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钟过后,伴着渐渐高悬的太阳,整个东京城也慢慢地从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形形色色的人们纷纷忙碌着各自的工作,期间偶尔穿插几个穿着西装或是水手服的学生,急匆匆地向远处的电车站奔去——大概上学是迟到了吧。总而言之,对于东京都这个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城市而言,刚刚开始的一天只不过是无数个普通日子里最普通的一个而已,无论水原纱纪刚刚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也无论另外四名少年接下来做出怎样的事,东京这个城市根本都不可能为他们而改变分毫。

说到底,城市其实就是人的集合,所以只要这上千万人没有牢牢地记住你的名字,你对于这个城市而言和“不存在”就没有任何区别——这样说虽然有点偏颇,但这确实就是纱纪内心中长久以来最真实的体验。尤其是这种时候,当自己的尸体被警方发现、名叫水原纱纪的高中二年级女生被警视厅宣告死亡之后,对于东京来说,现在的纱纪更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了。

——既然不存在,就说明去做什么事都可以,这就是现在纱纪头脑里唯一的想法。

“……我们真的要去警视厅?”贵志紧紧地跟在纱纪身后,随她一起穿行在东京郊外的街道上,“怎么可以往那种地方逃跑?”

“杀死我的嫌疑犯是你,所以要逃跑的人也是你,我可从来都没说过我也要逃跑。”纱纪回头瞪了贵志一眼,“既然你执意要跟着我,那就要按我的计划去行动,想逃跑的话一个人尽管逃好了,现在还来得及——不过事先说好,如果你不肯帮我的话,我答应你的事情可就不算数了。”

“但去警察局抢尸体这种事……”贵志小声嘟囔着,似乎是担心被旁边的路人听到,“太荒唐了吧?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现在不是能不能成功的问题,而是我们去不去做这件事的问题!我的身体现在在警察手上,也许今天就会被解剖——明白‘解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把你的衣服全剥光,再用手术刀从上到下地割开你的身体,将五脏六腑统统掏一遍,最后再胡乱缝回去了事——”纱纪停下脚步,转过身用纤细的食指在贵志的胸前和腹部比划着,这样的动作让贵志觉得浑身不舒服,“现在不把我的身体抢回来,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警察那样去做?”

贵志支吾两声,纱纪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有追问。

就算复活后的纱纪真的是幽灵,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警方解剖,的确也是件无法接受的事情。刚刚从家中逃出来时,正是因为认同了这一点,贵志才答应纱纪想办法帮她把自己的身体从警察手上夺回来。不过相应地,贵志提出了“不可以再为了复仇而杀人”这样的条件。可能是因为自己身边的确缺少一个帮手,纱纪犹豫几秒钟后竟然同意了贵志的要求。

两人之间的同盟这样就算暂时达成,但贵志根本没指望纱纪会遵守这样的约定。

——没关系,就算纱纪到时会突然反悔,有自己在身边的话,估计也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贵志如此想着。而且除了留在纱纪的身边给她当帮手,贵志的确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去阻止纱纪复仇。

唯一令贵志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纱纪的计划居然是直接去警视厅把尸体抢回来。最初相遇的时候,贵志曾一度傻乎乎地以为纱纪会使用一些幽灵法术之类的东西,至少像传说中的鬼怪那样隐身总是可以的吧?但经过了这几个小时的相处,贵志能够肯定,除了心中旺盛燃烧着的那团复仇之火,水原纱纪和普通人类根本没有任何两样。

——也就是说,现在两个只有十多岁的少年少女,要去东京都警视厅抢回一具刚刚被运回去的尸体,无论在谁看来,这肯定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是想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大咧咧地闯进警视厅吧?”这句话似乎就是刚才贵志没说清楚的内容,他已经有点后悔跟着纱纪一起行动了,“绝对会被逮捕的!”

“我没有时间了!”纱纪拉住贵志的手腕,示意他将脚步再加快一些,“等一会儿还要去找天岛那几个浑蛋,磨磨蹭蹭的话,他们没准真逃到国外去了!”

“为什么要去找他们?”贵志没想到纱纪居然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你不是答应不去复仇了吗——”

“我只是答应你不杀他们,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你不去找他们——跟我这个受害者诚心诚意地道一次歉,这总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吧?”

“那个……没必要这样吧?”贵志支支吾吾地说道,“等他们被捕后,向你道歉的时间多得是——”

“你真是笨到无可救药了!”纱纪走得越来越快,几乎已经要跑起来,“等他们被关进监狱的时候,难道要我跟狱警说我是水原纱纪的幽灵,来这里听他们几个浑蛋的忏悔?复活那种事道听途说倒是还没什么关系,只要我不搞出来什么大乱子,警察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毕竟谁都不愿意惹上麻烦事。但要是真的让警方见到了活着的我,天岛家雇来的律师肯定会大做文章,没准会把案件递交陪审团重新宣判,甚至最后把他们几个改判无罪也说不定——怎么,你难道想让他们被无罪释放,然后去找你母亲的麻烦?”

“——那倒不是,”贵志慌忙否认,“只要是警方的决定,在监狱里关他们一辈子我也不会反对。”

“那就别说废话了,”穿出一条小巷后,纱纪带着贵志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跟我走就行了!”

“……我必须陪你一起去找他们,而且你要答应我,接受道歉过后必须立刻将他们送到警察那里,”贵志的脚步被纱纪扯得有些趔趄,他紧跑两步跟上了纱纪的步伐,“绝对不可以做复仇那种事。”

“我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嗦!”纱纪一副不耐烦的语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只要你帮我把身体抢回来,只要他们真的肯道歉,我就发誓不去动他们一根汗毛,这下你放心了吧?”

“嘘——”贵志将纱纪的大嗓门制止住,“大街上别那么大声说话好不好?”

“有什么关系?”纱纪满不在乎的样子,“东京人都忙得很,谁都没时间留心听你在大街上说什么。”

因为还在城郊,所以街上的人潮并不算十分密集,但也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陌生面孔从贵志的身边擦肩而过。仔细观察之后,贵志发现这些人的确如纱纪所说,都是一副忙碌或者焦急的表情,根本没心思多看其他人一眼。

“到警视厅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发现的确没人留意自己与纱纪的对话后,贵志才放心地问道,“警察大概已经打听到了你还活着的事情吧?不管他们相信你是幽灵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他们肯定已经提防着你去抢夺尸体了。”

“我复活的事根本用不着打听,”纱纪的脚步越来越快,“班里的同学和老师今早都见过我,还听我朗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复活这件事,只要警察到过二年级四班,肯定会有几十张嘴巴争先恐后地告诉给他们。”

“那你要怎么办?”贵志疑心重重,“警察会认为你是个幽灵吗?”

“跟你说过了吧,警方考虑事情都很直截了当。”纱纪牵着贵志的手,迅速跑过了亮着红灯的人行横道,几个等信号灯的人略微看了他们俩一眼,但也没表现出更多的关注,大概是看到他们身上的校服,以为是赶时间的学生而已吧,“发现了一具尸体,就说明这个人肯定已经死了;如果有人见到过她还活着,那么就肯定是别人冒充的——这才是警方头脑里的想法,所以复活这种事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思想障碍。”

“这么说,你不过只是假扮成的水原纱纪?”

“喂,好好看清楚了,我哪里像是假扮的?”纱纪向最近的电车站跑去,“别忘了,我是一个早早就脱离了孤儿院的孤儿,这些年一直在六竹帮里混饭吃,除了岩形大哥,根本没人愿意照顾我。在学校里我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要好的朋友虽然有两三个,但远没有达到生死之交那种地步。这样的话,你认为现在会有谁愿意假扮成我的样子,冒险去警视厅抢回我即将被解剖的身体?”

“是啊,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去做这种根本就做不到的事……”贵志叹了一口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做不到?”听纱纪说话的语气,她心中的确还没有任何计划。

“但就算是试试看也要——”

“警方负责这件事的大部分人现在肯定都在学校和我家里调查,验尸和解剖的估计只有一两个法医而已,所以要行动就得趁现在。”纱纪找了一条能够通往警视厅的电车线路,然后和贵志一起混在人群中开始等电车,纱纪紧紧地拉着贵志的手,好像是担心他会突然跑掉一样,“等到那些人调查完线索回警视厅之后,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没办法了。”

贵志还想张口反驳,但电车已经徐徐开过来了,纱纪匆忙拉着贵志挤到队伍的前面,抢先登上了电车。

尽管是工作日,不过由于是开往商业区的线路,所以电车上还是有些拥挤。贵志和纱纪都没有找到座位,两人只好面对面地扶着门口的铁杆,一言不发地盯着彼此。警视厅还要好久才能抵达,逃下电车也是基本不可能的,贵志不知道这段时间应该做点什么。

纱纪和贵志附近的乘客基本都在心不在焉地阅读文库本,或是随意地看着车载电视上播放的推销广告,如果这时候两人再继续谈论复仇杀人或是去警视厅抢夺尸体,一定会引人注目的。

“话说回来,我还没有跟学校请今天的假。”贵志寻找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我的手提电话还在你那里吧?能帮我给老师发一封邮件吗?”

贵志完全不奢望纱纪会将电话还给自己。

“早就被烧掉了,”纱纪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回头我会赔给你的。一定要请假的话,可以用我的电话打给你的老师。”

“那还是算了吧,”贵志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去上课了我也根本不说一句话,老师说不定不会发现班级里少了一个人。”

贵志刚刚说的确实是实话。而且即使贵志现在想打给老师也完全没办法——班主任佐佐木老师的号码是他存在电话通讯录里面的,由于从来都没有使用过,他根本背不下来那个电话号码。

贵志和纱纪继续面对面地站着,一言不发,在旁人看来,他们像极了一对刚刚吵了架的恋人。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车载电视里推销员夸张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稳重的男中音。或许‘紧急新闻’这样的字眼在东京人的耳朵里已经习以为常,电车上的人们并没有对它表现出多大的关注,而且刚才盯着推销广告看的那几个乘客也都转为了闭目养神的姿势,可能在他们看来,推销广告远比新闻有趣得多。

但神经紧绷的贵志却将这条新闻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其实仅仅是听到‘紧急新闻’这几个字后,贵志就预感到有些不妙。

“……今晨,警方在草加市与足立区交界附近的两新田西町一条小巷中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经初步确认,被害者系私立崛越高校二年级的学生水原纱纪……”

电视屏幕上显示出两新田西町的地理位置和纱纪穿着校服的照片,照片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水原纱纪,15岁”的字样。同样盯着电视看的纱纪悄悄地将校服里面黑色内衫的衣领拉了上来,略微遮住了下巴,同时顺手将自己的发型弄成了和照片上稍微不一样的样子。

“这种新闻居然都有了……我看还是赶快下车吧。”贵志伏在纱纪的耳边小声说道。纱纪摇摇头,示意贵志别插嘴,认真听电视上的新闻。

“……经过调查,警方初步锁定了杀害水原的嫌疑犯,并正在全力追捕之。依据少年法,警方决定暂不公布嫌犯的姓名与照片,但警方呼吁广大东京市民予以配合,如发现可疑的少年,请及时拨打报警电话;警方同时也呼吁嫌犯尽快自首,否则如有调查需要,警方有权随时公布嫌犯的姓名及照片……”

屏幕上原来显示水原纱纪照片的地方,换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头像,下面用同样的粗体字写着“嫌疑犯,男,16岁”的字样。简短的新闻又重复了一次后,电视上恢复了原来的推销广告,闭目养神的乘客也同时睁开了眼睛,开始继续盯着电视,一副思考着“到底要不要买”的样子。

“那……是在说我吧?”贵志将声音压到了极低,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大概吧,”纱纪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天岛他们几个都在学校,而且肯定已经被警方问询过了,如果警方认定了嫌疑犯是他们中某一个的话,不会说出‘全力追捕’‘尽快自首’这种话。”

还好新闻中没有播送贵志的照片,贵志暂时还不用像纱纪一样遮遮掩掩。但此时此刻,东京警方肯定已经拿着自己的照片在四处寻找打听,没准远在北海道的父母也会被当地警方问询

——父亲倒是无所谓,就算自己真的杀了人,他肯定也会说一句“这样啊,果然是笨蛋才会去做的事”之类的话了事。贵志比较担心的是离婚后刚刚嫁进佐藤家的母亲,因为如果佐藤家因为自己的原因被警方叨扰,母亲在那个家里肯定也会被为难。

“……该怎么办?”贵志自言自语着。纱纪只顾着捂着自己的脸,因为没想到新闻报道这么快就会出来,她着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送给贵志。

电车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就要停靠某个不知名的小站。

“这个时候去警视厅,简直是自投罗网啊……”贵志抬头看了看纱纪,小声说道,“所以……我看还是不要去了……”

“笨蛋!”纱纪的声音隔着衣领传过来,显得有些变调,“你听说过哪个嫌疑犯是在警视厅被抓到的?警察肯定也想不到你会去那里,你怕什么?”

“不行……不行的……”贵志的眼神开始变得闪躲起来,他疯狂地摇着头,等纱纪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电车关门的蜂鸣声响起,贵志向后猛地一闪身,从身后尚未完全闭合的车门里跳下电车,车外的乘务人员略微指责了贵志一句,但也并没有上前拦住他。由于两只手都扶着衣领,纱纪的动作比贵志慢了半拍,等她伸手试图抓住贵志时,车门已经完全闭合,贵志的背影一瞬间就消失在了站台上的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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