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的每一扇门,走廊上的每一米路,每一段铁栏杆后面刺探一般的眼神,都像一种重压,压在他身上。说实话,卡米尔害怕了。长久以来,他都确信有一天一定会来到这里。每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立刻压下它,但它从未停止骚动,又冒了出来,像是一条鱼缸里的大鱼在他耳边轻声提醒着他,这场盛大的会面总是要来的,只是缺了一个契机可以毫不羞愧地向这种不可遏制的需求屈服。

中央监狱重重的金属铁门开了又合上。

他跳着他小鸟般轻盈的步子前进,卡米尔想呕吐,他有点头晕。

护送他的警卫表现得毕恭毕敬,甚至有点谨小慎微,好像他很了解情形,好像他觉得卡米尔有权利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得到额外的尊重。卡米尔到处都看得到那些迹象。

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房间,终于到了接待室。门开了,他进入房间,在钉在地上的铁桌子前坐下,他心跳加速,喉咙干涩。他等待着。双手平放在桌上时,他看到它们在颤抖,他又把手收回了桌子底下。

接着,第二扇门打开了,门在房间的另一端。

他一开始只看到鞋子,平放在轮椅的金属边上,那是一双黑色皮鞋,锃光发亮,然后扶手椅滑动了,很慢,慢得让人不安而怀疑。然后他看到两条腿,膝盖圆润肥厚,轮椅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停在半路,在房间门口,只看得到他的两只手,白白胖胖的,完全看不到经络,紧紧抓着橡胶轮子。还有一米。终于,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一瞬间,时间凝滞了。他一进门,眼睛就紧紧地盯住卡米尔,一动不动。护卫来到跟前,把金属椅子从桌子边拉开,好让轮椅过来。卡米尔做了一个手势,他离开了。

轮椅继续向前,转了一圈,轻便得出人意料。

终于,他们面对面了。

卡米尔·范霍文,重案组警官,四年来第一次,终于来到了杀害他妻子的凶手面前。

在卡米尔印象中,他身材魁梧,虽然有点发胖的迹象,但还是相当瘦长,带着一点过分的优雅和精致,还有一种几乎令人尴尬的性感,尤其是嘴部。而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囚犯,却肥胖而邋遢。

他的相貌特征和之前完全一样,但是总体看来比例全变了,只有他的脸没有变,像是一张精心画好贴在发胖的脑袋上的素描。他的头发太长了,还很油腻。他的眼神也没有变,依然阴险狡诈。

“这是命中注定的。”布伊松说(他的声音洪亮有力,略微颤抖),“就是现在。”好像会面刚刚已经结束了一样。

从他最兴盛的日子开始,他总喜欢说这样的话。事实上,就是这种夸张的言辞,这种放肆的傲慢,让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卡米尔和他几乎是一相识就互相憎恨。接下来,事实证明,他们的本能早就做出了对的选择。这不是一个追忆往事的好时候。

“是的,”卡米尔只是简单回答,“就是现在。”

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现在面对布伊松比以前淡定多了。他有过不少面对面的经验,他知道他不会情绪失控。这个他想了那么久希望他死、希望折磨他、希望他痛苦的男人,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几年之后,卡米尔想,自己所沉溺的仇恨可能要沉默、结束了,因为没有什么紧急的了。那么多年,他对杀害伊琳娜的凶手倾注了他所有的仇恨、暴力、怨念,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布伊松已经结束了。

卡米尔自己的故事,相反,并没有结束。

他在伊琳娜死的时候犯的错误还会继续让他饱受煎熬。这种煎熬永远不会放过他,现在就是证明,而且只有这点是肯定的。其余的,都会随时间飞逝。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卡米尔抬起头朝向天花板,眼泪像看不见的伊琳娜在亲吻他一样,涌了上来:她还是那么美,像是永远年轻,只为他存在。他会衰老,而她却会一直容光焕发。她会永远保持这样,布伊松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他的精神重压,所有有关她的一切的画面、回忆、感觉,都凝聚了卡米尔对伊琳娜的爱。

生命留下了一道痕迹,就像脸颊上的一条疤,隐隐的不那么明显,却也不可磨灭。

布伊松一动不动。从谈话一开始,他就害怕了。

卡米尔的情绪就在那么一瞬间涌了上来,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了,并没有造成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氛围。在有人说话之前,先要给沉默留个位置。卡米尔哼了一声,他不想被布伊松看出什么,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和他们两人的静默中,有某种无声的交流。他不想和他交流。他擤了擤鼻子,把手帕塞进口袋,双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盯着布伊松。

从昨天开始,布伊松就害怕此刻的到来。自从他听说范霍文警官去看了穆禄·法拉乌衣,他就明白马上要轮到他了。果然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他整宿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愿相信就是现在。他的死期就要来了。法拉乌衣的团伙在这个监狱里到处都是,连个蟑螂都不会有藏身之所。如果卡米尔提供了法拉乌衣所需要的服务——比如,揍他的人的名字——一小时到两天之内,布伊松就会在食堂门口被人一拳揍在喉咙口,然后被人从后面用铁索勒住,同时两个壮汉会绑住他的手臂;或者他会被人从他的扶手椅上直接推出三楼的栏杆;或者被床垫闷死。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命令。范霍文甚至可以慢慢折磨他至死,如果他乐意的话。布伊松可能会在恶臭的厕所里被塞上嘴痛苦一整晚,或者被钉在衣橱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布伊松很怕死。

他以前不信卡米尔会报复。这种恐惧已经离他很远了,然而此刻,它又回来了,如此强烈,如此骇人,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辜。这些年的监狱生活里,经历了这里的一切后,他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地位,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但他莫名的优越感几小时之内就被范霍文摧毁了。他去看了一下法拉乌衣,大家就知道审判只是表面的,而布伊松缓刑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在走廊上讨论着这件事,法拉乌衣四处散布了这个消息,当然也可能是范霍文和他之间的交易,只为了吓唬布伊松。有些看守知道这事,大家看布伊松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是现在,这是唯一的问题。

“看起来你已经当上老大了……”

布伊松问自己,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并不是,卡米尔只是说出了一个判断。布伊松极其聪明。在他逃跑的时候,路易给了他后背一枪,让他坐上了轮椅,但在这之前,他可给了警察不少苦头吃。他入狱之前就名声在外,他甚至因为吊足刑事科警察的胃口而成了风云人物。本着一点同理心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成功地爬到各个帮派战争的调停人的位置。在这种地方,一个消息灵通的聪明人是很稀罕的。这些年来,他在这里织下了密集的关系网,甚至在外面也是,主要是倚靠那些被释放的犯人,他依然会给他们服务,帮他们引见,为他们安排约见,还会主持会面。去年,他甚至还插手了西郊两个帮派的内讧,为了平息事件,他提出条约,参与谈判,俨然是个中间商。他从不参与任何帮派的非法交易,但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对于监狱外的事情来说,只要是有犯罪,只要是这个犯罪有相当的级别,布伊松都会知晓。他就是这样消息灵通,所以他很强大。

然而,卡米尔现在决定,明天,或者一小时内,有一个人得死去。

“你看上去有点焦虑……”卡米尔说。

“我只是在等着。”

布伊松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挑衅。卡米尔举起手,没问题,他懂。

“您会给我解释……”

“不,”卡米尔说,“我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会告诉你事情会怎么发展,没别的。”

布伊松脸色惨白。范霍文语气中的淡漠对他来说就好似更多了一重威胁。

“我有权得到解释!”布伊松大叫起来。

如今他的肉体已经变了模样,但他的内在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样无度的自我。卡米尔在口袋里一通乱摸,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文森特·阿福奈尔。这是……”

“我知道这是谁……”

这是他的本能反应,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羞辱了一般;但这也是他松了一口气之后的反应。顷刻之间,布伊松就明白自己的命运全都掌控在卡米尔手中。

卡米尔被自己说话的语气中不自觉流露的愉悦给吓到了。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布伊松立刻试图建起一道防火墙,想避开这个话题。

“我私下不认识他……他虽然不算什么传奇,但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声可以说相当……狂野。粗暴的野蛮人。”

应该给他的大脑插上电极,看看他的神经连接是以怎样惊人的速度运行的。

“他在去年一月消失了,”卡米尔继续说,“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人,即便是那些亲近的人,他的同伙们,也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什么消息都没有放出来。然后他就这样突然又出现了,换汤不换药的作案手法。他又活蹦乱跳地重回沙场。”

“所以在您看来很奇怪。”

“我有点不能把他的突然消失和……这大张旗鼓的回归衔接起来。对于一个已经金盆洗手的人来说,这有点令人惊讶。”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情况。”

卡米尔神情焦虑,像是对自己很不满意,甚至有点生气了。

“应该这么说:有什么情况不对劲,而我不理解。”

在布伊松极其微妙的笑容里,卡米尔很高兴自己相信了他的自负。是因为他的自负,他才成了前科累累的杀人犯,也是他的自负把他引入了监狱,他可能有一天也会因为自负而死在牢里。而他总是不吸取教训,他的自恋,一如从前,像个无底的深渊,随时都会让他摔得粉身碎骨。“而我不理解”,这才是关键句,也在给布伊松关键词,因为他理解,而且他是个藏不住的人。

“他可能有点紧急情况……”

一定要说到底。卡米尔没有表露他的煎熬,为了套他的话只能如此自降身份。他是来调查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于是他抬起眼看向布伊松,假装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听说阿福奈尔得了重病……”布伊松一字一顿地说着。

当你选择了一种策略,除非有证据显示它不奏效,不然你最好坚持下去。

“所以他不顾一切了。”卡米尔回答。

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完全正确,应该就是这病让他受了刺激,立刻就不对了!他和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姑娘在一起……一个最低级的妓女,才十九岁,和她上过床的人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城镇的人口数量了。她应该是喜欢这一行的,不然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兢兢业业的……”

卡米尔怀疑布伊松会不会有胆子,或者说不自觉,一口气全说了。他果然有。

“尽管她这个样子,但是看起来好像阿福奈尔很迷恋这个姑娘。爱情,警官,你说是不是很伟大?关于这个,您应该是知道一些的……”

卡米尔克制得很好,但他几乎就在爆发边缘。他的内心已经崩溃了。他刚刚准许了布伊松拿他的事情开玩笑。“爱情,警官……”

布伊松应该是感觉到了,谈话的氛围已经从相对的愉悦变成了一种竭尽全力但也快要耗竭的克制。

“如果他病得太厉害,”他继续说,“可能阿福奈尔是想让他的小女友有个保障。您知道,在那些最邪恶的灵魂里,往往会闪现出一些最了不起的时刻……”

流言不断传播,路易已经告诉过他了。这个确认虽然代价高昂,但也值得这样的牺牲。

对卡米尔来说,隧道的尽头,一道光线刚刚出现。布伊松也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变态,同时,他也冒着生命危险,无法不去揣度范霍文警官的需要,以及他之所以需要屈尊来找自己谈话来揣度他对这个调查的重视程度,并揣度他的紧急程度。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卡米尔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我现在就要抓住阿福奈尔,立刻。我给你十二小时。”

“这不可能!”布伊松哽咽住了,暴躁起来。

看到卡米尔站起来,他似乎看到他最后一线生机就要消失了。他发疯似的用他的拳头击打着轮椅扶手,卡米尔不为所动。

“十二小时,多一个小时都不行。紧急关头的工作效率总是最高的。”

他一手推开门。门刚打开,他就转向布伊松:

“就算在这之后,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置你于死地。”

他虽然这样说,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完全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布伊松早就死了。

对于卡米尔·范霍文来

说,要求一个杀人犯给他办事,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符。

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事实上,他本来或许也没有冒什么险,布伊松早已决定要找出范霍文想要的。

卡米尔走出监狱,感到放松和疲惫同时到来,像是一场海难的最后一位生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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