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带《谋杀》来,”高等法院法官路易斯·辛恩边说边把他的客人留在门廊上的小说拿起来,“谋杀在新英格兰并不像你们来自纽约这种地方的人所想的那么简单。没有一个道地新英格兰人的反应会同这个罪犯一样。”

“这个作者嘛,提供给你参考,”约翰尼说道,“是在距此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诞生的。”

辛恩法官哼了一声:“喔,你说的是喀巴利!”仿佛三十二年来,他占据审判席位,从来没有任何人长过他现在坐着的厚茧,“不管怎么说,他不会这样。我了解他。”

——他十一岁大的时候才搬走的。

“那使他成为一个权威啰,我猜想!你别想毁了我的论点。”法官倚身过来,慎重地把那本书丢到他客人的膝上,“我确信喀巴利的人都跟这家伙一样,对真正的新英格兰一无所知。还有你,也是一样。”

约翰尼微笑着坐进法官的一张摇椅里。七月上旬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如法官所保证的),正抚慰着眼圈四周的皱纹,米丽·潘曼准备的早餐——主要是由前一天毕柏湖的渔获所组成——也对他的胃发挥了神奇的功效。他把脚抬起来放在门廊的栏杆上,抖落了少许粉尘到扭曲的地板上。

“喀巴利,”辛恩法官冷笑着,“没错,喀巴利是在辛恩隅东北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若要那些讨厌的乌鸦来飞的话。但与清教徒的精神却相隔十万八千里。你认为一个郡政府所在地会有什么?那是一个都市。你不能从喀巴利那儿了解道地杨基人的想法。”

当约翰尼在喀巴利等待法官理清案件的那一周里,他听到人们提到辛恩隅时总是在窃笑,像是个杂耍的笑话——喀巴利一直强调它的文化优势,法官这么说。

星期三晚上他们开车回去时约翰尼找到原因了。他们取道一条破旧的柏油路出喀巴利,向西南走。这条路先经过几英里的烟草农地,路况随着小丘陵的出现及农庄的稀少而愈来愈糟。接着他们来到一个遍地是焦黄树丛的乡下。开着法官车子的男孩罗素·贝利,反复地对着窗外吐痰……不是很老练,约翰尼这么想,但辛恩法官似乎不去留意。或许法官已经习惯了。当法院开庭时他住喀巴利,在郡大钟旁边贝茜·布鲁克的寄宿公寓中,离郡法院只有几百米。不过偶尔在周末时他也会要罗素·贝利载他回辛恩隅,在那儿米丽·潘曼会打开古老的辛恩大宅,清理床铺打扫家具上的灰尘,并为他烹煮餐点,好像对街的潘曼农场与她毫无关联似的。

或许——约翰尼想起来了——米丽·潘曼到法官家要跨越的道路被称为辛恩路与此有一点关系。更别提辛恩免费学校,她的麦伊和艾迪都是从那里毕业的,而她的黛博拉秋天也将要入学——了不起的姓氏,辛恩,在辛恩隅。

离开喀巴利二十英里之后,随着丘陵地的绵亘,矮树丛变成了次生的林地,再过几英里路更退化成沼泽湿地。然后在二十五英里的地标处他们绕过了毕柏湖,突然间他们登上了被称为圣山的山顶,看到辛恩隅就在下方一英里处的蜿蜒山谷中,好像老人脖子上成串的疙瘩。在暮色中一切都显得贫乏——不整齐的土地,曾经是一条丰沛河流的干河床,一堆曾经雪白的建筑物。他们在村中心辛恩家未修剪的草坪下车,罗素·贝利把车开回喀巴利的利思·伍励车厂停一星期。约翰尼感到他的心荒谬地往下沉。这和喀巴利不一样,没错,而喀巴利已经够糟了。这是全世界最不可能让人找到问题答案的地方。

约翰尼对自己微笑,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这想法懒懒地刺激着他。

“可是你提到了谋杀,”约翰尼说道,“我相信你已经准备了一份令人心惊的本地杀人统计啰?”

“好吧,你逮到我了,”老人承认,“在一九三七年我们有一个普通的案子——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和教堂的执事共谋杀婴——在北隅那边的教堂,你的祖父就是在那里受洗、结婚和下葬的。然后是在南北战争期间有一件令人遗憾的案件,是一个主张废除奴隶人士和一名民主党员间争执的结果。我们只有一件谋杀案是在大约十五年前……我相信你不会说在两百五十多年里有三件谋杀案可以算是一个统计,不。对此,顺便一提,天主应被赞美,也希望神继续呵护。”辛恩法官瞪着他的村子,那里已经完全没有阳光了,“我说到哪里了?”

“谋杀在穷乡僻壤的复杂性。”约翰尼回答。

“正是。你必须了解清教徒精神深入我们就像是胃有毛病时的胀气一样。你们纽约,甚至喀巴利,都不适合我们,也别想控制我们。我们专注于我们的实质,如果你把你的鼻子对准风向,你就能嗅到我们的气味。”

“不是我,”约翰尼说道,“我早就粉身碎骨,不见了。”

“谁说你了?”法官问道,“你的疾病之于辛恩隅,就像亚洲霍乱一样和我们没多大关系。不要让你的名字愚弄你,孩子。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异教徒,我现在说的是个历史性的事实。我来跟你说说有关于清教徒的物质,那与你也有些血统关联。清教徒特质,总而言之就只有一件事——隐私权。”

“谋杀。”他的纽约亲戚提醒他。

“我快要说到了,”辛恩法官说着加快了速度,“谋杀这附近的人民不只是法律上有欠考虑的行动。我们一直被《圣经》教导禁止杀戮,我们也严格地遵守。不过我们也同样尊重个人的权利。虽然你不该杀人,但你有时会有一股强烈的渴望,当你自己的脚趾头被人踩着的时候。谋杀这个罪行,莫名其妙地破坏了一个人最珍贵的资产。我们被前前后后地拉扯着,好像蕾贝卡·赫默斯不知如何在她的腰围及多加一点肉汤和马铃薯间做选择。这让我们确定一件事情:将会受到惩罚,而且很快。清教徒的正义不会迟来的。”

“以我前一分钟举的案件为例,”法官说道,“那事正好发生在战前——不是朝鲜战争,是更大的战争。”

“战争是很奇妙的,”约翰尼说道,“我两者都参加了,但我看不出在规模上有多大的差别。有自己参加的战争,总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

“我想也是,”法官说道,“唔,在那一阵子胡伯特·赫默斯的弟弟拉本在赫默斯农场上帮忙。拉本是个慢吞吞的人,不很精明,很少开口。但他从不错过任何镇民大会或投票权。”

“赫默斯家雇用了一个叫做乔的人,乔·康隆利,是喀巴利萨拉·康隆利的表亲。对那些没有现代化设备的农人来说,乔确实大有用处。在意大利老家,乔总是用他的蹩脚英文说道:‘如果你需要一个新的镰刀或是锄柄,怎么样,你就去做呀。’他有着卷卷的头发和黑眼睛,像女人一样,而且他总是会说个笑话或唱段意大利歌剧给女孩们听。”

“呃,”法官说道,“乔和拉本从一开始就不和。拉本会假装他听不懂乔的英文,而乔会取笑拉本的慢动作。我猜想拉本不喜欢在外面耕种;那个乔则是个只会工作的傻瓜。他们竞争得相当激烈。胡伯特·赫默斯不在乎。那一阵子他的农场相当活跃。”

“拉本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女人两次,就我们所知,”辛恩法官继续说道,“直到爱德琳·葛芙出落成一个有荷兰骨架的标致女人,此后拉本就经常洗澡,晚上常到镇公所广场上闲逛或是到爱德琳·葛芙会去帮忙的教堂。她也有点想去引诱拉本。至少拉本是这么认为,每个人也都说这会有所发展。但有一个晚上拉本在教堂晚餐结束后去找爱德琳,然后他在教堂对面由彼得·巴瑞经营的农人秣草谷物交换谷仓中,在干草堆中找到她。她躺在乔·康隆利的臂弯里。”

法官从门廊栏杆上鞋子摆成的V形中看出去,好像在瞄准一样:“有一根干草耙插在其中的一捆上。拉本完全疯狂了,他用力地把它拉出来,大吼一声冲向乔。但乔对他来说太快了,他把爱德琳卷到一边,像一只猫般地出现在耙子下方,手上拿着他带在腰带中的小刀。那是一场很可怕的打斗,最后是乔的刀子直没入柄地插在拉本·赫默斯的肋骨间。”

辛恩法官的目光定在旗杆上,它竖立在草地上,在他的产业前面像一支周年纪念的蜡烛。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在那片绿地上的喧哗。人们聚集在旗杆、大炮及你的祖先亚夏豪·辛恩的纪念碑附近,好像宣战了。本尼·哈克那时候也是治安官——穿过辛恩路那边就是哈克的家,在南隅。本尼费了一番劲才把乔弄进他家里,那是他认为等待州警最安全的地方。拉本的哥哥胡伯特试图徒手打倒犯人。胡伯特是个很瘦的家伙,但那个晚上他整个膨胀起来,抖动得像一只青蛙。易尔·司格特及牧师希诺先生不得不压在他身上,直到本尼·哈克把乔·康隆利弄进上锁的门后。不是只有胡伯特是激动的,每个人都同情赫默斯家,如果这是在南方……”

“但这是新英格兰的乡下,约翰尼。复仇在我,牧师代替天主这么说,但是清教徒总是在他至高的个人利害关系与‘你不得’之间挣扎。我不否认这是很危险的,但最后我们妥协了。我们把我们对乔·康隆利的私人兴趣转给社区。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犯下错误。”

“错误?”约翰尼困惑地说道。

“嗯,我们喜欢拉本。但更重要地,他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他属于这个村子和这片土地,没有任何外来的天主教徒有权力用狡诈的方式及意大利歌曲来介入辛恩隅创始家族中的公理教会、共和党成员和他打算要娶的女孩之间。那是我们要的正义,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不能亲手放火烧了乔·康隆利,至少我们要看到他被烤焦在威廉斯顿的监狱中,而且几乎是立即的。”

“所以我们让州警前来,他们把乔带离本尼·哈克的监管,然后疾驶出辛恩隅,几乎所有村里的车辆和马车都全速跟在后面,这可不是新英格兰农人通常的速度。他们差一点成功地把乔关在郡监狱中。韦斯特法官审理这个案子,他是喀巴利郡最好的诱饵专家。至少,他曾经是。你记得吧,约翰尼——我上星期介绍你认识的安迪·韦斯特。”

“管他什么安迪·韦斯特,”约翰尼说道,“判决是什么?”

“有爱德琳·葛芙作证说是拉本先拿干草耙攻击乔。”辛恩法官说道,“于是,喀巴利的陪审团毫不犹豫,判决开释。辛恩隅的居民,”法官说道,“一直不能原谅那个判决,约翰尼。我们仍然深受其苦,它严重地动摇了我们清教徒的正义感。在我们看来,拉本是在护卫他的家庭及社区不受到一个唱歌剧的外国人的龌龊侵犯。当时拉本和葛芙尚未正式结缔的事实在我们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爱德琳·葛芙实际上已经可以算是了。我们让葛芙家极为难堪,迫使艾默·葛芙必须要卖掉他的产业到南边去。乔·康隆利很聪明地没再回来拿他的背包。他就是跑了,直到今日连萨拉·康隆利都没有他的消息。”

“那个判决,”法官说道,“告诉我们说我们是住在一个仇恨的、新形态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了解敬畏上帝、忠实纳税的辛恩隅居民的权利。我们曾被出卖、被腐化、被羞辱。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最后打击。”

“我可以了解那一点,”约翰尼说道,“或许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见外。”

不过法官不予理会:“因为长期以来我们这里并不顺利。一百年前辛恩隅比现在的康福还要大。在赫默斯农庄之后的康福路上,在伊萨白及司格特农庄之后的四隅路上,你还可以看到许多房舍、谷仓和磨坊的遗迹。消防队对面的那幢三层楼的砖房是乌林克什米尔工厂——”

“什么工厂?”约翰尼问道。

“克什米尔,就是一般通称的克什米尔羊毛。一八五零年左右乌林工厂雇用了两百多人,生产新英格兰最好的羊毛料。然后康福和喀巴利还有其他的乡镇以新厂吸引了许多此地的劳动人口,后来河流干涸了,陆陆续续地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总人口降低为三十六人。”

“三十六!”

“那还包括十五个未成年人。三十六,到十二月就成为三十七——埃米莉·巴瑞的第五胎。三十七,那是说,没有人死的话。年老的芬妮婶婶九十一岁。易尔·司格特的父亲塞司也八十多岁了……随时也可能会死,他又老又胖,坐在轮椅上。事实上,易尔也是一样。他在五六年前中风后瘫痪了。赫希·李蒙——没有人知道赫希有多老。找个时间我再跟你谈谈老赫希,那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十二个家庭,”辛恩法官喃喃说道,“那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如果不算单身的——我、彼露·普玛、芬妮婶婶、赫希以及凯文·华特斯——那就只有七个家庭。”

“豢养牲口的也只剩下四处,而这个地区在上个世纪拥有一些州内最好的乳制品农庄。赫默斯、伊萨白、司格特、潘曼。问题是他们还能再撑多久,农会每夸脱牛奶卖八分钱,这其中他们还必须负担运费以及罐子的租金。”

“惟一剩下的商店是彼得·巴瑞的,在东隅那边。彼得能持续下去的

惟一理由是住得比较接近辛恩隅的康福人会跟他买……所以或许你会说,”法官冷冷地说,“除了甜美的回忆以及传统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让其他新英格兰地方的人去欢迎可恶的纽约客和剥削者,我们一个也不要。”

“除了你。”客人说道。

“嗯,我可以算边缘人,”辛恩法官微笑道,“特权分子。我和芬妮婶婶,正是如此。”

“这是我第三次听你提起芬妮婶婶,”约翰尼说道,“芬妮婶婶究竟是谁?”

“芬妮婶婶?”法官似乎很讶异,“芬妮·亚当斯婶婶,教堂的另一边就是她的房子。尖细的悬垂设计,是这附近少数硕果仅存的老式房子。”

“芬妮·亚当斯……”约翰尼陡然坐起,“那个无师自通的画家?”

“没错。”

“芬妮·亚当斯婶婶是辛恩隅的人?”

“在这里出生的。她的画大部分是关于这个山谷的。芬妮婶婶相当不错,我听说。”

“好得很!”约翰尼踩着四隅路,看着小教堂的后方。他可以凭着花团锦簇的花园,辨认出老式的新英格兰房子。

“一直到她丈夫——哥斯·亚当斯,他是她的表亲——去世了之后,她才开始接触绘画。她现在惟一的亲人是费立兹·亚当斯,是她的侄孙,在喀巴利当律师。她很寂寞,我猜想。”

“听说她是个传奇的老女人。我是否能见见她?”

“芬妮婶婶?”辛恩法官骇然,“不可能会错过她,尤其当她听到你的祖父是霍瑞斯·辛恩的时候。庆典游行就在她家前面,因为她是最老的人。你会发现她和这附近的老女人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对自己花园里的每一个植物以及农地形态了若指掌。她们比男人长命而且似乎……她们就像围墙内的石头一样是不能被摧毁的。”

“她一个人住?”

“独自一人。自己做家事,针线活,烹饪,腌制食物——她们就像蚂蚁,这些老女人;她们的日常行为是出于本能。”

“唔,可恶,”约翰尼说道,“谁处理她的事业?”

“她自己,”法官笑道,“她上星期卖了一幅画得到一千五百元。‘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画出来,’她说,‘如果人们笨到要花钱来看原本只要用上帝赋予人类的两只眼睛就可以免费看得到的东西,就让他们付出高价。’费立兹·亚当斯处理她的合约,但他会立即告诉你合约里没有一个字是她不知道的。她在圣诞卡、壁纸及纺织品图案设计上赚了一笔钱。有大城市的商人想要剥削她,她就拿来一些苹果饼及她亲手萃取的奶脂——她养了一条泽西乳牛,她每天挤两次奶并把大部分的奶送到学校去——使得他在还搞不清楚的时候就同意她的条款了。”

“她怎么处理她的那些钱?”

“一些用于投资,其余的都花掉了。若不是她,山缪尔·希诺几年前就必须去找另外一间教堂了。他惟一的收入是靠芬妮婶婶捐献的,他的太太伊莉莎白担任我们的小学老师。此外好几年来是由芬妮婶婶补足本镇大部分的年度赤字。以前是我在做的,”法官苦涩地说,“不过我的收入已不比从前了……现在一切都要靠芬妮婶婶的涂鸦了。”他摇摇头,“比我强。她大部分的笔触都好像孩子画的。”

“你对艺术的评论可真是毫不留情。”约翰尼遥望亚当斯的产业,“我相信辛恩隅一定会以她为荣。”

“以她为荣?”法官说道,“那个老女人是辛恩隅出名的惟一途径。她是我们全体存在的那部分中,惟一可以使我们的自尊免于一败涂地的人。”

辛恩法官从摇椅里站起来,拍拍他那珍珠灰的鲨鱼皮外套并整理他的巴拿马帽。为了独立纪念日的活动,他今早仔细地换了衣服,那是他的本分,他感到好笑。但约翰尼认为他对这每年一次的角色乐在其中。过去三十年来,他年年都对辛恩隅发表七月四日的演说。

“时间还很多,”法官取出他的大金表后说道,“游行是定在中午十二点,介于两次挤奶时间的中间……我看到彼得·巴瑞今天开了店门。昨天钓鱼之后就匆匆忙忙的,约翰尼,你还没有机会参观辛恩隅。让我们走一走,消化米丽的早餐。”

由喀巴利到康福的镇高速公路总长三十五英里,其中通过辛恩隅的这一段叫做辛恩路。辛恩隅与四隅路在镇中心相交,沿着十字路口就是所有村里的居民,分在四个区里就像在切蛋糕一样。

在十字路口的每一个角边都在地上插了一个弧状的花岗石标志。法官住的那一部分是村中的绿地,标志上写的是西隅,字母都已经快要磨平了。

除了绿色是村里的财产之外,整个西隅都属于法官。在那里矗立了辛恩楼,建于一七一六年——有常春藤蔓爬的梁柱门廊,法官告诉约翰尼,是在独立战争之后才加上去的,那时梁柱成了建筑的风尚。在房子后方有一个建筑,比大楼还要古老,充当车库。那原本是个马车房,更久以前,法官说它是殖民地式的奴隶宿舍,就在一七一六年建筑物的现址。

“奴隶制度没有在新英格兰持续下去并不是因为道德的因素,”法官神秘地说,“而是因为气候。我们的冬天害死了太多高价的黑人。印第安人也没有成功。”

法官的七百亩地已经两代没有耕耘了;枯萎的树木长到车库的几米之内。房子周围的花园像一个小型的丛林。房子本身有一层灰色的污垢,仿佛生病了,正如村里大部分的房子一样。

“我祖父的房子在哪里?”约翰尼问道,这时他们正穿过辛恩产业周围的栏栅,“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要看一看。”

“呃,很久以前就没有了,”法官说道,“那时我还年轻。它原来是在四隅路,伊萨白家后面。”

他们踏上村里的绿地。在这儿青草是健康的,旗杆闪耀着新漆,飘扬在上的国旗是崭新的,革命大炮以及通向亚夏豪·辛恩纪念碑基座的三级花岗岩阶梯都被清洗过并挂上旗帜。

“太可惜了。”约翰尼说着,一边想象它的模样。

“我今天就要在这里传道,”法官说着,把脚放在第二级阶梯上,“老亚夏豪于一六五四年从北方带领人们远征,屠杀了四百个印第安人,在这个地方替他们不朽的灵魂祷告……早安,凯文!”

一个人拖着一台生锈的除草机穿越十字路口。约翰尼所能想到的是曾经在北朝鲜稻田中绊倒他的一具尸体。那人又高又瘦,穿着一身棕色,戴着棕色的帽子,帽檐懒懒地耷拉在棕色的耳朵上。甚至连他的牙齿都是长而棕色的。

那人成节状地向他们踉跄前进,好像他是用线绑起来的。

他碰了碰帽檐向辛恩法官致意,推着除草机走过西隅的标志,让它嚓嚓地顺着绿草地前进。

法官瞥一眼约翰尼后就跟了上去,约翰尼尾随在后。

“凯文,我要你见过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约翰尼·辛恩,凯文·华特斯。”

凯文·华特斯刻意地停下来。他小心安置好除草机后转过身来,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约翰尼。

“你好。”他说道。一说完他又启动了。

约翰尼说道:“啊。”

“这就是我们的方式,”法官说道,然后他抓着约翰尼的手臂引导他走到路上,“凯文是我们的维修部。镇上的管理员、学校和镇公所及教堂的警卫、正式的挖墓人等,住在那边半山腰上,芬妮婶婶家再过去。华特斯的房子是这附近最古老的之一,建于一七一二年。凯文的屋外厕所是他独立完成的杰作。”

“这就是凯文。”约翰尼说道。

“孤零零在世界上。凯文惟一有的就是那间旧房子以及他身上的衣服——没有车,甚至连马车或手推车都没有,是这附近真正的穷人。”

“他从来不笑吗?”约翰尼问道,“我不认为我曾经见过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除了在军队的掩埋场之外。”

“可能凯文认为没有什么值得笑的,”法官说道,“就我所能回想,辛恩隅的青少年称他为笑脸华特斯。当他还是婴儿时从一辆农场马车上摔下来,从此就不是很正常。”

他们穿越辛恩路走向南隅。本尼·哈克,他拥有转角的屋子。辛恩法官介绍,他不仅是当地的治安官,他还是消防队长、镇代表、税捐稽征员、学校董事会成员,法官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他也卖保险。

“本尼必须保持忙碌,”法官说道,“他的太太爱拉在生最小的孩子时死了。他的母亲,莎琳娜·哈克,替他管家,但莎琳娜已经相当老而且重听了,三个孩子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嗨,乔!”

一个身材结实穿着牛仔衣的男孩,无精打采地在辛恩路上朝着哈克家走去,很好奇地看着约翰尼。

“哈罗,法官。”

“本尼·哈克的长子,乔——康福高中一年级。乔,这位是辛恩少校。”

“少校?”那男孩让约翰尼的手停在半空中,“一个真正的少校?”

“真正的前少校。”约翰尼笑着说。

“喔。”哈克家的男孩转身走开。

“你今天起得不嫌早吗,乔,就一个夏日早晨来说?”辛恩法官愉快地问道,“还是想到今天的活动使你太兴奋了?”

“都是玉米。”乔·哈克踢着摇摇晃晃的栅门,“我多么希望能带着我的点二二和艾迪·潘曼去打猎,但爸要我去找欧维利要一份工作。我明天开始做——帮他挤牛奶。”

他走进哈克的屋子砰地关上门。

“你今天可要好好地准备讲稿来打动那个孩子,”约翰尼说道,“那是什么招牌?”

在本尼·哈克家隔壁有一间漆成红色的护墙板并且拉上白色的百叶窗的房子拘谨地竖立在阳光中。前院中有个招牌写着彼露·普玛——古董和旧物。每样东西都需要油漆。

“唔,这是个企业。”约翰尼说道。

“彼露糊口的。偶尔在夏天里卖一些东西,当喀巴利和康福间有人车往来的时候,但她主要是经营小规模的古董物件邮购业务。彼露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在鲤鱼角有一些艺术家朋友。她一直设法要芬妮·亚当斯婶婶对他们产生兴趣,但没成功。芬妮婶婶说她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因为她根本不懂艺术。那几乎气死彼露了,”法官格格笑道,“与一个全国知名的艺术家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却不能带给她任何好处。那是欧维利·潘曼。”

“法官,不要把我介绍成辛恩少校。”

“好吧,约翰尼。”法官平静地说。

他们已经转过分隔普玛家和潘曼农场的石墙,并且通过小农舍朝着大型红色的谷仓走去。一个高大的汗涔涔的人穿着工作服站在谷仓门口,正擦拭着他的脸。

“原谅我不能握手,”——当法官介绍约翰尼时他说道——“正在清理肥料槽。米丽让你吃得还不错,是不是,法官?”

“很好,很好,欧维利,”法官回答,“麦伊有消息吗?”

“似乎喜欢海军远超过务农,”欧维利·潘曼说道,“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在海军里,另一个懒得一无是处。”他吼着,“艾迪,过来这里!”

一个高高瘦瘦的十七岁男孩,两手红通通的,由谷仓里面现身出来。

“艾迪,这是法官从纽约来的亲戚,辛恩先生。”

约翰尼说声哈罗。

“哈罗。”艾迪·潘曼应着。他不悦地一直看着地面。

“你明年毕业之后想要做什么,艾迪?”辛恩法官问道。

“不知道。”潘曼家的男孩说着,还是盯着地面。

“说得好,不是吗?”他父亲说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快乐。你继续把那些挤奶机器清干净,艾迪。我马上就过来。”

“听说我们这里明天会下雨,欧维利。”艾迪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之后,法官说道。

“是呀,可是气象预测说夏天是干燥的。”那高大的农夫对着无云的天空皱眉,“再一个干燥的夏天就会使我们完蛋了。去年九月我们几乎损失了所有的玉米,雨来得太晚了。而且二期收割的干草也撑不到圣诞节,干草少得可怜。如果再度发生……”

“永远不要去做农夫,”他们走回辛恩路时法官说道,“这是欧维利,在穷人之间拥有这附近最好的农场,有优良的瑞士种、英国种及荷兰种乳牛,产量大约有十罐,而他能不能再撑一年都是个问题。对胡伯特·赫默斯、莫顿·伊萨白及司格特家就更惨了。我们正在慢慢凋零,约翰尼。”

“你真的让我不能不说了,法官,”约翰尼抱怨道,“突然我觉得你对我有所图谋。”

“图谋?”法官显得无辜地问道。

“你知道的,要我到这里来,这样你可以像一个杨基叔叔般地对我训话,输一些血液到我的血管里。可是你比我还要坏。”

“我有吗?”法官喃喃说道

“你差一点把我带回尘封己久的盲目爱国主义。我要扭着你的手臂要你看看飞扬在那上面的国旗。那是绝不会凋零的,不管你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干旱是短暂的——”

“年纪大和邪恶,”辛恩法官反驳道,“才是永久的。”

米丽·潘曼摇摇摆摆地穿越辛恩路。她几乎和她丈夫一样庞大,前后用羽毛装饰得好可怕。她挥舞大手时,阳光从她的金边眼镜反射过来。

“帮你们准备了一些燕麦面包,法官,”她经过时叫道,“我会回来准备你的晚餐……黛——比?你在哪里?”

法官轻轻地对着农妇挥手,不过他又重复道:“是永久的。”

“你是个骗子。”约翰尼说道。

“不,我是说真的,”法官说道,“喔,我不断地讲一些花言巧语,但那只是因为一个杨基人宁愿投票给民主党,也不愿公开表达他的情感。事实是,约翰尼,你正漫步于一条毫无希望的大街上。”

“而我在这里,错认你是具有崇高内涵的绅士而受苦。”约翰尼笑着说。

“喔,我有信仰,”辛恩法官说道,“比你所曾有过的信仰还要多得多,约翰尼。我信仰上帝,举例来说,还有美国的宪法,再举个例子,还有本州的法令,还有我们国家的前途——相反的则是氢弹、神经毒气、麦卡锡主义、前军中情报少校。但是约翰尼,我也了解辛恩隅。我们愈穷,我们愈恐俱;我们愈恐惧,我们就愈偏狭、愈刻薄酸苦、愈不安全……这是很好的一篇七月四日讲稿,我要说!我们去拜访一下彼得·巴瑞,辛恩隅中最快乐的人。”

这村子里惟一的一家店位于十字路口的东边一角。一个破旧的建筑漆着脏兮兮的黄褐色,显然是一幢十九世纪的建筑,入口就开在转角上。吱嘎作响的锥形木梯通向一个小院子,里面塞满了园艺工具、篮子、桶子、扫把、天竺葵,还有好几百种东西。院子上方有一块褪色的红色招牌:巴瑞杂货店。

约翰尼帮法官拉开纱门时,一个老式的铃响起,然后一股浓厚的酸醋味、橡胶味、咖啡味、煤油味以及干酪味直扑他的鼻子。

“我愿享用这些气味一次甚至五次,”约翰尼说道,“在那些发臭的稻草里。”

“可惜彼得不知道,”法官说道,“要不然他会把它装瓶出售。”

半空中几乎和地面上及货架上有同样多的东西。他们在一个挂满商品的丛林中找路前进,穿过桶装的钉子、整桶的马铃薯和面粉、一袋一袋的洋葱、煤油炉、牵引机零件、家用计算器、干货,还有杂货、廉价的鞋子,一个小房间标示着美国邮局代办处——甚至还有一个展示架放了平装书及漫画书。招牌上写着煤炭和冰块、冲洗和印刷、洗衣和干洗——似乎没有什么服务是彼得·巴瑞不打算提供的。

“隔壁在辛恩路上的巴瑞车厂也是他的吗?”约翰尼颇有感触地问道。

“是的。”法官回答。

“他怎么能处理这么多事?”

“唔,彼得尽可能在晚间处理大部分的修车工作,等到店门关上了之后。可能的话埃米莉会帮忙。迪迪——他的十岁孩子——已经够大到足以使用瓦斯泵及跑腿,另外凯文·华特斯则帮忙用彼得的卡车送货。”

他们沿着一条窄窄的走道走向杂货店的柜台,也就是摆收银机的地方。一个大块头的肥胖男人一边把一条条的面包堆放在柜台上,一边和一个瘦长的穿牛仔衣的少年说话。那男孩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自然,辛恩法官碰碰约翰尼的手臂。“我们等一下,”他说道。

柜台边的男孩最后低声说了一些话,彼得·巴瑞笑着,摇摇他的头。他大约四十五岁,两颊高耸,随着曲线的分合不停地改变其形状。那是一张应该透着粉红的脸,然而,现在它却是令人失望地灰暗;应该是明亮闪烁的蓝眼眸,但现在却是愚笨冷酷的。

“那个男孩是谁?”约翰尼低声问道。

“杜克莱·司格特,易尔和玛茜达的长子。他十七岁了。”

“他似乎对某事感到沮丧。”

“杜克莱有他自己的工作。因为易尔和塞司的瘫痪,农场由他在经营。那中断了他的学业,”法官耸耸肩,“他已经落后一整年了,不可能再念完了……早安,杜克莱。”

杜克莱·司格特慢慢地走向他们,双眼低垂。那双漂亮的眼睛下方肿得好大。他消瘦的脸庞上有痤疮,看起来很痛苦。

“早安,法官。”

“要你认识我的一位亲戚。”

那男孩视而不见地抬起眼睛。

“你好,”他说,“法官,我要回到谷仓去——”

“这几天有帮手吗,杜克莱?”法官问道。

“有一些,目前是老人李蒙。从康福来的杰·伟立——他答应要来收割南边那部分并协助我把干草收进来,但杰要到下星期才能来。”司格特家的男孩郁郁寡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典礼时会见到你吧?”

“不知道,妈会带茱蒂去参加。”杜克莱·司格特快步通过,他瘦削的肩膀紧缩着,似乎害怕背后会有一拳打来。

“早安,”彼得·巴瑞大声说道。他堆满笑容,“真美好的一天,法官!期待你今天的演讲……”他不停地望着法官和约翰尼,灰色的好像是由海水构成的脸庞飘忽变动。

“谢谢你,彼得。”法官介绍了约翰尼。

“真高兴见到你,辛恩先生?法官的亲戚,呃?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你喜欢我们的小社区吗?”

“很好很实在的一个小镇,”约翰尼选择着词汇说,“稳定的,安详的。”

“那是事实。”约翰尼真希望巴瑞的脸能够静止一会儿,“停留久吗?”

“大概一星期,巴瑞先生。”

“那么,呃,那很好。喔,法官,米丽·潘曼前几天记了一些杂货的账到你名下,有没有关系?”

“当然没关系,彼得。”法官有点尖锐地说道。

“可恶的女人。赊账到辛恩隅——”

“我们不打扰你了,彼得,”法官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只营业几个小时——”

“法官。”

“怎么?”

彼得·巴瑞用神秘的样子倚身在他的柜台上。

“好久以来我就想要跟你说……”

约翰尼刻意到书架那边避开,但巴瑞似乎忘了他,雷鸣般的声音还是继续着。

“是关于司格特家的。”

“喔?”辛恩法官说道,“司格特家怎么了?”

“那么,呃,你知道我一直供应司格特家……”

“欠你一大笔钱,是吗,彼得?”

“呃,是的。我在想我能采取什么行动,你是律师又是法官——”

辛恩法官的声音变得尖锐:“你是说你打算送司格特家上法庭去?”

“不能一直拖欠下去。我想要预留额度给我的邻居们,可是——”

“他们难道没付过钱吗?”

“零零星星的。”

“但他们至少在设法付钱。”

“唔,是的,可是赊额愈来愈大。”

“你有没有跟易尔谈过,彼得?”

“跟易尔谈没有用。”

“我想也是,”法官说道,“易尔被困在那张轮椅上。”

“我跟杜克莱谈过,可是,杜克莱还不算是半个男人。让一个男孩经营一个农场!在我看来易尔该做的就是卖掉——”

“杜克莱怎么说,彼得?”

“他说他一有机会就会付钱。我不想对他们太严格,法官——”

“可是你在考虑法律途径。嗯,彼得,我来告诉你,”辛恩法官说道,“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纳森·巴瑞深深陷在一个洞中。你也记得——那是在大萧条的时候。老塞司·司格特当时是个可以用两腿站立的人,不像现在,是袋双腿撑不住的猪油。塞司和他的儿子易尔,他们顶着风雪前进。你的父亲,纳森·巴瑞,向塞司及易尔求救,是他们救了他的命,彼得——是的,还有你的。要不是司格特家,你今天不可能站在这个柜台后面!”——辛恩法官的声音细线般地传给约翰尼,像是为步兵队补充弹药——“如果你可让这些人赊上五年的账,彼得·巴瑞,你该去做并且要感激有这个机会!趁着我发火之前,彼得,我要告诉你我觉得你的价格如何。我觉得你是一个拦路强盗,那就是我所想的。利用这些跟你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买,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去买!当然你工作很辛苦,但他们也是如此,只不过是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展示贩卖的,不像你一样!”

“不要这么激动,法官,”另外一个声音还是笑的,“只不过是个问题罢了。”

“喔,我会回答你这可恶的问题的!如果司格特家欠你的钱少于一百元,你可以把你的请求递给小型索赔法庭。若比那个多,一直到五百元,你可以去一般诉愿法庭——”

“总共是一百九十一元六毛三分,”彼得·巴瑞说道。

“第二个建议,”法官说道,“你可以下地狱去。走吧,约翰尼!”

等到约翰尼赶上老人,他的脖子红得像是在他头上方飘荡的法兰绒衬衫,他听到法官喃喃地说着:“垃圾!”

法官似乎觉得自己很丢脸。他不停地嘀咕怎么会变成一个古里古怪的老傻瓜,那么控制不了他的脾气,毕竟彼得·巴瑞有他的权利。当整个村子都沉到水里时,尽力使人们不要淹死又有什么用。如果约翰尼不介意的话,他想要去躺一会儿并思考他的讲稿。

“你先去吧。”约翰尼说道。他看着法官带着老人特有的僵直膝盖,穿过十字路口朝辛恩宅走去,不知辛恩隅居民今天会听到什么样的演讲。

约翰尼·辛恩在他父亲祖先的村子里闲逛了几分钟。他走上四隅路,经过巴瑞房子低垂的门廊和那个丑陋的维多利亚式角楼,停在镇公所的破旧信箱前,仔细看看后面荒废了的羊毛工厂:窗户都没有了,入口的门不见了,地板陷进去……然后站在工厂建筑后面的水沟边缘。到处都是桦树、松树及矮树丛——再往南一点,是铝罐和垃圾。

他漫步走回十字路口,穿越它走向北隅。他检视了马槽及其漏水的水龙头和绿色的黏质物。教堂及牧师公馆矗立在杂草、繁缕及蒲公英丛生的草坪上,小小的牧师公馆被紧挨着墙壁生长的常春藤和紫藤包围住……

在牧师公馆后方是公墓,不过约翰尼突然间不想去探索公墓了。他突然觉得在一个上午之中他已经见了太多辛恩隅居民了。他转向西隅,绕过玩具大炮及剥落的纪念碑和可笑的旗杆……踏上法官的管区,走上摇摇晃晃的门廊,坐进摇椅里摇了起来。

“路易斯·辛恩是个无赖。他没有想到你一来的时候就该把你带过来,”芬妮·亚当斯婶婶说道,“我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有漂亮眼睛的年轻人,”她透过她的银色眼镜凝视他,“颜色像晶亮的锡器,”她决定这么说,“干净且看起来有家的感觉。但我相信路易斯也会喜欢它们。天底下没有比不怀好意的老头子更自私的动物了。我的哥斯是全喀巴利郡最自私的人。不过他也喜欢漂亮的眼睛。”她叹口气。

“我认为,”约翰尼说道,“你很美丽。”

“你认为,现在?”她高兴地拍拍她旁边的椅子。那是一把高背的山胡桃木椅子,一把美国的温莎细骨木制椅,可以让搜寻古董的人流下贪婪的眼泪,“姓辛恩,对不对?对辛恩总有话可说。爱说笑的,你们都是!”

“如果我有勇气,”约翰尼说道,“我会要求你嫁给我。”

“你看吧?”她咯咯发笑,再次拍拍椅子,“你的母亲是谁?”

约翰尼深深着迷了。她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有着农妇多节的双手,两眼锐利并闪耀得像是圣诞节阳光下的白雪,脸庞是多皱纹且严肃的,像棵苹果树。九十一年的岁月把一切都拖垮了,胸部还是饱满的,一个宏伟慈母般的腹部——只有精神没被拖垮,那是使皱纹添上优雅,使衰老的双手保持温暖的精神。约翰尼觉得他从来没有看过比这更睿智、更敏锐、更和善的脸孔了。

“我不认识她,亚当斯太太。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啊,那不好,”她说着,摇摇她的头,“母亲造就男人。谁养育你,你父亲?”

“不是,亚当斯太太。”

“太忙于赚钱?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不比一只初生的牛犊大。再也没回到辛恩隅来。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也去世了。”

那双敏锐的眼睛研究着他:“你有你祖父霍瑞斯·辛恩的嘴巴。顽固。而且我不喜欢你的笑容。”

“抱歉。”约翰尼嘟嚷。

那后面什么都没有。你结婚了吗?”

“老天,没有。”

“应该要有,”芬妮·亚当斯婶婶决定,“有个女人会让你成为一个男子汉。你是做什么的,约翰尼·辛恩?”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她大骇,“可是你这样是不对的,孩子!为什么,我已经九十多岁了,我还找不到时间去做一半我想要做的事!从来没听过像你这种的。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你什么都没做?你很有钱吗?”

“穷得很。”

“你不想去做一些事吗?”

“当然想。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但你是被训练成什么都不做的吗?”

约翰尼大笑:“研读法律,或正准备开始。战争把那打断了。然后我似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些飘忽,试过一样又一样。朝鲜战争爆发,我又跳进去了。从那以后……”他耸耸肩,“我们谈谈你吧,亚当斯太太。你是个更加有趣的主题。”

但是那缩皱的嘴并不松懈:“不快乐,对不对?”

“快乐得像只云雀,”约翰尼说道,“有什么不快乐的?你知道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吗,亚当斯太太?”

她把他柔软的手放在她薄纸般的双手间:“好吧,”她说道,“不过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约翰尼·辛恩。我们需要好好地长谈一下……”

十一点时辛恩法官和他一起走在辛恩路上,经过教堂转进亚当斯的大门,穿过一个充满芳香紫罗兰、玫瑰和山茱萸树的花园,来到简单的石梯,上方则是高达两层楼的优美大门及陡峭的屋顶。她就在那里,这位美妙的老妇人,用冷淡的热忱接待她的邻居们,对每个人说一句话,特别尖锐的则是给法官。

她的房子就像她本人一样——干净、古老并充满美丽。

到处都是色彩,同样鲜艳的色彩也挥洒在她的画布上。挤在前廊的辛恩隅居民们好像也因此而鲜明起来,变得简单又充满生机。有许多的笑声及玩笑声,前廊里处处是浓浓的友谊。约翰尼推断芬妮·亚当斯婶婶开放门户的场合是沉闷的小村生活中精彩的大事。

老妇人准备了许多牛奶、大盘的饼干以及高耸的冰淇淋给孩子们。约翰尼品尝了蓝莓松饼、玉米面包、酸苹果果冻、小红果莓酱以及葡萄奶油,还有咖啡、茶和鸡尾酒。她不停地给他吃,仿佛他是个孩子一样。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她坐在他旁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的长洋装,没有装饰品——除了一个老式的玛瑙项链表,她用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他们谈论着许久以前的事,那时她还只是辛恩隅的一个小女孩,那些日子里事情是怎么样的。看来回顾过去是老年人特有的愚行。

“年轻人不能活在他们亲戚的过去之中,”她微笑着说道,“生命就是试着去破坏计划。死亡就是在牵引机的年代里用手犁田。改变没有什么不好。到最后都是同样好的事情存活下来——我期待你们会说这是‘有价值的’。不过我喜欢跟得上时代。”

“然而,”约翰尼也笑着说,“你的房子里却充满了最美好的古董。”

——死亡,他寻思,是静静地站在咫风的中央。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她灵活的眼睛闪烁着:“但是我也为自己买了冰箱、现代的水电以及一个电炉。家具是为了回忆的。电炉是用来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也读过非常类似的说法,亚当斯太太,”约翰尼说道,“是关于你的绘画的。”

“他们是那么说的吗?”老妇人咯咯笑,“那么他们比我评估的还要聪明些。多数时候他们说的是中文……举摩西奶奶为例,她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画家了,只不过她大部分的画都是她记忆中事物旧时的模样。我也喜欢回忆——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的方式,不过那只是讲话。等我手上有了画笔的时候,回忆和讲话似乎都不能满足我了。我喜欢画我看到的东西。若是结果看起来很可笑——彼露·普玛的朋友所称的‘艺术’——那么,我期待如此,因为那是我所看到的颜色,事物摆给我看的方式……主要的是我不懂得‘绘画’!”

约翰尼热切地说道:“你真的相信你所看到的是值得看的吗,亚当斯太太?”

但这个问题她却没能回答。因为在那一刻,米丽·潘曼走过来在芬妮·亚当斯婶婶耳边低语,那老妇人便跳起来惊呼:“我的天!还有好多在冰箱里,米丽。”她向他告退而后走开了。等到她带着冰淇淋回来给孩子们时,约翰尼已经被彼露·普玛缠住了。

彼露·普玛是个瘦而强壮的女士,正值勇猛的中年,整张脸好像只剩下嘴。她的永不疲乏的舌头不停地拨弄着。她穿着一件很入时的浅紫色亚麻装,在整屋子朴素的农妇之间她就像是墙上蒙德里的安的画中人物一样格格不入。两个大铜环吊在她的双耳上,一条蜡染的围巾绑在她的灰发上,卖弄风情般地垂在一边的肩上。

“我可以吗,辛恩先生?”彼露·普玛说着,一边把她鲜红的爪子插进他的手臂里,“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来独占你。我要拥抱米丽·潘曼,因为她把亲爱的芬妮婶婶带走了。真是可人儿!当然,她根本不懂艺术还大肆宣扬,这是她最奇特的地方,因为她真的不——”

“我知道,”约翰尼相当粗鲁地说,“你卖古董,普玛小姐。”

“呢,我偶尔为之。我是有一些很好的水晶和古老的德瑞斯顿瓷器,还有一些有趣的迷你灯,以及一些古老殖民地和早期美国的物品。如果我能够说服我的邻居们让我去销售它们——”

“我会认为,”约翰尼说着,不是没有恶意地,“亚当斯太太的这间房子对你来说是个金矿了。”

“我还没有试过,”彼露·普玛大笑,“不过她就是赚了太多钱了。这不是很令人厌恶吗?芬妮婶婶经过的时候你就会看到秃鹰从天而降。她的阁楼里有一个石版价值不菲。你知道在新英格兰已经没有多少尚未被发现的古老东西了——喔,天啊,怎么这么讨厌……哈罗!我们的牧师和他的太太。希诺先生和太太,辛恩先生?”

趁此交换良机,他设法摆脱了那个烫手的山芋。

山缪尔和伊莉莎白·希诺像是典型的传教士夫妇。牧师是个瘦瘦矮小的长者,脸上带着不安的微笑;他的太太则是肥胖又焦虑的。两人都有一份朦朦胧胧的警觉。希诺先生似乎是继承了他父亲在辛恩隅的教众;伊莉莎白·希诺原来姓乌林,但那个家族已不存在了。三十五年来他们两人分别满足村民的心灵及教育上的需求。

他们没有子女,他们看着彼得·巴瑞的四个孩子时渴望地说着,辛恩先生有没有孩子?没有,约翰尼再度说道,他还没结婚。啊,希诺先生说道,那太可惜了,好像真是如此。然后他更挨近他太太。约翰尼寻思,他们是寂寞的人,并且是痛苦的。希诺先生的上帝一定非常亲近且非常疼爱他们俩。他不忘提醒自己星期日要去教堂。

约翰尼见到了赫默斯一家、哈克一家、莫顿·伊萨白、杜克莱·司格特的母亲玛茜达(杜克莱没有来)、年老的赫希·李蒙、埃米莉·巴瑞以及所有幼小和长大的孩子们,他觉得有点迷惑和不安。他感到自己是纽约来的,他并不常有这种感觉。他应该感到的是身处辛恩隅的乡情,因为那应该是在他的血液之中的。事实是,约翰尼想着,他跟这些人的亲戚关系已经比他跟韩国人的还要薄弱了。他们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不洁和怀疑的传送者?

赫默斯家人是令人感到不安的。胡伯特·赫默斯是个瘦削的、讲话用单音节的人,肮脏的双手,穿着的则是他的星期日服装。他释放出稳定的、令人不悦的能量。他清瘦的脸庞上除了下颚之外丝毫不动;他看东西时是转动整个头,好像他的眼睛无法独立运作。他也似乎总处在警戒中。他跟其他的人说笑却不觉得有趣,梦想他会改变主意或有不同观点是绝不可能的。得知胡伯特·赫默斯担任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己经二十多年了,约翰尼一点都不惊异。

他的太太,蕾贝卡,是个像头庞大母牛的女人,满场走动。她咯咯地和其他女人说笑,但眼睛总是盯着她的丈夫。

他们的孩子十分可怕。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汤米和戴夫,十八岁,肌肉强壮,下颚厚实,眼神呆滞。他们会成为残酷又危险的人,约翰尼寻思,并回想起他在军队中碰过的几个棘手的个案。一个女儿,艾比,遗传了家族的眼睛——是个早熟的十二岁女孩,胸部超龄发育,厚着脸皮不停地看着大男孩。

接着是莫顿·伊萨白和他的家人。伊萨白家有一点古怪,约翰尼看见他们坐着一辆破旧的农场马车进村,他的女儿莎拉以及外孙女玛莉安像老鼠一样地坐在他旁边。伊萨白是个鳏夫,辛恩法官说过,而莎拉和她的女儿跟他住在一起。法官似乎不愿意谈论他们。

伊萨白、胡伯特·赫默斯、欧维利·潘曼和彼得·巴瑞站在一起。法官谈论着天气、农作物以及价格。伊萨白的女儿及她的孩子则坐在角落里,仿佛她们是隔着一道窗户看着遥不可及的奢侈。除了芬妮·亚当斯之外没有人走近她们。那老妇人带给玛莉安一碟冰淇淋和饼干及一杯牛奶,并塞了一些鸡尾酒和蛋糕给莎拉,但当老妇催促她们去加入其他人时,莎拉带着软弱的微笑摇头,孩子看起来都很害怕。她们留在原地。莎拉有一双大而忧伤的眼睛,只有当它们看着她的小女孩时才会发光,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治安官本尼·哈克把约翰尼介绍给莫顿·伊萨白,那老农人只是表示知道了就转身走开了。

“我是不是对伊萨白先生说了不恰当的话,哈克先生?”约翰尼笑着问道。

“胡说,没有。”哈克是个清瘦无下巴的人,有着像鸟一样的肩膀及双眼间永远存在的深沟,“那就是莫顿的方式。你要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之后莫顿才会认为你有投票权。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浪费白天的时间。”

“辛恩隅里没有人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现代化,”治安官本尼·哈克用他的鼻音缓缓说道,“但莫顿还停留在麦金莱执政的年代。耕作的方式从他小时候起就没有改变过。他比新教徒还要更不可理喻。他还自己钉马蹄铁呢!”

约翰尼开口:“他的女儿——”

但哈克自顾自地讲着,仿佛约翰尼什么话都没说:“彼得·巴瑞有一次试图要卖给他一个抽水马桶,但莫顿说那种老式三个洞的对他爸爸很好用,对他也真的很好用。事情就像那样。事实上,他没有自来水而是自己用泵抽水。没有电灯,没有桶装瓦斯,什么都没有。莫顿·伊萨白真该活在亚夏豪·辛恩的年代。不过莫顿是个正直的人,敬畏上帝,星期日唱圣歌时没有人比他更大声。”

“为什么他的女儿——”

“抱歉,辛恩先生。我母亲有事要找老么。”本尼·哈克迅速说道。过了好久之后约翰尼才听说为什么莫顿·伊萨白的女儿和外孙女会坐在角落里。

接下来他与玛茜达·司格特交谈,她是他今早在巴瑞店中遇见的那个烦恼的男孩的母亲,但他发现她太过害羞使他束手无策。她是蕾贝卡·赫默斯的同父异母姐妹,她们原本都是奥克兰家人,一个曾经在辛恩隅极为兴盛的家族,但她们是硕果仅存的。司格特太太凹陷的脸颊遮掩住年纪和眼前的苦痛,其他则是苦工留下的痕迹。

“她本是个美丽的女子,”当她去寻找她那十三岁的女儿时辛恩法官说道,“杜克莱遗传了她的眼睛。它们几乎是玛茜达仅存的了。”她看起来像六十岁,法官说她才四十四岁。

然后是赫希·李蒙。老人李蒙是少数留有胡子的杨基人,那是一副很长的胡子,银白色的,从一头银色长发泄下,好像来自山上。这老家伙又壮又敏捷并且晒得很黑,他轻巧地走在芬妮·亚当斯的房子里,好像这里是教堂。他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套头衣服及一双破旧的靴子。他避开成人,一直留在小孩堆里,他们接纳他,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辛恩法官告诉约翰尼关于李蒙的事:“赫希原本是四隅路上一个很富有的农夫,在伊萨白家再过去。有一天晚上他和他太太吵架,他就带了一夸脱威士忌到谷仓去。他喝光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一片牧草地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谷仓和房屋成了一片火海。显然是他把烟斗丢在谷仓里了。它点燃了干草,强风则助长火势。等到救火车从村里开到时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烧光及避免延烧到树林:他的太太及六个孩子都烧死了。李蒙上了圣山钻进一间废弃的小屋中,此后他就一直留在那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活的我们不清楚。他不肯接受帮助,天知道芬妮婶婶和我都曾提供过。设陷阱并打些猎物,我猜想。当他需要现金时,他下山来受雇于农人,就像他现在在司格特家做的一样。或许这是他今天会在此地的惟一理由。在村中人们好

几个月见不到他,就算见到了他也不会跟他们说话。”

另外还有凯文·华特斯,他沿着聊天人群的外围逛着,一脸茫然,棕色的嘴唇上有一些蓝莓松饼的碎屑——亵渎,约翰尼想着,游荡的亵渎……还有埃米莉·巴瑞,商店老板的太太。埃米莉·巴瑞的细长身材看起来像钢琴上的弦,邋遢的头发紧紧往后梳在一个棕色的结中。她穿着一件昂贵的孕妇装却努力装出很廉价的样子。她的声音尖锐,跟其他女人说话时好像她们是尘土一样。约翰尼一找到适当的机会就从她身边溜走了。

那些大男孩呢——赫默斯家的双胞胎、乔·哈克、艾迪·潘曼——他们已经溜出屋外,太无聊了,然后就开始放起鞭炮了……

约翰尼很高兴法官终于看看他的脸,叹口气,然后宣布:“时间到了!”

就这样辛恩隅居民近乎一致地踏出芬妮·亚当斯婶婶的大门——法官看过后告诉约翰尼,不在场的只有司格特家的三代男性和麦伊·潘曼——沿着辛恩路到十字路口转向西隅,那里有大炮、旗杆和亚夏豪·辛恩的纪念碑,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们成两列在后。然后大家都坐在本尼·哈克和笑脸华特斯从镇公所里搬来的折椅上,在路上排成三列,两边有交通警告标志护卫他们,但根本没有车来。辛恩法官登上纪念碑的基座取下他的巴拿马帽,在七月的烈日下用手帕擦拭着他的头皮。每个人都很安静,连最小的小孩都一样。

然后法官说道:“我们将用例行的方式展开我们的年度典礼,向国旗致敬。”他转身面对旗杆,辛恩隅的居民从折椅上站起来,所有的男人脱下帽子举起右手,法官带领全村宣誓效忠美国国旗,“国家不可分割,自由与正义全民均享。”

再度落座时又是一阵骚动,接着法官说道:“现在我们转给上帝,由我们的牧师带领我们祷告。”

山缪尔·希诺清瘦的躯体站到基座上,他的脸上不再有不安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庄严的责任感。他低下头,法官低下头,所有的人都低下头。牧师用清亮的声音说出祈祷文,好像他终于有权力说话而不再害怕。对天父的祈祷文是祈求保佑他所赋予他们的自由,降下甘霖使田里的果实能够生长,让老年人得享平静,生病的人恢复健康,诸善降临不论尊卑。然后希诺先生祈求国家的安全,使其能够抵抗外侮;祈求美国总统及其幕僚拥有智慧,祈求世界各地都有和平。接着辛恩隅的居民低声说道:“阿门。”等牧师走下来回到他的坐位并回复他那不安的笑容时,众人都顺从地抬起他们的头。

法官笑着说道:“茱蒂·司格特,她明年就将从我们的中学毕业,现在由她来宣读独立宣言。”

玛茜达·司格特的茱蒂,黄色的发辫在阳光中闪耀,双颊因兴奋而成了粉红色,紧张地走到辛恩法官的身旁,她举起了白色的纸卷,纸卷略为抖动,对此她蹙眉然后用高亢紧绷的声音开始诵读,偶尔掺杂了一些裂帛之声在独立宣言里……

约翰尼看着左右法官的那些同乡。他觉得除了芬妮·亚当斯之外,他从来没有看过更一致地发呆。那些高雅的文句流过他们就像是泉水涌上石头,没有深入,过一会儿石头就会干了。怎么,约翰尼想着,有何不可?还不就是律师那些欺瞒、嘲弄及迷惑的话语?除了像路易斯·辛恩这种老人外,还有谁会听?

他留意到,当茱蒂·司格特如释重负地走下台时,伊莉莎白·希诺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母亲投给她充满爱意的一瞥。辛恩法官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连他都感受到那种无聊。

接着法官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说了各位芳邻之后,就开始说他还记得小时候村里的独立纪念日典礼,在座中有些人也还记得。那时小河流经辛恩隅。所有的房子都是白的,还有多处老树阴。路上被各方前来参加庆典的车弄得尘土飞扬。群众——纯粹是辛恩隅的居民——遍布四隅路还有前后这些路,那时候他们的人好多。他们有个鼓号队振奋他们,他们能奏出相当悦耳又大声的音乐。他们的自卫队发射旧式步枪致敬,展开典礼,他们祷告朗诵及演说,在他父亲孩提时代这尊大炮曾发射过,接着有面包乳酪及鸡尾酒给每一个人。演说者激昂地说着他们的祖先是如何为他们的自由而奋斗而流血而死亡,他们是自由人,但为了维护他们的自由必须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他们喊叫、呼啸并开枪战斗,因为他们要让这份自由继续年轻、继续扩大、继续兴旺并继续载满着希望。他们一无畏惧,他们更不认为任何单一一个人的性命会比镇自由更重要。

法官俯视那些空洞的脸庞,那些空洞的脸仰望着他。

然后他突然说道:“今天我们再度庆祝七月四日。而流经我们村里的河流我们现在称之为空河,我们还利用它来倾倒我们的垃圾。原本是雪白的房子变成脏兮兮的灰色并且摇摇欲坠。我们只剩下一小撮人。九个孩子在中小学,三个在康福的高中。四个农场,尽皆努力挣脱警长的魔掌。一个老人站起来喋喋不休地说着自由,你们问自己:‘自由?什么是自由?变得更穷一点吗?丧失我们的土地吗?看清子女渴望的自由吗?被炸掉,还是像老鼠一样死在洞穴里的自由,还是看着我们的骨头在黑暗中像蜡烛般发光?’这些是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各位芳邻,但我将试图来回答。”

众人扭动着,而法官谈论着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间的巨大冲突,而以此对抗为名义的争斗是如何影响到美国的自由。何以某些权威人士借此机会,在对抗共产主义的奋斗中,攻击和惩罚那些与他们意见不相同的人,以至于今日若有人持反对意见,不论他有多忠贞,在法律之下他已没有平等的正义。何以今天在某些案子中,其父亲或姐妹的想法有时也会对其不利。何以今天有些人只是因为有关联,甚至是遥远过去的关联,就被判处重罪。何以今日自首的叛国者在宣誓下会受到礼遇。何以今日的控告已取代了证据,而被告却不能够交互讯问原告,常常他们连原告是谁都不得而知——或甚至,这种状况有愈来愈多的趋势,到底告诉的本质为何。

“你问我,”辛恩法官说道,他的双臂稍稍抽动,“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各位芳邻,这跟你大有关系!谁要当穷人?但如果让人在贫穷自由人与富裕奴隶之间做选择那谁会犹豫?丧失你的土地难道会比丧失替自己着想的权利好吗?那些拿起步枪抵抗农场围篱外英军的农人,是为了要保护他们的贫穷,还是为了他们独立思考行动而战?

“攻击自由人的行动总是始终攻击保护他们自由的法律。那么专制暴君是如何攻击那些法律的?首先是这么说:‘我们要暂时把这些法律搁置一旁——这是非常时期。’而这非常时期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这时你的权利就一项一项被剥夺了;很快你就没有权利了,你也没有正义了,你丧失了你的精力和人性,你变成一个东西,只适合去思考和从事你被告知的事。在纳粹德国就是这么发生的。你要让它发生在这里吗?”

辛恩法官擦着他的脸,然后他喊道:“没有正义就没有自由,而不是对所有人都同样平等的正义就不是真的正义。对与我们持反对意见或持相同意见的人都一样;对穷人对富人都一样;对有外国姓氏和本国姓氏的人都相同;对天主教徒如同对新教徒,而对犹太人如同对天主教徒;对黑人如同对白人。这些不仅仅是字眼,各位芳邻,不是让你们挂在墙上的美丽标语。这是介于你和丧失你的自由之间惟一的盔甲。未经正当的法律程序而剥夺了一个人的自由,或他的财产,或他的生命,则我们全体的自由、财产和生命都有危险。把这些告诉你们的国会议员和参议员。让你们的声音被听到……趁现在还有时间!”

等到星条旗歌被唱起时,彼得·巴瑞赶在前头去开他的店,孩子们呼啸着跟在他后面去买手枪和泡泡糖,大人则散成一团一团地谈论天气、谷物和价格,约翰尼扶着老人的手臂陪他绕过辛恩寓所然后走到后面的树林里去。

“我认为那是篇很好的演说,法官,”约翰尼说道,“就演说来说。”

辛恩法官停下来看着他:“我说了什么,约翰尼,你不相信?”

“呢,我相信我全部相信,”约翰尼耸耸肩,“但我还能怎么样?抽一根烟?”

法官不耐烦地摇摇头:“当一个人与没有语言共鸣能力的人或一个聋子说话时,结果一定是可怕的沉默。我们走吧!”

他们在法官的树林里走了很久,终于法官停下来坐在一株倒下的树上。他擦擦脸,用力打着蚊蚋,然后他开口:“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是杨基良心,”约翰尼笑道,“对流露正直的感情而反感。”

“我不是说那个,”法官停下来,好像在搜寻适当的字眼,“整天我都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感觉?”

“嗯,就像是在一个完全死寂静止、高湿度的日子中醒来,空气仿佛有一吨重,使人无法呼吸。”

“最近看过医生吗?”约翰尼轻轻问道。

“上个星期,”老人不悦地说道,“他说我会活到一百岁。”

约翰尼沉默了。然后他说道:“这是跟辛恩隅有关的,毫无疑问。你不再那么属于这里了,你自己说的。那并不使我讶异,这地方相当可怕。”

“你相信预感吗,约翰尼?”辛恩法官突然问道。

约翰尼说道:“当然相信。”

法官晃动了一下。

他从木头上站起来找出他的手帕:“我答应玛茜达·司格特要带你去看看易尔。老天,真是热!”

第二天,芬妮·亚当斯婶婶就被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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