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后, 任听风留下几个弟子,让他们随同那些被擒上山的人们去时雨城中说明, 千年前的山鬼并未复活,人们是被流窜的山匪捉拿,现在山匪已被全歼, 请大家不必担心。

至于那事前逃过一命、口口声声说同伴被拖入地底的盗墓贼, 他身份尴尬,证词不能尽信, 说不准只是因为盗墓贼们内部分赃不均,彼此殴杀后,被人发现, 因此信口雌黄, 希望借山鬼之名为自己洗罪。

总之,他们尽量帮夙姬与程无云把一切打点妥当就是。

做下安排后,任听风本打算和文玉京一同离开, 文玉京却温和道“三师兄, 你们先行。”

“六师弟有事”

文玉京态度相当彬彬有礼“萍水相逢, 便是有缘, 我们还需送这位公子过山赶考。”

他指的是叶既明。

叶既明一怔。

他这次来时雨山,只是想念小鱼, 想来看上一看, 本打算下山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 孰料文玉京提出相送, 他心里有些犯嘀咕, 不过没有推却。

他倒想看看文玉京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任听风习以为常地一摆手“去吧去吧,但莫要像以往那样,说是下山采株仙草,一去载,不见回转。”

文玉京一笑,目送任听风携包括宴金华在内的众弟子远去,回转身来,对池小池道“你在此稍候,师父去送明公子一程。”

池小池微微一挑眉。

这就是有意支开他了。

池小池还想争取一把“师父,不如我们一道”

文玉京已经走到了叶既明身边,背手敛袖,头也未回,重复道“稍候。”

池小池在文玉京背后歪头,对叶既明使眼色自求多福。

叶既明亦有些莫名,但他轻狂嚣张惯了,又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对上这文质彬彬、弱质风流的公子哥儿,他自觉没什么可打怵的。

于是,他便一拱手“请了。”

时雨山占地八百里,凡人不便御剑,文玉京便走在前头,带他绕山而行。

一路无话。

走出约一里地后,叶既明失去了耐心。

在剑出瞬间,叶既明书生衣冠尽数炸裂,箱箧崩毁,玄衣飘飞,一柄沉沉的黑金重剑,悄无声息,自后径直搁在了文玉京颈上。

叶既明不欲再伪装下去,冷冷道“还要走到哪里去”

文玉京也不惊讶,背手站着,任他用剑指颈,嗓音清澈又冷淡“公子不去赶考了吗”

此处既无旁人,叶既明也不必掩饰,书生意气,尽化邪气“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不难。”

说到这里,文玉京先是一愣,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这劲儿劲儿的语气像极了池小池,不禁轻声一笑。

叶既明被他笑得不爽,又见他处之泰然,无意争斗,反倒衬得自己莽撞躁进起来,心里嗤了一声“既猜到了,你待如何”

文玉京绕了一圈,又将太极打了回去“送公子赶考。”

叶既明“”怎么听着跟送公子上坟一样讨厌。

这一来二去间,叶既明觉出此人不是借故支开段书绝,想借机除去自己。

然而,他戒备心向来深重,即使心里有数,也不敢全然放松。

文玉京倒是安然“公子,快些上路吧,早些将你送到,我也能早些回转,书绝还在等我回去。你也不想他等急了吧。”

一听他提到段书绝,叶既明心知不妙,马上替他申辩“我与小段书绝,也仅几面之缘,不算相熟。”

“我知晓。”

“你是他的师父,我不想与你争斗。”

“很巧,我也是。”文玉京温文道,“徒儿交几个朋友,是他的事情,我又何必多管呢。”

叶既明“”这套说辞太过冠冕堂皇,他并不很信。

不过文玉京的言辞实在恳切,在叶既明回味一番、差一点就要信了他的邪时,文玉京却主动伸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住黑金剑尖,搓了搓,闭目道“好剑。”

叶既明一惊,想抽开剑,可试图撤去剑锋之时,他骇然发现,在那两根修洁的手指加持下,自己甚至无法移动剑尖分毫

他被激起了性子,握紧剑柄,正欲发力,拔出剑来,突觉一股至纯罡气沿剑身袭来,接下来掌心一震,轻微的灼痛感让叶既明头皮一麻,立时放开剑柄,低头看去

他的掌心里被打下了一个淡金色的烙印,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来”。

叶既明“”

他第一时间调息理脉,生怕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会对自己下什么毒,但细理一遍,除了掌心烧灼的刺痛犹存,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经脉未曾受制,体内也未有毒素流入,一切安然。

叶既明捂住右手,警惕后退“文玉京这是什么”

文玉京单手拔出后背碧伞,瞬间换为软剑,反手甩缠上黑金长剑的剑柄,再潇潇然一转身,将长剑稳稳送回叶既明腰间剑鞘中。

“有用。”文玉京语焉不详道,“但最好不会用上。”

叶既明咬牙,尝试擦掉这劳什子。

这打上的金纹若是像点样子,叶既明未必会这般生气,偏偏是一个唤狗似的“来”字,简直土得惊心动魄。

但是那金字像是长进了肉里,不仅无法抹除,反而越擦越亮。

叶既明几欲吐血,冲口而出“文玉京,你敢这样羞辱本君”

文玉京温柔地一欠身“公子误会了。只是为备不时之需。”

叶既明哪里听得进他的解释,可刚才的短暂交手间,他已做出判断,此人非是易与之辈,与他交手,一来占不到便宜,二来他是小鱼的师父,哪怕是为着小鱼,自己也理当礼遇一二,不该彻底撕破面皮。

计较过其中利害,叶既明忍下一口气,把按剑的手放下“可有人对你讲过,你看起来颇为正人君子,却着实惹人厌”

不能动手,还不许他动动口

明明只是不痛不痒的评价,文玉京却是微微一怔。

叶既明的评价,按理说,他该是从未听过的。

自从被格式化后,大多数以前相熟的系统都来安慰过他,他也在大家的安慰中,勉强拼凑起了一个关于自我的大致认知。

大家用的较多的形容词,不外乎“人很好”、“温柔”、“人缘不坏”,于是他便自然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但叶既明一句无心之语,竟隐隐拼合起了他已经被搅碎的零散回忆。

他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评价。

叶既明嘴上占了些便宜,又见文玉京出神,便以为他是被刺到了,略得意地哼了一声,把被他打上金印的手掌背在身后,抛剑出手,翻身而上,故意挑衅道“文君子,本君走了,无需相送,有缘再会。”

文玉京也不恼,拱手道“叶公子慢行。”

本来以为自己打了个翻身仗的叶既明差点从剑上翻下“”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名姓的

可怜他好容易在言语间扳回一局,打算趁机抽身而退,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却不意又被姓文的下了一城,现在再打嘴炮,气势又落了下乘,只得强行咽了这暗亏,转头便走。

目送着叶既明离开,文玉京背身,在月光下缓缓独行,整理着思路。

方才受叶既明启发引导,他脑中出现了一些极其散碎的音讯片段。

那是023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怎么又是这个061,你烦不烦啊,第几遍了你自己说,这电影你放第几遍了”

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好吧也没有很多。”

089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是啊,没有很多,也就八九十来遍吧。认真讲啊,61,你媳妇打算什么时候演新电影能不能给我们个准信”

“他不是,别这么说。”061听到自己略严肃地否认了089的说法,“他是我邻居家的弟弟。”

061颇为纳罕。

在自己现存的记忆里,他可从未对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过话。

“行行,弟弟,弟弟。”089的声音又起,“那你能不能给你弟弟托个梦,让他行行好,一年多拍几部电影你摸摸你的良心摸好了啊,咱们朋友聚会,你总放他的电影,是不是不大好”

“每次都有没看过的人在。”他仍试图辩解,“他又演得很好。”

023忍无可忍“可我们两个每次都在啊”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抱歉,他的新电影已经杀青,大概两个月后会公映的。”

023心气这才顺了一点“你下次聚会再放这个我真的跟你没完。”

089说“不如下次在房间门口挂一个牌子,脑残粉勿进。”

023“对极了,脑残和脑残粉勿进。”

089“你看我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不然爸爸就要伤心了。”

023“你有本事伤心,你倒是有本事出去啊,出去前把我的薯片吐出来。”

回想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伴随着极其剧烈的头痛,文玉京的步履不稳,神思混乱。

然而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关于自己。

直到一个声音唤醒了他“师父”

他抬眼看去,发现用着段书绝身体的池小池正抱剑靠在一棵树边,惊讶地望着他。

池小池的确很重视段书绝的人设,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也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身姿挺拔,端庄如玉。

而他从树旁经过,竟是丝毫未察觉到对方存在。

061,或者说文玉京,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立即温和地致了歉“抱歉,师父在想事情。”

池小池微微点头“师父把叶兄送走了”

他自是聪明,知道文玉京提出单独送叶既明,定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文玉京身为非人之族,又生性宽和,想来不会对叶既明做什么,不必太过担忧。

果然,文玉京道“嗯。送走了。”

池小池坦荡道“事前未将叶兄身份告知师父,是徒儿的错,还请师父责罚。”

文玉京忍住横刀劈颅一般的剧痛,温和道“师父不是不准你交友,倒是更希望你多出外走动,多多和旁人交游。所谓修道,非是闭门造车,面壁苦熬,便能得悟,需得见遍天下事,睹遍天下人,知道何谓美、善、恶、丑,消化圆融,方证真道。是师父不好,总拘你在山中,给了你不许交友的错觉,以后师父会改,走吧。”

文玉京鲜有这么多话,叫池小池有点惊讶“师父”

文玉京也意识到了这点,无奈笑笑“许是在山中呆乏了身体,养得娇贵了,走动了这么久,师父有点累。劳烦书绝带我回山,可否”

池小池点一点头。

文玉京便蹲踞下身,身上流光泛起,很快转化为一只须爪皆白、安安静静缩成一小团猫球,像是一只精致的小毛线团。

池小池把猫抱起来,放入身后兜帽,御剑而起。

兜帽里盛着的文玉京轻轻抱紧了眼前的布料,想着089刚才对池小池用过的那个称呼,心里暖得发烫。

任听风回山,把此次事件详细禀告给赤云子,赤云子听闻了事件的前因后果,抚掌叹道“大善。”

他并不是古板之人,亦对善魔善妖心怀慈悲不忍之心,只是因为要时时处处维护静虚峰的利益,也不得不世故果决一些。

上一世,他率众围杀段书绝,也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段书绝身为鲛人,隐瞒身份、混入山中,实在是太像图谋不轨。

赤云子对时雨山一事颇为上心,寄书请来其他几位仙山的道友,恳请他们若是听到有关时雨山的传闻,莫要对那山鬼下手。

时雨山线,至此完美收束。

整个时雨山事件中,唯一不痛快的,只剩下了宴金华。

他壮志满怀地去,一无所获地回,借段书绝之手夺取山鬼丹精的计划全面崩塌,山鬼成了大家的重点养护对象,他则全程打酱油,像个傻缺一样只能跟着故事节奏走。

握有剧本,却被强制抢戏,从男一号的宝座上被一脚踹下,一路断崖式下跌直到成为路人甲,这种憋屈感实在难以用文字形容,于是,宴金华只得想其他的方法加以发泄。

他本来不是本地户口,之前放心玩耍,是因为知道自己赢面巨大,如同在斗地主时手握一对王带四个二,对手还全是明牌,自然以为是稳赢不输的大好局面,结果由于自己操作失误,直接把四个二带俩王甩了出去,稳坐的钓鱼台被炸了个稀碎,更发现对方牌势一片大好,哪怕用明牌打都能把他的欢乐豆打成负两万,自然是慌了手脚。

俗称心态崩了。

赤云子以前只惋惜宴金华才华有限,只能止步于此,谁想这些日子,时常传来他与同门师兄弟争吵、常出荒诞难懂之语的消息,心下愈加失望和不喜。

然而,无论如何,他毕竟是赤云子亲收的徒弟,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赤云子将他唤来,训导过几次,他都是表面应承,抵死不改,私下里甚至开始酗酒,赤云子心烦不已,索性下令叫他在渔光潭闭关。

相比之下,被自家懒师弟亲手调教的徒弟段书绝却越来越懂事。

从时雨山中回来后,文玉京对他放宽了不少,允他四处走动,出外办事。

他与诸位师兄弟相处日渐融洽,因着相貌出挑,又谨慎守礼,颇受女弟子喜爱,但段书绝却很懂分寸,言谈举止从无逾矩,更引得旁人赞誉,说文玉京教导有方。

当然,旁人并不知晓,在段书绝的兜帽或逍遥巾里,常常藏着一团暖融融的小线球,日常吸鱼。

赤云子看在眼里,着实歆羡,常常想,此子若是自己的弟子,又该多好。

而被关了禁闭的宴金华,气得天天在渔光潭骂人,并催促他的系统,问它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狐假虎威的文玉京给搞定。

他厌恶文玉京,但他也清楚文玉京的利用价值。

这是块极其重要的跳板,如果操作得当,他有把握一举把这两个踩在他头上的人拉下

别看段书绝现在这般风生水起,小心登高跌重

相较于宴金华的急切,系统却对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有些犹豫。

它手头已经握有足够的证据,虽然未经上级系统判定,但它有八成把握确信,文玉京本身,就是个系统。

它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难道是鲛人仙君中的设定

毕竟鲛人仙君是篇烂尾文,诸多设定还未展开,不能妄下判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的优先级绝对在自己之上,就算举报了,可能也会被驳回。

但宴金华可没那么多顾虑,日日催促,系统无法,只好把已收集到的信息提交到了主系统内。

宴金华提心吊胆,等了足足三日光景,终于等来了来自主系统的判定。、

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至极。

“测定报告对象实为异常入侵系统,但经过综合判定分析,不影响任务完成进度,宿主可协助其完善故事体系,获取世界进度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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