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乘客几乎全站了起来,涌向一侧的车窗处,朝外观望着。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漆黑的山影给人沉重的心理压力,越发加剧了异乎寻常的氛围。

下了车的乘务员手里发出的灯光,在车尾处不停地晃动着。

“出什么事了吗?”一个被突然惊醒的女乘客满脸惊恐地问身边的乘客道。

“铁轨上有障碍物吧。”

“是卧轨自杀吧?”还有人这么说。

“说不定是撞到卡车了。”乘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一个东京人模样的乘客说是不是撞上出租车了,结果遭到了身边其他乘客的嘲笑。这是在群山环绕之中,连一家住家的灯光都看不到。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有人这么嘟囔着。

“过了越后川口不久,应该是六日市或盐泽一带吧。”也有人这么指点着。

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朝车窗外探望着,结果长长的列车的车窗全被攒动着的人头覆盖了。甚至还有人跳下车,去黑黑的铁轨旁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两个拿着手电筒的乘务员,从铁轨旁跑了回来。有乘客在他们的头顶上方问道:“喂——出什么事了?”

前面一个乘务员已经跑过去了,后面的一个抬头对着车窗回答道:“是金枪鱼啊。”

“哎?金枪鱼?”

“就是卧轨自杀嘛。”

听到的乘客立刻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而女性乘客则屏住了呼吸。

“是男的还是女的?”

可是,这次没有人回答了。乘务员已经爬到烧着煤的机车室里去。

汽笛长鸣,火车开动后乘客们这才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仍有人开着车窗恋恋不舍地看着后面。

椎原典子面前的位子上并排坐着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人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对身边的同伴说道:“你看,还是在六日町和盐泽之间。”

他身旁的同伴也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外面,深表同感道:“还真是的啊。这里可真是魔鬼地段。”

椎原典子自从听说有人卧轨自杀,心里就一直怦怦跳着。刹那间脑海中还浮现过坂本浩三那年轻的身影。因为他写信告诉过警察自己要自杀的,听到有人自杀就立刻联想起他来,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一想到自己所乘坐的列车的车轮压过他的身体,典子的嘴唇就发白了。

这时,一个列车员打开车厢门,站在门口对大家说道:“各位,对不起,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我在此深表歉意。刚才出了一点事故,紧急停车了六分钟。现在,列车正在全速前进,会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的。因此,到达上野车站的时间没有改变。”

说完,列车员单手执帽,就要经过通道走向下一节车厢去了。

“列车员,压死的是男是女啊?”有乘客抓住了他这么问道。

“是女性。”列车员苦笑着继续往前走。

女性……典子听完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坂本浩三。倒不是其他人的不幸就可以漠不关心,可听到自杀的人不是那个青年,自己确实放心不少。

“那女的有多大年龄啊?”还有人冲着列车员的后背发问,但列车员没有回答,打开了下一节车厢的门后一闪身就不见了。

有一个女人卧轨自杀了,各个座位上的乘客都为此低声而兴奋地交谈着。典子看看手表,快到凌晨三点了,自己的睡意也完全被赶跑了。

人的一生真是多种多样的。到底是遭遇到了怎样的不幸,才迫使她选择了自杀呢?乘客各自展开想象,在各种各样的空想中对死者寄予同情。并且,每个人都因自己所乘坐的列车撞死了人而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刚才就感觉到车轮‘咯噔’了一下子,就在那时撞上的吧?”后面座上的一个男人说道。

“行了,快别说了。”他身边的女人拦住了他。

“果然是女人啊。”

前面座位上的中年男子说着掏出了一支香烟,又掐了一半放回到口袋里,这才点上了火。

“之前也是个女的吧?”他的同伴搭腔道。

“嗯,说是之前,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啊。”

“正好是在离刚才那儿不远的地方。是死鬼来勾魂来了吧?”

“嗯,以前是有这种说法啊。”

“上次是半老徐娘。脸蛋被压得不成样子了。”

“你看到了吗?”

“我那时正好去盐泽的亲戚家玩,是听他们说的。”

“也是自杀吧?”

“说是火车司机看到她坐在铁轨上,当然是自杀了。司机立刻刹车,可还是来不及了。”

“嗯,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来不及的。司机肯定也觉得很恶心吧?”这两个男人一个劲地谈论着卧轨自杀的事情。典子心里觉得厌烦透了,又不能叫他们闭嘴,只好扭过头闭上眼睛,可他们的说话声仍然会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那是哪里的女人呢?”

那个男人谈得还十分起劲,估计他的两眼也在闪闪发光吧。

“不知道啊。”

“不知道?这么说来……”

“又没有写遗书。身上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哦,那么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不是没人收尸了吗?”

“没办法,只好由公家来负责火化,然后作为无名氏葬入墓地。”

“唉……”那位同伴感叹连连,“真可怜啊。虽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想不开的事非要自杀不可,可最终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埋葬在丈夫、孩子等所有亲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变成泥土。唉,这个女人的命可真苦啊。”

“是啊。我们虽然穷点,还是比她要强得多吧?”

“那是自然。人嘛,活着才有意思啊。穷点就穷点呗,不是也有许多乐趣吗?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人穷志短,日子确实不好过啊。前一阵子我那大闺女出嫁,为了置办嫁妆,叫我背了一身的债啊。我老婆整天愁眉苦脸的……”

他们的话题终于离开了自杀者,接着又絮絮叨叨地互相叹起了苦经。而典子终于又有了睡意了。

然而,到底是谁去五城目把田仓老婆的家具给处理掉的呢?典子的心思又转向了这一方面。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亮吾了,可是,这也有点太离谱了。他也仅仅是在年龄和长相上比较接近而已,他和田仓的妻子是没有任何瓜葛的。再说,提货人的脸很黑,他也不会故意把字写得那么难看吧?那笔迹应该还是写字人真实的笔迹。

乔装改扮。

椎原典子的心头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了起来。这可是侦探小说中常见的手法啊。但眼下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世界之中,可不是什么小说啊。可是——典子马上又反过来考虑——乔装改扮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排除掉。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也是时有发生的嘛。譬如说,更换一下服装,粘点胡须,染一下头发。

想到“染一下头发”时,典子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白井主编的长发是黑白相间的。他自己也很骄傲地说过,用老派的时髦话说这叫“灰色浪漫”。但是,如果他把头发染成黑色的话会怎么样呢?他的脸本来就很黑,人也长得瘦瘦的啊!

主编请过两天假,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当然了,提货的事还在他请假之前,但也不能断定他在那个时候没有请假啊。反正在这个案子中总有主编的身影在晃动着。所以,也难怪龙夫老是对主编疑神疑鬼的。可是,怎么会呢?

主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呢?典子难以将这种几近犯罪的行为跟主编联系起来考虑。他是不会犯罪的,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中,典子又睡着了。

她睡得很死,快要到终点站了她也毫无察觉。等她睁开眼睛时,车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看到的也是莺谷一带的风景了。别的乘客早已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在做下车的准备了。

椎原典子下了车,来到站台上。这时,六点钟刚过,时间还早,远处仍显得白茫茫的。早晨的空气特别清新宜人,似乎连人走路的脚步声听起来也特别的清脆。

椎原典子从卖报人手中买了一份晨报。比起往常起床后读投递到家里的晨报来,在这么早的时候从卖报人手里买了报来读,似乎新鲜感格外强烈,能够闻到刚刚印刷完的油墨的清香。

每个版面她都大致浏览一下。当她看到社会版时,竟差一点“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因为首先扑入她的眼帘的,是村谷阿沙子的照片,而令她失魂落魄的是横排的大字标题:

作家村谷阿沙子自杀

标题旁还写着“昨晚,于浜名湖畔的旅馆内”。

椎原典子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心头怦怦跳着一口气读完这篇报道。

八月十四日下午八时许,静冈县浜名湖畔馆山寺的“风光庄”旅馆内,一位一周前入住的三十二三岁的女性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而痛苦不堪。该情形被前去铺床的女侍发现后,立刻叫来了医生并施以抢救,但女性仍于一小时后死亡。根据遗书得知,该女性为东京都杉并区世田谷XX番地的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女士(三十二岁)。该女士是以东京都杉并区XX町,浅野春子的名义登记住宿的。遗书写着,她是因为工作陷入绝境,苦闷不堪才作此选择的。并且,她曾在一个月之前,因极度的神经衰弱进入品川的某精神病院住院接受治疗。家人有丈夫亮吾(四十一岁),没有孩子。而丈夫目前正在旅行之中,不在自己家中,现正努力与他取得联系。

村谷女士曾经有过旺盛的文学创作经历,但最近没有发表什么作品。据了解她的出版社称,目前她正处于低潮时期。在她丈夫回来之前,尚不能安排葬礼的日程。

据旅馆工作人员称,村谷女士极为安静,终日在房间内写作。但是,在其自杀的前一天,她曾对女侍说,所写的东西都不满意,吩咐她全都烧掉了。

报道中还提到村谷阿沙子是宍户宽尔博士的女儿,附了简单的介绍并列举了两三部作品的名称。

椎原典子看了一遍报道后,觉得脑子里没留下什么印象,于是又重读了两三遍。她感到从脚上开始,自己的血液正在冻结,感觉也开始麻木起来了。因为,虽然知道村谷阿沙子销声匿迹了,但从未想过她竟然会走上自杀的绝路。

椎原典子几乎是无意识地在车站内来回走着,随即又神思恍惚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请问要去哪里啊?”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请求似的问道。

出租车行驶在晨雾未尽的大街上。在这么早的早晨,路上车辆很少,出租车开得飞快。

“现在这时候停靠到上野的火车,是从什么地方开来的呢?”

司机操着东北口音来跟典子搭话。或许他知道典子所坐的火车是从东北地区开来的,感到较为亲切的缘故吧。若在平时,典子也总是乐意跟出租车司机攀谈几句,可今天早晨没有这个心情。

村谷女士为什么要自杀呢?

椎原典子的身体被汽车摇晃着,脑海里却只想着这一件事。真的是工作上陷入绝境了吗?当然,由于典子知道村谷女士作品方面的秘密,因此对她的这种说法也并非不能理解。问题是,仅此而已吗?她的自杀会不会跟田仓之死有关联呢?在箱根的那天晚上,她的行为就很难理解了。典子总觉得两者之间有一根暗线连接着。

还有,她的丈夫亮吾到底又去了哪里呢?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也会从报上看到的,而看到了就不可能不现身。对了,只要亮吾一现身……

出租车开到了典子的家门口了。

椎原典子刚打开大门,她母亲就从屋里扑了出来,脸色刷白刷白的。

椎原典子一回到家里,就看到母亲一副心神不宁、神色慌张的样子。因为她之前听典子讲起过村谷阿沙子的事,看了今天早报,知道村谷阿沙子自杀的消息后,就将其当作与自己间接相关的事情了。

“村谷女士为什么要自杀呢?”她很想从典子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我也不清楚啊。”椎原典子无法解释。刚从报上看到这则消息时的那种强烈刺激,现在已经淡化了许多,可她的脑子里还是乱得跟一团麻似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先去上班。

“哎呀,要说这小说家啊,自杀的可真不少。”母亲说道。从母亲的年龄来说,芥川龙之介、有岛武郎等小说家的自杀给他们一代人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

椎原典子喝着母亲给她做好的热酱汤,吃过热气腾腾的早饭。随后,她想先睡一觉,可是神经仍旧处于亢奋状态,怎么也睡不着。

“妈,我回来时坐的火车,也遇上有人卧轨自杀啊。”椎原典子身体钻进

被窝里,却还在跟母亲说话。

“是吗?真是讨厌,俗话说祸不单行,坏事会招来坏事啊。这么说来,你在火车上也没有睡好吧?现在时间还早着呢,放心睡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然而,典子不需要母亲叫醒了,她已经从被窝里出来了。其实,她身体也感到疲劳,却不具备那种能够进入睡眠状态的舒缓、平滑的朦胧意识。各种想法在脑中像风车般地旋转着,根本睡不着。村谷阿沙子那张长着小眼睛、低鼻梁、婴儿般双层下巴的脸,以及各种情形下的表情和声音不住地浮现在典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还叫人联想起她那肥胖的身躯和笨拙的动作,不过都是片段性的,并不连贯。

“哎呀,你这就要准备去上班了吗?”母亲站在拉门旁,眼睛瞪得大大的。

“嗯,不早一点去出版社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啊。”

“可你来回坐的都是夜车,不休息一下,要伤身子的啊。”

“没事,别担心。我还年轻着呢。”

说着,典子冲母亲微微一笑。

来到编辑部后,发现随着编辑人员的陆续到来,有关村谷阿沙子自杀的讨论越来越热烈了。因为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个个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阿典,你是她的约稿联系人,没发现什么迹象吗?”甚至有人这样问典子。

“没有啊。不知道是她隐藏得好还是我太粗心了,反正是根本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啊。”椎原典子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然而,谁又能说村谷阿沙子的自杀和田仓义三之死毫不相干呢?那天晚上,村谷阿沙子和亮吾的行为明显不合常规。如果认为亮吾的失踪跟田仓之死有关系的话,则将阿沙子的自杀跟那件案子联系起来考虑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但是,两者之间的关联性真有这么严重吗?非得要自杀吗?从事件背后的脉络来考虑,阿沙子的自杀会叫人联想到杀死田仓义三的凶手或许就是村谷阿沙子。如果关联性没有这么严重的话,阿沙子为什么要自杀呢?或者说,村谷阿沙子虽然并没直接动手杀死田仓,但在田仓遇害事件中她所起的作用几乎和亲自动手差不多了。那么,她所起到的又是什么样的作用呢?

原以为只要村谷阿沙子露面了,事件真相的某一部分也就明朗了。可是,她现在永远也开不了口了。田仓遇害之后,她先是装病住院,然后远走高飞,最后就是这次的自杀,她用这样的方式来拒绝述说。

编辑部里其他人都来齐了,可就是不见白井主编和崎野龙夫露面。典子觉得很奇怪:这两个人怎么了?

正想着,芦田副主编作了如下的说明:

“白井主编刚才来电话了,说他今天一大早就赶到浜松去了,就是去村谷女士自杀的那家旅馆。之后的情况他会用电报不断地通报我们。估计他明天早晨才会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龙夫的桌子,继续说道:“崎野君刚才也有电话来,说有事要晚到一会儿。”

这句说得很轻飘,其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管他来不来呢”。

下午两点钟左右,白井主编给芦田副主编拍来了长长的电文,芦田对在场的人员披露了电报内容:

村谷阿沙子女士的葬礼将在她的故乡鸟取县举行。她哥哥从家乡赶到了浜松的现场,葬礼的事就是他决定的。因此,村谷女士的骨灰就不回到东京了,也不在东京举办葬礼。这是村谷阿沙子女士在遗书中所明确的,因此要遵从她本人的意愿。同时,也是因为阿沙子的丈夫亮吾现在下落不明,所以才决定这样来料理后事。白井主编说,他还没有决定是跟到鸟取县去参加葬礼还是回东京来。

芦田副主编如此这般地作了个简要的报告。

椎原典子能够理解白井主编跟去阿沙子女士的家乡参加葬礼的心情。因为白井是阿沙子女士的父亲宍户宽尔博士的弟子,对于恩师之女的葬礼,自当恪守礼节。他们之间可不是一般的投稿者和编辑之间的关系。如果仅仅是这种普通关系的话,主编赶到浜松湖畔的旅馆就已经尽到礼数了。

就在这时,崎野龙夫突然冒了出来。

“对不起,我太随便了。”崎野龙夫首先向芦田副主编表示了歉意。

“哦,崎野君,村谷阿沙子女士自杀的事你知道了吧?”芦田抬起头来问道。

“啊,知道。报上看到了,吓了我一大跳啊。”

“白井主编现在赶到现场去了。”

“哎?主编赶到浜松去了吗?”

“说不定还要到村谷女士的家乡去呢。刚才说这事的时候你不在,我现在再对你一个人说一下。”

“啊,不好意思。”崎野龙夫挠了挠头。

椎原典子想把龙夫约到外面去,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来。龙夫呢,或许因为自己迟到了有些心虚,正在乖乖地干活呢。

这时,又有电报来了。

“是白井主编发来的。”芦田副主编为了让大家都听得到,高声朗读了电文:

“村谷女士的遗稿已寄出。写的是她创作上的烦恼。没写其他原因。今夜,我跟随骨灰前往鸟取。预定三天后回京。”

“你们看,白井主编要大老远地赶到鸟取县去了。”

趁着编辑部里七嘴八舌的混乱劲儿,龙夫对典子使了一个眼色,随即他自己先出去了。见面的地点,自然还是出版社附近那家咖啡店。等典子走进咖啡店时,龙夫已经点好了两份咖啡,独自抽着烟恭候了。

“出大事了。”椎原典子在龙夫面前的椅子上一坐下来就用激动的声调说道。龙夫仍是一脸严肃。

“是啊。事情严重了。”他说道,“没想到村谷女士竟会自杀啊。”

椎原典子看着龙夫的眼睛说道:“其原因还是田仓之死吧?”

“这还用说吗?问题是她与田仓之死的关系真有那么深,以至于非要自杀不可吗?”

椎原典子点点头。她同意这样的说法。

“你说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当然是田仓之死的关系,再加上丈夫亮吾失踪对她造成的心理打击。这些事情的真相都还不太清楚,但我们能够想象她所受到的刺激。不过,首要原因还是代笔问题吧。”

“代笔?”

“也就是说,畑中善一的创作笔记已经全部用尽了。这对于她来说,倒是名副其实的陷入绝境了。”

“……”

椎原典子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愣愣地看着龙夫的嘴唇。

“估计你也注意到了吧?村谷女士最近的作品不仅质量上大失水准,还出不了活。”崎野龙夫低声说道。典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其实不用龙夫指出来,她自己也已经注意到了。不过,原先以为这是任何作家都会有的低潮现象。事实上,有些编辑同事就是这样宣扬的。

“这是那本创作笔记上的内容越来越枯竭的结果。她自己在创作上作过努力尝试,但是,她原本就没有那种才能,自然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了。于是,渐渐地拿出来的东西都是些劣作了。你肯定也清楚,最后一次从她那里取回的稿子,可真叫次啊。客观一点来说,跟她前期的作品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从数量上来说也是这样啊。说好是五十页的,结果撑死也只写了四十三页。以前是绝不会有这种事的,不是吗?”

对于龙夫的说明,典子无法表示抗议。如果是在以前,不知道畑中善一的创作笔记的话,说不定还要顶上两句,可现在只好全部接受了。

“但是,村谷阿沙子女士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崎野龙夫继续说道,“说难听一点,她就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当然,这样来说一个死者是不应该的。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女作家’,她不甘心就这样没落下去。她可以算是名门闺秀吧,宍户宽尔的女儿这样的印象在世人的心目中还是比较深刻的。到目前为止,这一切对她都是十分有利的。但当她没落之后,这一切就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加深了她的痛苦……”

咖啡端来了,可典子没有喝咖啡的心情。

“将她赶入自杀的死胡同的,除了田仓之死和亮吾失踪对她所造成的打击外,最大的原因是她无法继续创作了,由此产生的对代笔问题暴露的焦虑,肯定也不轻。其证据就是,白井主编的电报称,她的遗书写的都是关于创作陷入绝境的内容。遗书的全文送到后,一看就清楚了。估计是一份倾诉艺术绝望感的凄美绝笔吧,并且做足了作家派头。要说村谷女士自己的文章,是连芥川的百分之一都及不上的……”

“主编不是去了吗?等他回来就清楚了。”

椎原典子不想再听村谷阿沙子因代笔而导致的悲剧了。

“我明白。”崎野龙夫似乎也察觉到了典子的心理感受,立刻改变了话题,“那么,接下来洗耳恭听你的‘陆奥游记’了。”他故意用能使典子放松心情的调侃语调说道。

“我的奥州之行,说出来也不及芭蕉的百分之一的。”椎原典子顺势接过龙夫的话头说道。

接着,她尽可能详细地将在五城目所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崎野龙夫听得很认真,连烟灰都忘了弹。等典子全部说完后,他就两眼放光地说道:“总算出现了新的情况了。”

“哎?你指什么?”

“不是吗?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追踪的都是过去的踪迹。我们要找的活人,全都隐藏起来了。可在五城目,却有人现身了。”

“……”

“就是那个将田仓老婆寄过去的家具处理掉的男人嘛。他给人的感觉,完全就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人终于在我们的面前现身了。”崎野龙夫显得有些兴奋,继续说道,“这下子就有点意思了。嗯,还得说你远赴奥州,不虚此行啊。”

“别尽一个人乐啊。”椎原典子说道,“你今天迟到了,老实交代,到底去了哪里?”

“哦,这个嘛,”崎野龙夫吸了一口烟,似乎在开口之前还要考虑一下,“是这样的,我去调查了一下田仓的老婆。”

“哎?调查田仓的妻子?”椎原典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崎野龙夫说调查了田仓的妻子,这让典子大感兴趣。

“有什么线索吗?”椎原典子不假思索地盯着龙夫问道。

“别忙啊,哪有什么线索啊?”崎野龙夫两眼熠熠生辉地说道,“为了了解那位夫人,我找来了田仓的户籍副本。”

“田仓的户籍?哎?你怎么知道他的原籍呢?”

椎原典子十分意外。这些情况龙夫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呢?

“我询问了小田原警察署。”崎野龙夫答道,“田仓被害之后,他妻子不是到小田原警察署里做过笔录吗?我后来想到,那上面肯定有他的原籍。”

原来是这样啊。典子明白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星期以前吧。”

“那么早?为什么不告诉我?”

椎原典子对龙夫仍然我行我素的做法有点生气。

“不好意思,我忘了。”崎野龙夫像是要蒙混过关似的,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副本上别的部分都不相干,我把想要了解的重点都记在这里了。”说着,他将笔记本打开来给典子看。典子见上面是龙夫那有些潦草的字迹,写的是从田仓义三的户籍副本上摘抄下来的内容。

原籍;滋贺县甲贺郡XX村XX闾

户主;田仓义三

大正五年七月十五日生

妻;良子

大正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生

零良子;秋田县南秋田郡五城目町XX番地

坂本良太郎与坂本须美之长女

零昭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办理移籍手续

“嗯,”椎原典子认真看了一会儿后说道,“原来田仓妻子的原籍地没搞错,对吧?”

“是啊。那个副本是昨天邮寄来的。可是你已经去了五城目,所以还是晚了一步。”崎野龙夫挠了挠头发说道,“然而,你到这个地址实地考察时,发现现在住在那里的是毫不相干的人。这就说明坂本家早就离开了那里,良子的双亲也去世了,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亲戚了。她的亲人就只有弟弟浩三一个人。”

椎原典子点点头。她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不过,这时她内心产生了一个疑点,那就是为什么龙夫要确认田仓之妻的原籍呢?

“这个嘛,”崎野龙夫说道,“是想到了一个疑问:那些家具的接收地点真的是田仓之妻的老家吗?”

“你是在想,那个地址会不会是假的,而她的老家其实是在别的地方,对吧?”

“是啊。”

“理由呢?”

“理由?理由嘛……”崎野龙夫掏出了香烟,不慌不忙地叼在

嘴上,点上了火,“田仓良子不是至今仍不知去向吗?我就想到,她能够销声匿迹这么长时间,说不定另有一个老家,现在就躲在那里。因为,只有在老家才能心安理得地隐藏这么长的时间嘛。”

原来如此,说得有点道理。典子心中暗忖道。

“可是,这个户籍副本无情地击碎了我的猜想。原来良子是没有老家的。那么,她到底藏在哪里,就成了一个问题了。”

崎野龙夫有些犯难,他用手指按在额头上,不住地抽着烟。

“还有她弟弟浩三呢?”

“是啊。那个声称要自杀的家伙。”崎野龙夫用手指揉起了额头,“那对姐弟不会是事先计划好了一起隐居在什么地方吧?”崎野龙夫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

“自杀什么的,我可不想再听了。我从秋田回来时就遇上了卧轨自杀的事了。一想到是自己所乘坐的火车压死了人,心里就慌得不行。”

椎原典子皱起了眉头,仿佛当时的感觉又复活了。

“哦。”崎野龙夫将手指从额头上拿开,看着典子的脸问道,“自杀的是男是女?”

“是个女的。”

椎原典子想笑:果然龙夫也在想是不是浩三啊。

“地点是在越后的盐泽附近。据说那里是个魔鬼地段,两年前也有一个女的在那里卧轨自杀了。”

“哦,你了解得挺仔细的嘛。”

“我才不要了解呢。是前面座位上的两个男人聊起的。还说那个女的连身份也搞不清就成了野鬼,现在又出来勾魂,寻找新的自杀者。这种话钻到了耳朵里真讨厌,叫人想睡也睡不着。”

崎野龙夫默不作声地听着。

说到了自杀,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村谷阿沙子的身上。

“真没想到她竟会自杀啊。”

椎原典子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见到阿沙子女士时的种种回忆,就像打碎了的玻璃片一样,一直堆积在头脑之中。

“谁都不会想到那个人会自杀。因为我们一直是旁观者,而不是观察家。”

崎野龙夫说完后,突然将烟头扔下,又用脚踩灭了。

“阿典,”他直视着典子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村谷阿沙子女士为什么在遗书中指定远在鸟取的哥哥为自己料理后事,而不指定丈夫亮吾吗?”

对呀。典子对这一点也觉得有些奇怪。

“是因为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吧?”她回答道。

“这当然是首先考虑到的。可是,一般来说也要指定亮吾的吧?同时通知哥哥和丈夫不就行了吗?完全不指望亮吾,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啊。”椎原典子躲开了这个问题。

“这是否说明阿沙子女士对亮吾的失踪已经确认过了呢?”

“确认?”

“是啊。由于某种理由,阿沙子女士明白了要找到失踪的亮吾是绝不可能了,因此,指定他为自己料理后事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她会不会是这样想的呢?”

或许就是这样的。典子基本上同意龙夫的设想。

“你今天怎么这样老实?一点也不展开反驳吗?”崎野龙夫看着典子的脸,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可反驳的嘛。我觉得也许还真是这样呢。”

椎原典子知道阿沙子是怎样寻找丈夫亮吾的。回到东京后,她还多次赶到小田原车站,打听亮吾可能乘坐的列车,并要求别人帮她一起找。她那种劲头在旁人眼里看来确实非常执著。

也许在经过这样的寻找后,阿沙子女士发现了一个肯定找不回失踪丈夫的理由。

“不过,也可以有别的假设哦。”崎野龙夫说道。

“这又怎么说?”

“那就是阿沙子女士已经大致知道亮吾在哪里,反倒不想跟他联系了。”

“你也太卖关子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能这样抽象地说说。”

说着,龙夫扳动手指,关节间发出“咔咔”的声响。

然而,典子感觉到龙夫已经有了更深刻的设想,因此急于想知道:“崎野,你还有很多想法吧?”

“没有啊。目前就到这个程度。”

“胡说。肯定还有,你脸上写着呢!”

崎野龙夫招架不住,笑了起来:“是吗?好吧,我就说一点吧。你有没有考虑过,阿沙子女士为什么要把自杀的地点选在浜名湖呢?”

“没有。”椎原典子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过。因为自杀者在选择自杀地点时往往有某种缘故。譬如说,以前曾经去过的地方啦、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啦、与该地方有什么因缘啦、或者是早就想去的地方啦……”

“什么呀,是指风景优美的地方吗?”

“嗯,风景优美对于自杀者来说确实也极具魅力。”崎野龙夫表情严肃地说道,“浜名湖就是个美丽的湖泊。那里的弁天岛是有名的观光胜地,馆山寺座落在突入湖中的半岛之上,登临远眺,真是心旷神怡啊。”

“喂,崎野。”椎原典子瞪了他一眼。

“我说的可是真的哦。景色优美之处常常会成为自杀者的绝命之地。不过,光是风景优美还不够,如果找不出自杀者和那个地点之间的联系,就说明观察得还不到家啊。”说到这里,龙夫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继续说道,“阿典,我想过了:浜名湖附近有哪些地方?首先是浜松市。靠这边的是静冈市,虽然比较远。而湖的西面是丰桥、冈崎,一直过去就是名古屋了。这些城市当中,有没有跟村谷阿沙子女士相关的呢?”

椎原典子想了一想,立刻提高嗓门说道:“有啊!”

“哪里?”

“丰桥啊。村谷家女佣的老家就在丰桥呀。我从犬山回来时还顺道去看过呢……”

“对啊。那个女佣是叫广子吧?村谷家雇用的女佣,老家在丰桥。丰桥和浜名湖,相距很近啊……可是,我所想到的也仅此而已。这两个地方,也许是两个分散的点,也许可以连成一条线,现在尚不得而知。只知道两者之间的距离较近而已。”

崎野龙夫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伸手端起了喝剩下的冷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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