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沈稚子有些晕,手在额头旁虚扶一把:“你不要气我,我头疼。”

靳余生赶紧扶住她, 让她坐下。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散发着从屋外带进来的凉气。

他微怔, 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

可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你让我说的。”

沈稚子气得像只河豚:“我让你说这个了吗?你这个人,连道歉都道得这么没有诚意,情商低得令人发指。”

“……”

为什么又骂他。

“我说的是你撒谎的事,你直到现在, 还是不愿意主动告诉我,任何跟你有关的事。”她微微皱眉, 桃花眼里光芒四溢,“挤一点说一点, 有时候挤还挤不出来, 你是一支快用完了的牙膏吗?”

靳余生有些无措, 舌尖抵住上颚。

怎么躲都躲不过……

迟早还是会被她发现,被她戳开。

他沉默半晌,苦笑:“你想听什么?”

沈稚子想了想,舔舔唇:“我们昨晚说到一半, 我那个朋友的事——那是真的吗?”

他看着她, 目光沉静:“是真的。”

带点儿破罐破摔的味道。

“你的朋友说得对。”他微微垂眼,语气平直,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靳家现在只剩一个空壳子……不,很多年前起, 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从他有记忆起,靳家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窘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几代巨大而雄厚的财力只活在传说里,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是靠着变卖地产,也撑了很多年。

“至于变卖古董字画……我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了。”说是附庸风雅也好,真正喜爱也好,靳家祖上留下的书画藏品大多是孤品,昂贵而骄矜,越是洛阳纸贵,越被贵胄们喜爱。

“虽然他们喜欢,也乐得把随便一副字都炒出天价。”靳余生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意味不明,“可是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不是真品。”

至于是不是真品,也许不重要。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个可以用来吹嘘的名号,那个失传已久的印鉴,那个如雷贯耳的书法家的题跋。

赝品能被做得多逼真?

靳余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他拜周有恒为师,第一堂课教他临帖,老师看来看去,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临摹,可以临得跟原作一模一样?”

人的笔迹受着笔力度、墨迹深浅的影响,很难如出一辙。同样的字体,由两个人来写,哪怕用硫酸纸放在上面照着原先的轮廓描红,都不可能分毫不差。

可是他能。

他过目不忘,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天赋。见到一幅字的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纸张、笔墨、印鉴材质与湿度。

——然后一点儿不差地伪造出来。

沈稚子目瞪口呆。

她很想问问,靳余生能不能伪造出大额支票。

这个技能,听起来太让人想犯罪了。

“可是,有这种技能不是很好吗?”她不解,“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你干吗这么苦大仇深。”

还一直藏着掖着。

靳余生移开视线,垂着眼沉吟半晌,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问题是,拿这个去赚钱呢?”

同样几百几千万,可这个性价比,远比卖房子要高得多。

沈稚子眨眨眼。

“我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妈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做这样一件,偷梁换柱的事。

“问题是……”他抿唇,“我一点儿都不想。”

这是一种欺骗,又仿佛亵渎。

更早一些时候,家中老人教他遵守家规,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到的从来是仁义礼智、不欺暗室。可他所在做的每件事,都与认知不符。

他挣扎而矛盾。

沈稚子无辜地眨眨眼:“你可以拒绝啊,不能跟父母好好沟通吗?”

靳余生舌尖抵住上颚,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有些颓然:“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的家庭,跟你不太一样。”

他斟酌,“在我家,长辈是绝对的权威。”

不可以忤逆。

沈稚子眼神清澈,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像条乖巧的小萨摩。

他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解释:“你见过竹枝吗?”

“那种,春天发芽的,尖尖细细的绿色植物……”他努力让形容显得贴切,“打起来不会留疤。”

韧性又不失力度,挥下来时耳边有破空声,落到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也是细细的,像连绵的雨。

“可我其实……”他声音发闷,“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父母很少用戒尺,植物的用途其实更广。

比如刚刚开始学写字、总也握不好笔时,再比如做作业时不自觉地低头、背脊慢慢躬下去时。

竹枝的反应永远很及时,未必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可心理战术永远占上风。

经年累月,他沉默着,成为一头被驯服的兽。

沈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有点儿热。

她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我能的,能理解。”

“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也生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里。”

外表光鲜,背地里鸡毛蒜皮,兄弟姐妹每笔账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辈分等级鲜明,大家长高高在上,制定一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小的时候……有两年,我爸出国不在身边,我就跟我妈回她家住了一小段时间。”她有些心虚,挠挠头,“嗯……咳,后来……后来那群亲戚惹怒了我,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

靳余生眼神十分微妙。

他在心里掂量,她的“惹怒”,究竟哪种层级。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沈稚子超级无辜,“我只是吃着饭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而已!他们就让我跪祠堂……我的天有没有搞错!二十一世纪!这么封建是疯了吗!我那年都十四岁了!青春期少女不要面子的吗!”

靳余生失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

其实他也跪过。

但他不打算说。

“不过……”他企图转移话题,“白阿姨现在很开心。”

“因为她有我爸爸呀……”沈稚子快乐地嘟囔,“我爸爸很正常也很开明,他对她很好,我很喜欢我爸爸。”

“等等,我也对你很好!”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画风急转,“可你却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三番五次地拒绝我。”

“……”

“你是不是觉得,你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家族秘密。”沈稚子很严肃,“你的家像一个黑洞,吸走你所有精力,使你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

听起来好苏啊,他仿佛□□总裁文里背负血海深仇的家族弃子。

靳余生梗了一下:“……不是。”

“我……我有很多缺点。”他顿了顿,嗓音发哑,说得很艰难,“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会被人讨厌。”

所以,他宁愿把她所有的行为归结于心血来潮,甚至怜悯,都不敢认为她喜欢他。

因为连他也不喜欢他自己。

“但是,”沈稚子皱眉想了半天,无法理解,“你有什么缺点?”

他明明不抽烟喝酒不闹事打架,成绩好,颜值高,人品上也没什么污点。

——等等。

突然想到什么,沈稚子有些震惊,目光迟疑地向下移,移到他被被子覆盖的地方。

暗示的意味很重。

靳余生:“……”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她:“我给你一个来自男人的忠告,不要一直惦记异性的这个部位。”

很危险。

沈稚子心虚地摸摸鼻子:“那,那是因为什么?”

他停了停,声线涩然:“我没有桃花眼。”

“……”

“不会写史诗。”

“……”

“身上没有薄荷的味道。”

“……”

“而且,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天赋。”他说着,神情又变得茫然,“其他人都没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大概被诅咒过。”

沈稚子目瞪口呆,眼神从好奇,慢慢转为震惊,再到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认为,这些都是缺点?!

她喘不上气。

长久以来,在她的印象里,江连阙傻不拉几,沈湛吊儿郎当,骆亦卿总是闲闲的,偶尔大惊小怪,像只上蹿下跳的猴。

可靳余生不一样,他永远寡言而隐忍。

像燃烧的冰,或沉默的海。

他好像永远比同龄人,少一点点少年气。

他小心得过分,连“你喜不喜欢我”,都不敢直接问。一句话在心里滚无数遍,脱口变成一句不痛不痒的——

“你很在意我吗?”

永远留着三分余地,总以为她会摇头。

沈稚子心情很复杂,轻声道:“那不是缺点。”

那是礼物。

“可我父母,是因此而去世的。”他垂下眼,“他们出意外那天……原本,是要去跟一个买家做一场交易。”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这种多余的能力……”他说,“我的父母也许还活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是!”沈稚子急急打断他,“你的父母会出事,是因为贪心和懒惰,跟你没有关系!”

“虽然我平时也经常把锅推给你……”他蠢得让她心疼,“但你能不能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语气急迫,嗓子几乎破了音。

靳余生迟疑地皱皱眉:“是这样吗?可我的心理咨询师,跟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不配’。”

父母刚刚去世的时候,他的情绪积压到崩溃的边缘,在警局做量表,心理指数几乎项项超标。

量表比不上专业测定,且能测定的情绪时间段很有限。他自认为没有上升到药物治疗的级别,就选择了心理咨询。

大多数时候,他陈述,咨询师只是听,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让谈话能够进行下去。

他说得很艰难,仿佛把十八年来所有的困扰一次性倾吐完,每每讲到无法进行的地方,他望着窗外透亮的天,沉重地深呼吸。

像一条涸辙的鱼。

离开临市之前,他最后一次问:“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吗?”

咨询师想了很久,反问:“你相信宿命论吗?”

他不愿承认自己技艺不精,将话说得十分委婉:“也许你命里没有,或不配得到。”

也许你天生不被祝福,天生不配快乐。

他沉默了很久,恍然:“啊……是这样。”

失败的心理咨询像无用的刮骨疗毒,他遭受二次酷刑,也在心里彻底否认了“倾诉”的意义。

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许还会有惩罚。

那一次在天文台研究所,他看着沈稚子和盛苒离开,将自己的手掌也放了上去。

秋风扫落叶,巨大的落地窗外树木成荫,科技馆内空无一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站了很久,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她。”

话出口的同时,仪器瞬间过电,蓝色的光在透明的球体上游移一圈,集中地击向手掌。

掌心酥酥麻麻,他却迟迟没有放开手。

他想,那是神的指示,也是神的惩罚。

他喜欢什么,就会想要靠近什么。可一旦靠近,那件事物就会离他而去。

命中命中,越美丽越不可碰。

沈稚子听得气急败坏,嗓子急得破了音:“你找的什么傻逼咨询师!”

怎么能给病人这种心理暗示!

明明他已经够消极了啊。

沈稚子简直想再哭一场。

“你的咨询师,还跟你说什么了?”

靳余生垂眼看她:“他说,我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性格缺陷会阻碍亲密关系的建立……也许无法修复,终生如此。”

换句话说,他大概率会孤独终老。

沈稚子气得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垃圾咨询师?他寻求抚慰,却被一遍又一遍地伤害。

“那就不修复。”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

白色的灯光从她耳朵边倾泻,如同温暖的流水。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不喜欢史诗,桃花眼我已经有了,至于最后一项……你从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她深呼吸,“我喜欢你,远远胜过喜欢薄荷。”

靳余生一愣。

“也许……也许不止。”

“我还喜欢吃热牛奶上面那层皮,喜欢闻橘子皮的香气,喜欢狄更斯书里的句子。”她吸吸鼻子,眼神明亮认真,“但是,我喜欢你的程度,胜过喜欢它们所有所有的总和。”

“不管怎么样,都喜欢你……”

“最喜欢你。”

靳余生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好像在这一刻死去,又在下一秒醒过来。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在对他说,如果你成绩不好,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输掉比赛,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你不听话,就没有人喜欢你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就算你不完美,我也想亲吻你的伤痕。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半晌,声音低哑,仿佛咳珠唾玉,每个字都咬得艰难:

“我也是。”

“喜欢你……”

“最喜欢你。”

比你喜欢我,早很多很多。

沈稚子非常动容。

然后她说:“行吧,那你把手伸好。”

靳余生一愣:“……干吗。”

“报仇。”她语调轻松,开始捋袖子,“上一次体检,你打我那一下,我要还回来。”

靳余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件事。

“……已经很久了。”

她真的非常记仇。

沈稚子笑眯眯,从包里抽出一个小笔袋。

他猜测,她是要抽钢尺。

“知道你怕疼,我轻点儿打。”

靳余生莫可奈何地沉默两秒,移开视线,认输一般地伸出手。

他皮肤很白,手背上交织着淡蓝色毛细血管。

她兴奋地接过来,捧进手中。

靳余生由着她搓手,若有所思,想。

以后,他一定管不住她……

他可能会被家暴。

下一秒,毫无防备地,手背一软,温热的气息一触即离。

他猛地睁大眼。

脑子里轰然一声,天塌地陷。

白色的灯光下,沈稚子看看他手背上的唇印,满意地擦擦唇角的口红,“盖完章——”

靳余生不敢动,屏住呼吸。

天长地久,好像就这一个瞬间。

她心满意足,像只抖着胡子得意洋洋的小猫:“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靳余生同学今天的日记:

我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

可是,一旦爱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爱她。

——摘抄,狄更斯《远大前程》

===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出自林夕的歌词。

第一时间更新《别老惦记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