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岩形大哥,”川见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俯视着卧在地上的纱纪,语气中透着毫不关心的冷酷,“水原纱纪哭得很厉害,一切都在您的意料之中。”

樱庭贵志此刻则跪坐在痛哭中的纱纪的身旁,用力地抱着她的肩膀,试图传递给她坚强起来的力量——虽然贵志也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能量,但他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面前的纱纪好像要将生命中全部的力气一点不剩地用来完成这场哭泣,贵志甚至在担心这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孩会不会再次哭晕过去。

——看来,那个名叫岩形浩一的人的魔咒确实起效果了……不过,这个魔咒对纱纪来说为何竟会如此残酷?

贵志根本不明白,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为什么会将一个顽强无比的复仇者变成这副模样。恸哭中的纱纪几乎快要抽搐起来,现在即使她想要去复仇,也肯定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了。

川见和甲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既没有因为纱纪退出帮会而惋惜,也没有因为她放弃了复仇而高兴,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欣赏完一场早已经知道结局的电影,对出人意料的结局不感到任何惊讶。

贵志抬起头,盯着正在打电话的川见,面对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贵志也试图将自己的目光变得锐利,用来回敬他们对纱纪的这种态度,但身旁哭声不断的纱纪却令贵志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好的,大哥,我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回去。”川见收起电话后,直接绕过贵志的目光,对俯卧在他身后的纱纪说道,“水原,如你所愿,按照大哥的意思,从现在开始,我们六竹帮不会再来干涉你的任何事。不过手枪和剩下的燃烧瓶不能给你留下,而且既然已经不是帮会的人了,你最好别再去制作和使用那种东西,也不要再去做复仇那种事,否则惹上麻烦的话,别怪我们不来帮你。”

纱纪肯定听到了川见的话,但哭泣中的纱纪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好好照顾她,我们走了。”这句话是川见对贵志说的。随后川见将纱纪放在床头柜中的子弹尽数收走,那把枪也被一起带走了。川见和甲贺出门后,门外很快传来跑车引擎启动时的轰鸣声,随后声音渐行渐远——相隔了六个多小时,整间屋子里又一次只剩下了贵志和纱纪两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贵志将纱纪扶起,让她靠着床边坐下。

贵志的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纱纪,但他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川见和甲贺离开后,纱纪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用一双泛红的眼睛望着贵志,这双空洞的眼睛里所蕴含的意思贵志没办法读懂。

“……非要跟着我不可,现在你满意了?”纱纪仍然在啜泣着,她用力地擦了一下眼泪,“我从九岁起就加入六竹帮了,虽然我知道他们干过烧杀抢掠那种事,但我仍然认为那个地方才是我的家,如果你看不起黑帮少女,或者担心被这些事牵连的话,现在就请立刻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他们说,你已经不是帮会里的人了。”贵志找来了一条毛巾递给纱纪,但纱纪并没有接过去,“水原,你现在应该和东京所有十五六岁的女孩一样,是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才对,黑帮那种地方不应该是你的家。所以,借今天的机会逃离那里,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我和那种女孩不一样!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岩形大哥一个人肯照顾我,六竹帮才是我的家……被赶出家门什么时候也成好事了!”纱纪用嘶哑的嗓音怒吼道,随后便又低着头哭了起来,“……当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被赶出来的,是我自己要退出。但我这么做,真的是担心自己肆意去行动会连累到他们……帮会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让他们被警察逮捕……”

如果从九岁起就加入帮会的话,纱纪已经整整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光阴。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任何事物的看法,不论黑帮如何作恶多端,与那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的话,把那里当成家也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贵志现在才明白,纱纪之所以能租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还能轻松负担起私立学校的费用,这些钱大部分应该都是帮会为她出的,纱纪的生活中肯定也不能缺少帮会那边的照顾,否则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绝对很难在东京这样的城市生存下去。

“水原,我理解你的心情。”贵志将毛巾塞在了纱纪的手里,“但是你是一个女孩,那里毕竟不是你可以待一辈子的地方。”

“樱庭君,求求你,请叫我纱纪吧……”纱纪流着泪恳求着。

贵志已经数不清纱纪究竟是第几次提出这样的恳求了,事到如今,他也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去拒绝这件事。

从小到大,贵志一直都很难记清楚自己班级里每个女同学的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养成了称呼姓氏的习惯。但是经过了半个夜晚的相处,贵志觉得,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水原纱纪,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他生命中最熟知的女孩了,“纱纪”这个名字自己也肯定会铭记一辈子,这样一来,称呼名字也不再是那么难以做到的事情了。

“纱纪……”贵志的语调仍然有些不自然。

“既然答应了,就一直这样叫下去吧。”看起来,纱纪似乎非常不喜欢别人直呼她的姓氏,“虽然我知道你这家伙不是一个能信守承诺的人,但这么一点小事,你不会再出尔反尔的,对吗?”

——这根本不是小事,贵志心想。

“好的,我答应你,从今以后会一直都叫你纱纪。”贵志紧跟着说道,“不过条件是,你要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死而复活这种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起来,不是很公平的交易呢,你想要从我这里知道这么多事情吗?”纱纪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不过既然你那么想当一个保护公主的王子,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公主的秘密。说吧,首先你想知道什么?”

止住哭泣的纱纪居然立刻就同意了贵志的要求,这让贵志根本没有预料到。

“……你是不是活着的人类?”贵志想了想之后,决定将这件事放在第一个问。

“担心公主其实是一个僵尸吗?”就像夜里的时候一样,纱纪突然探身向前,紧紧地握住了贵志的手,“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至少我认为我是一个活着的人类,与你们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真的可以复活?”贵志能够感觉到纱纪的体温,这的确是一个正常人类的温度。

“当我在夜里醒来的时候,就裹着那个系着蝴蝶结的床单,躺在你将我放下的那个位置——我的头顶是脏兮兮的垃圾桶,身边堆着的都是些废旧纸箱,我没说错吧?”纱纪仍然紧紧地抓着贵志的手,想用指间的脉搏来向贵志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准真的是某位慷慨的神灵赐给了我回到人间的机会——这个世界上,不亲眼见到就无法相信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贵志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怀疑神的存在。

“不相信的话,现在杀掉我一次也可以,”纱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也许会流很多血,但是请相信我,我真的不会死。”

贵志颤抖地摇着头,他根本做不出这种事。贵志一言不发,他紧盯着纱纪,似乎真的想从纱纪的身上找出她是幽灵的证据。

“不说话就是不想问了吗?那我就全部说出来好了。”纱纪放开贵志,用两只手臂吃力地支起身体,继续说着,“……在我九岁的时候,孤儿院里新来了一名姓矢尾的男老师,那个老师主要负责教我们从来都没学过的美术和折纸。后来有一天,六竹帮的人找到了老院长,说要让孤儿院里的这些孩子们给他们做燃烧瓶——大概是因为帮会的人手不够,孤儿院这里又很隐蔽的关系,所以才选中了这样一个地方吧。老院长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在被六竹帮的人打伤后,最后也就别无选择了。那时候,带领我们制作燃烧瓶的人就是那个新来的矢尾老师。”

贵志为纱纪端来了一杯水,纱纪略微点头表示谢意,但并没有停止叙述。

“说实话,燃烧瓶并不难制作,避开明火的话,也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充其量就是汽油的味道难闻了一点而已。所以前几次制作的时候一直相安无事,矢尾老师也用‘制作蜡烛’这种借口骗过了我们。可是后来有一个名叫北川明太的男孩发现了那些啤酒瓶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我当时还和他一起去试验了一下,不过我们俩都低估了燃烧瓶的威力,那种火势完全不是两个孩子所能控制住的,幸好大人们赶来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也因为如此,孤儿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孩子们正在为黑帮工作的事情。老院长左求右劝,拼尽全力才没有让消息泄露出去,可是很多老师还是因为这件事而辞职离去。紧接着,由于担心辞职的老师会去报警,感觉事情不妙的六竹帮也把所有东西都从孤儿院撤走了,老院长还以为他们会趁机将孤儿院洗劫一空,但事实上,他们还是很讲道理的,孤儿院里面的一针一线他们都没有动,那些人只带走了一样本来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听纱纪的意思,六竹帮当时带走的东西并不应该是钱财。贵志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纱纪,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喝了一口水之后,纱纪接着开口说道:“——那样东西就是我,一个名叫水原纱纪的九岁小女孩。”

“你?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走?”贵志十分不解,一个小孩子对于黑帮来说绝对没有一点用处,“难道是黑帮里有人喜欢上了你?”

水原纱纪的确长得很漂亮,这样的容貌在她九岁的时候应该已经能够显露出来。

“你这家伙的大脑只会一条直线地想问题吗……不过你说的那个理由,确实也是当时帮会里那些不知真相的人的传言,看来你们这些笨蛋的大脑果然都是同样的构造。”纱纪笑了笑,贵志看不懂她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岩形大哥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就像亲生哥哥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虽然在传言最盛行的那时候,我还不懂结婚那种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只要能跟岩形大哥天天生活在一起,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将你带走?”

“因为帮会里的人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我做了一件六竹帮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纱纪比划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同时说道,“当时我看到他们又开始殴打老院长,作为班长的我一气之下拿起了他们正在往卡车上装的空酒瓶,冲着正在打老院长的人就扔了过去——你能想象出来,当他们看到隔着五六米远的一个小女孩用两个酒瓶将打手逐个击倒而老院长毫发无伤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贵志无法相信一个小女孩居然能做到这种事。不过如果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黑帮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她带走,看来纱纪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小时候玩过那种游戏吗?在地上画一排越来越小的圈,然后比赛往里面扔石子,谁在最小的圈里头扔进了最多的石子,谁就是胜利者——我可是这个游戏的高手呢。”纱纪让贵志将喝光水的空杯子放在地上,然后她从床头柜里找出一枚硬币,几乎没有经过瞄准,只是一扬手,随着“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声,纱纪就将手中的硬币扔进了杯子中,“——看到我扔酒瓶后,他们也就不再打老院长了,而是反过来将我押到一边,另一个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用鞋尖画了个圆圈,又递给了我五个酒瓶,然后对我说:‘全部都扔进去的话,我就放过你们的院长。’”

不必再往下听,贵志毫不费力就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个我没有扔进去,毕竟十米的距离对我来说太远了,九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纱纪闭着眼回忆着,“但他们没有允许我往前走,也没有再画一个更大的圈子。看到可怜的老院长,我当时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在帮会和孤儿院所有人的围观下,将后面四个瓶子一个接一个地扔了进去。”

“就因为这样,你就被带走了?”

“是啊,就因为有这样的特长,我被带到了六竹帮。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在我还拿不稳手枪的时候,我就被人逼迫着开始接受近乎残酷的射击训练。岩形大哥告诉我说,在这个肮脏杂乱的社会里,如果没有一项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能力,那么等待你的下场只有饿死。”早晨的阳光照在了纱纪的床上,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也许真的只剩下阳光还是真正纯净的东西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整个六竹帮里射击成绩最高的人,紧接着,岩形大哥就将射击督导这个职位交给了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教一群二十几岁的男人怎么开枪射击,很滑稽是不是?”

“那时候

你不需要上学吗?”贵志很难想象,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既要上学又要练枪。

“我是孤儿,六竹帮就是我的家,放学回家的时间总是很多的。”纱纪环顾着自己的房间,又拍了拍自己的床铺,“至于这个地方,是我上高中以后才租住的。其实岩形大哥很体贴人的,他说女孩子长大之后,还住在帮会里那种全是男人的地方,会很不方便,所以才建议我搬出来住。”

“那个叫岩形的到底是什么人?刚才那封邮件又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要是说起来,恐怕需要很多时间呢,”

纱纪叹了一口气,在贵志问不完的问题背后,她其实也有说不完的故事,“樱庭君,你今天不用上学去吗?”

“没关系,只要不是考试,我去不去学校都没什么区别。”贵志说的的确是实话,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被老师点名是什么时候了,“纱纪,你不去上课也没关系吗?”

“事后补一次病假就可以了。”纱纪扶了扶额头,她好像还没有从眩晕中恢复,“况且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在休病假——能拜托你去帮我拿一点止痛的药过来吗?就在外面茶几的下面。”

贵志点点头,转身过去门外取药。

……冢田老院长,孤儿院的朋友们,以及后来的岩形大哥,还有现在的樱庭贵志,纱纪在想,为什么一点也不善良的自己,总是会被这么多善良的人照顾呢?纱纪不知道自己教授的枪法和制作的燃烧瓶已经残害过多少无辜的人,但经过六年的积累,这肯定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纱纪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神灵会让那么多善良的人与自己相遇,而且这些善良的人又无一例外地都会因为自己而遭殃——冢田老院长在纱纪离开不久后就因为伤口感染而去世了;孤儿院后来的院长很严苛,那些孩子们肯定也没过上好日子;天岛家失火的事情如果查到六竹帮的头上,岩形大哥还不知道会接受怎样的调查;樱庭贵志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成为了一场命案的当事人。

——正因为发生过这些事情,“绝对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事而连累其他人”才被纱纪当成了人生信条一般的存在,有时纱纪甚至在想,这也许是自己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善良了。

就在贵志到了外面的客厅后,纱纪悄悄地从床垫下面的药瓶里拿出了一颗小药片,然后迅速地藏在了手指缝里。

贵志很快拿来了止痛药。刚才的水杯已经被纱纪扔进了一枚硬币,所以贵志又重新倒来了一杯水。

“一片就够了,这种药不能吃太多。”贵志将药片和水杯递给了纱纪,“如果还没好转的话,等下我陪你去医院。”

“谢谢了,我没事的。”纱纪用夹着药片的手拿着水杯,另一只手接过了贵志递来的止痛药。吃过药后,纱纪故意翻了一下身,趁着背对贵志的短暂时机,将藏着的药片在指尖碾碎,然后全都撒进了水杯里。

碎成粉末的药片迅速地溶解了,外表上看不出一丝的痕迹。

“给,说了这么多话,你也需要补充一点水分了。”纱纪将水杯还给贵志。

贵志拿着水杯,但是并没有立刻去喝,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纱纪会在水里做手脚——事实上,贵志根本就没想过纱纪会去做这种事。贵志顾虑这是纱纪刚刚用过的水杯,自己冒失地用它喝水的话,对纱纪来说是很失礼的行为。

纱纪用手势告诉贵志不必在意失礼这种事。贵志也确实口渴了,他没再客气,一仰头便将杯子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一点点还没有溶解的药片残渣残留在杯底,但贵志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注意力现在全放在了纱纪的身上。

“岩形大哥是一个非常照顾我的人,我曾经还跟大哥说过,要把自己的姓氏改成岩形,但是被他拒绝了。那时我应该十三四岁吧,岩形大哥告诉我说,这个姓氏在东京就是罪大恶极的象征,在学校里肯定会被老师和同学们歧视的……”纱纪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起了自己在六竹帮时的生活琐事,起先贵志听得还很认真,但不到十分钟,贵志便眼皮一沉,一头栽倒在了纱纪的床尾。

“……就这样好好睡一觉吧……贵志。”纱纪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将头上的绷带小心地撕掉,擦干净头上的血迹后,纱纪迅速地从床上起身,随后给贵志盖上了被子。

纱纪来到衣柜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校服,她头上的伤口其实已经不那么痛了,刚才的样子只不过是做给贵志看而已。

纱纪拿出手提电话,再次确认了上面的邮件内容——这封邮件是她伏在地上哭泣的时候收到的,由于纱纪提前关闭了电话铃声,所以甲贺、川见和贵志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邮件的发送者是天岛秀濑,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去学校。

出门时,匆忙奔走的纱纪没有留意到飘落在自己肩头的一片樱花。樱花花瓣是粉色的,但这股粉色里却透着丝丝的古旧和沧桑,好像是它没能负担起先前凋落的那些花瓣寄托给它的遗愿,内心充满了愁苦和愧疚,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当然,没留意到这一切的纱纪更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她家门口那棵樱树上的最后一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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