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闻恕褪下长衫,掀开薄被,将蜷缩成一团的人揽进怀里。

几乎是同时,床上的姑娘眉头一皱,细汗从鬓间、鼻尖渗出——

火光四起的屋子,无处可逃。

编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喊,本能的、下意识的拼命想往火里冲,被赶来的村民及时拉住。

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说话:

“宋宋丫头,这火太大了,你去不得啊!”

“你赵叔他们去打水了,很快就将火灭了,不会有事,啊?”

“你爹娘与哥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还有人在问:“这火是如何起的,怎就突然起火了呢?”

“约莫是天干气燥。”

眼见火势愈来愈大,村民提水灭火,待这火光灭下,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屋子几乎已被烧尽,只剩炭黑的几根柱子,屋顶坍塌,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宋宋挣开护住她的几只手,小腿踉跄地往那头跑。

她脸色滞了一瞬,喃喃地喊了两声“爹娘”,又哽咽着唤了几句“哥哥”。

只见她呆愣在一旁,不知从何处找起好。

紧接着,有村民帮着翻开废墟,小丫头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子,使不上劲的小手拼命挪开都要烧成碳的木头,“哥哥,哥哥。”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那张小脸便脏了,平时爱美的人也浑然顾不得,一处处翻开废墟,“哥哥你在哪啊,宋宋找不见爹娘了…”

随后,村民翻出两具成人的尸体。

李大夫忙过去探了探脉搏,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宋宋抹着眼泪,盯着爹娘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小小的身子晃了两下。

“我哥哥呢…”

“赵叔叔你瞧见我哥哥了么?”

“我找不到我哥哥了…”

——

正这时,付茗颂猛地惊醒,浑身虚汗。

待她睁眼时,才发觉月要身叫人紧紧箍住,几乎整个人都落进一个灼热的怀里。

她双眸瞪大,被面前这张脸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怪不得这样热。

梦里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还飘至耳边,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

这是个什么梦?

许是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安分,男人眉宇微蹙,双手使劲,将人彻底摁在怀里。

茗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何时来的?

今日,不用上朝么?

今日早朝时,闻恕未至,可元禄却是到了。

不仅到了,还是携着一卷圣旨来的。

元禄朝阶下众臣一笑,像模像样的举起圣旨,清了清嗓音道:“皇上说了,伍成河修堤这事儿,拖不得。”

话落,魏时均猛地抬起头,面上不动声色的藏着笑意,果然。

他满脸希冀,目光灼灼望着元禄。

“皇上有旨,工部主事魏时均献策有功,赏银百两——”

魏时均脸上的希冀更甚,笑眼盈盈。

“修河一事,全权由大理寺寺丞黄大人接管,督察院监查,请黄大人领旨吧。”说罢,元禄卷起圣旨。

他佯装无意瞥过魏时均,只见他满眼错愕,须臾又一脸惊愤,是想必是气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百两白银便将他打发了?

魏时均懵了好一会儿,不甘地收回目光,本以为接下伍成河的差事就是大功一件,谁料,竟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散了朝,他便头也不回,黑着张脸乘车往长青街去。

福记茶馆,二楼最里间。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推开,撞至白墙上,狠狠抖了两抖,惊得窗边的鸟儿都飞远了。

里头,一身银白长衫的少年男子手握一只紫砂杯,听到这声响,也不过抬头睨了一眼,半分没被他吓着。

魏时均三两步过去,夺过少年手中的茶盏,“你不是说,皇上看过折子后,定会认同这法子?怎么现下他却将这差事交给他人!”

宋长诀皱眉,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被魏时均碰过的指尖。

分明年纪不大,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阴鸷,却真叫人不寒而栗。

魏时均忍不住放下杯子,缓了缓道:“这法子分明是我献上的,现下给了别人,你说皇上究竟如何想的?”

宋长诀心下冷嗤,真是个草包,就他还想争过魏时栋?光是脑子就已落了下乘。

皇帝若是真将这差事给他,那才真是又鬼了。

“不论如何,这计策确确实实入了皇上的眼,在下可没忽悠二公子。”

“可——”魏时均气闷,当时宋长诀确实只说定会入皇上的眼,却没说这差事准落在他头上。

宋长诀轻飘飘道:“能立功的事又不止这一桩,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魏时均一顿,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临河街这两日死了几户人家,人心惶惶,不若再献一计?”宋长诀抬眼看他。

魏时均自然道好,可随即又迟疑问:“你既替我兄长出谋划策,又给我出主意,你究竟帮哪头的?”

一声轻嗤落下,宋长诀漫不经心倒了茶,“谁也不帮,拿人钱财,□□,如是而已。”

魏时均从茶馆离开时,日头正高高挂起。

方才还一脸镇静的少年忽的捂住右耳,一道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声响起,震得他耳膜疼。

须臾,他习以为常地饮下一杯茶压下这幻听,松了口气。

已至午时,炎热的暑气铺在地面上,活像是起了团火,要将这些娇花烤成干似的。

昭阳宫内置了冰,丝丝凉气漫开,本该凉快。

可这会儿,茗颂两鬓发丝黏在脸颊上,薄薄的寝衣也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她早早便睁了眼,已保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势两个时辰了。

身侧的人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稍稍挪动,便惹得他掌心收紧。

且他双眸紧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也不知他昨日何时来的。

蓦地,她想起魏时薇说,他近日忧虑劳神,应当是累坏了。

是以,茗颂偏头,大着胆子侧脸瞧他,还是头一回瞧得如此仔细。

剑眉之下,一双紧闭的眼眸,一点不逊女子的纤长眼睫,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

可惜平日里一身龙威,反而压住了他的好皮囊,叫人见了他便怕,根本无心去欣赏他的皮相。

姑娘轻轻抿起嘴角,不知为何,这般打量他,总觉眼熟,在哪见过……

忽然,像是被她这灼灼目光扰了清静,熟睡的人眉宇轻皱,猝不及防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她如置寒窟。

几乎是同时,茗颂立即闭上眼,眸子紧紧阖起,眼睫都还微微颤着。

怎么装,都装不像。

男人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目光从她脸上挪到了床幔外,帘慢都垂下,丝毫瞧不见外头的天。

不知白天黑夜,更不知现下几时。

他又侧身去看她,带着刚清醒时沙哑的嗓音,道:“睁眼。”

那小扇子似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

闻恕轻笑一声,有意凑近她,“你再不睁眼,难不成,是想同朕接着躺下去?”

那调笑的语气,滚烫的呼吸,每一样都能让人心跳骤停。

眼看姑娘那唇角都轻轻咬住了,却偏偏不肯睁开眼。

直至,寝衣的衣带被勾住。

她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皇、皇上万安……”

万安?

闻恕眉头一提,在床榻上同他道万安,还真是……

见她眼底一片淡淡的乌青,男人手忽然一顿,道:“孙嬷嬷严苛,你要实在累了,大可叫停,宫中庶务多,不急一时。”

茗颂哪里还有心惦记孙嬷嬷,被他这烫人的目光凝视得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闻恕眉头轻轻一抬,“实在不懂的,问我也成,可有要问的?”

被桎梏住的人连连摇头,板着身子道:“没,没有要问的,孙嬷嬷教得仔细。”

闻恕低声道了句“是么”,目光紧紧盯着她,感觉到身旁女子害怕得一个颤栗,缓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语气不善道:“朕有要问的。”

“是你让魏妃给朕送茶点来的?”

茗颂一怔,仔细回想了一番,她确实对魏时薇说过,若得了空去瞧一眼皇上……

他的指甲划过她的耳朵,姑娘嘴里溢出一声“嗯”,似回应,又似无意。

她双眸含雾,无辜地望向他。

闻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别这样看着朕。”

他最不喜见她委屈无辜的神情,像是要让人不受控的溺进去。

闻恕将她下巴抬起,叫她仰起脸看着他,“让别人来,你就不能自己来?嗯?”

茗颂当真委屈,咬着唇,带着细微的哭腔,话都说不利索,“孙嬷嬷教得严,要学的有很多……”

大楚兴玩香,内务府的香料更是各式各样,也不知近日她用什么香,味道出奇得好闻。

闻恕抬眼看她,“往后每隔两日,来一趟御书房。”

身下的人似是思索了一阵,竟是无比真挚地问了他一句:“为何?”

那对细眉轻轻蹙起,她不记得宫中还有这条规矩,孙嬷嬷也没同她说过,难不成是…

…她记漏了?

闻恕一滞,盯着她那张脸,看着看着,又气笑了。

仔细算算,成婚已有五日,今日是第六日。

而面前这个人,依旧是敬他,畏他,小心翼翼,与她待付家那些人,并无甚差别。

目前最大的长进,便是敢抬眼看他,再多一分,也没有了。

可又真的怪不了她,这便叫人心下一股郁气,只能憋着。

闻恕松了手,替她整理好亵衣,“起吧。”

寝殿门推开,元禄不知候在外头多久,赶忙迎了上去道:“皇上,魏主事又递折子了。”

闻恕伸手接过,并未立即去瞧。

须臾,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奏章上的内容,唇角蓦地一弯,这魏时均何时变得这般体恤民情了?

修筑堤坝,抚慰民心。

递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有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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