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娄影醒来。

实体卡已经失效。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动作轻捷地坐起身来, 回味着屈伸了一下被池小池枕过的手臂, 又抬手轻抚唇畔, 确认昨夜那带着薄荷味道的三个吻并非梦境后, 双拳在身前发力一握, 方才掀开被子, 心情愉悦地下了地,扫地铺床, 随后取了洗漱用品,把自己打理清爽, 拿了书包,准备出门。

娄影刚带上门, 甫一回头,就看见池小池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单手撑在车座边沿,长腿随意一叠, 喝着从仓库里取出的鲜牛奶。

夏天的白日很长, 六点钟的晨光溅落在少年肩膀上, 把他朝向东方的侧脸映照得明亮又温柔。

娄影望着他, 轻轻带上门,眼前是少年与青年池小池交叠的双重身影。

在他完全松弛下来的时候,两个相差12岁、五官相近的人,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少年池小池嘴角总是微微翘着的,满身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纯与生机, 而青年池小池永远懒洋洋,随时随地能把自己镶饰成一幅洋溢着浓郁荷尔蒙的画,但却是工笔技巧占优,情感偏于淡薄。

听到关门声,池小池叼着吸管抬头。

瞬间,两个小池的影像合并在了一起,眼眉一起弯起。

池小池搭在车座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老板,搭车。”

他又指了指用小塑料袋挂在车把手上的牛奶和面包:“……车费。”

……过去的小池,现在的小池,都只属于一个娄影。

娄影把书包放进了车筐,尽职尽责地低头查看车胎状况。

侧坐着的池小池抱着书包,看向一边,道:“气我打满了,走吧。”

娄影真想摸摸他的脑袋。

他蹬开脚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娇贵。”池小池厚颜无耻道,“家里地上太硌,睡不着。”

娄影温驯地“嗯”了一声,抬手抹了抹自己右胸前的铜质校牌。

娄影,高一一班。

他食指指尖轻轻抹过铁牌表面,重新编写了上面的字。

……娄影,国家二级。

他把胸牌仔细正了正,握上车把:“今晚来我家睡?”

池小池:“看你小姨姨夫回不回来吧。”

然后,准备开车的和准备坐车的同时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池小池探头看娄影:“怎么不走?掉链子了?”

娄影没吭声,低头看看自己的腰。

池小池抓紧了后座。

娄影:“不抱会掉。”

池小池胡说八道:“不会,我长上面了。”

一高走读生的早自习规定在七点钟开始,而池小池所在的二中,六点四十分班主任就已经在教室门口抓迟到了,因此娄影决定先送小池。

池小池一度担心自己会把自行车前轮压得高高翘起的尴尬画面没有出现,娄影把车骑得稳稳当当,压根儿没有半途强行刹车、使个坏让他栽在他身上什么的,这让池小池非常失望。

到达目的地后,娄影单腿撑住地面,放池小池下来,同时体贴地询问:“请问这位乘客乘车体验如何?”

池小池说:“除了费鞋,其他都挺好。”

他腿太长,又不能在自行车后座上打坐,翘着脚更是累得要命,只能一路拖行,沿路犁沟。

遥望着自己留下的痕迹,池小池产生了一种农家子弟第一次开荒的莫名喜悦感。

娄影看向池小池那无处安放的腿,笑答:“好,我争取早点换辆车。”

池小池跳下车来,跺跺脚:“换。”

娄影:“你喜欢什么车?”

池小池认真思考片刻,答曰:“运钞车。”

娄影笑:“收到。”

目送着池小池进入学校,娄影趴在自行车上,想起了自己寥寥无几的碎片记忆。

那个推着自行车寂寥地走在路上的少年的背影,和眼前的人重叠,又分离。

娄影俯下身来,轻轻抚摸着身下自行车的横杠。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这辆自行车,是他一点点亲手补全的。

他正准备将车骑走,耳畔突然传来了久违的熟悉的电波杂音。

娄影扶住耳朵,微微皱眉。

少顷,他神态一松。

池小池刚在座位上坐下,掏出语文课本,娄影便在他脑中开口了:“小池,我得回一趟‘须臾之间’。”

池小池:“有事吗?”

“好事。是嘉奖。”娄影笑,“总系统那边刚刚开过年中会议,白安忆的那个case是积了很久的疑难杂案,没有系统敢接。现在解决了,总系统对你发布了嘉奖令,但你正在任务执行中,所以我得回去代领一趟。”

末了,娄影补充了一句:“会有人代班的,你放心。”

池小池收拾文具的手一顿:“谁?”

娄影答:“089。”

……如他所料。

主神的小动作加快了。

没了面对面的观察,娄影没能很好地察觉到池小池的情绪波动:“我已经叮嘱过他了,不用跟他说话。以后回去了,有的是时间。”

池小池:“嗯哼。”

很快,061下线,089上线。

池小池没想到,089除了跟他打了声招呼,还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安静得仿佛娄影在临走前在他嘴上糊了张禁言卡。

不过也亏得他这样安静,池小池目前的双口相声才没有晋级成群口相声。

同桌踩着点进了教室,刚和池小池照上面就大惊小怪起来:“我靠,你这脸怎么了?”

池小池:“蚊子咬的。”

同桌:“这啥蚊子啊,拖家带口来吃自助餐啊?”

他细细端详池小池的脸:“电蚊拍拍上去的?”

池小池推他:“去去去。”

“有人打你?”同桌问,“是不是你被那些要钱的小混混缠上了啊。”

池小池决定适当地向他透露一点秘密:“不是,我爸妈。”

同桌:“拿电蚊拍打的?”

池小池被逗笑了:“滚。”

同桌一脸的肉疼:“我靠,这么好的一张脸,不要给我啊。”

过了一会儿,池小池背《出师表》时,同桌又凑了过来:“你说真的?你爸妈真打你啊。”

池小池:“嗯。”

“那你上次胳膊受伤,说门板夹的……”

看池小池不说话,同桌也明白了过来。

他挠挠后脑勺,神情稍稍严肃了一点:“要不,你爸妈再打你,你就到我家来。”

池小池自然不会替“池小池”拒绝:“谢谢。”

同桌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乖,叫爹。”

池小池把他的脑袋摁进了书里。

离放假还有两天,人心早已散得一塌糊涂。

二中的旁边是座小学,大早上就开始调试广播,喂喂喂的。

同学们早读的时候还有点劲头,扯着嗓子,跟那雷霆似的“喂喂”声对抗,其结果就是下课铃响后,大家不堪重负,纷纷起立接水。

结果,这边刚打上课铃,化学老师往台上一站,那边就开始播放:“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墙上挂钟,怀疑是否是老天显灵,让时间快进到了课间操。

但显然,他们想得有点多。

池小池的同桌颓丧地转过头来:“大早上飞什么飞啊。”

池小池:“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同桌慨然长叹道:“呵,小屁孩。”

池小池的意见是,大哥,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刚从那儿到这儿两年。

同桌:“两年不是年啊。”

池小池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再反驳他。

同桌埋头看了一会儿化学课本,猛然抬头:“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看隔壁那边来了很多家长,好像是今天要开夏季运动会。”

后座听到了,惊讶道:“神经病啊。这都七月份了。”

“这不快奥运会了吗,响应国家号召呗。”同桌说,“而且听说他们搞的是趣味运动会,开场的时候有个广播操比赛,然后就是跳袋鼠、两人三足什么的。说白了,就是玩。”

大家纷纷表示了对小屁孩儿们的渴望后,本打算回归现实,安心读书,谁想第一遍结束后,雏鹰开始了第二遍的起飞。

池小池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们的广播操,是集体来一遍啊,还是一个班一个班来啊。”

同桌:“……这个爹也不知道。”

事实证明,后者是正确的。

因为他们接下来连放了十来遍雏鹰起飞,隐约还能听到广播声,“感谢x年x班的精彩表演”。

化学老师跟广播比了一会儿嗓门后,明智地选择了放弃。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本校老师前去交涉的缘故,广播的音量不再那么肆无忌惮,但本来就散成了一盘沙的人心,现在活脱脱成了扬尘。

下课铃一响,很多学生都跑到了走廊上,拿着卷成卷的课本,当做扩音喇叭,和对面的小学角力。

有帮忙的。

“路xx同学,快去检录啊,你妈妈拿着两罐旺仔牛奶在检录处等你啊!”

“路xx同学,你是不是迷路啦!广播快特么喊了你十分钟啦!”

也有混在其中捣乱的。

“五香羊蹄,卤水猪脚啦!”

“收头发!收长头发!”

池小池开着窗户,遥望着他从未认真体验过的校园生活。

那一个个剃得只剩下青茬茬的脑袋,一溜烟支在栏杆边,蹦蹦跳跳,像是钢琴上的黑白键。

这真是个美好的梦境。

同桌喊累了,回到座位上拧开水杯,看池小池专注地望着窗外,就拿脚轻轻踹他的屁股:“想什么呢?”

放在以往,他绝不敢对这个不知道是腼腆还是高冷的同桌做这样越界的动作,一来不熟,二来怕被女生砍。

池小池难得借着初二这个犯病也会被忘却和原谅的年纪文青一把,说:“看到外面没有?”

同桌点头:“看见了,都是我儿子。”

池小池还试图坚强地文青下去:“我想到了一首歌……”

同桌刚喝进去的半口水一点没浪费,全招呼在池小池后背上了。

池小池:“你干嘛。”

同桌擦着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要唱呢。”

池小池:“我唱怎么了。你听过我唱歌?”

同桌:“这倒没有。不过去年元旦晚会的时候,我们都领教过你的二胡。”

池小池早就不记得这茬了,翻找原主池小池的记忆,才想起这件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在半年前的元旦晚会上,他们利用现有的道具,玩了一个游戏。

第一步,大家把班级里所有人的名字写在小纸条上,把这堆小纸条归拢起来,标号a。

第二步,把班级里所有的地点写上小纸条,譬如窗台、讲台、课桌,归拢,标号b。

第三步,把一些姿势写上小纸条,譬如劈叉、倒立、鸭子蹲,归拢,标号c。

第四步,把表演项目写上小纸条,譬如唱歌、跳舞、拉二胡,归拢,标号d。

把abcd所有纸条分别打乱后,让主持人从中各抽出一张,拼出一句完整的话,而被抽中的人必须照拼凑出的纸条指示进行表演。

一共抽十个人,池小池在抽到第九个时光荣中标。

他抽到的内容难得的正常。

池小池,在窗台上,翘着二郎腿,拉二胡。

……总比上一个倒霉蛋在讲台上劈叉朗诵再别康桥要好。

小学的池小池在学习《二泉映月》时,就对阿炳心向往之,还偷偷用棉毛线做了几根弦,按照从老书铺里扒拉出来的二胡曲谱,有模有样地拿筷子划拉着玩,自觉比一般人经验丰富许多。这次同学家带来了二胡,他觊觎了好一阵,没想到心想事成,真的被他抽中了这把二胡。

上场前,他满怀豪情壮志地对大家一抱拳:“献丑了。”

一曲终了,他所在的半幢楼万籁俱寂。

那个带二胡来的女生哭丧着脸,心疼地摸上来检查她的二胡,以为它已经被锯断了。

第二天,池小池被隔壁班围观了,看,这就是昨天那个拉琴拉得像装修的。

女生们对他指指点点,说,好可爱啊。

看到记忆里过去的自己,池小池憋忍了好久才能说出话来:“我……那是第一次拉二胡。”

“喔唷,你那是拉二胡啊。”同桌说,“那二胡叫得跟被你打了似的。”

池小池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越笑身子弯得越低,趴在桌子上根本直不起腰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叫同桌颇感莫名其妙。

同桌推了推他的肩膀:“喂,你抽筋啦?”

池小池摇摇头,把脸埋在臂弯里,蹭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他小的时候,原来还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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