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的葬礼开始前两个小时,有人打电话问卡米尔认不认识一个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人。他的电话号码,是她通话记录里最近一个拨打的。这通电话让卡米尔背脊发凉,人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亲朋好友的死讯的。

但是安妮没有死。“她被袭击了,刚刚被送进医院。”从工作人员的声音听来,卡米尔立马就懂了,安妮的状况很糟糕。

事实上,安妮的状况是极其糟糕。她太虚弱了,都无法接受调查。负责问询的警察说,他们会再打电话来,一旦情况允许,他们会过来做笔录。卡米尔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和负责这一楼层的护士商讨了一下。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嘴唇丰满,右眼一跳一跳的。他最终获得了进入房间做笔录的权利,但不能待太久。

他推开门,在门口停了几秒。看见这样的安妮,他几乎崩溃。

他一眼就看见安妮的整个脑袋被缠上了绷带,像是被卡车碾压了一般。右半边脸已经完全被肿起的淤青占领,以至于根本看不见她的双眼,它们像是深深陷进了她的脑袋。左半边脸上有一条长十几厘米的伤口,伤口的边缘血色混着脓黄色,布满着缝补的线头。她的嘴唇全都开裂、肿胀、眼皮发青、浮肿。鼻骨断裂,体积变大了两倍。下齿龈已经碰到了上嘴唇,安妮微张着嘴,口水流个不停。她看上去就像一位老妪。被褥上是她缠满绷带的双臂,左臂一直缠到手指,十指外面还包裹着夹板。右手缠的绷带稍微少一些,包着一道更深的缝合好的伤口。

当她看到卡米尔出现在门口,她试图向他伸出手去,眼眶中泪水开始打转,一瞬间好像又没了力气,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依然双眸无神,模糊蒙眬,甚至丢失了原本漂亮的浅绿色。

她歪斜着脑袋,用沙哑的嗓音试图说话。她的舌头肿胀得发沉,非常痛苦,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头,根本说不清楚话,上下唇无法合拢。

“我痛……”

卡米尔打断了她。安妮试图说话,他把手放在她床单上试图安抚她,他甚至不敢触碰她。安妮一下子变得很紧张、焦躁,他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打电话吗?安妮的眼神看起来非常焦躁,她一定是急迫地想表达什么。

“……碎……金……”

事情接二连三猝不及防,她仍然处于惊讶状态,就像事情刚刚发生一般。

卡米尔凑近她,仔细地听她说话,做出听懂了的样子,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安妮像是嘴里含着热豆腐一般,口齿含糊。他只能抓到几个不成形的音节,但他集中精力,几分钟后,他开始能猜到一些词,推断出一些意思……从精神上,他试图理解着她。那么快就适应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这让人沮丧。

“抓住”,他理解到:“被打”“狠狠地”。

安妮的眉毛稍稍抬起,眼睛因为恐惧瞪得浑圆,好像打她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眼前,重新举起枪托狠狠揍她。卡米尔伸出手,搭在安妮肩膀上,安妮立马夸张地惊跳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卡米尔……”她说。

她左右摇着头,声音几乎不可辨认。她碎了三颗门牙,这使她说话发出嘘嘘声,当她张开嘴,安妮瞬间像是老了三十岁,活像是《悲惨世界》中受尽折磨的芳汀。她磨着护士给她一面镜子,但没有人敢给她。

此外,尽管很难,她还是试图在说话时遮住她的嘴。用她的手背。但通常都是以失败告终,现在她的嘴就像个巨大的窟窿,凹陷在浮肿发青的嘴唇中间。

“……要做手术?”

这是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问题。安妮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好像这些眼泪是独立于安妮而自己存在的,它们就这样冒出来,流下来,并没有什么逻辑。安妮的脸,除了静默的呆滞,毫无其他表述。

“我们还不知道……你冷静一点,”卡米尔低声说,“没事的……”

但是安妮的精神已经飘到了别处。她把头扭到了一边,像是觉得羞于见人,所以她讲的话就更听不清了。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不要这样”,她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她完全扭过了头去。卡米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是安妮没有任何反应,保持着一种拒绝的姿态,只是她的背影勾勒出她无声的啜泣。

“你希望我待着吗?”他问道。

没有回答。他待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安妮摇摇头,不知道她是对什么说不,或许是对整个这一切,对现在所发生的,对已经发生的,对这猝不及防降临到生命的荒诞,对这种让受害者忍不住要去赋予一种意义的不公正。现在还无法和她对话,为时过早。他们不在一个频率。于是他们沉默。

她可能睡着了,不得而知。她慢慢转过身,平躺下来,双眼紧闭,然后一动不动。

就是这样。

卡米尔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安地听着她的呼吸声,试图与他记忆中她往日熟睡时的呼吸声做对比。他想起那些看着她入睡的时光。最初,他甚至会半夜爬起来看她,画她那游泳健将般的侧脸。因为在白天,他无法准确勾勒出她脸庞的精妙。他就这样画了不少她的速写,不眠不休地试图解读她的嘴唇,她的眼睑,解读这种纯净。或者速写她在洗澡被突袭时的剪影。正是在他无数次的失败中,他明白了安妮的重要性:如果说不论是谁,他都能在几分钟后像照相一般准确描绘出对方的特点,那么安妮身上,则有一种顽强的、不可捕捉的特质,每次都能逃过他犀利的眼光、他丰富的经验和他细致入微的观察。而现在,这个女人躺在那里,浑身浮肿,缠满绷带,像个木乃伊,不再有那种魔力,她只剩一副躯壳,一个丑陋的身体,毫无美感。

这就是几分钟之后让卡米尔火冒三丈的原因。

有时候她突然醒过来,发出轻轻的叫声,环顾四周,卡米尔在她身上看到了阿尔芒死前几星期里脸上的神情: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表情,以前从没出现过,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僵死,一种自我意识的丧失。太不公平了。

他还没有从他之前的悲痛中走出来,护士就过来提醒他探访时间已经到了。她十分小心,只要卡米尔在房间里,她就不会离开房间。她的胸章上写着“佛罗伦丝”。她双手背在身后,结合了一种强硬又恭敬的态度,脸上带着表示理解的微笑,但因为胶原蛋白和玻尿酸而显得虚伪做作。卡米尔本想一直待到安妮可以和他讲话,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无计可施,只能等待。该离开了,安妮需要休息。卡米尔走了出去。

要知道,他不得不等待二十四小时。

然而二十四小时,对于卡米尔这样的男人来说已经足以毁灭世界。

走出医院时,他还是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除了人们在电话和医院里给他的一些解释。

事实上,除了一些大体情况,没有人知道别的信息,没有办法顺藤摸瓜。卡米尔眼前浮现的,只有安妮不成人形的模样,这对于一个受过情感创伤、心灵已经千疮百孔的男人来说太过刺激,这个场面激起了他本能的愤怒。

一走出急诊室,他就沸腾了。

他什么都想知道,立刻知道,他必须第一个知道……

不得不说的是,卡米尔完全不是一个复仇者。

他像所有人一样,不是没有仇恨,但就举一个例子,布依松,那个四年前杀死他第一任妻子的男人,他一直活着,而卡米尔也从没想过在他坐牢的时候买凶杀死他,尽管他在警察局有那么多关系,对他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今天,关于安妮(她不是他第二任妻子,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定义),关于她,也不是这样,不是一种复仇情绪。

就好像他自己的生命被这件事情威胁到了。

他需要采取行动,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带来的后果。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伊琳娜死去之后唯一为他的生命重新赋予意义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这些话太过夸张,那是因为你没有害死过你所爱的人。我保证,这会带来质的改变。

他烦躁地走下医院的台阶,眼前又浮现了安妮的脸,眼圈发黄,满脸淤青、浮肿。

他看到了她死去的样子。

他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有人想杀死她。

就是这样一种重复,让他湿了眼眶。在伊琳娜死后……这两种情况并没有什么相似。伊琳娜是因为个人原因被人盯上暗杀的,而安妮只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遇上了那群浑蛋,但在这种时刻,卡米尔没法理清情绪。

他只是不能什么行动都没有,就这样坐以待毙。

什么行动的尝试都没有。

然而在早晨的电话之后,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初步的行动,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安妮在八区的一起武装袭击中受伤并遭遇了性骚扰。”警察局的女警员在电话中这样说道。卡米尔喜欢这个词:“性骚扰”。在警察局,大家对此喜闻乐见。大家还喜欢“可疑分子”和“明文规定”,但是“蹂躏”则受欢迎得多。简简单单两个音节,就涵盖了人群中的推推搡搡到香烟店的一路尾随,谈话者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什么意思,被人蹂躏?”

女警员也不知道更多了,她拿来一份报告读了一遍,让人不禁想问问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武装袭击,有人开了枪。弗莱斯提尔小姐没有被子弹击中,但她被蹂躏了。她被送到了急诊室。”

有人开枪?对着安妮?在一次武装袭击中?事情是这样断断续续被表述的,理解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很难想象。安妮和“武装袭击”听起来像是两个距离十万八千里的概念……

女警员解释说安妮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也没有包,他们只在她的手机里找到她的名字和地址。

“我们已经打过她家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然后他们就转向了最常拨打的电话,于是看到了卡米尔的号码,在联系人的顶端。

她问了卡米尔的全名,用作笔录。她发音“烦啊烦”,卡米尔纠正她,是“范霍文”。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请他拼读一下。

卡米尔这时候突然顿住了,一种本能反应。

因为范霍文,这本就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在警察圈子里就更罕见了。更何况,卡米尔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警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短小身材,也是因为他的个人经历,因为他的名声,因为他去世的妻子伊琳娜,因为他曾经的丰功伟绩,因为这一切。对于不少人来说,他就像是那种“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在几次重要露面中,那些摄影师喜欢抓捕他猎鹰般犀利的眼神和他闪闪发光的脑袋。但范霍文,警官,电视,这一切辅助信息并没有任何帮助,女警员居然还请他拼写他的名字。

愠怒过后回想起来,这种无知对卡米尔来说可能是这一天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您是说樊尔文?”女警员又执着地问了一遍。

卡米尔回答:“是的,就是这样。樊尔文。”

然后他把樊尔文拼写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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