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二,立后大典前夜。

付家灯火通明,脚步声四起。

素心将繁杂贵重的礼服仔细叠好放至桌案,转身见四姑娘来,很有眼力劲儿地退下了。

付茗颂正将明日要戴的发簪一一从匣子中摆出来,其中那只金凤凰尤为扎眼,简直是叫人心生羡艳。

付姝云低头瞧了眼手里捧的匣子,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咳,咳——”

闻声,铜镜前的人抬眸看过去,略有讶异,“这个时辰,四姐姐怎么来了?”

付姝云嘴角一抿,语气酸涩,“我怎么不能来,外头都忙着呢,你明日大典,谁敢睡啊,连母亲都还在一件件对嫁妆,那么多,怕是我成婚时,付家都要备不出嫁妆了。”

听这语气,瞧这脸色,又不甘,又羡慕。

但实则付姝云也知晓,皇家下的聘,可是更为隆重,母亲置办的嫁妆,也都合理。

付茗颂看她干巴巴地说完话,下巴微微一点,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这说起来,就更气了!

付姝云紧了紧怀里的匣子,十分不舍、满眼羡慕、忍痛割爱地将东西搁在妆台前,活像是割了她一块肉似的。

随后,她撇过头,“你看吧。”

付茗颂见她这副别扭模样,迟疑的打开锁扣,就见里头林林总总躺着小山高的首饰。

有成色上好的白玉簪,嵌在簪头的珍珠圆润饱满,色泽明亮,瞧着便是顶号的品次。

还有蝴蝶尾戒、累丝珠钗、紫玉镂金簪、璎珞坠、珊瑚手钏等,哪一样不是上好的。

付姝云偷偷斜眼瞧,就那紫玉镂金簪,她可是向母亲讨要,磨了她三日都没舍得给,这回一口气,竟全给了五妹妹。

她心里不吃味儿,那才有鬼了。

付姝云咽了咽口水,好意提醒,“这都是母亲从私库里出的,母亲说了,宫里要打点的多,给你备的嫁妆又多是大件儿,这些首饰说不上贵重,但聊胜于无,你就收下吧。”

付姝云心口不一地转达姜氏的话,目光还黏在那支镂金簪上。

“四姐姐,你挑吧。”付茗颂将匣子朝她推了推。

付姝云撇开视线,兀自搬了木凳坐下,“我才没那么丧心病狂呢,连你的嫁妆都惦记。”

说罢,她顿了顿,“何况你是皇后,我哪敢惦记你的东西,往后五妹妹可是付家最体面的人了,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心里得意坏了吧?”

付茗颂看着她一脸羡慕又不甘,忍不住轻声笑道:“那往后,我接四姐姐一道进宫住,如何?”

“我才不要。”她想也不想回道,那宫里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罢她又抿了抿唇,回头瞧了眼,确认屋中无人,方才凑近她低声问:“你知道姚家,姚文清么?”

姚文清,她见过一回,正八品国子监监丞姚大人家的嫡长女。

姜氏初设乔迁宴时,姚文清还同她说过几句话。

付姝云又凑近一寸,道:“她有个嫡妹,姚文丽,并非一母同胞,而是她家继室所出,如今已是宫里的姚嫔了,你可知道为何?”

姚嫔……

付茗颂一顿,摇了摇头。

付姝云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将小木凳搬得更近些,“她眼下有颗红痣,听说皇上就为那颗痣,将她纳进宫的。”

说罢,她便瞧了一眼付茗颂眼下的红痣,意思是说,真巧。

茗颂一怔,忽地想起什么,只觉得手心一痒,仿佛那日在东苑他指尖无意划过她手心一样。

怪不得,第一次在俞州春日宴上见到,他竟那样看她……

“依姚文清说,皇上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何时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那幅传于众人口中的画像,画的应当就是那女子,这才会有前两年勤纳妃的事儿。”

付茗颂听着付姝云描述,脑中渐渐清晰,懂了。

抽丝剥茧,大抵不过是皇上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付姝云正了正身子,“这也就是众多说法里的其中一种,我可不是故意搬弄是非吓唬你,就是提醒你万事小心,既然这恩宠不是独一份儿的,你更要谨慎,伴君如伴虎,指不定何时就触了老虎的胡子,小命难保。”

闻言,付茗颂回过神来,看着付姝云眨了眨眼笑,“四姐姐费心了。”

“我才没费心,”付姝云神色不自然的反驳,起身又说,“我是怕你连累了付家,我可还未成婚,还不想叫你连累呢。”

遮月进来为她拆卸发髻,宽衣沐浴。

一番折腾,已是亥时。

她翻来覆去,总算是在后半夜沉沉睡去。

不知是否因付姝云的那席话,今夜她又做了个荒唐的梦。

半新不新的梦境,梦中人依旧。

梨木雕花妆台前,女子一身砖红累珠叠纱裙,那张生就妩媚的小脸,未施粉黛前显得有些稚嫩。

她咬了咬唇,眼含秋波的嗔道:“若是给我描坏了可如何是好?”

男人半坐在台前,闻言轻笑,俯身勾住她的下巴,吻了吻她开开合合的小嘴,“无妨,坏了就坏了,朕亲自给你洗了,嗯?”

最后,果然描坏了妆。

他拧干湿帕,一点一点擦去女子脸上的粉黛,便又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

只觉他拇指指腹磨着左眼眼下,那动作带着几许男女间的旖-念,气氛忽然便有些暧-昧了。

再过半响,男人粗糙的指腹翻山越岭,处处点火,屋内喘息声渐渐,堙没在娇吟求饶声中……

酣畅淋漓,醉生梦死。

“姑娘?姑娘该起了,宫里的嬷嬷在外头候着,可不能误了吉时。”遮月晃着她的手臂。

付茗颂冒了一头虚汗,正处水深火热中时,硬生生叫遮月给晃醒了。

她睁眼时一片懵怔,尚未清醒,便被匆匆忙忙推到了妆台前。

瞧见这妆台铜镜时,她脸色顿时红了个彻底。

可仔细去想那梦中的人,却又记不得模样。

——

今日描妆梳发皆有宫里的嬷嬷来,丫鬟们伺候不上,便眼巴巴站在一旁瞧。

那嬷嬷一双巧手,用沾刷点了口脂,勾出她本就饱满的唇形。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竟将向来柔净之人化成了迤逦妖娆的模样。

那细长的眉尾上挑,平白无故添了一丝风情。

就连描妆的嬷嬷都不由一顿,她分明是往端庄大气上描的妆,怎……

她手上动作不由一顿,想着从何处再改改,却见付茗颂眉梢眼角本就生得妩媚无比,平日素着脸还好,这但凡描妆,浓也好淡也罢,只会衬得更深。

嬷嬷心下一叹,怎一个倾国倾城之姿。

紧接着,又有两个嬷嬷来,一左一右腿去她身上的白色寝衣,又一件件给她穿上,就连那亵衣都是新制的,上头绣着正嬉戏交缠的一龙一凤。

付茗颂缓缓移开目光,不知怎的想起那场荒唐的梦,云霞悄悄爬上了耳根。

紧接着,上身又加了件暗花金丝双层广陵大袖衫,外罩为孔雀毛制的霞帔,胸前有几颗红宝石,衣摆坠着流苏。

捎金描银的曳地长裙抖落,仿佛是踏着一地彩霞而来的仙子,流光溢彩,身若芙蓉。

直至那顶沉重的凤冠压在她的脑袋上,方才压下一丝妩媚勾人,添了些许庄重可敬。

遮月看傻了眼,伺候姑娘这么多年,她竟不知姑娘这样适合红衣浓妆,简直就是话本子里能让无数公子哥倾心的绝色美人啊。

不过这话,遮月自然是不敢讲。

吉时到,宫人举着八面孔雀扇走在面前,身后是两顶红罗伞。

她手持一柄鎏金扇半掩着脸,提群缓缓踏出门槛。

老太太、付严栢与姜氏都在院子里候着,付茗颂抬眸看了付严栢一眼,付严栢一顿,面上的笑容不由一僵。

直至将她送出付家大门,亲眼见那顶花轿消失在长青街口,付严栢才堪堪收回视线,担忧道,“母亲,你说茗儿……是不是还咽不下那口气?”

老太太斜眼瞧他,冷哼道:“换做是你,你能咽下?”

付严栢一噎,讪讪撇开头。

老太太往花轿消失的方向又瞧了一眼,“你就偷着乐吧,无论如何她再怨你,也得称你一声父亲,这皇后娘娘,好说歹说也是从咱们付家大宅里出来的,是祖上积德。”

“是,是,母亲说的在理。”付严栢连连点头。

——

花轿不颠不簸,行至大清门,半个时辰后方才在午门停下。

女官手捧史卷圣旨,宣读完后方才弯腰将跪拜在地上的人扶起,“娘娘快请上凤撵。

付茗颂抬手扶了扶摇晃的凤冠,朝她微一点头,这才抬脚踩上凤撵,坐直了身子。

三品以上官员一路迎接跪拜,她却是绷着脸,面无表情。

乍一看,还真有些母仪天下的气质。

可候在那九十九阶之上的男人见她如此,知道她心里定紧张得不成样了,能在群臣面前一路豪无差错走过来,不知心跳还在不在。

应当是不在了,思此,闻恕忍不住弯了弯唇。

付茗颂一步步稳稳走过来,一路垂眸仔细着脚下,生怕踩着这曳地裙摆。

直至站在闻恕面前,她还伸出脚尖将裙摆往前踢了踢,当真是较真得不得了。

闻恕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座。”

付茗颂一愣,这才抬起脸,小手缓缓放上去,汗湿的手心叫闻恕抓在手里。

男人多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镇定得不得了,将原要拆穿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已是很不容易。

二人落座,史官宣读。

这过程约莫是要半个时辰,阶下的朝臣瞧着个个都严肃着脸,认真无比,实则早开起了小差,一双双眼睛偷偷打量着座上的人。

这付家五姑娘,还有许多人未曾见过,实在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叫皇上撇下伯爵府嫡女,选了她为后。

这一眼,众人纷纷无声抽了口气。

而此时,付茗颂明显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由将肩颈端得更平,被闻恕捉着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不自然的动了下。

男人侧目,目光探究的询问她。

面若桃花的姑娘十分正经地仰脸看他,小声说:“皇上不用牵着臣妾。”

臣妾二字,闻恕向来不喜,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出奇的好听。

他饶有兴致问:“为何?”

茗颂顿了顿,“有人在瞧,如此不好。”

她是将她那套礼法,用在他身上了。

男人喉腔中发出一声嗤笑,眉眼不屑地抬起,“朕三书六聘娶来的皇后,怎么还牵不得?”

四目相对,她终是敌不过,心脏滞了一瞬,又绷着脸转了回去。

他那么一句似调情的话,却将她吓破了胆,若非是在此,小姑娘定要顶着她那一头凤冠,跪下认错的。

闻恕弯了弯唇,转回身时,又神色尽敛,丝毫看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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