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俗世一日

“姑姑,你来啦。”慕容超放下斧头,高兴地上前迎我。他只穿一件单衣,袖口撸到肩膀处,健康光泽的肌肤在春日阳光下泛出熠熠光辉。进屋就看到他在厨房门口劈柴,满脸的汗水。整个人散发着无法漠视的逼人青春,让人心生感慨。

“你母亲和静儿呢?”张望一下,只见他一人在家。

“他们去替人浆洗衣物了。”

我掏出手帕递给他,慕容超接过,却不擦,有些局促地看着手中的帕子:“这么漂亮的帕子,怎可被超儿的臭汗弄脏?”

他想将帕子还给我,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还是超儿洗干净了再还给姑姑吧。这帕子,被超儿的手弄脏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他不答,将帕子放进袖袋。用袖口随便抹了抹汗,将我让进屋。我将清淤活血的药膏取出递给他。昨夜他跟赫连勃勃扭打,脸上身上都落了不少伤。

没有镜子,看超儿自己费力地涂,我接过药膏,让他坐下,我帮他清理。

“姑姑,昨夜刘勃勃突然晕到,是你的缘故么?”我涂到他颧骨上一块破皮处,他极轻地“嘶”一声,却不把头避开,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注视我的反应,乌黑瞳仁中精光闪烁。

将食指比在嘴上“嘘”一声:“那是姑姑的防身暗器,别告诉任何人。”

他沉思一会儿,依旧定睛在我身上:“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暗器。”

我尴尬地笑笑,转移话题:“身上可有伤?”

他点头,将上衣褪到腰际,肩背上有好几块淤青。我将药膏抹上,用掌心搓热,他疼得紧咬牙关。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晒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身体肌肉紧实有致,很具观感。

“他刘勃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灭了的匈奴小国后裔,受姚兴之宠便目中无人!”他咬牙痛骂,“论出身,我慕容超比他强百倍。若不是时运不济,何至于沦落至此?”

我一怔,手下不由用力,他疼出声,我急忙道歉。心想,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是偏安一角的匈奴单于,势单力薄,的确比不上慕容超的父辈们。他诸多叔伯中便有三位称帝,慕容俊,慕容垂,慕容德,都是慕容家的枭雄们。

见我一直对他发怔,他白皙的脸慢慢浮出红云。仰头望我,眼波流动,气息似乎有些不稳。突然觉出与他姿势有些暧昧,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四岁小鬼了。急忙拉开距离,让他披上衣服。

他嗯哼一声,用腰带束好衣服。转身面对我,压低声音问:“姑姑可知,我叔叔已在青州称帝?”

我点头。他继续压低声音说:“超儿一直在寻机潜往青州,与叔叔相认。叔叔无子,超儿已是他最亲之人。”

“青州在山东,离长安几千里之遥。何况中间还夹着拓跋氏的魏国与南边的晋国,一路必定凶险。你带着母妻,如何去得?”我真的很希望他放弃这想法,踏踏实实与母亲妻子过日子,不要走上那么悲惨的命运。

他长长叹气,俊朗的眉心皱起:“超儿也想不出该如何办才好,叔叔并不知我还活在世上。即便到了青州,我乃平民之身,也轻易见不到皇帝。”

他蹙眉思考,抬眼望我,目光恳切:“姑姑,我该如何让叔叔知道我尚在人世呢?”

“超儿,别多想了。”我当然知道方法,可是不愿告诉他。打着哈哈说,“还是赶紧让静儿生个孩子更切实际些。”

他一怔,白皙的脸瞬间红透。

罗什在长安大寺一连讲经七日,几乎长安城内所有僧人和王室贵族皆来听讲。罗什声望如日中天,到处被人称颂,一如当年在西域之时。大家知道罗什受姚兴宠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礼佛还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客人骆绎不绝。罗什早已是宠辱不惊,对每人都真诚相待,淡然处之。

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对罗什所托非常殷勤,不几日,便有人陆续来认亲。回到亲人身边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钱物做嫁妆。姚兴太宠罗什,每隔几天便着人送一次供养。罗什全部交与我打理。我希望那些年轻女孩能嫁个好人家,便在这方面毫不吝惜。

最后,只有三个女孩没走。初蕊,她一个未婚女子有孕,在这个时代无法再立足。我跟罗什商量,让她在我们这里把孩子生下。日后,如果她带着孩子难嫁人,孩子可以留给我们抚养。从罗什明确表明不会纳妾,我便一直心存怀疑,史书上所说的双生子,就是指初蕊肚子里的孩子。

络秀,是所有凉州女子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岁,眉眼还没完全长开,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样。

最后一个就是燕儿。我让燕儿和络秀照顾初蕊,平常时候我常去探望慕容超一家,空时便教三个女孩习字。

对燕儿,我竭力不让自己有偏见。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罗什,也许是为了以后能有安定的生活。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罗什已经跟她明确表明了态度,我就不该因此亏待她。

四月很快到来,罗什终于结束了讲经。在姚兴穿针引线下,他收了不少汉人弟子。到我们要回草堂寺的前几日,他已经收了道恒、昙影、慧观、慧严四人。这四人,加上被称为四圣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称为什门八俊。至此,译经所需人才基本备齐,再过几日便要回逍遥园草堂寺准备设立译场,开始罗什人生最辉煌的事业。

迷糊地睁开眼,清晨的初阳已透进室内,照在一个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张绘满风霜的笑靥在视线中渐渐清晰,灰眸中流淌着一江春水。

“罗什……”眼一下子被泪蒙住,模糊不清。泪光中,飘然脱尘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一如当年车师城中浅笑着说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变,心未老,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草堂寺之前,就让为夫一偿你当年的心愿吧。”他一直笑着,眉眼间的纹路沧桑,添出旷达的气度与魅力,男人味十足。

我浑浑噩噩地漱洗,一边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兴奋期待的心境一如当初与他相恋之时。

“罗什,当年我赞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环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笑:“在闻你身上岁月留下的醇酒浓香。即便你已老,英俊不再,却添了更多的感悟与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赞: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即刻隐入不见。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感慨道:“这样的老脸,你也依旧爱么?”

我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点头,仔细打量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艾晴,四十年间你一直就是这么年轻的样貌。罗什有时禁不住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从他怀里出来,退开一段距离。佝偻起身子,假装手中撑着拐杖,一拐一拐腿脚不灵便地向他走来。走近了,皱着脸,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哑着嗓子巍巍颤颤地咳嗽:“老头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请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着我,笑声清朗,却笑出了泪:“艾晴,为夫见不到你老了……”

投入他怀中,泪水渗进他的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着:“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我老了,就会变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你能爱罗什年老的模样,罗什怎会不喜欢你年老的样子?”他摩挲着我的颈项,热泪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会是个睿敏智慧的老妇人,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个像你说的老妇人。”吸一吸鼻子,稍微离开他的身子,泪中带笑,“我饿了,你请我吃饺子。”

拉起他朝宫门小跑,朝阳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脚步轻快,健步如飞。似乎生出了一对自由的翅膀,如蓝天下飞翔的翩鸿,畅快淋漓地欢唱着生命之歌。

“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那么性急……”

我们在长安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穿着龟兹服饰,长安有不少西域胡人,所以他的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我嚷嚷着要吃饺子,他奇怪地问我何为饺子。我形容给他听,他告诉我,这叫“馄饨”。而且不是从汤里捞出来蘸料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所以在小摊上,当一碗“馄饨”端到我面前时,我还真愣了不少时间。

还有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又是费了不少时间解释才让人明白我要吃什么。原来这个时代不叫泡馍,而是“牛羊羹”。店家还问我们要不要点上一盅黄桂稠酒,我连忙点头说要。店家在一个大缸中努力地压,挤出酒汁,端到我面前。罗什不能喝酒,整盅黄桂稠酒便我一人喝了。这酒绵甜醇香,回味悠长。黄桂的芬芳随着玉液般的琼汁入喉,酒劲并不大,恰到好处地暖着胃部。

又是吃得揉着肚子出店门。他好笑地管束我,一路大方地牵我的手,不管有多少人看到。在卖日用品的西市,我老是禁不住被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吸引,职业病又犯,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买。

我一直往前走,不料身边的他突然不见。回头找,看到他在一个摊子前流连。走回头到他身边,他手上正拿着一个竹蜻蜓,眼神有些发怔。

“罗什……”

他仿佛突然醒转,将竹蜻蜓递给我看,轻声说:“不知小什会不会喜欢这个时代的玩具。”

我咬着嘴角笑,点点头:“是爸爸送的,他都会喜欢。我答应过他,我不在的半年里,只要他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我就会给他带爸爸的礼物。”

他偏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转身对着店主说:“店家,这个我要了。”

一直到西市关门,他都在摊子上寻找玩具,买了一大堆东西。空竹,我自己也玩了一下。用绳子旋转中间的一个哑铃状的滚轴,可惜我功力不高,滚轴老是要掉下绳子。九连环,形制没有后世的复杂,但解锁的原理一样。我小时候从来不耐烦解,现在拿到手,玩了几下,又不耐烦了。他接过我手中的九连环,沉思一下,然后试着解开了一个锁。接下来的锁便很快解开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过程,大概用了不到五分钟。心里想着,让小什解的时候一定要计时,看看他能不能超过爸爸。

还有陀螺,木偶,陶哨等,我们回未央宫时,四只手都快提不动了。

夕阳西下,柳絮在风中飘扬,绒毛边被金色阳光染出柔软的触感,飘在肩上,软在心里。这样柔媚的春天傍晚,与心爱之人过着两人世界,相视一笑的温馨。整个胸腔承载不住幸福感,溢出喉咙,化成无意识的情歌。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突然发现我居然唱的是《在那东山顶上》。

对着他灿烂一笑,索性放开喉咙唱,将我的幸福传染给其它人。但愿,这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

街头突然出现叫骂声和扭打声。与罗什对望一眼,急忙走上前。看到十几个街坊民众,扭住两个僧人,叫喊着要送衙门。

“僧人居然宿妓,不怕遭天谴么?真是没王法了!”扭住僧人的几个百姓嚷嚷着,一脸气愤。

“我等宿妓又如何?国师鸠摩罗什非但有妻,还有十名宫伎做妾。白日拜佛,晚上宿着众女子,听说已有妾室怀孕。我等与他相比,不过偶尔宿妓,根本不算犯法。”那个被扭住胳膊的年轻僧人不满地大声辩解。看他们衣着谈吐,应该是寺庙中的下层僧侣,并没有见过罗什。

百姓愤怒了,有人大喊:“这等恶僧,还敢狡辩。索性送给陛下,让陛下去发落。”话音刚落,便得来一片赞同声。

罗什的脸煞白,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我赶紧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这当下,你出面也无济于事。先回去吧,我自有主意。”

他凝重地看看我,再看着依旧嚷嚷自己无罪的两个僧人,点点头,步履沉重地与我一起回到宫中的居所。

我掏出一包东西放在他面前,打开给他看。他疑惑地盯着我:“针?”

我点头:“是针,不过不是一般的针。”

他戴上眼镜,用指尖挑起一枚针,放到蜡烛下仔细观察:“确实不一般,没有针眼。”

我拣起一枚,放进嘴里嚼。他大惊失色,掰住我的脸,便要我吐出。我哈哈大笑,再捡一枚递到他嘴边:“你也吃吃看,味道还不错。”

他低头看这枚针,犹豫着伸舌从我手指上卷入口中,小心地品一下,猛地看向我:“是糖?”

“嗯。”这可是我在食堂厨房里让师父用了一天时间做出的针形巧克力,外形非常逼真。幸好来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天气也不热,所以一直能保持针的形状。

我正色说道:“罗什,娶妻一事,已是你此生最大的污点,何况纳妾。外人并不知你我四十年的情感,也不知这些送来的妾室其实已基本遣散。那些底层僧人,会以你为榜样,为自己的**找借口。这样下去,你的声誉会受损。所以,你需要用一些手段,证明你有神力,唯有你才可娶妻。”

他看了看面前逼真的针,抬眼问我:“这是否也是罗什的记载中写过?否则,你怎会预先知道并准备这些假针?”

我笑着点头,他还是那么敏锐。将《晋书》里那段背出:“诸僧多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

拉着他的手到床边坐下,温柔地说:“罗什,明日姚兴应该会来问你如何处置这两名僧人,你需要做这场戏。”

见他低头默不作声,他应该还是心有愧疚的。有些急了:“罗什,想想你译经的使命。你要译经,要带领三千弟子,你的尊严一定要维持住。答应我,好么?”

他抬头,眼睛扫过那包假针,终于凝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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