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办公室位在咖啡厅往上三层楼处,也就是这栋两层建筑的顶楼。

我知道我目前正在昨晚“散步”时看到的那栋很像仓库的横长形房子里。换句话说,这里是“总部”。

从这间位在角落的办公室,看得到沿着上坡道而建的城市。

办公室里有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传真机和对讲机,以及计算机屏幕。

我和泉美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沙发与办公桌之间放了一个直径约一公尺的巨大地球仪。

粕谷在桌旁交抱双臂,直视着我们。

“你们好像对彼此很了解。”

“这不是考试吧?”

泉美小声地问道。

“这不是考试,这位冴木隆是真正的rookie,对town一无所知。所以,只要你不告诉他,他甚至不知道哪里有什么。”

泉美看着我,然后将目光移向粕谷。

“校长,我该怎么做?”

“听从阿隆的要求,当他的助理。”

泉美半信半疑地凝视着粕谷。

“这个房间里没有窃听器,即使你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也不会影响你的成绩,放心吧!”

“你想让他做什么?”

粕谷轮流看着我和泉美。

“协助我逮捕连续杀人犯。”

“等一下,”不等泉美开口,我插嘴道,“如果我揪出凶手,麻烦让我和她恢复自由身。”

“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我要离开这里,至于她愿不愿意离开,由她自己决定。”

“泉美除了这个城市以外,没有故乡可回去。”

粕谷冷冷地说道。

“这得由她决定,不需要现在回答。”

泉美正想说什么,我接着又说:

“等抓到凶手之后,再由她自己决定。”

粕谷苦笑了起来。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是吗?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在这个城市,我是你唯一值得信赖的人。”

粕谷倒抽一口气。

“我考虑一下。”

“我相信你已经考虑够了。我才不要被绑架,还得被训练成间谍。”

“我知道你会提出这种条件。”

“那就更简单了。”

“你好像很有把握逮到凶手。”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但我见过凶手,凶手可能也察觉自己被看到了。”

如果凶手真的是保安部的人,当然会这么想。

“你想让自己当诱饵吗?”

“如果没有其它方法的话——”

“真有胆量,对方也是你认同的行家。”

“所以,我才需要她的协助。”

我看着泉美,泉美诧异地看着我。

“泉美只是教育生。”

“但她是未来的行家。”

“你想让她保护你吗?”

我点点头。

“看来,你很中意泉美。”

粕谷语带嘲讽地说道。

“不,她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信任的人。”

我直视粕谷说道。

“我说错了吗?”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好,你喜欢就好。”

“你真的认为我能保护你吗?”

我们搭保安部的越野车回到“我家”,泉美问我。“老妈”不在,她的戏分结束了,或许就下台一鞠躬了吧。“我家”只剩下我们俩,显得格外空荡。

我们在一楼饭厅的餐桌旁,对坐着喝咖啡。

我耸耸肩。

“凶手是行家,你也看到了。”

“被干掉的不也是吗?”

泉美咬着嘴唇。

我打开那份刚离开“总部”时,粕谷交给我们的被害人名单。

第一名被害者是人称“天使彼得森”的格奥鲁格·莱恩哈多尔,六十五岁的东德人,年纪小他三十岁的太太和两岁的儿子也被杀了。莱恩哈多尔是由东德“投奔”到西德,最后被送去美国当间谍。之后,他在美国认识了他太太,厌倦了间谍工作,背叛祖国并投靠美国。在协助CIA之后,担心遭到伙伴报复,于是来到town,寻求安全的避风港。

计算机上的数据是这么介绍的。

我看完才意识到这下惨了,默默地把第一张名单交给泉美。不出所料,她看了之后脸色发白。

“校长为什么把这份数据……?”

“他不想让我们离开这里。在这座城市,居民的背景是最高机密吧!”

“对啊,大家不会互相打探,总是佯装不知情。即使是邻居,也不能主动打听对方自我介绍内容以外的信息。”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盯着彼得森的数据。

“我完全不知道彼得森先生原来是德国人。”

我继续看其它数据。

“第二名遇害者也是德国人。这位八十岁的爷爷名叫凯尼希,是个虐杀犹太人的纳粹分子,也是国际通缉的战犯。”

泉美默默地点点头,我继续读下去。

她口中那个叫格德诺布的人名叫亚历克斯·格德诺布,是从美国被送去波兰从事反苏运动的成员,真实身分是间谍,六十三岁。一九五〇年代,在波兰从事破坏活动,身分差点曝光,诈死之后逃离波兰。在以色列住了一段时间(他不喜欢美国),但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便离开了以色列来到town。

最后一名遇害者是被我发现的李,本名格安·吉村,越籍日裔,五十八岁。越战爆发时,他同时向南越及北越提供情报,并中饱私囊。恢复自由身之后,在东南亚地区活跃。擅长毒杀,喜欢从自己栽培的植物中萃取毒素提炼,目前因涉嫌杀人被东南亚四国通缉。

“这四人都有轰轰烈烈的经历,一旦踏出这个城市一步,随时都有可能被干掉。”

我惊讶地说道。反间谍、纳粹战犯和专门从事破坏活动的间谍,还有自由杀手,除了像泉美这种教育生以外,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曾经与人结仇。

“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来这里?”

泉美小声地说道。

我看着她,叼了一根烟。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抽烟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原本待在夏威夷的孤儿院。那里虽然是碧海蓝天的天堂,但我对未来没有梦想,比起住在美国,我更希望在日本生活,因为我父母至少有一个是日本人。但我没钱,一直以为没机会了。此时,刚好遇到校长,他收留了我。校长说,他是我死去爸爸的朋友,又是日本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半前。”

泉美看着我说道。

“这个城市有多久历史了?”

“不知道……,应该有十年了吧。”

“除了校长,还有谁有权力掌控这座城市?”

“不知道。每次都是校长以负责人身分出现。”

“建造这座城市的经费从哪来的?”

“由最初来这里的人提供。现在,世界各国都有金援。比方说,有些国家需要间谍,本身却没有间谍学校;有些国家想使用这里的毕业生:也有些人把国家或组织里的钱偷偷挪过来,为日后移民来这个城市做准备。”

“还有这种人?”

“都是一些信不过别人的人。在这里,只要有钱,完全不受法律和爱国心的束缚。”

爱国心!听到这个与我同龄的女生说出这种话,我不禁大惊。

长这么大,我还没讲过“爱国心”这个字眼。

“那要如何与外界联络?”

“原则上,这里的居民被禁止与本地事业无关的外界联络。这里的电话只能在市内互打,如果想和外界联络,必须打到总部,由总部转接,而且必须由总部核准。”

“交通呢?”

“有机场和港口。不过,教育生在‘毕业’之前,是没办法知道这个城市位在地球的哪里,所以我也不清楚。”

“你们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

“跟踪方式、甩开跟踪的方法,解读密码、外文、乔装成外国人的方法、组装和分解对讲机,以及在海上、山上和沙漠里的求生术……”

“难怪你在生火烤肉时,手脚那么利落。”

泉美哀伤地笑了笑。

“还有射击、使用刀械、徒手或用毒……杀、人、的方法……”

她越说越小声。那所学校简直就是间谍养成中心:我也没办法开玩笑说,这些课程比日本史和数学有趣多了。

这些都不是能向别人夸耀或有助于大学联考的科目,泉美在这里所学的,都是离开这里之后必须付诸实践的技术。

没有人发自内心乐于学习杀人的方法。我背脊发凉。即使学了,也不想实际运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想成为杀手。

“一个女生学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可怕……”

泉美快哭出来了。我猛然惊觉,即使在这里是“常识”,但要向来自外界的人启齿,而且还是个男生,对泉美来说,也是莫大的痛苦。

“你也是无可奈何啊。”我说道。

“谢谢!”

泉美噙着泪水露出微笑。

看到她的模样,我不由得想抱住她,但还是克制住了。

还不是时候。

接下来,我和泉美必须与两个敌人——这个城市和杀人魔——奋战。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默默喝着咖啡,泉美擦了擦眼泪问道。

“保安部的人应该都知道我们被释放了吧?”

“对啊……”我抬起头。

要求我们协助的粕谷,为什么要放了我们,让我们回到这个家?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让我们成为诱饵。然而,此刻并没有埋伏在四周、等候凶手上门的土兵。

“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整天窝在家里无聊死了。”

我说道。

泉美露出纳闷的表情,但听到我坚定的语气,便站了起来。

我们拿着咖啡杯走出家门,坐在玄关前面的草皮上。

夕阳西下,房子拉长的影子投射在井然有序的马路上。

我又点了一根烟,四处张望。

并没有像是在监视我们的车辆或人。

泉美坐在我旁边抱着双膝,下巴抵着膝盖,茫然地盯着草皮。

“……应该有人在监视。”

她小声地说道。

有没有受过训练果然有差,她看穿了我的担心。

“应该吧。”

我没有看向泉美,举起咖啡杯说道。

“我想也是,家里有窃听器和监视器。”

“你找到了吗?”

我看着对面房子的后院问道。

“没找到,不过我知道有。”

泉美拔着草皮上的草尖说道。

对面住户的后院里有一辆脚踏车不见了,窗帘也拉上了。

“不可能只有这样吧?”

窗帘晃了一下。

“还有,人可能躲在邻居家里,正透过望远镜监视我们。”

“可是校长不是说他不相信任何人?”

“他有保镖,其中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波多黎各人,两人都是这里的毕业生,和我一样都是被校长收养的。他们应该会效忠校长。”

一定是粕谷带去青山“女王”俱乐部的那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他派那两个人监视我们……?”

泉美默默地点头。

夕阳突然加速西下,房屋拉长的影子蒙上了暮色。

“有点冷了。”

泉美小声说道。

“进去吗?”

“我还想坐一下。”

我点点头,脱下连帽上衣,披到泉美肩上。

“哥,谢了!”

泉美嫣然一笑。

我也还以微笑,点了一根烟。

“日本的高中生都抽烟吗?”

我被烟呛了一下。

“没有。”

“这么说,你是不良高中生喽?”

“一点点啦,但现在流行戒烟,为了健康。”

“酒呢?”

“偶尔喝啦,比起可乐,我更喜欢啤酒。”

“高中生可以喝酒吗?”

“不。法律禁止未成年抽烟喝酒,但我家……”

“你家是什么样子?”

“称不上家啦,只有老爸和我两个。”

“你爸是怎样的人?很温柔吗?还是很凶?”

“一言以

蔽之,就是很随便。和世人眼中的父亲形象相比,他根本不称职。”

“为什么?”

“他好吃懒做,成天玩乐,赌博、女色样样来,没有一点上进心。”

“你讨厌你爸?”

我摇摇头。

“该怎么说呢?这么说自己老爸有点怪,不过,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讨厌。”

“是喔。”

“你的日语跟你父母学的吗?”

“嗯,还有看电视。”

“电视?”

“我看了很多日本的电视节目,因为我最容易乔装成日本人。在学校,首先学习如何扮成日本女生,也学会一些热门歌曲和原宿的流行元素……”

“原宿……”

我想起了在地球彼端的街头。

“好想去原宿。”她说。

“原宿?”

“一到星期天,总是有很多年轻人聚集在原宿吧?然后在步行者天国上头唱歌、演奏、跳舞……,大家看表演,逛街买衣服,吃冰淇淋和可丽饼……。这些都是我在录像带里看到的,很多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孩子都这么做,所以我很想去。”

“去吧。”我看着泉美说道。

“我骑车载你去。”泉美双眼发亮。

“骑车?”

“我打工买了一辆四百CC的摩托车,假日经常骑去海边。”

“好棒喔……”

“你可以坐在后面,我带你去兜风。”

“一言为定哦。”

我点点头。我们想勾小指约定,但不需要替那些监视者提供这种服务。当然,或许他们期待还有更养眼的画面。

阿隆最喜欢搞这种有意无意的小动作了,尽量看啊!日后就算又有这种卿卿我我的机会,在这栋屋子里是绝对不会有进一步发展的。

我们起身拍拍屁股。

“超饿的。”

我嘀咕着,泉美回头看着我。

“我也饿了,那我来煮点东西。”

“好。”

“吃完饭,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陪我去吧?”

“好啊!”

我点点头,泉美冲进家里。

我看着对面的房子。天色已暗,那栋房子却没开灯。

显然,屋内有人。

我以食指和大拇指比出手枪,瞄准方才窗帘晃动的那扇窗户。

“砰!”

我朝着看不见的监视者胸口开了一枪,转头走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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