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舍曼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尽管很自责,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了一些自私的解脱感。他并没有打算杀掉费舍曼。他并不想杀任何人,尽管那些人真的非常讨厌。他不是那种能成为杀手的人。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他只不过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这种宽慰感真是令人沮丧,不过幸好,还有别的值得慰藉。毕竟,陶德杭特先生最希望拥有的还是宁静,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了。虽然最终没有做这件事,但至少他已经摆过了姿态。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当这种解脱感逐渐滋生,陶德杭特先生甚至对于意大利和德国的事都安之若素了,他打算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人世。

现在,生活看起来真是太宁静了。陶德杭特自己欺骗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居然傻傻地幻想自己会做些大事。然而到最后,当一个人越幻想自己会做些大事,他就会发现自己越失望。他会发现,一直以来的努力,最终会被一长串的琐事所轻易取代。这就像是一个跳高选手,他跑了老长的一段路,当到达跳高栏杆前,发现高度不是六尺,而只是六寸。

然而,尽管现在的生活很平庸,却恰好适合休养生息。陶德杭特先生变得不再那么易怒,他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白天的时候,他又坐在自己习惯坐着的花园里,晚上的睡眠质量也开始改善了。

“看来那还是有好处的,我是说上次的发作,”艾菲对格林希尔夫人说,“他真像变了个人一样。”

“嗯,我们还是希望他别再发作了。”格林希尔夫人虔诚地说。

总之,长话短说,就是陶德杭特先生以前一直上上下下的心情,现在终于平静了下来,生活也回到了过去那种舒缓的节奏。以前那些骚扰他平静内心的奇思妙想和奇怪欲望,都已经平息了下来。然而不久,意外又再度降临在陶德杭特先生身上,将他从这平静的生活中一把拖了出来。这次转折不仅影响了他剩余的短暂生命,还改变了其他几个人的全部生活。

这事发生在克里斯蒂拍卖行上。陶德杭特先生有个爱好,就是偶尔去瞧瞧世界上的珍宝在人和人之间易手。这次的拍卖品是一只十七世纪的大银碗。这只大银碗自打一出生,就一直被安置在北安普敦郡的某个偏僻的小教堂里。跟所有的古老英国塔一样,这个小教堂的英国古塔也濒临崩塌。当值的教区牧师认为对于教堂来说,一座坚固的塔楼远比一个银碗重要得多,因此在得到批准之后,便打算开始拍卖银碗,把金属变成水泥。

陶德杭特先生在学校里曾经有个朋友,名叫弗雷德里克·斯莱特斯。陶德杭特先生每每向别人提起这个人,都会以一种颇为不屑的口吻提到“那个叫斯莱特斯的家伙”。陶德杭特先生这种对斯莱特斯先生的刻意的贬低源自一种担心别人误会他在高攀的心理,仿佛他一提到斯菜特斯先生,就好像是在向别人宣传自己认识这个大人物似的。因为斯莱特斯先生是写小说的,而陶德杭特先生认为他的小说写得非常好。虽然公众并不这样认为,只有很少人听说过斯莱特斯先生的名字。所以,陶德杭特先生的贬低行为可能确实很符合他内心的想法,但实际上,收效甚微,是没必要的。

弗雷德里克·斯莱特斯和陶德杭特先生偶尔会在对方的家中用餐,所以他们也不可避免地会在那儿遇到陌生人。那些陌生人转身走出大门之后,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记忆中,这些人就已经不存在了,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对于名字、面孔的记忆力,实在是差到家了。但是他却发现,别人对于他的记忆,却比他自己对于别人的记忆要清晰得多。因为在拍卖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当他正兴奋地观察着厚厚绿毛垫上的大银碗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并主动跟他搭话。而就当陶德杭特先生倍感困惑的时候,对方又再度提醒了他,告诉他去年他们曾经在斯莱特斯家里见过一面。

“费洛威!”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精心伪装出来的热情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望着身旁这位胡须整齐的矮个子男人说,“我当然记得,当然啦。”事实上,听到这个名字,再跟这张胡须整齐的面孔联系到一起,他确实产生了某些印象。

他们讨论了碗上的斑点,接下来又转向一个早期的乔治王时代的茶壶。

陶德杭特先生的脑海中逐渐涌现出一些回忆的片段。费洛威,没错。这位一定是尼古拉斯·费洛威,那本——叫什么来着?——《迈克尔·斯塔维尔的救赎》还是什么类似的可怕的书名,还有一系列同样怪异的书名。那些通俗的玩意儿,他的书陶德杭特先生一本都没有读过。但是,他确实记得曾经见过这个人,而且挺喜欢他的。或者他是在认为费洛威应该不会比他写的书还要糟糕。他的身上环绕着一股文雅的气质,这种毫无浮华的气质在通俗小说家身上并不多见。斯莱特斯曾经提到过费洛威,他说他虽然成功了,但并没有被宠坏。对了,这个人不还称赞过自己在《伦敦评论》上的评论吗?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没错,是的,费洛威是个好人。陶德杭特先生一点也不介意跟费洛威共度这接下来的一小时。

陶德杭特先生和费洛威互相打量着对方。“打算竞拍什么?”他俩同时发问。

“你先回答吧。”陶德杭特先生建议道。

“我?哦,不,”费洛威目光含糊地瞥了他几眼,“我只是来看价格的,我——我碰巧对这个很感兴趣。”

“对价格很感兴趣?”

“哦,嗯,对这一切都很感兴趣,你呢?”陶德杭特先生窃笑着。他喜欢搞一些装模作样的幽默,没事干就喜欢耍别人一把。他会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出一堆荒谬的话来,受害人看起来如果越相信他,陶德杭特先生就会越加仔细地继续编故事。所以除非跟他很熟,否则你很难看出陶德杭特先生什么时候是在说真话,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

“嗯,”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变得非常严肃,“我想我是看中了那个凯尔切斯特大碗。那个,你知道的,如果价格最终不会狂飙到太高的话。”

很明显,费洛威相信了陶德杭特先生恶魔般的恶作剧鬼话。他以一种毫不掺假的崇敬目光注视着陶德杭特先生。

“你爱收藏吗?”他问道,那声音里透着尊敬,就像BBC的播音员在朗诵诗歌一样。

陶德杭特先生挥着他干巴巴的手爪。“哦,是的,只是收藏点东西。”他谨慎地回答着。陶德杭特先生曾经通过拍卖入手过一个银质糖罐和奶壶,这就是他家中的乔治三世茶壶,因此他认为自己非常有资格这样回答。

“啊!”费洛威若有所思,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继续在拍卖场内转悠。

陶德杭特先生的兴趣被挑了起来。费洛威听说了他是收藏家之后,表现明显不一样了,然而他却非常突兀地迅速结束了这一话题。陶德杭特忍不住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另外,那一声“啊”也是奠名其妙,他仿佛是要把这一话题暂时搁置在暂存架上,等之后有机会再提及。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搞不明白对于费洛威来说,自己是否是一个收藏家为什么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影响?

很明显,陶德杭特先生认定了费洛威自己就是个收藏家,并希望与他交换一些小道消息;但就算是这样,看起来还是非常奇怪,他并没有立刻接过话题来。

陶德杭特先生有许多精巧的鬼点子,他能够在拍卖中喊出一些绝对安全的报价,这样费洛威才会更加相信他编造的故事。当竞拍价格达到六千英镑的时候,他表示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决定放弃竞价。

费洛威点了点头。“这是好大一笔钱啊!”他说。

他的口吻使得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他。他音调中的羡慕之情令人吃惊。这个人是不是有某种复杂的拜金主义情节,抑或是他来此处就是为了享受倾听那一大笔钱从别人口中喊出的激爽感觉?而身为一个像费洛威这样的通俗小说作家,收入应该非常不错,一年怎么的至少也有一万英镑吧。陶德杭特先生觉得愈发古怪了。

接下来的事更加古怪,当两个人最终散步在街头的时候,费洛威居然开始非常露骨地打听陶德杭特先生的家境状况。陶德杭特先生并未说出任何可能会对自己形成不利局面的话,然而他依然在此话题上自娱自乐了起来。他狡猾地将自己在里奇蒙德的产业夸大了四倍,他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对世界经济也许有些影响力,他的朋友除了金融巨头之外,还有商界贵族和富豪男爵什么的。陶德杭特先生在此大书特书自己的恶作剧才能,却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玩火。

陶德杭特先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次的恶作剧谎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其实,如果他能早点知道,也不会在这儿自娱自乐了。就眼前的情况来说,如果他没有沉迷于这种幽默之中,就能避免之后的那一连串大麻烦。也许,他也能够平静地走完一生——就像之前他所期望的那样——而不会遭遇到那种不得安宁的死亡,也不会进入死囚牢房了。他永远都不会……陶德杭特先生最终还是吞下了苦果。

命运的车轮,随着同伴的一个问题而轰隆滚动起来。

“你现在有事吗?”费洛威问道。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判断出这是他脱身的好机会。如果当时他坚决宣称自己有个重要的约会,必须马上离开,那样他还有的救。然而,就像其他掉落命运陷阱的倒霉蛋一样,他回答了一句:“没什么重要的事。”

“也许你愿意来我家喝杯茶?我——我的公寓就在附近。”

陶德杭特先生的愚蠢只让他看到了更多自娱自乐的消遣机会。

“嗯,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很乐意。”他礼貌地回答道。

就这样,他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陶德杭特先生一踏进费洛威的公寓,就发现自己对他之前的所有评估都是错的。他疑惑地环顾着房间。不,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费洛威居然用中国刺绣来装饰钢琴,并且在电话旁摆放了一个穿裙子的娃娃。费洛威是个身材矮小而仪容整洁的男人,浑身充满男子气概。没有人会怀疑他居然有这样的品位,这明显是女性化的口味嘛,陶德杭特先生震惊了。

这间公寓绝对富丽堂皇。陶德杭特先生在这间房间里坐立不安。这房间窗口宽敞,能够将整个公园尽收眼底。对于这栋面积颇大的宅邸来说,这样的视野算得上相称。而在直直通往前门的宽敞大厅那儿,陶德杭特先生一眼就看到了两条宽大的走廊,走廊旁各有五六扇门。这地方的租金恐怕非常吓人吧。即使是一位通俗小说作家,要撑起这样的场面,恐怕也吃不消吧。

正在深思之时,陶德杭特先生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跟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一起回来了。

“这是我的女婿,”费洛威说,“文森特,你喝过茶了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面相很沉着的年轻人,现在看起来颇为窘迫。

“还没,我一直在等——你。”最后一个字之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那就摇铃吧。”费洛威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接下来,屋里一阵沉默。

陶德杭特先生想到,如果费洛威既然连女婿都有了,那他肯定已经结婚了。这样的话,屋内的女性品位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即使如此,费洛威夫人的品位还是有些可怕,而且费洛威居然任由她把家装饰成这副模样,就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费洛威一直盯着地毯,他忽然抬头望着他女婿——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抬头看,因为他女婿比他高了足足四英寸。他是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年轻人,在陶德杭特先生看来,他就像是一个阿波罗太阳神那样的美男子。

“珍有没有人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将望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我没看到她。”他简洁地回答道。他斜靠在壁炉上,点燃一根烟,摆出一种轻蔑的挑衅的姿态,陶德杭特先生并非敏锐的人,但他意识到了房子里的空气中凝结着不对劲的味道。很明显,这两人间有种深深的敌意。不管这位珍是费洛威的妻子还是女儿,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女婿就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来。

费洛威似乎意识到了这种情绪。“你公司放假了吗,文森特?”他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尖锐。

年轻人傲慢地瞪着他说:“我碰巧来这儿有事。”

“真的?为飞驰父子公司办事?”这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

“不,是私事。”年轻人的回答相当简洁。

“是吗?那我就不再细问了,不过,我跟陶德杭特先生……”

“好吧,”年轻人粗鲁地打断了他,“我正打算离开。”

他朝陶德杭特先生简单地点头致意后,便大步离开了房间。费洛威没精打采地跌坐在椅子里,抚着前额。

陶德杭特先生越发窘迫了,他说了一句蠢话:“刚刚这个年轻人好英俊。”

“文森特?是啊,我想是的。他是位工程师,就职于飞驰父子公司。那是家专营钢结构的大公司。他好像在飞驰水泥部门上班,表现虽然算不上卓越,倒也还算称职。他是我大女儿的丈夫。”费洛威再度用手擦拭了一下前额,仿佛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段介绍来。

陶德杭特先生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恰好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仆从门口端着茶走进来。女仆身穿黑色短丝裙,她像个音乐歌舞剧女郎一般,穿着缀花边的围裙,还戴着一顶色彩斑斓的帽子。

“茶,先生。”她的语气颇为粗鲁。

“谢谢你,玛丽。”费洛威无精打采地回答。当女仆退回到门口旁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哦,玛丽,我在等一通巴黎打来的电话。你接到的时候就立刻来喊我去听。”

“是的,先生,明白了。”女孩迈着优雅的小碎步离开了房间。陶德杭特先生还期待她到门边的时候,突然来一个芭蕾舞的旋转。

陶德杭特先生斗胆问了个问题:“我想,我是否有荣幸能见到尊夫人?”

费洛威透过茶壶看着他说:“我妻子在家呢。”

“在家?”

“在北方。我家在约克郡,我还以为你知道的。”费洛威阴郁地说道,又机械一般地倒了杯茶。在他女婿离开之后,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忧郁之中,“你要加牛奶和糖吗?”

“麻烦你,先加一小块糖,然后再倒茶,最后再放入少许牛奶,麻烦了。”陶德杭特先生将整个过程精确地说了出来。

费洛威无助地望着托盘说:“我很抱歉,我已经先倒茶了。要紧吗?”他困惑地望着摇铃,不确定是否需要用人过来换个新杯子。

“没关系,没关系的。”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道。但是他对于费洛威的印象,自从他踏进房间开始,便一路下跌不少。这是一个不知道先放糖再倒茶的男人,这一点甚至比他允许妻子用刺绣装饰钢琴,或是允许女仆穿得像个唱戏的还要糟糕。

“不,”他继续说道,“我真不知道你的家在北方。那么说来,这算是你在伦敦的落脚点喽?”

“呃,某种意义上来说,”费洛威看起来有些窘迫,“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儿并不是我的公寓,或者这么说吧……反正,每次我来伦敦的时候,都住在这儿,也就是说,我在这公寓里有一间卧室。你知道的,我经常来伦敦出差,生意上的事,或者——或者其他什么事。我还有两个女儿,也住在伦敦。”

“哦,明白了。”陶德杭特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紧张地向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费劲解释这些呢。

“你知道,我的小女儿目前尚未结婚,”费洛威开心地继续说道,“我想我最好还是来看看她,我妻子也这样想。”

“当然了。”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谜团在他心中继续膨胀。

“舞台,你知道的。”费洛威心不在焉地大嚼刚刚他狂舞着的那一小块黄油面包。

“哦?你女儿是位演员?”

“菲莉西蒂?不,我不觉得她是。至少,我不确定。她以前是,当然是。但是现在她退出了。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不打算再演戏了。但这之后,我都没见过她。”

若不是陶德杭特先生有着良好的教养,他现在很可能忍不住瞪大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觉得这个家伙精神有些不正常,而他不喜欢疯子。他感到越发不自在,所以尽管他很讨厌吃冰蛋糕,还是伸手拿了一小块。

当他正在寻思如何脱身的时候,费洛威忽然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话了:

“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幅精致的小油画?就是在那幅大劳伦斯之后开始拍卖的。人们说那是奥斯塔德家族的作品。但我觉得画风不像。如果这幅画是早期弗兰斯·哈尔兹的作品,我也一点不会感到惊讶。我本该拍下那幅画的,如果我出得起价钱。”

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一阵猛烈的旋风刮过,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

“当然啦,我记得,”他撒了句谎,“哦,是多少钱来着?”

“二——二十四英镑。”

“哦,是啊,当然了,对。真有趣。好像是这个价格。”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雷劈到一样,他寻思着像费洛威这样收入的人,怎么可能会买不起一幅二十四英镑的油画。刚才光顾接话,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也太令人惊讶了。

两个人就美学和价值又谈了十分钟,费洛威也一百八十度转弯,成为了一位博学的鉴赏家。他的语气也愈发坚定果断,不再像之前那么有气无力了。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电话铃声,费洛威一脸期待地侧过身去仔细倾听。

“好像是我的电话来了。”他得出了结论。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戏服的女仆出现在了门口。

“先生,来自巴黎的电话!”她笑容满面地说道,短裙上的小花边摇晃着,仿佛正在对陶德杭特或其他所有人卖弄风情。

主人暂时离开了房间,陶德杭特先生也严肃地移开了视线。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最害怕也最讨厌的事,就是异性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幸运的是,他很少遭受这样的事。

现在房中只剩下陶德杭特先生一个人了。他摸了摸秃头顶上的斑点,又擦了擦他的夹鼻眼镜,然后犹豫到底是该现在就逃走还是等待主人回来。看起来,赶紧逃走是比较明智的选择。然而,他天生的好奇心(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天性如此)又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并继续讨论费洛威的私生活。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古怪,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陶德杭特先生还没有思考到半分钟,就被门口的吵闹声打断了。门口先是传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那应该是大门的声音,接下来,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我付钱给你就是让你立即开门的,玛丽,而不是让我在外面等着。”

陶德杭特先生厚颜无耻地把手弯成筒状,套在耳朵上偷听。

那个女声听起来非常令人讨厌,虽然低沉,但却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尖锐,这声音不禁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所以他努力想听清楚。女仆的回答声太小,无法听清,但这个新出现的女人声音却清晰无比。

“我对费洛威的电话没兴趣。也许我最好提醒你,玛丽,你在这儿是为了服侍我的,而不是为了服侍费洛威先生的。我注意到最近你好像都没搞清楚这一点啊。你最好别让我对你再说第二遍。”

接着是女仆恭顺的道歉声,接下来是一声恼怒而尖锐的声音:

“绅士?什么绅士?”

当陶德杭特先生还来不及退回去的时候,门就猛然被打开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席卷(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了整个房间。陶德杭特先生差点儿没有站稳。

她是个天生的尤物,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身材苗条修长,一头棕黑色长发,服侍搭配得华丽考究,特别是皮草,充分衬托出了她高贵的气质。她正用一种冷淡而饱含敌意的眼光瞪着他,这一点令陶德杭特先生惊慌失措。但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则是她眼神所透露出的信息,那是一种试探的感觉。她的眸子其实非常漂亮,深棕色,大而明亮。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眸子实在太大了,这双眼睛大而无神。不过,他软弱无力的蓝眼睛,倒是被这双令人迷醉的眼睛所俘虏。陶德杭特先生的心中燃起了一些疯狂的想法,他认为如果再注视下去,他恐怕会被催眠,而且现在情况已经很难堪了,但他就是没办法移开视线。

“下午好。”这位女士的话音里没有一点欢迎的味道。

“下午好,”陶德杭特先生支吾着,依旧入迷地望着那一双大眼睛,“我——呃——我才该道歉……这样闯入……我不知道……费洛威先生……”他绝望地沉默了下来。

“费洛威先生现在在电话那头正聊得高兴呢,在他来之前,或许我们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叫陶德杭特。”陶德杭特先生饱含歉意地说。

“哦?”这位女士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反倒是继续冷冰冰地以一种不悦的眼神看着陶德杭特先生,自顾自地脱掉身上的皮草,仿佛他的名字很招人讨厌。陶德杭特先生手足无措地待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发扬绅士风度,帮她脱去皮草挂上。或许那样做不大恰当。最终,女士还是自己脱下了皮草,随意地丢在椅子上,然后兀自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你是费洛威先生的老朋友?”

“哦,不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抓住了这根把谈话继续下去的稻草,他谨慎地坐在大扶手椅的边缘处。女士的目光停留在他皱巴巴松垮垮的长裤上,一脸的厌恶表情。

“不,我跟他不是很熟。事实上,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直到今天下午,我们才在克里斯蒂拍卖行见了第二次。”

“是吗?”女士仿佛在责问费洛威为何要把这个流浪的老头带回她高雅而装饰华丽的公寓里。现在,她的目光又凝聚到他的背心上。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她正盯着背心上的那一大块鸡蛋的污渍,他忘记自己啥时候吃鸡蛋的了,这实在太……

“好吧!”女士摘下了帽子,随手丢到沙发上去,接着把手套和包也丢了过去。

陶德杭特先生再度不自然地乱扭着。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是在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滚蛋,并且在暗示他最好现在就离开。陶德杭特先生绝望地想着,要是有个能够离开的合适的理由,他现在就想马上离开。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是郁闷地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女主人。在她挑眉抗议之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火热的双眼拖往窗外。

就在陶德杭特先生扛不住的时候,费洛威终于回来了。陶德杭特先生颤抖地转向他。

“我该走了。”他脱口而出。女士第一次注视他。

“不,不,”费洛威反对道,“你必须跟珍认识一下,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有戏要演,在那之前,我得好好休息。”女士冷冷地宣布。

“是的,当然,当然啦。但是几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而且我也希望你能认识一下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恼怒地望着费洛威。此时此刻,他不想被挽留。而且他从那个男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虚伪的热心,这让他相当的不爽。

费洛威显然并不知晓,他坐下开始介绍了起来:“陶德杭特,坐下嘛。玛丽马上就会送来鸡尾酒。哦,亲爱的,我今天下午在克里斯蒂拍卖行里遇到了陶德杭特先生。那儿今天在拍卖一个古代银碗,而——”

“尼克,说实话,你知道你每次都说那些拍卖的事,很无聊耶。”

费洛威的脸红了:“是的,亲爱的。但重要的是,陶德杭特先生在那里竞拍那个银碗,他叫价叫到了六千英镑,虽然最终没能标到。那个银碗最终以八干英镑的价格成交了。不过,六千英镑呢,呃?这是好大一笔钱了。”

“这是——为了那个傻碗。你真的会为那个傻碗花费那么多吗,陶德杭特先生?”女士的声音变得不再冷冰冰了。她柔声询问道,那双大眼睛则在善意地冲着陶德杭特先生眨着。

“哦,嗯,我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发现自己之前愚蠢的恶作剧,终于开始让自己白食其果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于是干脆说:“呃——嗯——好的——再见了。”

“哦,先别急着走,”女士抗议道,“至少先留下来,跟我喝完那杯鸡尾酒再走不迟嘛,陶德杭特先生,你一定得留下来,我坚持要你留下来。”

“我希望你能明白,珍的坚持会是什么样的,”费洛威哧哧地笑着,“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向你保证。”

“哈,啥!”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可不知道珍坚持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倒真希望能见识一下。

费洛威肯定注意到了客人的表情,因为他发出了一声讶异的叫声。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知道珍是谁。珍,好像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识你。”

“嗯,你总不能让这世界上的每个人一碰到我,就能认出我是谁吧,尼克,你明白的。”这位女士宽宏大量地回答道。

“她是珍·诺伍德,陶德杭特。”费洛威大叫道。

“哦。”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道,然而他确实想不起来他这辈子曾经听到过珍·诺伍德这个名字。

“你从未听说过她?”

“哦,很抱歉,我真的不认识。”

“哇,这么大的名气!”费洛威以一种戏剧中的悲剧口吻说道,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越发愚蠢,“不过,”费

洛威又继续说道,“毫无疑问,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问珍是否认得出你就是劳伦斯·陶德杭特,那位《伦敦评论》著名的批评家,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那么你是作家喽,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友善地询问道。

陶德杭特先生只好咕哝着。

“只是个爱好吧,我猜?”

“呃——嗯——是的。”

“你一定要为我写一个剧本啊!”诺伍德小姐叫道,她对于陶德杭特先生的善意逐秒递增着。

“别犯傻了·宝贝,”费洛威恳求道,“像陶德杭特先生这样杰出的文学批评家是不会为演员写剧本的,即使是你这样伟大的演员。”

“我确信如果我向他请求,他一定会为我写的。”诺伍德小姐半开玩笑地抗议道,伸出她纤细的、精心修饰的玉手,轻放在费洛威搭在她肩的手上。

“陶德杭特先生,你会帮我写吗?”

陶德杭特虚弱无力地笑着。

“啊哈,鸡尾酒来了,”费洛威的声音中再次传来那种令陶德杭特厌恶不已的虚伪的热情,“好了,玛丽,放在这就行了,”他跳起来,帮忙调酒,“亲爱的,要吗?”

“谢谢你,亲爱的。”诺伍德小姐挑了一杯淡绿色的鸡尾酒,对于酷爱雪利酒的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真是令人恶心。她啜了一下,然后下了判断:“那个白痴姑娘放柠檬汁放少了。摇铃叫她来,尼克。”

玛丽出现了,又被骂了一顿,然后补充了柠檬汁,重新调酒去了。费洛威也为让陶德杭特先生久等一事而不停地道歉。陶德杭特先生则一脸羞愧地解释医生不允许他喝鸡尾酒。最后他起身表示自己应该离开了。

“不行,除非你定下下次与我共进午餐的日朗,甭则就不准走,”诺伍德小姐开口道,“就我们两个,别让尼克捣乱,让我们好好吃一顿温馨的午餐,随便聊聊天。我很爱认识新朋友,而且我从未认识过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

陶德杭特先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并承诺下个星期二肯定会在一点钟准时到达,与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

诺伍德小姐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说:“好,能拥有这样的爱好真是太美妙了,我的意思是,你能够把爱好变成从事一生的职业。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演戏,当然,不管我多么富有,我都不会去做其他事的。不过对男人来说,这肯定棒极了。”

“是的,确实不错。”陶德杭特先生不自在地附和道。

“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你是个有钱人,我的意思是,非常有钱的那种人。”

“哦?”陶德杭特先生阴郁地问道,“为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你看起来不像吧,也许是这个原因呢。”诺伍德小姐热情的眼睛从鸡蛋的污渍移到了他皱巴巴的长裤上。

“嗯,我并不是有钱人,”陶德杭特先生勇敢地承认,“你——全部都告诉了,我向你保证。”

诺伍德小姐对他摇晃着手指:“就是这样。你们这些有钱人总是这么说的,我不怪你。肯定有很多人聚在你身旁,打算分点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的,”费洛威快活地打断了她,“没有苍蝇围着他转,我敢保证。你可以问问他在纽约有哪些社会关系,亲戚朋友什么的。”

“等到下周二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再问吧。”诺伍德小姐甜美地说着,这样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被批准离开了,他谢天谢地,并在门外的人行道上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陶德杭特先生一边擦着,一边下定决心:下个周末,他要么就是重感冒了,要么就是感染了某种凶狠的传染病,要么就是头疼,或者实在不行,就干脆死了算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去跟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的。

而从事后看来,这才是陶德杭特先生大错特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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