。”

温黛按奈心中伤感,叹道:“妈老了,心也软了,可不像你这样没心没肝。”还想叮嘱几句,身旁仙太奴忽道:“谷岛王,请移尊驾。”

谷缜走上前来,笑道:“前辈有何指教?”

仙太奴道:“我这双招子没瞎之前,虽没有谷神通那般神出鬼没的武功,但自负眼力并不输给他多少。”

谷缜道:“先父也曾提起过‘太虚眼’的大名,口气中甚是佩服。”

“说来惭愧。”仙太奴叹一口气,“我空有眼力,却终究躲不开万归藏的毒手。不过交手之际,我却看出若干端倪,这几日深思细想他的神通仍未抵达空寂玄妙、不死不生的炼虚境地,纵然炼虚,也未合道,势必流露破绽,只可惜,我是看不到啦……”

说到这里,他从袖筒取出一本新的册子,递到谷缜手中,说道:“这是我多年修炼太虚眼所领悟的一点心法,你虽无劫力,却有悟性,或许从这点心法里,能够悟出‘天子望气术’,重现令尊神威。”

谷缜接过册子,心潮澎湃,不觉默然。仙碧半嗔半笑道:“爹,你可是胳膊向外拐,把心法传给外人,却忘了我这个女儿。”

仙太奴笑道:“碧儿,人各有造化,勉强不来。依我看,当今世上,唯有谷岛王能够悟透……”

仙碧笑着打断他道:“罢了罢了。你若当真传给我,才叫人头痛。我生平最不爱用心思,这劳心费力的事情,还是交给这姓谷的小子为好。”

谷缜笑道:“你倒推得干净。”当下一拱手,朗声道,“仙前辈、地母娘娘,二位保重,后会有期。”说到这儿,目光微斜,有意无意扫过道旁柳林,眼里露出复杂神气,蓦地翻身上马,将鞭一抖,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众人各自告别,紧随其后,这些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骑,迅捷如风。转眼间,人马俱无,只余道路穷尽处一点烟尘。

温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转过头来,向着那片柳树林叹道:“商家妹子,出来吧。”

素影闪动,商清影攀着柳条,蹒跚而出,百合花似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眼泪无声滑落。

温黛心中暗叹,握住她手,却觉冰冰凉凉,再无半分暖意,忍不住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慢慢抽回手,拖着步子,向庄内走去。

众人昼夜兼程,在豫皖交界处越过淮河,沿黄河南岸西进,一路只见黄水荡荡,涡旋冲荡,滔滔水声,如歌如啸。

嘉靖年间,黄河河患已十分严重,河水几番改道,将茫茫中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形同龟裂,仅余黄土坡上几点绿意,在西风中轻轻摇摆,透出无比苍凉。

逆旅之人,不免劳苦,好在五大劫奴随行,秦知味妙手烹饪,花样百出,顿顿都无重复,直叫众人尽享口福;苏闻香携带奇香,歇息时幽香一缕,润肺清心,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丝竹相伴,便无消闷解乏之功,也不失热闹风趣。

唯独谷缜全无品味嗅香的雅兴,少有闲暇,便潜心钻研仙太奴那册《太虚玉鋻》。

劫术除了父母子女,不可复制,因而册中并无修炼眼力的法门,而是多讲义理,不似神通秘诀,却如兵书战策。书中大体分为四部:识虚实,辩阴阳,料攻守,知进退。许多道理,竟和商道颇为相似,谷缜稍加揣摩,便能领悟,“太虚眼”又与“天子望气术”殊途同归,结合“天子望气术”的入门心法,两相对照,谷缜委实受益良多。虽然如此,这部《太虚玉鋻》道理是讲足了,临机破敌,却未必都能用上,到时候还得随机应变。谷缜周流八劲已成,炼气功夫算是到了顶尖儿,但与“炼神”境界仍然隔一层,故而始终难望谷神通、仙太奴的项背。

料得前途多艰,谷缜慨然将“周流六虚功”的秘奥传与左、虞、仙三人。这三人均知功法弊端,故而得到秘诀,惊喜之余又觉犹豫。其中虞照最为胆大,又很信任谷缜,思索再三,率先修炼,不料一练之下,八劲紊乱,几乎走火入魔,若非谷缜护法,及时收回八劲,堂堂雷部之主,险些要受重伤。左飞卿见虞照不成,起了争竞之心,奋然一试,他意志坚忍,胜过虞照,不料忍耐越久,受害越深,惨遭八劲反噬,险些送命。仙碧较二人天赋更高,但她生来不好武力,对武功兴致甚缺,一觉不成,立时放弃,故而三人之中,反倒以她受创最轻。

谷缜见此情形,深感疑惑,回想那日悟道的情形,自觉前后步骤一丝不差,但同样功法放到三人身上,却是祸害无穷。

思来想去,谷缜模糊想到:那日自己所以练成周流八劲,实有极大机巧,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论天时,自己修为不到,周流八劲不如当日万归藏的精纯老到;论地利,自己身处密林,一场山火耗去许多火劲;论人和,自己危急关头,忽遭叛徒袭击,生死苦斗中,无巧不巧,消磨了周流八劲的锐气。

再者,周流六虚功“损强补弱”看似简单,实则极难。谷缜能够驾驭八劲,心法得自商道。经商之道,最讲究把握分寸时机,但至于如何把握,除了自古以来的商训,更多出乎天赋本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不然,人人一学便会,这世上岂非遍地都是富商巨贾,再无一个穷人?

“陶朱公”范蠡三迁俱有荣名,吕不韦以一介富商权衡天下,然而千古之下又有几个范蠡,几个吕不韦?

谷缜天资奇特,又得万归藏言传身教经商之法,许多道理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左、虞、仙三人虽是一流的高手,却不是经商的料子。谷缜觉得容易的地方,对三人而言,反而难得出奇。

好在三人均知谷缜一片好心,又知“周流六虚功”玄机暗藏,练成了固是奇迹,不能练成,也不算丢脸,是以吃亏之后,对谷缜并无一字埋怨,但如此一来,谷缜更是过意不去。

一行人经宁夏卫渡过黄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便出沙州卫,从此踏出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也为之一变。

沙鸣水黑,天高地广,茫茫原野,一马平川,在陆渐看来,这道路几乎永无穷尽,叫人不胜灰心。

一路上谷缜几乎穷尽所能,将往日经商所得人脉发挥至极,不但衣食丰美,住行随意,众人坐骑也是一日一换,匹匹神骏。

可这般急赶,却苦了姚晴,从渡河之日起,便因马匹颠簸,呕吐不已,汤水难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调制羹汤极为鲜美,姚晴便不病死,怕也饿死多时了。

不料一难未已,一难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凉不说,天气也越发酷烈,白昼酷热,入夜奇寒。

陆渐生长于南方,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坏天气,姚晴病弱之身,更受摧残,热时虚汗长流,冷时身如冰霜,一日中大半时辰都在昏睡,之所以活着,全赖谷缜搜罗的绝品人参和陆渐的大金刚神力。

陆渐眼望怀中女子日渐消瘦,昔日秀美荡然无存,心中真是难过极了。既怕她一觉不醒,又怕她醒来之时,看到自身容貌,徒自伤心,便央求随行众女藏好镜子,姚晴若要对镜梳妆,他便谎称镜子丢了。

这日傍晚,众人来到一处水井边歇息,陆渐正在饮水,兰幽忽地哭着过来,说道:“陆大侠,这活儿真是没法干啦。”

因为男女有别,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陆渐都请兰幽、青娥照顾,见她神情,知道必然又受了姚晴的气,忙道:“又怎么啦?她身子不好,难免脾气坏些,你给我面子,宽恕则个。”

兰幽抽抽搭搭,说道:“她打我骂我还好些,可不肯吃东西,怎么行呢?”

陆渐惊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么?”

兰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陆渐慌忙赶去,百般劝说,姚晴只是闭眼闭口,既不说话,也不饮食,大有绝食求死的意思。

陆渐束手无策,不觉惊慌起来,谷缜闻讯赶过来,见状微微皱眉,问兰幽道:“事必有因,你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她。”

兰幽委屈道:“我时时小心,哪有做错什么事?”

谷缜道:“你仔细想想。”

兰幽想了一会儿,说道:“方才她换过衣衫,说要喝水,我便用碗盛了给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谷缜道:“把碗给我。”兰幽递给谷缜,谷缜一瞧,那碗细瓷乌釉,光亮可鉴。

谷缜不觉叹了口气,舀一碗水,递到兰幽面前,水光流荡,顿时照出一张芙蓉娇靥。

兰幽亦是聪明人,只一呆,便明白过来,失声道:“哎呀,不好,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谷缜点头道:“是啊。”

陆渐恍然大悟,自己虽然藏好了所有镜子,却忘了收起瓷碗,姚晴爱惜容貌,从水镜中看到病容,不觉生意尽失,绝食求死。

一时间,陆渐又惊又悔,虚握双拳,呆在那里。

谷缜微一沉吟,忽地笑道:“陆渐,你远离些。”陆渐不解其意,欲要询问,却被谷缜眼色制止,当下只得退开十丈,遥见谷缜俯身凑到姚晴耳畔,口唇翕动,说了一些什么。

姚晴猛然张眼,瞪了谷缜一会儿,忽地转向兰幽,微微点头,兰幽面露喜色,端来参汤,给她喂下。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奇怪,见谷缜走来,急切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谷缜笑道:“这话可不能对你说,若是说了,姚大美人定要骂我。”陆渐见他神情诡秘,越发好奇,但无论他怎么套问,谷缜只是不说。

说话间,仙碧过来,说道:“谷缜,照我计算,昆仑山还有半日路程,可离帝下之都越近,越是叫人担心。”

谷缜笑道:“近乡情更怯嘛。”

仙碧摇头道:“却与乡愁无关,你不觉得这一路上太静了么?”

谷缜道:“是啊,是静了些。”

仙碧略一沉默,说道:“谷缜,你可想到,要是万归藏没去西城,又当如何?”

谷缜笑道:“若是那样,论道灭神,胜负已分。”

陆渐心头一跳,仙碧亦吃惊道:“这不是赌博么?”

谷缜笑容稍敛,正色道:“这就是赌博,愿赌服输,我赌‘马影’就在西城。”

仙碧呆了呆,转过目光,看向西方天际,只见落日将坠,一座大山的影子被扯得细细长长,深深印入广袤大地。

一入昆仑山,地势遽变陡峭,众人弃了驼马,步行上山,才过风火山口,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纷纷扬扬,扯絮飞绵,大如鹅毛,随风扑来,割面生痛。

陆渐望着风雪,暗生愁意,两月之期已过去三分之一,纵是昼夜赶路,也不过赶到昆仑山口,前面的路还不知会有多长,姚晴却已病得不成模样。

想到这里,他心中刺痛,低头望去,姚晴躺在臂弯里,双眼紧闭,有如睡熟婴儿,因为眼窝陷落,睫毛显得极长,挂着几点冰花,轻轻颤动。

陆渐不由将羽氅紧了紧,裹住少女露出的脚尖,将脸贴上那张青白小脸,冰冰凉凉,没有半点热气,陆渐无端眼鼻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呆子。”姚晴忽地张眼,开口便嗔道,“你做什么?弄痛我啦。”

陆渐一愣:“你醒啦,怎么弄痛你了?”

姚晴伸出手,纤纤素手已失去昔日光泽,苍白枯槁,嶙峋见骨,指尖拂过陆渐嘴唇面颊,笑道:“胡子,你的胡子长了,扎得人怪痛的。”

陆渐点头道:“是啊,不知怎地,一不留神,就长了这么多胡子。”

姚晴哧哧地笑,笑着笑着,忽又流下泪来,泪水挂在睫毛上,冻成点点冰花。

“阿晴,”陆渐胸中大痛,强笑道,“你别着急,西城不远啦,很快就到。”

姚晴抽噎一阵,说道:“你知道么?其实,其实我并不怕死,我,我只怕一件事。”

陆渐讶道:“什么?”

姚晴盯他半晌,忽地凄然笑笑,摇头道:“你呀,你真是天字号的大呆瓜,若你有谷笑儿一半的聪明,可就好啦。”

陆渐道:“谷缜的聪明,我这辈子也及不上,你若讨厌我,也没法子。”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哟,生气啦?”

陆渐摇头道:“我不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等你好了,那时候你就不理我,也没关系的。”

姚晴咬了咬嘴唇,涨红耳根,怒道:“你不生气,我可生气了,我不要你抱,背着我就成,省得看到你这张臭脸。”

陆渐一怔,不知她为何又发脾气,当下转身将她负在身后,刚要举步,忽听前方有人叫唤,举目望去,敢情几句话功夫,其他人已走得远了,谷缜立在高处,迎着风雪挥手大叫。

陆渐当即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追赶上去。

奔走一程,忽觉耳轮湿软,却是姚晴轻轻啮咬,陆渐浑身僵硬,忙道:“阿晴,你别淘气。”

姚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呆瓜,你跑得比马儿还快,也不怕累着么?”

陆渐道:“我不累。”他气息悠长,纵是疾奔之时,吐起开声,亦如平时。

姚晴默然一阵,说道:“大呆瓜,你只管跑路,怎么就不问问我,到底怕什么呢?”

陆渐道:“是呀,你到底怕什么呢?”

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癞蛤蟆。”

陆渐道:“什么叫冬天的癞蛤蟆?”

姚晴道:“捅一下动一下。”

陆渐不觉默然,姚晴忍不住道:“你又生气啦?”

陆渐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你却是天上顶漂亮的天鹅,我怎么努力,都配不上你的。”

姚晴眼鼻一酸,忍不住破口骂道:“臭小子,你又来气我!”

陆渐怪道:“我怎么又气你了?”

姚晴按奈心中激动,冷冷道:“你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何苦扯我进来。”

陆渐微微苦笑,足下却不稍停,只见前方人影越来越近,陡然间,道路转折,忽见前方两峰对立,危崖耸峙,峰尖没入无边云际,也不知高峻几许。

“‘西天门’到了。”虞照声如驴鸣,高声叫道:“这是山部地盘,待我和他们打个招呼。”

他甩开大步,几步赶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的是哪位?”

话音未落,山顶霹雳一声响,一块圆滚滚,光溜溜的巨石从峰顶飞落而下,轰隆一声,落在虞照身前丈许,泥石飞溅,地为之动。

虞照吃了一惊,厉声道:“山上的,这是什么意思?”

山上一个洪亮的嗓音道:“虞师弟,对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过。”

山下众人均是色变,虞照皱眉未答,仙碧已叫道:“是郎师兄么?”

山上那人叹了口气,道:“正是郎全。”

仙碧冷哼一声,道:“郎全,你知道崔师兄是怎么死的?”

郎全道:“我知道。”

仙碧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阻拦我们?”

郎全沉默半响,叹道:“家师不识时务,自取败亡,我等弟子,实应该引以为戒。”

仙碧气得面色青白,浑身发抖。

左飞卿一挥袖,蓦地高声道:“郎师兄,我素来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

郎全缓缓道:“左师弟,撇开别的不说,我山部上下数百口,总要活命。”

虞照怒道:“就为这个?郎全,我敬重你是条好汉,怎么如今反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郎全略一黯然,说道:“师弟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怎知这其中的苦楚。”

虞照冷哼一声,瞋目道:“说来说去,虞某唯有硬闯了。”

郎全长叹一声,徐徐道:“也好,郎某斗胆,领教雷部天威。”

谷缜始终一言不发,察看地势,眼见虞照跃跃欲上,便道:“虞兄且慢。”

虞照道:“怎么?”

谷缜笑道:“山部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动怒。”

虞照怒道:“给万归藏当看门狗也是好事?”

仙碧白他一眼,说道:“谷缜的意思你不明白。郎全一席话,不就是说明万归藏正在西城么?我最怕的就是追错方向,万归藏既在帝下之都,‘马影’十有八九也在,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虞照挠挠头,悻悻道:“老子都来了,万归藏要是不来,那才奇怪。”

仙碧冷笑道:“你只管吹吧,你又有多大面子?万归藏去哪里,还用瞧你的脸色?”话音未落,虞照便哼一声。

谷缜笑道:“我看这‘西天门’地势奇险,硬闯必难成功,势要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虞兄、仙碧小姐、陆渐和我扮作正兵,硬闯山门,左兄轻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顶。”

仙碧吃惊道:“飞卿一人,岂不太弱。”

谷缜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

仙碧眉头大皱,方要再说,宁凝忽地怯声道:“我随左部主一起去好么?”

她沉默多日,此时突然出声,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知她神通高妙,一行人中仅次于陆渐,方才之所以不曾点将,却是害怕挑起姚晴的醋劲,这会儿瞧姚晴并无多话,便点了点头,又向剩余劫奴、兰幽、青娥说道:“你们留在此间,择地等候,倘若五日内我们仍未回来,也就不用再等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倘若众人五日后还未回来,定已遭了万归藏的毒手,陆渐一死,众劫奴也无生理。

众劫奴和兰、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赘,当下各自点头,带着行李转身退后。

陆渐将姚晴牢牢缚在背后,说道:“阿晴,待会儿你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响动,也别睁开。”

姚晴嘻嘻笑道:“好啊,我先打个盹儿,过了西天门,你再叫醒我。”

陆渐心中一热,知道姚晴这番话,已将性命托付自己手中,当即振奋精神,拔起一棵枯树,运掌削成一根木棍,奔出数步,蓦地回头,说道:“宁姑娘,一切小心。”话未说完,手臂吃痛,被姚晴狠狠拧了一记。

宁凝则媚眼一红,转过身去。

姚晴轻哼一声,说道:“臭小子,看到了么,马屁拍到马腿上,人家都不理你。”

陆渐道:“我又没拍马屁。”

姚晴气道:“还敢狡辩。”话音未落,角侧风起,谷缜赶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势成三角阵势、将陆、姚二人围在阵心,仙碧叫道:“陆渐,你护住姚晴,别要逞强。”

陆渐心中感动,方要称谢,忽听前方滚石隆隆,势如雷奔雨坠,直向四人撞来。谷缜首当其峰,将“人气相驭”发挥到极致,闪身之际,从两块石头间穿出,双掌均带上周流石劲,向后一拨,卡嚓数声,两块大石头,四分五裂,凌空化为两堆碎石。

“好。”虞照称赞一声,不甘落后,呼呼两掌,两道雷音电龙破空射出,轰隆两声,两块大石应声而碎。

“北落师门。”仙碧清音贯耳,怀中波斯猫碧眼陡张,瞳子变化无端。

仙碧身法陡疾,鬼魅般在石阵中左右穿梭,手中软剑寒光迸射,东刺西缠,石块要么被剑势弹开,要么被带的歪斜散落。

陆渐得三人守护,谨守姚晴,并不主动出击,唯见石块击到,或是三人首尾难顾,方才伸出木棒,运转“天劫驭兵法”,石块无论大小,均被黏在棒上,被他一牵一引,立时偏斜。

五人藐觎生死,冒石而进,山部中人看在眼里,无不震惊慑服,又怕被其通过西天门,万归藏怪罪起来,危及家小,无奈中硬起头皮,推石下山,砸在五人前方,只愿五人望见声势,知难而退,谁知五人心意已经决,不但不退,来势反而更疾。

虞照斗得兴起,突发奇想,高叫道:“谷老弟,咱们比赛,看谁打碎的石块更多。”谷缜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闻言一拍即合,哈哈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块啦。”

虞照皱了皱眉,便道:“少吹牛,以往的不算,现在算起。”

二人说话之时,各自展动身影,尽向巨石多处招呼,任凭仙碧如何喝阻,均如不闻,只听的其中一个便叫道:“两块……四块……”

另一个叫道:“四块算个屁,老子五块了,嘿,你小子,不要耍赖,打碎了才算数,你那样也算碎石?石头皮也没磕破一块。”

郎全顾念旧谊,暗中叮嘱,故而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掷石块均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缜得寸进尺,竟将如雨乱石视为儿戏。

郎全心中动气,厉声道:“雷帝子,你不要小看我山部的能力,要活命的,赶快退下。”

虞照哈哈笑道:“……十二块……姓郎的,你只会耍嘴皮子吗……十三块了……奶奶的,你怎么会姓郎,我看应该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儿们的娘,委曲求全的全。”

谷缜接口道:“原来是委屈求全的娘儿们,难怪,难怪。”

郎全涵养再好,经两人这么一唱一和,也气的七窍生烟,面色一沉,厉声道:“兄弟门,人家骂我们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你们说,怎么办?”

山部弟子均露出悲愤之色,齐声道:“昆仑石炮。”

仙碧听得这话,暗叫糟糕,空中石雨骤然停止,崖顶上传来轰隆巨响,五人举头一瞧,两边山崖左右各五,隐隐露出十块巨大青石,光溜滚圆,重逾万斤,尚未滚落,便已遮天盖日,令人窒息。

“乖乖。”谷缜咋舌道,“这下子不好玩了,虞兄,打碎这个石头,我算你十块如何?”

虞照铁青着脸,闷声不吭,此时别说是他,就算陆渐出手,想要驾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抑且此时五人已到峡谷中段,进退两难,刹时间,一颗心均是提到嗓子眼上。

就当此时,崖顶忽地生出一阵骚乱,谷缜双目一亮,拍手笑道:“奇兵得手了。”

原来五人硬闯时,左飞卿和宁凝趁势潜上,左飞卿借风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宁凝施展“火神影”一半凭自身轻功,一半借了左飞卿之力,紧随其后。

山部弟子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动“昆仑石炮”,待到两人将近峰顶,方才有人察觉,出声警戒,然而为时已晚,二人奋身跃上峰顶,大打出手,左飞卿乃一部之主,宁凝神通更胜一筹,山部弟子虽多,面对两大高手,竟无一合之将。

左飞卿眼见石炮将落,锐声叫道:“宁姑娘,擒贼擒王。”叫喊声中,直奔郎全,宁凝闪身跟上,越过几名山部弟子,后发先制,赶到郎全身前,挥掌拍出。郎全举掌相迎,拳掌相交,顿觉一股奇热顺着手臂直冲肺腑,忍不住大叫一声,跌步后退,不料左飞卿早已绕到身后,郎全心中一痛,已被左飞卿抓在手中。

左飞卿俊眼生威,扫过山部弟子,厉声道:“若要命的,通通住手!”首脑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郎全瞧过二人身手,心知手下弟子纵然全军覆没,也休想挡住两人,心头一灰,惨笑道:“罢了,大伙儿认栽吧。”

众弟子呆了呆,蓦地有人扑通跪倒,嚎啕大哭,那哭声好似传染一般,不一时,山顶上已然哭成一片。

宁凝见这些山部男子个个豪迈魁伟,此时却哭的小孩儿也似,心中十分诧异,左飞卿也讶道:“郎全,倒底发生什么事?”

郎全眉眼泛红,长叹道:“我们的父母都被万归藏扣住,关在玉禾谷,由宁不空看管,你们若是闯过西天门,这老少几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飞卿微微色变,沉默一阵,忽听宁凝道:“郎师兄,玉禾谷怎么走?”

郎全一愣,道:“从这里向西南便是,姑娘是?”

宁凝道:“我性宁,家父宁不空。”

郎全大吃一惊,双拳紧握,浑身绷紧,山部弟子也纷纷盯着她,眼中透出深深恨意。宁凝微微苦笑,说道:“郎师兄,你带我前往玉禾谷好么?”

郎全心中惊疑,冷冷道:“你去作甚?”

话音方落,忽觉后心穴道一松,左飞卿叹道:“宁师妹,我知道玉禾谷怎么走,我陪你去吧。”

宁凝摇头道:“这是小女子家事,左师兄还是下山会合大众为好。”

左飞卿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却是本门之事,况且扶弱济困,乃是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宁凝看他一眼,空唇微动,终究没有多说,动身走到崖边,凝眸望去,陆渐五人趁此良机,奔走如风,已去得远了。

宁凝望着五个人影渐渐淡去,心中诸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凄然笑笑,说道:“郎师兄放心,我一定将令眷平安救出来。”说罢转过身子,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着她的背影,张嘴发愣。

宁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现数条岔路,略一犹豫拣了一条,方要举步,忽听左飞卿说道:“这条路错了。”

宁凝又换一条,左飞卿又道:“还是错了。”宁凝正要再换,左飞卿叹道:“你可真倔,怎么就不问我哪条是对的?”

宁凝回头望去,左飞卿立在身后不远,白衣无尘,潇洒旷爽,不带半分世间俗气,当下淡然道:“你若不想说,我何必要问。”

左飞卿望着她,意带审视,眼角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宁姑娘,你心情可是糟糕得很。”

宁凝心里有气,冷冷道:“我心情如何,与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设法到玉禾谷去。”

左飞卿摇头道:“那可不成,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宁凝疑惑道:“什么人情?”

左飞卿道:“在灵鳖岛你大可一掌杀了我,却中途罢手,说起来,左某只是你掌底游魂罢了。”

宁凝流露茫然之色,摇头道:“这件事,我早就忘啦,你可不欠我什么。”

左飞卿苦笑道:“左某平生最重恩怨,你放我一马,我便欠了你的情,没有偿还清前,你可不能死了。”

宁凝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死了?”

左飞卿深深看她一眼,叹道:“你人没死,心却死了?”

宁凝只觉这男子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他看穿,不觉心头一颤,垂下头去。左飞卿见她神情凄苦,大起同情之心,说道:“你青春正盛,又如初开之花,本是一生中最好之时,又何苦这么消沉寂寞。你这次前来,都是为了陆渐,他对晴丫头生死与之,又何苦为了这一段无望之情自伤自苦?”

宁凝怔忡时许,望着远处,喃喃道:“我真羡慕姚姑娘,她能为陆渐而死,可我,连死也不能的。”

说到这里,才觉自己无意间竟向左飞卿吐露心曲,顿时双颊发烫,拾眼望着左飞卿道:“左师兄,你对仙碧姐姐又怎么样呢?”

“我?”左飞卿微微一怔,眼力闪过一丝迷茫,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样。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这杯苦酒我饮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宁师妹,我真不愿你步我后尘……”

宁凝叹道:“这么说起来,十年了,你仍是看不开?”

左飞卿微微苦笑,宁凝瞧了她一眼,摇头道:“既然你都看不开,又何必劝我呢?”

左飞卿白眉微扬,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幽幽道:“是啊,我都看不开,劝你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两人彼此对视,心中泛起同病相怜之意。

蓦然间,左飞卿袖一拂,朗声道:“我来带路吧。”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宁凝默然相随,空山寂寂,风雪低吟,两道人影前后相叠如一,越发孤寂。

来到玉禾谷时,已是风停雪住,谷内吐出阵阵暖气,谷口亦生出星星碧草。

宁凝上前两步,扬声道:“爹爹,你在么?”

谷内有人“咦”了一声,继而就听宁不空哑声道:“你怎么来了。同行那人是谁?”

左飞卿暗服宁不空耳力了得,当下说道:“宁不空,你不认得左某人了?”

宁不空哼了一声,说道:“风君侯,你怎么跟我女儿在一起?是了,为山部的事来的?”

左飞卿笑道:“算你聪明。”

宁不空略一沉默,厉声道:“风君侯,你想用凝儿胁迫老夫吗?哼,告诉你,老夫不吃这套。”

宁凝道:“爹爹,这与左师兄无关,是女儿自己爱来的。”

宁不空心生惊疑,冷笑道:“那好,你进谷来。”

宁凝走进山谷,忽觉得身边微风流转,左飞卿也跟了进来,宁凝忍不住道:“左师兄……”

左飞卿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就是。”

宁凝心知他意在护卫,不忍拂他好意,只得吐一口气,转过一条碎石小径,忽见宁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手中把玩一节纸绳,纸绳从洞府铁门下方穿出,直通洞内,左飞卿低声道:“这洞里墙壁均是铁铸,专为关押山部弟子,以防他们施展山劲破壁。”

宁凝微微皱眉,宁不空却嘿嘿一笑,说道:“风君侯你说漏了,如今这洞里不但有铁壁,还有几千斤火药,老夫只要将引信这么一搓,洞内两百来人立时化为飞灰。”一边说,一边用拇、食二指捻搓引信。

宁凝与左飞卿均是色变,宁凝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妇孺,原本无辜,你何苦与他们为难。”

“老弱妇孺?”宁不空重哼一声,面色变得异常狰狞,厉声道:“当初落雁峡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妇孺?山部这些狗杂种听了沈舟虚的唆使,害死我火部多少老弱妇孺,你娘就是被山部坠石打断了腿,活活饿死,你难道都忘了吗?”

宁凝不禁语塞,胸口急剧起伏,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左飞卿皱了皱眉,扬声道:“宁不空,你当真要杀光这两百多人?”

宁不空冷笑道:“你们既然来了,山部必然没有守住西天门,这罪过可不小,嘿嘿,依照城主脾气,即便不统统炸死,也有五六十颗人头落地。”

话音未落,那铁门内忽然传来婴儿啼哭,其中夹杂妇人哄劝安慰。

宁凝听着这哭声,心底至软至柔的地方似被刺了一下,眼眶又酸又热。

宁不空脸上却露出乖戾神气,厉声道:“哭什么,不许哭,再哭一声,统统炸死。”

那婴儿哭声顿弱,似被人用手捂住了。

宁凝胸中好似堵了一团棉花,忍不住叫道:“爹爹……”

宁不空一摆手,厉声道:“闭嘴,不关你事。”

左飞卿双眼圆睁,喝道:“宁瞎……宁不空,你还算人吗?”

宁不空森然一笑:“问得好,好多年前,宁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称魔鬼畜生,左飞卿反倒骂无可骂。宁凝沉默一阵,忽地抬起头来,说道:“爹爹,火部有种心法,可以虹化自燃,对不对?”

宁不空闻声知意,脸色一沉,森然道:“你说这个作甚?哼,你敢胁迫为父?”

宁凝摇头道:“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敬你爱你,又岂敢胁迫于你?”

宁不空闻言,脸色稍缓,徐徐道:“这话说得还算不错。”

宁凝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你有时候实在可恶,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的。”

宁不空冷哼一声,悻悻道:“习惯了就好。”

宁凝摇了摇头:“爹爹,你若是害死这洞中的人,我只有先行自燃而死。”

宁不空身子一震,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宁凝长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若是害死这洞中的人,我便先行自燃而死,爹爹,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我,我也不想恨你。”

宁不空仿佛愣了一下,微微失神,喃喃道:“你恨我?”

宁凝道:“不错,我若瞧见你害死这些妇孺老幼,一定会打心眼里恨你,要是那样我宁可死了。”

宁不空身子微微发抖,腾地站起,厉声道:“你,你敢!你忘了,这些山部的狗杂种害死过你娘。”

宁凝凄然一笑,摇头道:“我没忘,可是,我却连妈妈的样子也没见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也和你如今一样?是魔,是鬼……”

“住口。”宁不空面肌微微抽搐,咬牙道:“凝儿,你可以恨我怨我,却不能侮辱你娘。”

宁凝身子轻震,喃喃道:“那么她是什么样子的?”

宁不空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坏死眼珠骨碌乱转,过了一阵,脸色渐渐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暖意,悠悠道:“你娘,长得很好看,和你一样的好看,她的心肠也很软,这也和你差不多,她总是在我耳边唠叨,劝我不要杀人,不要争霸,絮絮叨叨,几乎叫人厌烦。不过,她的眼睛好看极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好多年啦,有时候,她的样子我都记不真了,可那一双眼睛,就像烙在心里怎么也忘不了……”

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左飞卿,你说说,我女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左飞卿苦笑道:“令爱的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雾,看人的时候,直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就是这样。”宁不空满意微笑,将手一拍,“果然,果然。”

宁凝叹道:“爹爹,你想过么?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会说什么?”

宁不空一愣,颓然坐倒,喃喃道:“她,她会说什么?”

宁凝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说到这里,她踏上一步,凝视父亲,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燃,要么放掉这些老弱,两件事,你任选其一。”

宁不空全身陡震,失声道:“凝儿……”

宁凝微微咬牙:“女儿不孝,这一回,我说到做到。”

宁不空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皮下眼珠骨碌乱转,沉默了不到一刻工夫,左、宁二人却如经历了数十年光阴。

忽然间,宁不空打个激灵,神情恍惚,抬头向天,尖声打了个呼哨。

不一时,山谷四周人影晃动,闪出三个人来,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没声息,跪在宁不空身前,黑面巾下眼珠精光乱转。

左飞卿方觉疑惑,忽听宁不空道:“火药埋的怎样?”

其中一人答道:“不是早埋好了么?”

宁不空徐徐道:“我认为还是埋少了,你们三个再取两桶来。”

那三人应了,起身站起,方才转身,宁不空手中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针穿纸,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见状大惊,纵身而起,宁不空将手一挥,袖中射出两道火光,正中二人,轰隆两声,漫天血雨缤纷洒落。他出手如电,连毙三人,宁凝左飞卿均是无比惊讶。宁不空一言不发,从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几步,走出铁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道:“出来吧。”

洞中寂静时许,陆续走出许多老人妇孺,盯着宁不空,既是茫然又是畏惧,宁不空拐杖一顿,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走,再不走,一个也别想活!”

山部家眷莫名其妙,但见他声色俱厉,又生惶惑,扶老携幼,向谷外去了。宁凝又惊又喜,脱口道:“爹爹。”

宁不空铁青着脸,厉声道:“别叫我爹,快走,快走。”说罢步履如风,快步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宁凝问道:“爹,你杀死的三人是谁?”

宁不空冷哼道:“万归藏派来照看老夫的,那老东西对我始终不放心。哼,凡事不做便罢,做便做绝,既然放了山部的狗杂种,索性连这三个废物一并打发了。”

宁凝疑惑道:“那如今去哪儿呢?”

宁不空脚下不停,说道:“越远越好,直到万归藏找不到咱爷儿俩为止。”说着转身向左飞卿道,“风君侯,你不用跟来了,今日别过,后会无期。”

左飞卿微微一笑,点头道:“宁不空,你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今日总算做了一件。”

宁不空冷哼一声,方要反唇相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笑道:“说得是。宁师弟,这件事你做的再好不过了。”

刹那间,宁不空浑身血液好似抽空一般,双脚好似钉子,死死钉在地上。

左飞卿和宁凝二人也是脸色惨变,只见路前人影一闪,万归藏背负双手,笑吟吟逍遥而来。

宁不空干笑一声,涩声道:“想不到,城主竟然来了。”

万归藏笑笑,说道:“你想不到,万某却想到了,宁师弟,你信不信?”

宁不空长吸一口气,勉力定住心神,道:“城主神机妙算,宁某向来敬佩,但说你算到此事,宁某却不相信。”

万归藏微微一笑:“不错。虽知你将来必反,却料不到如此快法。可你却不知道,你杀掉的三人,体内种了‘六虚毒’,与我‘同气相求’,数十里之内互有感应,只要三人活着,万某便能感知。你若心软一些,制住三人,倒也罢了,可你宁师弟向来做事做绝,所以那三人一死,万某立时便知道了。”

宁不空仰天叹了口气。万归藏打量他笑道:“看你模样,似有余恨。”

宁不空苦笑道:“宁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网开一面,放了小女。”

宁凝大声叫道:“爹爹,我不需他放,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闭嘴。”宁不空厉声喝道,“为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继而抬头道,“万城主,念在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劳。”

万归藏打量他一眼,笑道:“无怪你当日败给沈舟虚,只因你对别人再狠,对妻女却狠不下心;沈舟虚却不然,对别人狠,对妻儿更狠。宁师弟,你的确聪明,可惜仍有私情,以有情对无情,焉能不败?”

他微微一顿,又道:“你要我放了令爱么?也好,只要你虹化自焚,我便给她一线生机。”

宁凝又惊又怒,脱口道:“不成……”

宁不空却一摆手,沉声道:“什么叫一线生机?”

万归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瞧她自身造化。”

宁不空沉默半晌,蓦地仰天大笑,万归藏一言不发,微笑注视,宁不空陡将竹杖一顿,高声道:“万城主,你可知道当年落雁峡一战,我如何败给沈舟虚的?”

万归藏笑道:“这个我倒有耳闻,你听说沈舟虚去了落雁峡,不顾师兄弟反对,执意回去营救家眷,结果途中中了埋伏。”

宁不空惨然一笑:“其实我也知道,即便回去,业已不及,可是那又怎样。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师兄弟,嘿嘿,又哪儿知道我的心思。”

万归藏点头道:“火部由你而兴,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败也不空。”

宁不空哈哈大笑,笑声中头顶火光骤然一闪,头发顿时燃烧起来。

宁凝纵然暗地留心,也料不到宁不空如此果决,见状惊呼上前,欲要制止,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万归藏已然抢至,手掌一挥,劲气涌至,将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左飞卿奋力抢出,风蝶掌力一起使出。

万归藏哈哈大笑,分出双掌,以一敌二,将左、宁二人敌住。不出十招,左飞卿便吃了一掌,跌倒在地,宁凝上前救援,却被万归藏巧使诱敌伎俩,一指将她点倒。

宁凝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父亲浑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动的火把,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咝咝怪声,虹化之火由内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肤,因此缘故,自燃者必要经受莫大折磨。

宁不空浑身火焰越烧越小,初时还如一棵大火树,渐渐变成栲栳大小,烧到最后,竟不过碗口大小一团,终归火尽烟灭,被山中狂风一吹,漫天飞灰,散得干干净净。

宁凝望着那漫天灰烬,蓦地眼前一黑,一口痰涌上来,昏死过去。

陆渐五人奔出一程,不见左飞卿和宁凝赶来,心中均起忐忑,陆渐道:“谷缜,托你照顾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

姚晴面色微沉,却没作声,谷缜却摆手道:“不成。”

陆渐道:“为什么?他们若有三长两短……”

谷缜正色道:“你仔细想想,以宁、左二人的修为,当今之世,谁能制住他们?”

陆渐略一沉吟,迟疑道:“恐怕只有万归藏。”

谷缜道:“他们若是无恙,必然赶来,若是未能赶来,要么便有大事缠身,要么就是遇上了老头子,你二人若是前往其边,即是老头子不亲自动手,也难免被山部石阵困住,如此一来,先前所有辛苦,岂不一笔勾销。”

仙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就这么瞧着?”陆渐道:“对啊。”

虞照也道:“姓左的虽然可恶,为人却不坏,这么丢下他不管,太不仗义。”

姚晴也道:“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但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

四人一愣,仙碧沉吟道:“万归藏无情无义,视人命如草芥,决不会回来救人。”

谷缜道:“是啊,若要胜过老头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优柔寡断,还不如就此认输。”

剩余四人听得这话,无不默然,谷缜扫视四人,苦笑道:“我并非无情无义,只是此番我的赌注是东岛,仙碧姑娘和虞兄赌的是西城,至于陆渐,赌的是姚大美人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望斟酌,若是定要回去,我也立马随行。”

四人听了,对视片刻,虞照忍不住道:“这鸟赌局真叫人进退两难,罢了,大伙儿兵贵神速,给他来个直捣黄龙。”

陆渐也叹道:“如今只有往好处想了。”

仙碧惨然叹了口气,谷缜却将声一扬,朗声道:“各位记住,此行就算我谷缜埋骨此地,你们也决计不能回头。”

众人听得这话,心中无不腾起悲壮之气,姚晴回望来路,自伤心事,喃喃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陆渐道:“阿晴,你念什么?”

姚晴凄然一笑,还未回答,仙碧已眼眶含泪,接口念道:“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仙碧念到这里,不觉硬咽。虞照却豪兴陡发,洪声接道:“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血字方完,谷缜已拍手大笑:“我还是喜欢最后一句:谁共我,醉明月?哈哈,谁共我,醉明月?”

虞照两眼一瞪,大声道:“那还用说,除了老子,还有哪个?”

两人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奔走在前。

陆渐心中奇怪,皱眉道:“你们到底做什么?”

姚晴叹道:“苦中作乐罢了。”说着轻轻拍了陆渐一下,低声道:“快走,别输给他们。”

陆渐点一点头,飞身赶上虞、谷二人,仙碧抱着猫儿,恋恋不舍回望一眼,咬了咬牙,追随众人身后。

行了半日,峰回路转,山坳里忽然传来一股泥腥气,仙碧玉道:“大家当心,‘万死泽’到了。”话音方落,前方豁然开朗,露出大片洪荒沼泽,乌黑浊泥上白雪未融,黑白相间,星星点点。

沼泽对岸,一座山峰巍峨入云,云山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危崖百仞,奇高奇险,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遥指悬空楼阁,“过了这片沼泽,就是帝之下都了。”

谷缜笑了笑,说道:“要过这片沼泽,怕不容易。”

仙碧道:“飞唧若在,可就好了,以他‘白发三千羽’的神通,居高临下,必叫沙天洹动弹不得。”

谷缜微微皱眉,忽而笑道:“无妨。我来试试。”瞅准一处实地,飞身纵上,众人纷纷跟随。

行走不久,泥面一动,哗然拱起,两道黑影飞身纵起,搅得泥水飞溅,谷缜闪身让过,纵身跳上另一实地,不料脚才落地,泥面陡陷。

谷缜急忙纵身再跳,不料四周貌似实地处纷纷塌陷,竞无一处可以立足,掉头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

谷缜心念一转,将身子一缩,钻入沼泽之中。

一入泥中,谷缜便觉四面压力重叠而至,难以呼吸,此时体内泽劲也随之发动,破开污泥。

就在此时,四周淤泥忽地搅动起来,谷缜心知有人逼近,闪身错让,两把匕首顿时落空,谷缜双掌一分,电劲出手。沼泽之中亦有水,水能传电,两名泽部高手忽遭电击,气息陡乱,双双蹿出泥面换气。

不料陆渐早已候着,两人一露脸,便飞身赶上,一手一个,拎将起来,顺手制住穴道,扔向干处。

不多时,便有六七名泽部弟子被谷缜迫出泥面,谷缜方要纵出沼泽,忽觉又有一人逼近,正要闪避,来人手臂一圈,将他手臂缠住。

谷缜不料来人如此敏捷,迥异先前高手,心中顿如电光闪过:“沙天洹来了。”

他心念转动,欲要抽手反击,不料沙天洹出手奇快,又将他剩余一臂缠住,同时带起一股大力,拖着谷缜钻向沼泽深处。

沙天洹本也是泽部高手中的佼佼者,在这泥沼之中浸淫多年,谷缜“周流六虚功”火候尚浅,沼泽之中还不能与之抗衡,只觉沙天洹有如一条大蛇,将他越缠越紧,抑且老头儿身上裹着一层古怪皮套,滑溜溜有如鲨鱼。

谷缜发出电劲,均被那皮套隔绝在外,以至于被沙天洹越拖越深,四周压力越来越沉,气息紧迫,力不能继。

就在这个当儿,谷缜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天劲”,气透发稍,逼得满头长发根根绷直,向后乱刺。

沙天洹藏在谷缜身后,以免与他正面相搏,万不料谷缜情急之下,八劲救主,头发亦能伤人,他身上皮套本是至宝,水火电劲均不能侵,唯独面孔留有一个小孔,方便冒出泥面换气。

谁知无巧不巧,谷缜头发正从那小孔钻入,刺挠鼻孔。

沙天洹只觉鼻子奇痒,闭气功夫顿时被破,急忙放开谷缜,挣扎欲上,不料却被谷缜反手抱住腰身。

沙天洹不及摆脱,无奈之下,好似逃命的耗子,拖着他向上猛钻。

陆渐守在沼泽之上,眼见淤泥翻腾,却不见谷缜露面,心中正自焦急,忽见一个似鱼非鱼、光滑溜溜的东西钻将出来,陆渐也不知是人是怪,眼看不是谷缜,便是一拳。

沙天洹才受大难,便遭重击,顿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谷缜借他之力钻出泥沼,将沙天洹拖到一处实地,大声道:“泽部弟子听好,沙天洹已然就擒,尔等顽抗,全无意义。”

剩余的泽部弟子对沙天洹本就不服,之所以守卫在此,也是迫于万归藏的武力,听得这话,乐得旁观,再不出手捣乱,目视谷缜一行,登上彼岸。

谷缜身性好洁,此时弄了一身污泥,面目难辨,心中十分恼火,一旦上岸,便对沙天洹一阵乱踢,踢得老头儿七荤八素,连叫饶命。

仙碧鄙夷道:“这厮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杀他污了咱们的手,至于你这身泥么……”说到这里,掩口直笑。

谷缜悻悻道:“有什么好笑的。”

仙碧笑道:“我瞧你真像刚出土的菩萨。”

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他算什么菩萨,分明是刚出池塘的蛤蟆。”

谷缜笑道:“好,好,要做蛤蟆,大伙儿一块儿做。”说着伸出泥糊糊的双手,去抹姚晴脸颊。

姚晴失声尖叫,陆渐连忙闪开,说道:“谷缜,不要胡闹。”

谷缜笑嘻嘻的道:“姚大美人,若不是你坐骑了得,我今天非在你脸上画一个乌龟不可。”

姚晴心里暗骂,嘴里却不敢作声,只怕这小子发起疯来,真在自己脸上抹上两把污泥,那可是糟糕极了。

虞照哈哈一笑,说道:“谷兄弟别怕,前方不远就是洗魂桥,两道瀑布夹桥对流,壮观已极,任你多少泥巴,都是一洗而光。”

谷缜大喜,又踢沙天洹两脚,扒下老头儿的皮套,扔进沼泽,拖死狗般拽着他向山上爬去,沙天洹浑身皆痛,惨叫道:“谷岛王,谷岛王,小的会走,小的会走。”

他连滚带爬挣将起来,垂头丧气,跟在谷缜身边。

攀至山腰,忽听水声轰鸣,姚晴低声道:“呆子,洗魂桥到了。”

陆渐举目望去,却是山顶雪水流下,在此地汇成两道瀑布,飞流相对,彼此冲击,有如两条白色巨龙,双双扎入一座高山湖泊,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吼声。

瀑布之间,一道如虹长桥横跨湖上,下低上高,连接两岸,桥下湖水色如墨绿,深邃无极,桥上凝立一人,浩浩白瀑间,乌黑羽氅醒目无比。

虞照啧啧道:“几天不见,猫儿也变成虎了,仇老鬼这架势,莫不是要以一当五?”

“勇气可嘉,有诗为证。”谷缜笑道,“洗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吼,独退你我四五人。”

“横枪立马?”虞照呸了一声,“他横尸还差不多。”

谷缜哈哈大笑,拍手道:“说得好,咱们这就一拥而上,给他来个立马横尸。”

仇石神色冰冷,淡然道:“雷疯子,你别太张狂,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手一挥,湖对岸山崖上陡然吊下一对男女,虽是五花大绑,众人仍是一眼认出,男的是左飞卿,女的正是宁凝,二人神气颓败,显然吃了不小的苦头。

众人始料不及,各各吃惊,仙碧纵身欲上,仇石却阴笑道:“仙碧师妹,你若妄自上前,风君侯和宁姑娘只怕没命。”

仙碧一惊,只见两侧山顶上探出数十人头,纷纷张弓搭箭,指定崖上二人,如此相距甚远,五人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休想在箭发之时越过虹桥,救下左、宁二人。

仙碧气为之塞,含怒道:“仇石,你要怎样?”

仇石笑道:“当然是请你们回去。”

仙碧大皱其眉,盯着谷缜冷冷道:“这就是万归藏的法子,我倒想看看,你怎么用他的法子胜他?硬闯上去吗?”

谷缜不禁苦笑,寻思:“君子和小人斗,一辈子都是输家。看来我心还不够硬,终究做不了万归藏。”想到这里,转身下山,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

谷缜叹一口气:“还做什么?打道回府呗!”

“这就打道回府?”虞照怒气勃发,跳将起来,厉声叫道:“仇老鬼,你倚仗人质算是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我对敌,死活听天,你敢不敢?”

仇石阴阴一笑,淡然道:“我就知道雷疯子你有此一说,你想逼我和你决战,出口怨气。嘿嘿,你当仇某人怕你?好啊,你们几个一起上,仇某统统接着便是。”

众人闻言,均觉讶异,虞照“咦”了一声,打量仇石道:“仇老鬼,你吃了神仙屎还是佛爷屁?说起话来,口气好大。哼,若是一起上,只怕你骨头渣儿也留不下来。”

仇石笑道:“我虽说了一起上,却有一个前提。”

虞照道:“什么前提?”

仇石道:“那便是你们既不许用本部神通,更不许用周流六虚功和大金刚神力,就算补天劫手,也不能用。”

“什么?”虞照大怒道,“这些都不能用,那还打什么架?”

“是啊。”仇石阴森一笑,“倘若撇开这些绝学,你五人仍能赢我,仇某自然甘拜下风,恭送各位过桥。”

虞照不禁沉默,瞅了仇石两眼,徐徐道:“仇石,你说这话,是寻我开心?”

仇石冷笑道:“我就拿你寻开心,怎么着?雷疯子,你不是自负豪勇,瞧不起人么?有种的,就不用周流电劲,跟我斗斗。若是不敢,那就是没种,嘿嘿,我倒忘了,雷部的人哪有什么种?”

仇石在东岛被风、雷二主杀得一败涂地,心中耿耿于怀,难得逮到如此良机,自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自忖此时身处二瀑之间,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虞照倘若不用电劲,和他交手,真与送死无异。

虞照气得脸色血红,死死盯着仇石,眼里似要滴出血来,仙碧心道要糟,扯住他衣袖,疾声道:“虞照,不要中他的激将法,我们先退,再想办法。”说着连扯两次,虞照纹丝不动,仙碧大急,心知虞照性如雷火,宁折勿屈,受此侮辱,若不应战,真比死还难受。眼看他口唇微张,仙碧心头一急,几乎便要哭出来。

此时间,忽听陆渐在身后高叫道:“仇石,你说话可是算数?”二人一愣,回头望去,只见陆渐大步上前,目光炯炯,注视仇石。

仇石本想激虞照动手,浑不料陆渐横插一脚,心中不悦,板起脸道:“什么话?”

陆渐道:“我若不用大金刚神力和补天劫手仍能赢你,你就甘拜下风,让我们过桥吗?”

这一条原是仇石临时杜撰,用来羞辱虞照,但他一部之主,面对众人,不能自食其言,只得道:“不错。”心中却甚犹豫,寻思:“难道这少年还有什么别的本领?”但他自忖神通了得,又占据地利,这念头一闪即没,并不放在心上。

陆渐放下姚晴,说道:“阿晴,我离开一会儿,你别担心。”

姚晴盯着他,神色复杂,蓦地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去吧,可要回来。”

陆渐点头道:“我一定回来。”转身向仙碧道:“姐姐,借你软剑一用。”

仙碧一怔,解下腰间软剑,递给陆渐,陆渐轻轻一抖,长剑崩直,脱出鱼皮软鞘,银白修长,宛如落日残影,天河余波。

仇石瞧陆渐提剑登桥,眼中透出一丝讥笑,冷冷道:“你就用这口剑和我交手?”

陆渐道:“若用剑法,自然要用剑。”

“剑法?”仇石微微一笑,“什么剑法?”

陆渐道:“姚家庄,断水剑法。”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异,姚晴身子微微直起,眼中透出一丝激动。

仇石哈哈大笑,笑了几声,两眼望天,冷笑道:“就是被阴师弟灭掉的姚家庄?”陆渐点头道:“不错。”

仇石冷哼一声,道:“姓陆的,你太小觑人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竟用这等下九流的剑法,抵挡我水部神通?”

陆渐道:“是不是下九流,一会儿便知,仇石,你敢不敢和我斗?”仇石面色一沉,厉声道:“敢,怎么不敢?说好了,你的大金刚神力一丝也不能用,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真气护体也算违规。若是违规,就算你输。”

陆渐道:“那是自然。”仇石冷笑道:“是么?你若死在我手里呢?”

陆渐道:“那是我自找。你呢,你死在我手里,又怎么说?”仇石将心一横,扬声道:“仇某愿赌服输,听天由命。”

“很好!”陆渐道,“我问你一句,你这辈子,炼过多少水鬼?”仇石一愣,皱眉道:“记不清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

陆渐目光微寒,徐徐道:“那你信地狱么?”仇石又是一愣,冷冷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陆渐剑指湖面:“那么你朝下看。”仇石目光一扫,冷笑道:“瞧什么?全都是水。”

陆渐冷笑道:“你瞧不见么,我却瞧见了,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仇石心头一沉,怒道:“臭小子,你打什么机锋?”

陆渐悠悠吐出一口气,神色生出微妙变化,刹那间尘俗尽消,宝相矜持,眉眼不动,却威严俱足。仇石与他目光一触,心头猛地打了个突,气势无端弱了三分,顿时暗叫“不好”,心道:“这小子不用大金刚神力,也有金刚神威,若再拖延下去,必然被他气势所夺,不战先败。”

一念至此,仇石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插入两旁瀑水,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瀑水中抽出十道亮晶晶的细长水剑,双手一挥,向陆渐周身刺来。

陆渐凝立不动,屹如山岳,直到水剑行将及身,长剑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圈,那十道水剑竟随他剑风所及,黏着剑尖向下低垂,仇石瞧得一怔,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陆渐圆圈尚未画足,长剑嗖的一下,直刺过来。

仇石大吃一惊,纵身后掠,面露惊疑之色,姚晴却是双目发亮,叫道:“举棒打牛。”

陆渐这一剑,不折不扣,正是“断水剑法”的起手势“射斗牛”,姚晴叫出二人私相传授时的杜撰名儿,陆渐心头一震,霎时间,海边相遇,林中学剑,种种情形,一幕一幕,流水般从他心头淌过,温暖之意涌遍全身,当下朗笑道:“仇老鬼,再看我的‘蘑菇大树’。”身形微蹲,纵起飞刺。

这一剑看似平易明白,仇石却觉剑势如潮,无所不至,无从抵御,只得纵身又退,厉声叫道:“你这不是‘断水剑法’,是,是……”说到这儿,却说不出来。

陆渐收剑笑道:“不是‘断水剑法’是什么?”仇石张口结舌,这两式无论运劲、出剑、招式变化,无一不是“断水剑法”,但不知为何,一旦使出,威力却比他所知道的“断水剑法”强了十倍不止,若是蕴含无俦内力,倒也罢了,仇石身当其锋,却又知道陆渐并没使用半点“大金刚神力”,如此一来,真是奇怪极了。

仇石心念数转,定一定神,猛地一声沉喝,驭起水剑,将“天水十方剑”全力施展开来,十指无形水流随他体内水劲变化,忽吞忽吐,忽直忽曲,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陆渐却不慌不忙,又使出一招“白马翻山”,半挑半弹,轻轻巧巧又将水流卸开,再使一招“马毛鸟羽”,漫天水光随他长剑所指,倏尔扭转,反刺仇石。

仇石越斗越惊,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竭力驾驭水剑,抵挡那诡异剑势。

不但仇石吃惊,桥下众人也无不惊讶,自从“周流六虚功”出世,八部神通驭物为功,世间寻常刀剑早已不是敌手,不料陆渐却以一柄软剑施展一路二流剑法,将仇石杀得迭迭后退。

仙碧、虞照均感不解,唯独谷缜隐约看出一些门道,猜想陆渐虽然不曾用手,却用了“天劫驭兵法”,料是这一法门随他武道精进,越发炉火纯青,不但能驾驭兵器,更能驾驭水火,但除此之外,这路剑法之中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谷缜即便知道陆渐底细,也觉看不明白。

桥上二人越斗越快,仇石身如鬼魅,十指水流纵横,变化无方,间或击中剑刃,发出嗡嗡颤响,扣人心弦。而陆渐一招一式,却是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仍是章法不乱,初时他每使一招,姚晴必叫名字,但随二人越斗越快,姚晴尚未张口,陆渐已使了六七招之多,只不过这“断水剑法”他从未学全,二十来招须臾使完,不得已,又将这些招式再使一遍。

仇石也瞧出陆渐招式不断重复,然而来来去去这么几招,被陆渐反复施展,威力却不弱上半分,任凭仇石寻罅抵隙,千变万化,也无法占到半点儿便宜,陆渐的剑法中俨然隐含一股势道,凌厉诡奇,不但流水辟易,抑且每次纵剑反击,总能叫仇石手忙脚乱,难于应对。

姚晴看得心中突突乱跳,浑身滚热,惊喜之意竟然压过伤病。她不料家传剑法到了陆渐手里,竟有如此神威,纵使姚江寒在世,和陆渐一比,也是一天一地,休想望其项背,就算是剑招仿佛,剑意也逊了老大一截。

“剑意”二字在她心中闪过,姚晴忽有若悟,脱口道:“啊,我知道了,原来如此。”

谷缜正自疑惑,闻言回头道:“大美人,你知道什么了?”姚晴微微一笑:“我知道陆渐这剑法的真正来历了,你要不要听?”

谷缜笑道:“请说,请说。”仙碧、虞照听了,也纷纷侧目。

姚晴笑道:“你还记得‘风穴’上那副对联么?”谷缜微微动容,说道:“你说的是公羊祖师的那副对联?”

姚晴点头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横批就是,众风之门。那日陆渐就曾从这对联中瞧出剑意。”

仙碧疑惑道:“你是说陆渐从公羊祖师的字迹中学到他的剑意?”

“这有什么奇怪?”姚晴白她一眼,撅嘴道,“当年那个大醉鬼张旭不就是从公孙大娘的剑意中悟出草书的笔法么?难道陆渐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从那只老公羊的笔法中悟出剑意?”

仙碧露出恍然之色,虞照亦觉钦佩,击掌道:“妙极,妙极。”谷缜也默默点头,心道:“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陆渐并非使诈用出‘天劫驭兵法’,凭借的竟是公羊剑意。”

姚晴望着陆渐,心花怒放,含笑道:“我只没料到,这小子竟变得如此聪明,不但学来就用,还用的这么漂亮。这剑法到他手里,才真是不负‘断水’之名。”

虞照道:“断水剑法本就出自公羊羽的‘归藏剑’,今日只算认祖归宗。不过奇怪,那字写在风穴边三百年,那么多东岛高手都没悟出,偏偏陆渐就悟出来了?”

仙碧轻轻一叹,说道:“这便是说,就境界而言,陆渐已然胜过历代东岛大高手了。”谷缜淡淡一笑,说道:“也许无关境界,而是缘分,公羊祖师泉下有知,得到这位小友,必然十分高兴。”

谈论中,那二人进进退退,已斗到虹桥正中,正是两道巨瀑交汇之处,满天飞珠,四方流银,水声隆隆,震耳欲聋,蒙蒙水光之中,二人形影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仇石一声怪叫,水珠迸散,化为漫天雾气,原来他久处下风,一气之下放弃水剑取胜的念头,施展出“玄冥鬼雾”来。

风穴剑意本是公羊羽大成之学,他封剑十五年后,萧然坐化于灵鳌岛,这十五年中,剑不在手,反而让他悟出了许多使剑时不曾明白的道理,只不过年已垂暮,淡薄胜负,便借书写对联,留下所悟剑意,若不是姚晴与陆渐一番对答,决计无人看得出来。

仇石一变,陆渐也随之变化,出剑时带上“众风之门”四字的意蕴,长剑挥洒,将茫茫鬼雾逼成一束,飘飘渺渺,萦绕剑身,忽长忽短,时粗时细,或如飞蛇,或如神龟,飞腾纵横,变化出奇,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陆渐忽地发出一声长啸,桥下四人清楚看到一道白亮光华在雾气中一闪而没,霎时间,云开雾散,桥下二人换了方位,遥遥对视,陆渐神情淡泊,长剑下垂,仇石后颈一点血痕正慢慢扩大,他猝然一扭,似要挣扎,身子却如充了气的皮球,鼓胀起来。

“当心。”仙碧叫道,“他要用败血之剑。”

陆渐却是闻如未闻,盯着仇石,摇头叹道:“我不是说过吗?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话音方落,仇石喉间发出咯咯之声,似要说些什么,陆渐却已然飘然转身,向前走去,就在此时,他身后嘭的一声,仇石身子爆裂开来,血肉横飞,坠入湖中,所射血剑,离陆渐脚跟不过寸许。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

陆渐丝毫不为所动,走到山崖前,抬头望着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听空山里传来一声叹息。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想三百年后,又见公羊剑意。可怜,姓仇的横行一世,死得竟这般不如意。”

陆渐眼中精芒迸出,扬声道:“万归藏,这人,你放是不放?”

万归藏笑道:“当然不放。”陆渐目涌怒色,万归藏仿佛看到他的神情,哈哈笑道:“小子,别弄错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陆渐尚未答话,忽听得谷缜笑道:“万归藏,八图之谜你还没解开吧?”

万归藏冷笑一声,道:“你说呢?”谷缜道:“你若解开八图之谜,早就捷足先登,何必处处阻拦我等。我猜你夺去的玉匣中,只说了线索在西城,却没详说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须得玉匣线索与八图谜语合而为一,方能找到下一个线索。”

这话出口,山中顿时一阵沉寂。原来万归藏得到八图,早晚钻研,颇费心力,但谷缜当日能够破开八图,靠的是群策群力,万归藏自负才智,有意与梁思禽较劲,不肯借力于人,况且就想借力,也没有莫乙那等怪人可用,故而几日下来,始终不得要领,听谷缜一说,微感羞怒,忽地冷冷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老夫瞧得久了,早晚会瞧出来。”

谷缜道:“要是一年半载也想不出呢?”万归藏道:“绝无可能。”谷缜笑了笑,说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却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们却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着这座桥吧?即便你守住了桥,以徒儿的能耐,也不难从山崖爬上去,到时候那件物事落在区区之手,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万归藏蓦地接口道:“什么物事?”谷缜道:“就是那件物事。”

万归藏见他口风甚严,不觉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要得意,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暂且不说。”谷缜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我也暂且不说。”

“好啊。”万归藏道,“你知道什么,我偏想听听。”他这话出口,谷缜不敢不说,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过就如对左、宁二人一般,将我们统统制服,等你想出来为止。”万归藏嘿了一声,并不答话。

谷缜心知万归藏自负心意如天意般难测,生平最讨厌别人猜透他的心思,谷缜道破他的心曲,等于犯此人大忌,但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抢先挑破他的阴谋,叫他纵然得逞,也不舒服,索性又道:“老头子,说好了斗智,你以武力制住我们,就算取胜,也不能叫人心服,人无信不立,你言而无信,别说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万归藏仍不作声,山中空旷,鸟声也无,唯有瀑布声浪鸣响不绝,反复敲打人心。

谷缜饶是胆大气粗,当此情形,也不觉紧攥双拳,掌心渗出缕缕汗水。他知道万归藏商人之性,对所谓“信义”看得极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时默不作声,必然是在心中反复权衡“守信”、“背信”谁更有利,一旦权衡明白,必然毫不犹豫,取大弃小。谷缜自知弱小,与万归藏相斗,唯有老头子这一性情可作文章,故而灵鳌岛上所设的赌局,万归藏一旦胜出,便可驱使东岛西城,驭使潜龙,比起灭东岛、毁西城要划算得多,因此缘故,万归藏才会临阵罢手,参与赌局。此时也是一般,只不过其中的利益大小,不如先前那么分明了。

谷缜正自胡思乱想,万归藏忽道:“谷小子,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谷缜心中暗骂,知道万归藏权衡不下,故将烫手山芋抛给自己,这就好比谈生意,万归藏由买方变成卖方,谷缜由卖方变成买方,谷缜若不开出更大价码,这桩生意一定告吹,这会儿也是一般,若不让万归藏感受“守信”更占便宜,那就万事休也。

谷缜心念急转,看了看崖上两人,忽一咬牙,嘻嘻笑道:“这样吧,老头子,我告诉你线索何在,你放了宁姑娘和风君侯如何?”万归藏哈哈大笑,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夫可没逼你,我没逼你,也就不算失信,咱们还是斗智。”谷缜听到这话,吐出一口长气,心中将“老无赖”骂了十遍,嘴上却笑嘻嘻的道:“是啊,是我自己说的,老头子你不过笑纳而已。”万归藏道:“你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定骂我。”谷缜道:“不敢不敢。”

万归藏冷笑道:“好,我在掷枕堂等你。”谷缜笑道:“不必了,你到莺莺庙等我,我晚一些来。”万归藏冷冷道:“你又耍什么花枪?”谷缜道:“在你面前,我哪还有花枪可耍,只是裹了一身泥巴,先要洗刷洗刷。”万归藏冷哼一声,崖上宁、左二人忽为绳索牵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后。陆渐气得两眼圆睁,偏偏毫无法子。沙天洹见主子要走,急道:“城主,救我……”连叫两声,却无半点儿回应,只有远处传来阵阵回声。

沙天洹大张着嘴,眼中一片恍惚。谷缜瞧他一眼,叹道:“万归藏最见不得下属败落,你没守住万死泽,他不杀你,已是万幸了。”又转头问道:“虞兄,这人到底如何处置?”若依虞照的性子,当然是一掌毙了,正要开口,却听陆渐道:“还是放了他吧。”说着向远处一挥手,叫道:“你们两个出来吧。”话音方落,岩石后走出两人,正是鼠大圣和赤婴子,二人畏畏缩缩,神情十分可怜,猛然扑到陆渐脚前,连连磕头。

陆渐叹了口气,扶起二人,说道:“沙天洹,你坏事做尽,原本不该留你活命,但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十分不忍。你要记住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此二人,将来若再行恶,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不料自己竟因为这两名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沉默时许,起身向陆渐唱了个喏,带着两名劫奴,蹒跚去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向谷缜埋怨道:“你怎么让万归藏在莺莺庙等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谷缜笑道:“这就叫实而虚之,万归藏疑心病重,我越告诉他实情,他越不肯信,若是说谎嘛,老头子目光厉害,倒有些骗不过他。”

仙碧将信将疑,问道:“你真要将第二条线索告诉万归藏?”谷缜道:“这老无赖心性多变,若不让步,可是糟糕至及。”

姚晴道:“他是老无赖,你就是小无赖,以你的无赖本事,一定不会束手待毙。”她目不转睛盯着谷缜,满含希冀,谷缜却笑道:“待不待毙是将来的事,眼下洗澡第一。”说罢走到桥上,作势要脱衣裤,姚晴慌忙举手捂眼,大骂“下流”,仙碧也红了脸背过身去。

谷缜洗刷干净,运起周流火劲,将衣裤烘干,虞照失笑道:“谷老弟,宁不空那老小子看到你用火劲做这事,必然活活气死。”谷缜道:“火部神通造福于民,他应该欢喜雀跃才是。”

姚晴气不能平,骂道:“你也叫民?我看民字旁边加个亡字,叫氓,流氓的氓。”

谷缜道:“你这是抬举我了。”

姚晴道:“你连骂人的话也听不懂?”谷缜笑道:“刘邦就做过流氓,你骂我流氓,不是抬举我了?很好很好,将来我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女部尚书,专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孟子见梁襄王。”谷缜盯着她,一时莞尔,姚晴见他无话可,心中得意,说道:“没话说了吧?”

谷缜笑道:“我说了啊,只是你没瞧见。”姚晴:“胡说八道。”

谷缜道:“你不信,我刚才做了什么?”姚晴:“什么也没做,就是嬉皮笑脸。”

谷缜笑道:“你不懂了吧,这就叫做‘夫子莞尔而笑’。”姚晴楞了楞,呸了一声,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尽打哑谜,陆渐听得十分辛苦,忍不住道:“你们说什么?”谷缜只是笑,姚晴却是气鼓鼓的,也不理睬。

仙碧转念数次,方才想明白,笑道:“陆渐,他们两个拿古书打趣呢,只是话没说尽,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里说,孟子见梁襄王,书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说,这人看起来就不是个做皇帝的料。‘夫子莞尔而笑’却出自论语,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谷缜引用这个,却是将皇帝比作鸡,自己比作牛刀,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呢。”

陆渐恍然大悟,说道:“阿晴,谷缜说的对,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起来,谷缜比那个嘉靖皇帝就强了不知多少倍。”谷缜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气苦,狠狠打了陆渐一拳,骂道:“要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斗嘴,穿过虹桥,沿一条石磴上山,众人移目下望,云封雾锁,白茫茫遮住万丈深谷,抬眼看去,危楼绝阁横空而出,倾身压来,只叫人喘不过气来。

谷缜仰望危楼,油然道:“无怪当年东岛攻打西城,均是铩羽而归,此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仙碧摇头道:“东岛攻打时,这里不过四五座阁楼,远不如今日之盛,两百年经营,方才至此呢。”

谷缜赞道:“鬼斧神工,真是了不起。”

不多时,转过一道山梁,忽见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盖,亭边两树枯柳,枝条随风,凄凉不胜,亭中一座青石坟茔,坟前石碑上镌刻“冷香”二字,字为瘦金,清旷萧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而立,谷缜怪道:“这里埋的是谁?怎么没有名字。”

仙碧道:“故老相传,这冷香亭下,便是柳莺莺祖师和西昆仑合葬之处,所以自古以来,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时许。”

谷缜吃惊道:“西昆仑不是娶了花祖师么?”

“是啊。”仙碧流露黯然之色,“他活着的时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后,却终能分做两半,听前人说,西昆仑死后,将骨灰分为两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却由思禽祖师带回中土,与柳祖师合葬。”

谷缜微微动容,走到亭前,却见“冷香”二字下方,以俊秀行书镌写一支小令。

“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银簪。燕子分别时候,恨风疾云乱。志未酬,鬂先斑,梦已残。今生休去,人老沧海,心在天山。”

谷缜瞧那小令,不觉出神,陆渐亦忍不住询问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说了,陆渐怪道:“这位西昆仑真是奇怪,既对柳祖师有情,又为何娶了花祖师?”

谷缜接口道:“这些事年代已久,其中的曲折也弄不清了。说起来,这三人的际遇都很凄凉,西昆仑和花祖师离乡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师一生未嫁,坐化于天山,据先祖远昭公的笔记上说,那时节故人零落,只有花生大士尚在,前往天山给她送行,远昭公因为妻族关系,和柳祖师也有一些缘分,故而一同前往。他在笔记中写道,花祖师曾将天机宫中驻颜法送给柳祖师,柳祖师临终之时,依旧容光绝世,令人不敢逼视。”

陆渐听的怔忡,忽听姚晴在耳边轻轻念道:“志未酬,鬂先斑,梦已残……”念到这儿,将脸紧紧贴在陆渐肩头,轻声说道:“这位柳祖师真是可怜,若没有心上人在身边,纵有绝世的容光,又有什么用处呢?”

陆渐只觉心头一空,忖道:“是啊,阿晴说得对,西昆仑、柳祖师那么了得的人物,也终究难成眷属,我和阿晴此时不论生死,却都在一起,相比之下,却又胜过他们许多了。”想到这里,只觉姚晴的心跳透过衣衫暖暖传来,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陆渐静静感觉这种奇妙感觉,一口气也不敢出,生恐呼吸之时,惊破这难得的韵味。

如此默立一阵,谷缜笑道:“走吧。”众人经过冷香亭向东北走了一程,虞照说道:“到了。”

谷缜四处望望,说道:“在哪儿?”虞照笑笑,手指道:“那不是么?”

谷缜抬眼望去,一座庙宇凿山而建,悬在山腰,有栈道盘旋,与下方相连,乍眼一瞧,直如横空飞来一般。

谷缜笑道:“怎么只有一座庙,没有西昆仑的庙吗?”虞照摇头道:“思禽祖师没给祖父母立庙,偏为柳祖师立庙祭祀,说起来,真是一桩奇事。”

谷缜道:“奇人做奇事,柳祖师也是奇女子,思禽祖师心生仰慕,也是应该。”众人心觉有理,纷纷点头。

循栈道上至庙中,万归藏已在等候。宁、左二人也去了绑缚,盘膝而坐。庙中暗淡少光,绰约可见神龛中立着一尊女子玉像,媚眼秀丽,风采照人。一袭淡雅绿裙历经人世沧桑,鲜明如新,身边一乘玉雕白马,骨肉匀称,神骏非凡。人马塑像前是一尊羊脂玉鼎,鼎内焚烧粉红奇香,白烟袅袅,中人欲醉。寺庙东西南北四角皆有玉烛台,台顶托着一盏水晶莲花,花心一点烛火光影朦胧,照射数尺远近。

万归藏见了众人,皱眉道:“为何姗姗来迟?”谷缜笑道:“澡要一点点地洗,路要一步步地走,老头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活神仙,哪知道我们平常人的难处。”

万归藏不耐道:“少来东拉西扯,说完线索,大伙儿两清。”谷缜无奈道:“好好,这个线索嘛,八图秘语称之为‘马影’,理应与马有关。”

“马影?马影?”万归藏沉吟片刻,忽而一笑,转到白马左侧墙壁,将手一挥,劲风所至,墙上泥土簌簌而落,霎时显露出一面硕大铜镜,虽然年代已久,但因为泥层包裹,故而历久如新,生生照出那匹白马的形影来。

万归藏变计之速,出手之快,端地匪夷所思。众人还没还过神来,谷缜心中亦喜亦忧:“原来所以为‘马影’,却是镜中之影。但这影子又有什么要紧?”

忽见万归藏举手在镜面上一拍,发出嗡的一声,余响悠长。谷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镜子后面竟是空的!”

万归藏又摸索一阵。双手忽地抵住铜镜,运转神力,喝一声:“开。”那镜顿时以正中为轴,咕噜噜向内洞开,原来铜镜非镜,而是一道转门,直通镜后密室。

密室中黑洞洞的,不知究竟,万归藏审视片刻,转身一指陆渐道:“你先进去。”

陆渐一怔,姚晴急扯他衣衫,低声道:“别听他的。”陆渐犹豫未决。万归藏冷笑道:“要老夫动手请你吗?”

陆渐一咬牙,方要放下姚晴,万归藏又道:“将这丫头也带上。”

陆渐恍然明白万归藏的用意,若是二人只身相对,若有冲突,陆渐未必束手待毙,若带姚晴在旁,他投鼠忌器,唯有任凭万归藏为所欲为,无奈之下,背着姚晴,进入门中。

陆渐小心走了六七步,并无异样,忽觉身后灯火一亮,却是万归藏燃起蜡烛,定眼看去,这左密室与外面庙中一模一样,亦是一人一马,一座玉鼎,四支水晶烛台,只是西方的那支蜡烛太上托的并非水晶莲花,而是一只银光闪闪的物件,下有长柄,长柄之上有圆环,环内有两个圆球,一上一下,悬空相对,无论圆环圆球,均刻满细微刻度。

万归藏取下银色物件,皱眉沉吟。陆渐虽不知那银色物件有何用处,却知道必与潜龙线索关系极大,心中不觉焦急起来,这时人影一晃,谷缜也蹩进门来,注目四周,微露讶色。万归藏举起那个银色物件,嘿嘿笑道:“谷缜你可认得这个?”

谷缜瞧了一眼,说道:“是浑天仪?”

万归藏摇了摇头:“这不是浑天仪,而是紫微仪。”

“紫微仪?”谷缜奇道,“什么东西?”万归藏哈哈大笑,也不回答,转身即要出门。

这时忽听陆渐厉叫一声:“将东西放下。”万归藏一回头只见陆渐已放下姚晴,飞步而来,拳势方动,拳劲便如一面山墙压来。

万归藏一晒,抬手之际已将拳劲化解,曲肘探身,骤施反击,陆渐闪过一掌,举肘横击,下面则飞起一腿,撩向万归藏小腹,他此时为了夺回“紫微仪”,情急拼命,顾不得什么高手风范江湖规矩,出手极尽狠辣刁钻,处处直指要害。

万归藏虽是单手应对,但陆渐的拳脚无论多快多狠,到他身边,要么落空要么便被拆解。这两人已是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会一个为了爱人性命,一个为了毕生霸业,在这逼仄黑暗之地贴身肉搏,不知不觉,均已用上全力,进退之快,如影随形,一拳一脚,带起劲风,震得庙里物件嗡嗡发抖。谷缜只怕暗中受伤,扶着姚晴步步后退,顷刻退到墙角,仍觉重重劲风,直到将二人挤入墙内,室外仙碧等人听到打斗,欲要突入,却被二人劲力生生逼了回去。

这是忽听哐啷一声,玉鼎被陆渐一脚踩碎,万归藏则身形一闪,绕到陆渐身侧,呼地一拳打在他左肩肩胛,陆渐半身麻痹,踉跄跌出几步,万归藏刚要追击,眼前人影一闪,谷缜挡在身前,朗声道:“老头子,紫微仪算你的,我们不争了。”

室内寂然片刻,万归藏徐徐收势,冷冷道:“谅你也争不来。”又瞥陆渐一眼,笑道:“小子,这一掌滋味如何?你的海之道呢?好像也不过如此。”说罢微微一笑,踱出门外,门外众人不敢阻拦,眼望着他青衫飘飘,消失在栈道深处。

陆渐吸一口气,运劲消除麻痹之感,怒道:“谷缜,你怎的让他走了?”谷缜道:“不让他走,难道让他杀了你?”

陆渐叹了口气,道:“他便不杀了我,带走紫微仪,也和杀了我无甚分别。”说到这里,盯着姚晴,双眼渐渐潮湿了。

谷缜默不作声,这时仙碧、虞照和左、宁二人陆续进来,室内漆黑一团,仙碧忍不住问道:“你们还好么?”三人各怀心事,均不答话,仙碧忍不住打燃火折,映照三人。

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好姐姐,借你的火折一用。”

仙碧心觉奇怪,将火折给他,谷缜举着火折,四周映照,神色忽似沉思,忽似迷惑,须臾火折燃尽,烧到手指,谷缜吃痛,叫声哎哟,丢下火折,说道:“还有火折吗?”

仙碧道:“你这人何时变笨了?”当下取出火折,将室内剩下的三盏水晶莲花灯一一点亮,光照满室。谷缜不觉笑道:“是啊,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一是入神,竟忘了这灯了。”

虞照微感不耐,说道:“谷老弟,万归藏拿走那个东西,当务之急,是追赶他才对,这当儿你又想什么问题啊?”

谷缜道:“我这问题,可比追赶万归藏急切的多。”说罢如旋风般在密室中一转,止身问道:“大伙儿想到过没有,为何这间密室和寺庙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众人均是一呆,姚晴有气无力道:“我知道,这间密室修在铜镜之后,是寺庙中物事的影子。”

谷缜摇头道:“若说影子,却有些不大对头,诸位随我来。”说罢领着众人出门,来到铜镜之前,说道,“大家看,这镜中的影子和密室中的情形有何不同?”

众人凝眸一瞧,仙碧哎哟一声,叫道:“密室中的情形和镜中的影子是相反的。”

“不错。”谷缜点头道,“密室里的情形和庙中的情形确然一模一样,但也太过相似。大约许多人都没留意,我们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虚影和真人原是相反的,倘若左脸生了一颗痣,照镜子时,以镜中人的方位看来,那颗痣却是在右脸,我们的脸本是在前,镜子中人看来,却是在后。”

众人听到这里,隐约明白,谷缜又走回密室,说道:“诸位再看,这密室处在铜镜之后,若是外面庙宇的影子,那么就应该是马匹在外,柳祖师的遗像在内,可这里恰好相反,柳祖师的遗像在外,马匹却在内,和外面庙宇的情形一模一样,难道不奇怪吗?”

仙碧道:“或许这密室本就不是寺庙的影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那为何又将这密室修在铜镜之后呢?而且陈设与庙中几乎一般,更何况线索是‘马影’,以思禽先生的智术,这个‘影’字若只是镜中虚像,岂非太过无趣?”

虞照忽道:“或许思禽先生也没留心镜中虚影和实物是反的。”

仙碧不由白他一眼,道:“你当思禽祖师是什么人?和你一样蠢吗?”

虞照大怒,一跳三尺,叫道:“你说谁蠢?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喜欢,喜欢……”说道这里,口气忽地一软,支吾起来。

仙碧瞧着他,似笑非笑:“你说,我喜欢什么?”虞照一张脸涨得酱爆猪肝似的,蓦地将手一指左飞卿,说道:“就算我蠢,也蠢不过他。”

他顾左右而言,仙碧脸色微微一沉,左飞卿也动了怒气,扬声道:“姓虞的,我惹着你了么?咱俩谁更蠢些,别说是人,就是一头猪都瞧出来了!”

虞照道:“你不蠢?那怎么会被万归藏捉到,若不是为你,万归藏岂能得逞?”

左飞卿还未反驳,却听宁凝细声细气的道:“虞师兄你这话不对,我们打不过他,才被捉到,这是力不如人,哪会是蠢呢?若打得过他,我,我……”宁凝性情淳和,难得出声,更不用说是为他人辩护了,虞照两眼瞪圆,竟不知怎样驳她,无奈鼻子里哼了一下,闭嘴不语。

仙碧却心生异感,偷瞧了宁凝一眼,见她神色激动,眼中浮现点点泪光,仙碧不知她为何如此伤心,越发诧异,收回目光时,却又见左飞卿望着宁凝,眼神奇怪,既似感激,又似怜惜,仙碧不由暗忖:“这二人被擒时发生了什么?怎地宁凝会破天荒替左飞卿辩护,飞卿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心思敏锐,一念及此,不禁平生疑惑,这时忽见谷缜在室内游走,敲打诸墙,仙碧心有所动,将左、宁之事放下,说道:“难道密室中还有密室?”

谷缜道:“这个密室若不算影子,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影’,马影,马影,必不会在柳祖师地遗像那边,定在骏马一侧,也就是在这密室之中……”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叫道:“有了。”运起“裂石”神通,内劲至墙,石屑纷纷下落,竟又露出一个铜镜,依稀照出骏马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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