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平静了一些,他把旋闪灯关掉放了回去。还有很多待总结的元素,但他仍被各种情绪轰炸着,无法做到井然有序……

两天以来,他在一块不稳的平板上走着,两边都是深渊。安妮刚刚又挖掘了另一个深渊,就在他的脚下。

他在赌上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他生命中的女人在两天内被死亡威胁了三次,而他刚刚发现她以一个假名生活在他身边,他已经不知道她在这段故事中到底占据着什么位置,他应该问自己关于策略的问题,理性思考,但他的精神被一个决定着其他所有问题重要性的难题独占着:在他的生命中,安妮做了什么?

不,不只是一个难题,还有另一个:如果她不是安妮,会有什么不同?

他回溯两个人的经历,那些互相摸索、几乎没有互相触碰就倒在床上的夜晚……八月的时候,她想离开他,一小时之后,他发现她在楼梯上,这仅仅是她的一个手段?一种技巧?那些话语,那些爱抚,那些拥吻,分分秒秒,只是简单纯粹的操纵?

不一会儿,他就会与这个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人面对面,这个与他睡了好几个月却从第一天就开始撒谎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被掏空了,仿佛才从一个甩干机里出来似的。安妮的假身份和莫尼尔长廊这档子事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在这段故事里,他是什么角色?

最重要的是,有人试图杀死这个女人。

他不再想知道她是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由他来保护她。

当他进入房子的时候,安妮还一直坐在地上,背靠着洗碗池下面的柜门,双臂抱着膝盖。

慌乱中,卡米尔忘记了她所变成的那个女人。整条路上一直是另一个安妮,就是开始的那一个,那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漂亮爱笑、有着绿眼睛和酒窝的安妮。而这些缝线、这发黄的皮肤、这些绷带、这些脏兮兮的夹板,卡米尔被这面目全非的安妮吓了一跳。这一冲击基本上与他两天前在急诊病房里看见她时所感受到的一样。

与此同时,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同情占据了他。安妮没有动,没有看他,眼睛盯着一个阴暗的地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宝贝,你还好吗?”卡米尔边靠近边问。

你会觉得他在驯服一只动物。他在她旁边跪下,尽量地把她抱住,因为他的身材,这必定会不太容易。他把手放在她的下巴那儿,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并对她笑。

她看着他,如同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噢,卡米尔……”

她把头伸过去,靠在了卡米尔的肩膀上。

末日可能要来了。

但现在还不是末日。

“告诉我……”

安妮左看看右看看,难以知道她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个人?还是他们好几个?”

“不,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很沉,颤抖着。

“就是你从照片中认出来的那一个吗?阿福奈尔,是不是他?”

是。安妮满足于用一个头部的动作来表达。是,是他。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安妮讲述的时候(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词,从来没有真正的句子),卡米尔在重组场景。第一枪。他转过头看着在矮桌子位置覆盖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仿佛被风撕裂的樱桃木碎片。一边听着,一边起身,一直走到大玻璃窗,子弹留下的弹孔高得难以够着,他想象子弹飞行的线路。

“继续……”他说。

他现在在墙边,接着回到炉子旁,把食指放在子弹的冲击处,再次寻找,看看远处墙上的大孔,接着走向楼梯。他在那儿驻足了很久,手放在第一级台阶的残存物上,他看着楼梯的上面,思考着,在房间另一边射击的地点,然后他踏上了第二级台阶。

“然后呢?”他下来时问道。

他走出房间,进入浴室。安妮的声音显得遥远了,几乎听不见。卡米尔照常在复现场景,他在自己的家里,这涉及一场犯罪的场景。所以:假设、观察和结论。

半开的窗户。安妮来到房间里,阿福奈尔在另一边等着她,整个手臂从玻璃窗那边伸过来,他向着安妮的方向端着一把带消音器的武器。在他的上方,卡米尔发现了在壁炉框里的子弹,他回到客厅。

安妮默不作声。

他要找到一把扫帚好赶紧清扫掉靠墙矮桌的玻璃碴儿和木屑。他猛力地拍掉长沙发上的灰尘,接着去煮水。

“过来……”他终于开口,“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坐着,安妮缩在他怀里,他们小口地喝着卡米尔叫作茶的东西,确实很难喝,安妮不会在意的。

“我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

安妮摇头表示拒绝。

“为什么?”

无所谓了,对她来说,不行。可是子弹在玻璃、门和楼梯台阶上留下的冲击痕迹,在客厅炸开的矮桌子,一切都表达着这个决定的不谨慎。

“我以为……”

“不。”安妮打断他。

问题解决了。卡米尔心想阿福奈尔没有成功进入房间,不太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冒险一次。明天再考虑考虑。三天已经像过了许多年。你想想,明天……

这也让卡米尔终于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需要时间——对于所有拳击手再站起来所必需的时间——来回到比赛。

现在,他已经离这一刻不太远了。

他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不需要多太多。其间,他重新将房子封闭起来,再次确认各种出口,让安妮待在这里。

他们没有交谈。只有卡米尔手机的振动打断他的思绪。电话不停打进来,不需要看,他也知道是为什么打来的。

怀里搂着一个熟悉的陌生女人是很奇怪的感觉。他必须问她一些问题,但晚点再说吧,先搞清楚错综复杂的情况。

疲惫攻陷了卡米尔。伴着低矮的天空、前方的森林、沉重得已变成碉堡的房子和靠着自己的谜一般的躯体,按他的心意,他会睡上一整天。但他听的是安妮的心意,她的呼吸,她喝茶时嘴发出的响声,她的沉默,和处在他们之间的无声的重心。

“你会找到他吗?”安妮终于低声问道。

“噢,会的。”

回答来得不费力气,表达出的信念是如此亲密、如此强烈,给安妮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马上就会告诉我的,是吗?”

对卡米尔来说,每一个问题的隐含内容,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部小说的容量。他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我想感到安心,你能理解吗?”

安妮提高了音量,而这次,没有手掩着她的嘴巴了,牙床和断齿露出来,像一记耳光。

“当然……”

差一点,他就道歉了。

终于是一致的沉默。安妮差不多睡着了。卡米尔没话想说,他需要一支铅笔,他要画画,画几笔,画出他们共同的孤独,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经历的一端,他们在一起但却分开了。无法解释的是,他从来没有感到离她这么近过,一种模糊的一致性将他和这个女人联结在了一起。他轻轻地绕开,小心地把安妮的头放在长沙发上,然后起身。

走吧,是时候去寻找最后的真相了。

他慢慢爬上了楼梯,慢得像个印度僧侣,他认得每一级台阶,每一声嘎吱作响,没有发出任何噪声,再说他也不重。

在上面,房间的屋顶是复折的,顶上以一种让人奇怪的方式构成斜坡,房间的顶端只有几十厘米。卡米尔平躺在地上,匍匐到床缘,爬到一个能翻转的木板那儿,这木板通往两层之间小梁,是一个活动门板。里面很黑,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把手伸进去就是一次冒险。卡米尔把手臂伸进去,摸索着,碰到了塑料袋,抓住它,把它拉出来。一个灰色的垃圾袋装着一个厚厚的被橡皮筋捆住的档案夹。他上一次打开它还是……

他将来会明白,这段经历不断地把他推到他所害怕的东西面前。

他在周围找着,把枕头套子抽出来,把塑料袋塞进去,袋子脏得不怎么动就会掀起一阵云雾,像是灰烬。他再次起身,带上一切,带着万分的小心下了楼。

几分钟后,他给安妮留了句话:好好休息,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很快就回来。我会把你藏好的,不行,这句他不敢写。写完之后他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测试了所有的把手,确认所有的地方都关严实了。

出门前,他远远看着安妮的身体平躺在长沙发上。把她留在这里让他很受折磨。对他来说,离开是很难,但留下是不可能的。

走吧。卡米尔用手臂夹着包裹在条纹图案枕套里的庞大档案夹,终于穿过院子,向森林前进,他把车停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转身了。房子像是静静地被放在平台上,在森林的中央,就像是十七世纪表现“虚空”时常常展现的景象,一个小匣子。他想着睡着的安妮。

但实际上,当他的车子缓缓驶入森林时,安妮正躺在长沙发上,眼睛大大地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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