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流动,烛火摇曳,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晃动,殿内只有刻意放慢的脚步声,是素心领着宫人将冷膳撤下。

她拽住他五指的一瞬,闻恕的记忆一下倒回。从前她也喜欢在椅上窝成一团,他政务繁忙,她便等着,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后见到他还要抱怨,那张小嘴,能将两分的委屈控诉成十分,偏你还拿她没办法。

若是他没了耐心,眉头一蹙,姑娘便十分有眼力劲,不闹腾,哄他的话信手拈来,这从来都是她的本事。

就是这样一张善于花言巧语的嘴,在大难当头时,偏生不肯多说一个字,当初她但凡示个弱,哪怕是说一个“怕”字……

可她没有。

宋长诀说她怕疼,这个怕疼的人,宁可服毒自尽,都不愿留在他身边。

你说,他怎么敢让她想起来?

“嘶…”

付茗颂小手挣扎了一下,闻恕立即回过神,不知何时变成他拽住她的手,劲儿很大,白皙的手红了一圈。

她那点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皇上,您可用膳了?”她仰起头问。

闻恕低低应了声,在她不宽敞的椅子上坐下,付茗颂不得不往边上挪一些,伸手去拽被他压住的裙摆。

忽然,一抹温热的触感贴在她额头上。

付茗颂微微一顿,抬起脸,便立即被堵住了嘴。

她溢出一道短暂的声响,乖乖仰头受着。

耳边宫人的脚步声极为刺激人,她垂在长裙上的双手胡乱摩挲,抓住一点衣角料,紧握成拳头,脖颈通红。

付茗颂一向注意分寸,极少在人前亲昵。

遮月红着脸背过身,刚朝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听“咚”的一声,布菜的小宫女手重,碗底磕到木桌……

闻恕松开她,纠缠过的唇泛着色-欲的红,与她眼尾的那一抹深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付茗颂稍稍垂下头,领口处便露出一枚印记,他眸色暗沉,伸手给她拉了回去。

“用膳。”他道。

十月三十,入冬。

京城的冬日冻人,每逢冬日,出行的人便少许多,马车行驶在路上,十分通畅,半柱香的功夫便抵达薛府。

闻昔坐在小院的摇椅上,享受她孕妇的待遇,手边摆了一桌糖梨纺的茶点,也不知那位指挥使大人要排多长的队。

一进内室,炭火的暖意扑面,苏禾解下小袄,羡慕的叹了声,“六公主这日子,可真是羡煞旁人。”

闻昔朝她身后的丫鬟看去,夏意手中抱着从永福宫拿来的三幅画,今日正是闻昔想瞧瞧,才特意嘱咐苏禾带来。

她招了招手,夏意便将画像递上。

“你若是好好找个人家,不久便能过上我这个神仙日子。”

闻昔一边调侃,一边摊开画像。

人她都认识,沈太后挑选的,定都是顶好的,无论学识亦或家世,根本都挑不出错来,非要说美中不足,便是样貌普通,比之闻恕,实在过于平平无奇。

可这女子选夫,家世学识才是最紧要的。

闻昔点了点头,“我瞧着这佟世岚最好,我上回宫宴见过他,彬彬有礼,是你喜欢的。”

苏禾反驳:“我何时喜欢?”

闻昔未答,只扬了扬眉。

从前的皇上,不正是彬彬有礼,谦谦君子么。

苏禾抿了抿唇,佯装无意道:“上回进宫,话里话外,太后都惦记着你腹中的胎儿,儿孙绕膝的希冀,都快写在脸上了。”

闻昔随口应:“指望着昭阳宫呢,平日里没少送助孕的药膳。”

说罢,她抬头瞧了眼苏禾。

苏禾只淡淡应了声“是么”,倒也没下文了。

闻昔如今嗜睡,仅半个时辰,便打了个好几个呵欠,最后嘱咐苏禾好生抉择未来的郎君,便抬脚进屋休憩。

出了薛府,一阵冷风灌进领口,苏禾顿时精神。

坐上马车,她问夏意道:“上回你打听的,昭阳宫的香块,是内务府送去的,负责点香的宫人,是素心?”

夏意不知缘由,只点头应是。

苏禾仰靠在枕垫上,眉头一扬。

素心,可是皇上的人。

十一月初二是出榜的日子。

秋试仅为六部招揽人才,乃先帝在时定的规矩,与科考不同,并不向外登榜,而是在各参考人的信封中装上纸条。

红色意为登榜,白色意为落榜。

礼部亲自敲开付家的门,递了信封过去。

付家围坐一堂,老太太、付严栢与姜氏皆神色紧绷的望着付毓扬。

付姝云受不了这紧张的氛围,伸手推了推自家兄长,“快打开瞧瞧。”

付毓扬皱眉,打开一瞧,白纸。

众人神色落寞,唯有叹息之声。

可不出片刻,礼部之人再一次敲开付家大门,送来一则授官书,眉眼带笑道:“恭喜付大公子,往后便是一家人,还望大公子,多多关照。”

白纸,却得了授官书,显然是受人照拂。

付毓扬神色略微凝滞,如若只是照拂,大可一开始便直接递上授官书,而非先叫他看到这落榜的白纸。

此举是给了谁的脸,不言而喻。

他头一次知晓,他这个五妹妹在皇上面前,竟能有这么大脸面。

付毓扬能瞧出来的细末,付家这些人精哪能瞧不出。

翌日一早,姜氏递了宫牌,千恩万谢,言语之中敬意诚诚。

可最紧要的,是姜氏无意道了一句:“这付家,终于再不止老爷一个当官儿的。”

付茗颂抬眼,看姜氏离去,细细品了其中的意思。

稍微回忆一下在付家的十五年,她会发现除她之外,小心谨慎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姜氏。

伺候付家的老太太,容忍付家的姨娘,甚至有时这姨娘不知好歹,姜氏也少有明面上刁难她的时候。

在俞州时,便有不少人夸她大方,夸她得体。

方才提到付毓扬任官时,姜氏一脸如释重负,仿佛都有了缘由。

姑娘捏了捏温热的杯盏,倏地弯了弯唇。

老太太要体面,付严栢要颜面,独独没了儿孙绕膝,没了阖家欢乐。

从前,她羡慕上头两个姐姐拥有的疼爱,如今再回头瞧瞧,整个付家,支离破碎,虚以逶迤,哪有什么疼和爱。

付茗颂搁下茶盏,陡然起身,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遮月跟在她身后,“娘娘,您可是要传膳?”

姑娘摇头,嗓音轻慢柔和,道:“做八宝膳。”

所谓八宝膳,不过是用糯米、红豆、绿豆、小红枣、莲子、花生、栗子、松子仁这八样食材熬制成粥,从前为讨老太太欢心,她没少做过这道膳食。

可自打进宫来,她这双手,便再没碰过那些炊具。

遮月道:“娘娘,您是饿了?”

“给皇上的。”

一阵风吹来,那几个字被吹散,落入遮月耳中时,平添了几许柔情蜜意。

她“噢”了声,给皇上的,那她不敢拦着。

宫道两旁的绿植又换了品种,两排整整齐齐的报春花,颜色各异,在寒风中肆意晃荡。

付茗颂提裙踩上石阶,见御书房外仅两个侍卫守着,不见元禄。

她只当元禄在殿内伺候。

可就在她踏上第一个石阶时,侍卫二人面色一紧,两个粗糙的大男人互觑一眼,竟露出慌张的神情。

拦?还是不拦?

可元公公此前吩咐过,皇后若是来御书房,若非皇上议政,那是拦不得的。

现在里头,确实不在议政,万一拦错了……他二人摸了摸腰,并不想挨板子。

是以,侍卫二人立直了身子,面露难色,斜眼看着皇后走近。

至于为何面露难色,只因一盏茶的功夫前,苏姑娘刚从这门槛踏进去。

苏禾回京已有些日子,是忍了又忍,等了又等,直至前日确定了昭阳宫点的香乃南阳进贡的美人香,这才胆敢请见。

她确信,皇上对皇后,绝非情爱。

苏禾跪在地上,眼尾泛红,“臣女不愿嫁人,还请皇上将这三幅画,收回吧。”

说罢,她伸手递上画像。

闻恕眯了眯眼,既没问缘由,也未有劝告,只道:“这事太后拿的主意,你不必往御书房跑。”

苏禾咬唇,抓着画轴的十指指骨略微泛白,似是鼓足了勇气。

她道:“臣女以为,自幼相识的情谊,皇上能懂臣女的心思。”

她手里,也只剩这一张牌。

可苏禾或许不知帝王凉薄,这点情谊于他眼中,轻如鸿毛。

闻恕无甚情绪的看她一眼。

苏禾提了一口气:“皇上能在昭阳宫点美人香,是不愿要皇后的

子嗣,皇上与皇后并未有情愫可言,为何皇后就可以……难道,只因和光大师的卦象?臣女记得皇上是最不信神佛之人。”

苏禾说得急,未发觉座上之人的脸色,如浮了一层寒冰。

她还不死心道:“皇上知道,臣女自幼识香,美人香,是避子的。”

此香极为罕见,可苏禾闻见过。

为何她闻见过,自然是因幼时母亲常给姨娘们送此香块,往那香炉一点,她们是别想有子嗣的,否则那么些年,苏家怎会只她一个女儿。

——“皇上能在昭阳宫点美人香,是不愿要皇后的子嗣。”

——“美人香,是避子的。”

遮月瞪大双眼,惊得双手捂住唇,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侧眸瞧,就见付茗颂愣愣的垂下靠近殿门的手,那神情,与她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

付茗颂屏住呼吸,下意识缩回脚尖,往后退了一步。

她低头匆匆往回走,险些与前来的元禄撞上,元禄身后跟着宋长诀,怪不得他不在殿外。

元禄“诶”了声,“娘娘这是?”

“忽然想起来,做给皇上的点心忘在昭阳宫了。”说罢,她侧身而过,脚步匆匆。

元禄皱眉,“那遮月手中提的,不正是食盒么。”

元禄刚一偏头,就见一人从御书房内向此路来,面色惨白,眼眸湿润。

他口中一句“苏姑娘安好”还未说出来,一阵风似的,人就从他眼前而过。

元禄摸了摸鼻子,“宋大人,请吧。”

至殿外,宋长诀脚下一顿,回头喊住元禄,“方才那是何人?”

元禄道:“宋大人有所不知,那是前太傅苏家之女。”

踏进御书房,宋长诀蹙眉看着座上之人,一反常态的未先开口禀明要事。

四目相对,闻恕不耐道:“你说是不说?”

宋长诀:“苏家女与皇上,可有旧情?”

室内倏地一静,身后的元禄瞪大眼睛,宋大人疯了?

座上的人蓦地勾起唇角,凉凉道:“你昨夜,可是忘了服你的安神药。”

宋长诀漠然道:“微臣方才,见皇后娘娘走的匆忙,脸色难看。”

他直直望着闻恕,就见对面那人的嘴角,一点,一点的放平。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大舅哥的质问和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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