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讲一个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两个星期过去了。安娜蜷缩在露丝旁边。那只老猫曼奇趴在她们俩身上,像一条装了马达的热毯子。

“我跟你讲过与波莉相遇的情形吗?”露丝说。

“没有。”

“你想听吗?”

“想听!”

她们躺在露丝和加雷斯房间的床上。这里已成为他们最喜欢的睡觉前讲故事的地方。它在房子的最顶层,就在屋顶下,封顶的那天晚上,弗洛西就是在这里怀上的。橡木横梁和倾斜的天花板,让这个地方感觉很封闭,像被包围了起来似的。天花板很高,除了房间的最边上之外,人完全可以站起来。即使在这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的夜晚,那微弱、温暖的灯光都让人感到安全,踏实。

“告诉你吧,我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住在海边的一幢大房子里,不过,那也是在一座小镇的正中央。”

“那个小镇叫布莱顿。”

“是的。”

“那幢房子是个私人家庭旅店。”

“我明白!”

“好的。”

“可什么是私人家庭旅店呢?自己的房子里住着客人——就像他们来到我们家以后的样子?”

“不太一样,它更像个旅馆。我的爸爸和妈妈——就是你的外公外婆,把房子出租给来布莱顿度假或者来出差的人。早上,他们在一间地下室里给客人供应早餐。客人付给他们钱。对你的外公外婆来说,这是件辛苦的工作。客人来来去去的,最多待一两个晚上就走了。”

“你喜欢住在那里吗?”

“你知道吧,不太喜欢。总是有陌生人拖着脚步在楼梯那里上上下下,等着上厕所,等着干这干那的,抱怨个不停。”

“我也不喜欢。”

“是的。可我知道的就这些。你的外公外婆整天忙得团团转,很多时候我只得独自待着,自己玩自己的。”

“听上去枯燥极了。”

“确实枯燥。还有点孤独。我不像你那么幸运。我没有妹妹一起玩。除我之外没有别的孩子。你的外公外婆不想再要孩子。”

“为什么?”

“噢,你知道的,太吵,总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们讨厌这些。”

“听上去太恐怖了。”

“不过,我喜欢住在海边。我每天都会到海滩上去。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你常常一个人走,是吗?”

“是的。出了家门,左转。穿过斑马线,下到海滩上。我常常跑到码头下面去,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我希望我也可以自己走到学校去。”

“你太小了。现在不安全。”

“为什么不准你去码头下面?”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明白吧,海洋非常奇特,每时每刻都不一样。今天可能还是平滑的,像条丝绸一样,可第二天早上就会刮来一场暴风雨,像今天晚上一样,咆哮沸腾,冲上来,把你从小鹅卵石上拉下去,拖到海里。我喜欢海洋的这个样子。我会把舌头伸出去舔舐海水,当海水向外退去时我会随着波浪回到潮湿的沙砾上,接着又会被海水猛地冲到海滩上。

“有一天上学时,我掉进了海里,全身湿透了,我的作业本也不成样子了。老师批评我,所有的同学都嘲笑我。我感到浑身冰冷。

“接着,老师说来了个新同学,带进来一个个头小小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头发乱蓬蓬的。大家又开始讥笑,可她像只老虎似的回头盯着他们,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露丝给安娜模仿了那个同学的表情。这个表情露丝记得很清楚。

“老师让同学们都坐下。‘大家好,这位同学叫波莉,我希望你们让她觉得你们是欢迎她的。’她说,‘波莉,请坐下吧。’呃,那个唯一没人坐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于是她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

“她看着浑身湿透的我。‘老师,我的帆布背包里有几件备用的衣服。’她对老师说,‘能让这个女孩穿上吗?你瞧,她都冻僵了。’

“令人惊讶的是,老师同意了。我和波莉来到厕所里。她的衣服我穿着不是很合身:她很瘦,我当时胖乎乎的。可至少这些衣服是干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朋友。上学时,我们每天坐在一起,后来发现,她妈妈就住在跟我们相邻的那条街上的公寓里。这样,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我都有人玩了。我们花了几天时间把私人家庭旅店翻了个遍,躲在空房间里,假装这是我们的酒店,或者假装我们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们会用波莉妈妈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妈妈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可她生病前攒下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我们套上她松软的天鹅绒长外套,穿着鞋底很厚、大大的人字拖,系着羽毛围巾,沿着海边的马路溜跶。

“波莉和我自称孪生姐妹。多亏有了她,我再也不觉得孤独,或者无聊了。她总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最终,我跟你一样幸运。你有弗洛西,我有波莉。我们从十六岁开始就一起生活在布莱顿,后来,她做了歌手,我当了老师,我们又一起住在伦敦的一套漂亮的公寓里。我们有好多好多的冒险经历,有时候我们非常淘气。”

“怎样淘气?”

“呃,那可不能讲。改天再跟你讲吧。看看时间,该睡觉了,小姐。”

“噢,跟我讲讲吧。”

“不行,好了好了。明天会是非常辛苦的一天。我们直接从学校去机场接波莉和她的两个儿子,你得保持旺盛的精力。想想看,你不仅有你的小妹妹,还会有尼科和亚尼斯一直陪着你玩。”

安娜深受鼓舞,抱起自己的玩具熊,轻手轻脚走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露丝给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说了声“晚安”。她抚平女儿浓密的棕发,感到她呼在自己脸上的热气。曼奇跳起来,回到自己经常待的床头。

露丝替安娜关掉灯,去给弗洛西喂睡觉前的最后一次奶。下楼的时候,她努力回忆着父母家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那道幽暗、蜿蜒迂回的楼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从他们居住的地下室的套间里一直延伸到最上面阁楼的卧室里。她想起在一个又一个楼梯平台上,那紧闭的房门好像要把她拉进去一样,引诱她去偷听门后上演的转瞬即逝的人生。更为糟糕的是,她想起了自己在那栋房子里总是会有的恶心、恐惧的感觉,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们不用去经历这一切了。

露丝的血管里是否流淌着旅馆老板的血液呢?她希望没有。她希望自己跟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在为客人准备副楼的时候又非常享受。确实有点仓促:波莉一接到露丝的邀请就着手安排启程。可露丝还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在脑海里简要列举了一下她必须准备的最后几件事情:铺好副楼的床,在冰箱里放上牛奶,在浴室里放上新毛巾和卷筒纸,在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束水仙花。

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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