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瑾到雪山下的那家人家去进货,她进到了一批图案奇特的印花布。白色的花朵是螺旋形的,六瑾一见到那图案就想起了樱的头发,心中不由得有点伤感。她从那家人家走出来时,天已经下雪了。她的吉普车停在大路边,她穿过一片菜地往那里去,工人用手推车推着布匹也往那里走。忽然,她听到山上传来大型动物的叫声——凄厉,凶残。她一时害怕得走不动了。那位工人焦急地喊:

“您快走啊!那是雪豹,离我们远着呢!”

她在大腿上揪了一把,那腿竟不像自己的了。直到司机从车内探出身朝她挥手,她才清醒过来,这时雪豹的叫声已经停止了。她看着面前的雪山,觉得这座山在雪天里已经完全变了样,但仍然是那么的高傲和无动于衷。在山脚的周边,那些高层建筑如同伸长了脖子朝它探望的小丑。六瑾想,雪豹一定是在岩洞里头。这户人家,这条菜地间的小路同她有种说不清的缘分,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啊。如今还织土布又从事印染的家庭已经不多了,为什么他们一直不改初衷呢?刚才她去取布的时候主人没有出来,是他女儿接待的她,女儿说父亲上山去了。当时六瑾就愣了一下。现在六瑾记起这事,将雪山,雪山下的这家人家,还有自己同此地这么多年来的关系联系起来一想,一幅新的画面就出现在脑子里了。那画面有点阴沉,但决不是没有意义。她钻进车里之前最后还打量了一眼雪山,山的身影在越来越密集的雪花背后显得模糊了。

她回到市场时,店里出事了,老板被掉下的卷闸门砸伤了腿,正躺在后面房里呢。六瑾劝他去医院,他不肯,反复摇头,六瑾叹着气离开时,老板叫住了她,向她详细打听这一路上的情况。六瑾忍不住说起了雪豹,不但说到了雪豹的叫声,还说起了那些岩洞,岩洞中的寂寞长夜,洞口可以看到的那一轮明月。老板微闭着双眼,满脸陶醉的表情。

“六瑾如今真是很了不起了啊,那雪豹,不就是为我们而叫吗?”

他挥手让六瑾离开,他要一个人单独享受某种回忆。

看见母亲的来信摆在桌子上,六瑾一直悬着的心才渐渐回归了原处。她心底升起对父母的感激之情。

母亲说,她和爹爹还在农场,每日里挖战壕。繁重的体力劳动令他们“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们将那只龟也带到了农场。白天里,龟在野外到处走,夜里它就回到宿舍了。它的身体迅速地长大,二老看了简直心花怒放。

你爹爹说,就是挖一辈子战壕也心甘情愿。看看我们周围这些志愿者,我们就有了信心。我和你爹在战壕里伸一伸腰,看到雾中的那面红旗,听到附近树林里鸟儿凄苦的叫声,这时你爹就说:“真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啊!”我们这些自愿者都很沉默,因为在沉默中我们的心境会变得无比的开阔。

六瑾,你给葡萄施肥了吗?在南边,在番市的郊外,人们正在出售黄澄澄的香蕉呢。你知道在花都,冬天都卖些什么样的花吗?我们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可是同我们的龟相比,还差得太远……

母亲的信写到这里突然就断了,仿佛是因为心情沉痛写不下去了一样。

六瑾看信之际,阿依已经悄悄地进了屋,坐在门边了。

“我也是刚从市场回来,你没有看见我吧。你刚进货回来的样子让我很担心,现在你显得好多了。啊,那种印花布,真是美极了。我怎么也想不出那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雪天里容易胡思乱想。对吧?”

六瑾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告诉她关于雪豹的事。

“它也许处在最后关头吧。”阿依说,瞪大了那双乌黑的美目。

她俩一块站在窗前看雪。六瑾看着看着,就感到雪花也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旋涡,同印花布上的花纹很相像。阿依扯了扯六瑾的衣袖,说:

“你听,到处都在说话。六瑾,你这里真热闹啊。”

两人相视一笑,沉浸在幸福的情绪之中。

“你的小朋友呢?”阿依问她。

“他还在那个离太阳很近的地方,不过我觉得他不时回到我这里。阿依,你哥哥又来过吗?他在雪天里干什么?”

“我哥哥现在正在城里荡来荡去呢。我上午还看见他在广场上的雪地里扑腾,把自己的身体印在雪地上呢。他心里,和我想着同样的事。”

她俩一齐来到院子里,阿依突然将六瑾往下一扯,她们就一道扑倒在地上了。她们的脸颊贴着雪,一动不动地静听。她们什么都没听到,又仿佛什么都听到了。阿依觉得小石城的生活在沸腾,这正是她最喜欢的。六瑾呢,从侧面瞟见阿依的红裙子,立刻就想起了母亲信上所说的那面红旗。伏在雪地上,六瑾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提及的那面红旗的召唤力。

好久好久,快要冻僵了,她们才爬起来。一个小黑点在雪地里跳,然后跳上了台阶,是一只袖珍型的张飞鸟。也许是因为没有鸟食,它的身体就缩小了。六瑾跑进房里去拿了鸟食撒在地上,张飞鸟开始啄食。鸟儿虽然身体特别小,羽毛还是光滑闪亮的,并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六瑾判断它可能是住在房子底下的通风层里头。

阿依显得很激动,口里不断地说:“我就是这只鸟,我就是这只鸟嘛。”

鸟儿吃完食就飞走了,她们目送它消失在雪花纷飞的空中。

她们换下湿衣服到厨房去做饭。六瑾打量着穿着自己的衣服的阿依,恍然间竟看见另一个自己正朝自己转过身来,她吓得脸都白了。

“六瑾不要紧张,是我搞恶作剧,我在模仿你的表情呢。”

六瑾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外面响起。她脑子里乱哄哄的。

一直到阿依将饭菜端上桌,她才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六瑾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回事呢,我弄混了。我看见这是阿依,可又是我自己。”

阿依吃羊排骨的样子很像小兽,六瑾又一次看呆了。

“小石城和山里,本来就有暗道相通的。”阿依满不在乎地说,“先前我在马路对面,看见那些小兽从你院里走出来,我心里便认定,你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早就想过来,只是你院子里的氛围太严峻了。我有点不适应呢。”

夜里,阿依提出要在六瑾父母的房里休息,六瑾就替她在这间屋里铺床。这间房本来是她父母同眠的地方,后来爹爹严重失眠,就搬到旁边的书房里去睡了。阿依一躺下就关了灯,她嘱咐六瑾,要她早点睡。

六瑾回到自己房里时,鹦鹉老在含含糊糊地抱怨,六瑾听不清它在说什么。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六瑾站在窗前,看见院门口被路灯照亮的那一块,雪片纷纷落下,那些雪片发出微弱的蓝色的光。她觉得此刻,周围环境里头隐含了某种暗示。然后她便记起了阿依正睡在隔壁房里,于是心中又一次幸福的浪潮涌动。大雪一直落到了她的心田里,将那些阴影都掩盖了,她变得明快和自满自足起来。

她刚刚有一点睡意,打算上床,阿依就进来了。阿依浑身发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六瑾的手臂才站稳了。她告诉六瑾说,她死去的母亲在那边房里说话。

“她占着位子不肯让出来。啊,六瑾!难道启明老伯已经死了吗?!”

“当然不会,阿依!他身体那么结实,他那么爱你!”

“我小的时候,他将我从家里偷走过一次。我们呆在树林子里,后来下雨了,我们在林子里跑呀跑的。后来我一直记着那事,那就是幸福啊。”

六瑾听见阿依在哭,她为什么这么绝望?六瑾问阿依,最后一次见到启明老伯是在哪里?阿依说是在市场门口,他在跑,动作不灵便,他朝她挥挥手就消失在人群里头了。

后来她俩坐到了六瑾的床上,阿依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同启明老伯之间的故事。随着她的讲述,六瑾脑子里的一些记忆复活了。她越来越觉得,阿依的那段情缘就是她自己的一段情缘。她不是也爱启明老伯吗?她不是同他似曾相识吗?这些年里头,她怎么将启明老伯忘了个干干净净呢?或许她将他忘记的这段时间里,阿依一直帮她记着他?她不是明明从阿依脸上看见了自己吗?

黎明时,有水珠落到她们两人的脸上。

“阿依阿依,你在梦见‘奇趣’旅馆吗?”六瑾激动得大声喊了出来。

“这扇门坏了,他被卡住了啊。”

阿依的声音又细又弱,仿佛从远方飘来。六瑾看见她还没醒。

雪已经停了,四下里安静得近乎死寂,欢快的情绪又在六瑾的内心升腾。啊,如果阿依也像她这么快乐有多好!她低头打量台阶下的那些雪花,又一次看见了曾令她头晕的那些旋涡。那么多,那么深的旋涡,好像要将她吸进去!她掉开目光看天,天上灰灰的,也有一个一个的旋涡。六瑾清清楚楚地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生出来,是那种最能让她兴奋的东西。她轻轻地呼唤着:

“樱,樱——樱——樱……”

她闭上眼,想象着木叶县的风景。非洲鼓的声音响起来了,先是远远地,后来竟然到达了院子的外面。六瑾回转身,朝着阿依一笑。

“我看见他了,我同他相遇了,但没有说话。今后,我们只能在那种地方见面,这事我已经想通了。”

阿依说话时脸上的表情轻松了好多,六瑾为她感到高兴。

“你看,那是什么?”阿依指着雪地说。

六瑾看见先前见到的旋涡都在动,有一个小黑点正从一个旋涡里涌出来。啊,是一只张飞鸟!它扑棱一声就摆脱吸力飞出来了,它绕着院子飞了一个圈,停在榆树上的那个旧窝里,那个窝里住过各式各样的鸟。

“这是木叶县来的客人。”阿依又说。

“我也这样想,刚才我在唤一个人,是不是碰巧将鸟儿唤出来了?”

“六瑾在唤自己的爱人吧?”

“不,不是。啊,也可以说是,他那么美,像黑夜一样美,像动物一样美,又像一朵云。你想得出来吗?他坐在岩石上守夜的时候,遥远的西边,大地上鼓声隆隆。”

雪又开始落了,六瑾同阿依开始讨论设计院的问题。她们两人都明确地认为自己是设计院的孩子,虽然一个住在院里,一个住在院外。那么,这个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小石城一半以上土地的设计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呢?六瑾回忆着,她想抓住老院长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感到力不从心,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她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感受传达给阿依。可她又不能不说,她要是不说的话,设计院就更不清晰,更虚幻了。阿依同情地倾听着,不时小声地补充一两句话。当然,她听懂了。最后,两人都沉默了,也都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音。阿依有点犹豫地说:

“清晨的时候,我从羊的眼睛里面可以看到设计院的活动。还有,我妈妈临终前的瞳孔里头。”

六瑾的思路一下子变得开阔了,她说:

“你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你,还有我……前赴后继!对不对?”

“对!对!还有张飞鸟!”鹦鹉说。

张飞鸟落在窗台上,一共三只,都是那种袖珍型的,身上有点湿。六瑾想,它们大概全是从旋涡里头挣脱出来的。它们就是樱的精魂。一瞬间,她对樱的思念变得无比强烈了。

“我们只爱设计院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阿依说。

“可我,直到最近才慢慢清楚了。我不如阿依那么纯粹,有什么东西总是蒙着我的眼,也可以说我从前视而不见。我真羞愧。”

阿依离开了好久,六瑾还在想樱的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就住在这个父辈男子的身体里。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当初父母为什么要离开了。她记忆中的一些隔离箱现在正在融会,障碍正在消失。她眼前出现了金黄圆月下的荒岗,但那已经不是荒岗。而是长满了郁金香的花园。

六瑾打着伞,踏着雪来到外面,她向宋废原的烤羊肉店走去。

她老远就看到店子又扩大了,生意兴隆。她推门进去,里头热气腾腾的,人的脸全都模模糊糊。她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宋废原的儿子小宋立刻过来了。就好像她刚一进门就被他注意上了一样。

“六瑾姐姐,你很少在雪天里出门吧?”他说。

“嗯,你这里很好,雪天里就更觉得你这里好了。屋里怎么这么多水蒸气啊?谁都看不清了。”

“我用三只大铁锅煮水,将店里弄成了这种样子。大家的反映都很好。”他说,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别人看清自己的脸。”

六瑾夸奖他的办法,说他的生意做得好,超过了父亲。

“啊,我不过是为你们这些心里痛苦的人做点小事罢了,我哪里能同父亲比!不瞒你说,我父亲是我的精神导师,他现在离家了,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切。你光要一碗面吗?”

六瑾慢慢地吃着,这些在蒸汽中浮动的人脸给她一种很新鲜又很飘逸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令自己吃惊的话:“这就像在非洲。”

“这就是非洲。”有人回答她。

说话的是老石,却原来老石就坐在右边的桌子旁。他并没打算过来,就在那里同她说话,他显得很放松。

“六瑾,我每天都来这里呢。这个小宋,很有创意。”

“废原不回来了吗?”她问。

“不回来了。他要过一种更有勇气的生活。六瑾,你常来这里吧,这样我就可以不时见到你了。在这里真好,一点都不用害羞。你会来吗?”

“好。”

小吃店里有一些狗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的,六瑾以前也看见过它们,这些狗的眼神同阿依的羊的眼神一样,悲哀得让人心凉。现在它们隐身在水气中,像一些心事沉重的动物,轻轻地哭着。六瑾想,它们一定是想念老家了。

六瑾走出店子去买面粉时,看见两条大狗跟出来了。她买了面粉回家,它们还是跟着她。但是六瑾到家之后,它俩就呆在院门口不进去了。六瑾起先也没在意,只顾忙家务。当她坐在厨房里小憩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母亲同父亲之间的对话。

“那花园,怎么在狗的眼睛里?”母亲问道。

“狗是历史的记录者啊。”爹爹说。

六瑾连忙起身跑到院子里。那两条大狗看样子站了一段时间了,身上落了一些雪花。它们看见六瑾过来了,就一齐发出奇异的哀号跑掉了。六瑾感到自己又犯下了疏忽的错误,以前多次有过这种情况。她重新坐下来,竭力搜索关于那个花园的记忆。好多年里头,她总听到这个人或那个人用隐晦的语气提起某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热带花园。从来没有人向她明确地解释过。如果羊肉小吃店里没有蒸汽,她是否就能从狗的眼里看到花园?这个小宋,还有老石,他们在精心掩盖的那种事。正是她永远会疏忽掉的那些事。她又回想起她买面粉时,在她后面排队的中年妇女对某个人说:“这种雪天,园丁老人的日子一定难过……”她听到了这种议论却没有去细想,她总是如此。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接近那个传说中的事物了。也许,狗叫是因为某个老人的生命垂危吧。六瑾的好心情开始转化了——雪花并不能掩盖那些可怕的沟沟壑壑。

六瑾走进卧室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奇怪的事,那只鹦鹉反复地、有点疯狂地复述着樱说过的一句话:

“您不要以为他们是观察您,不,不是,您不要以为他们……”

六瑾将鸟笼取下来,挂到了大门口。

她走进那间书房,拉开柜门,弯下腰去拿父亲的那个像框。像框拿出来后,她看见有五只细小的壁虎的遗骸粘在玻璃上,而玻璃下面父亲的那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歪了。六瑾想,爹爹怎么会在临走时照一张这么大的照片,还用镜框框起来?再仔细看看,又觉得这个人并不像爹爹,倒像他的一个什么亲戚。

她找来了起子和小铲子,将那些小壁虎完整地弄下来。她忙忙碌碌地弄了好久,发现那些小东西居然同玻璃连成一体了。其中有两只被她弄得粉碎,那玻璃凹下去,印出它们的身形。六瑾绝望了。玻璃下面爹爹的照片根本看不清了,但她又不愿意将玻璃和壁虎一块扔掉。六瑾用抺布抺干净玻璃,心里怀着对自己的恼怒,将像框包起来重新收好。她开始想象六只小壁虎在这个像框上处于弥留之际的情形。在那个时刻,爹爹的样子会不会发生变化呢?从前,当爹爹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的时候,那些老壁虎一定同他有过频繁的交流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她一气毁坏了两只壁虎的遗骸!然而即使是现在,看见五只壁虎粘在爹爹的像框上,她仍然会感到毛骨悚然。

孟鱼老爹的妻子,也就是“夫人”,冒着大雪过来了。她在台阶上抖掉身上的雪。

“六瑾看见我们的母羊了吗?是昨天走失的。这几天老有失窃的事。”

“夫人”全身穿黑,像一个阴魂。她站在外面不进来。

“我没有看到。这种事以前很少发生吧?”

“从来没有过。末日要来临了,我为阿依担心啊。”

她转身离开之际严肃地看了六瑾两眼,看得六瑾胆战心惊。她刚出院门,马路对面的小屋里就响起了阿依凄厉的歌声,六瑾听得几乎要落泪了。一直到阿依唱完那首歌,六瑾的身体还在发抖。

六瑾一边做饭一边想那些更模糊的事情,她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刚才,从阿依的歌声中,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她内心的狂暴。难怪“夫人”要为她担心!阿依当然只能是无望的,谁能追得上启明老伯这个过去时代的幽灵?

六瑾先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老在喊她的名字。她答应了又答应,都不耐烦了,可那人还在喊,而且还责骂她,说她装聋作哑。六瑾一愤怒就醒来了,看看闹钟,才半夜1点钟呢。她开了灯,到客厅去喝水。她走到客厅便看见启明老伯的背影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观察空中的雪花。

“马车在院门外等着,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里啊?”

“你又忘了,当然是去雪山啊。”

“那,我得换衣服。”

她出来时穿上了棉衣和外套,还有那双毛靴子。启明打量着她说:

“六瑾的这副打扮就像是要去战死沙场一样。”

居然是一辆专门坐人的轿式马车。他俩先后钻了进去,坐好。车厢里头并不那么舒服,椅子很硬,四面透风。六瑾很庆幸自己穿得很厚,但是她发觉启明老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也没戴帽子。车子一开动,风就吹在脸上,很疼。六瑾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想,脸上麻木了就不会疼了。过了好一会,脸上终于麻木了,感觉不到疼了。她靠在老伯宽阔的肩头,老伯轻轻地搂着她,六瑾的嘴因为麻木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启明在欣喜地说话:

“就是死,也是那么的快乐!”

车子走得很快,道路变得崎岖了,两个人都坐不稳,一下子被撞到这边,一下子被撞到那边。六瑾想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挣扎着,熬着。

仿佛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可是天还没亮,反倒更黑了。

忽然,车停下来了,车夫站在雪地里破口大骂,像是骂天气,又好像是骂他们这两个乘客。六瑾感到车夫的话十分晦涩。骂着骂着,车夫扔下他们和马车自己走掉了。这时启明才说:“我们已经到了。”

从马车里出来,六瑾看见那两匹黑马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中,很像雕塑。她在心里叹道:“多么镇静啊。”天色灰暗,前面的那座山好像要隐身似的,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六瑾问启明要多久才能走到雪山下,启明回答说:

“这取决于你脚下的路。”

六瑾睁大了眼仔细看。这是什么样的路?实际上没有路,他们置身于稀稀拉拉的小树林。启明说,雪山总是发脾气,动不动就同人拉开距离。比如现在,他们已经在山脚下绕着它走,它却偏不现身。

“那么,我们这是去哪里呢?”六瑾问。

“去看望一个临终的老人。”

后来他俩进了那栋木屋,这时天已经亮了。木屋里头也是到处透风,屋角上睡着老人。老人隔一会儿就大声呻吟一句:

“我真难受啊!”

起先六瑾看不清屋里的情况,感觉很恐怖。后来她鼓起勇气凑近老人,竟然发现那张脸精神抖擞。这是个童颜鹤发的漂亮老人,双眼很清澈,样子也很健康,根本不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他是真的很难受吗?也许他有把握战胜生理上的难受,所以才显得这么健康?

六瑾突然发觉启明老伯不见了,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这个垂死的老人。而他,正伸出一根食指朝自己打手势,要自己更靠近他。六瑾握住了他的右手,那手又硬又冷,还很有力,哪像个要死的人。会不会是恶作剧?可是启明老伯决不是那种搞恶作剧的人啊。

“外面在下雪吗,姑娘?”他说这话时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是啊,老爹。”

“真的在下雪吗?”

“真的。到处白茫茫的。”

“我可要死了,我里面那些坑坑洞洞填不平了。我真难受啊!”

他又呻吟起来了。六瑾踱到门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因为山就在她眼前,那条被雪覆盖的山路上有很多兽的脚印。种种往事涌上了六瑾的心头,她一冲动就想抬脚往山里走。可是她不能将临终的老人丢下不管啊。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传来的对话。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又生出来。这山里啊……”

“我们什么都不怕。”

说话的是启明老伯和阿依的哥哥,他俩正从山路上走过来。阿依的哥哥板着脸朝六瑾点了点头,就到厨房里去了。六瑾心里明白了这是阿依的家。启明老伯弯下身,对床上的老人耳语了几句。病人居然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马上轻松了。六瑾看见里面墙上有一扇门,她想那大概是阿依的房间。她走过去推开那门,可是里头黑洞洞的。

“你进去嘛。”启明老伯说。

六瑾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跌坐在一张小床上面,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是阿依,阿依小的时候最爱哭,完全不像山里的孩子。”启明又说话了。

“听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这屋里充满了记忆。难道是阿依要启明老伯带我来她家的吗?她爹爹快死了她也不回来!”

“是啊,是她要我带你来的,你感觉如何?”

“她已经不哭了。她就在这屋里,对吗?哈,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这里!”

六瑾在床上摸到一只婴儿的小手,那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食指,给了她异常强烈的感觉。她哽咽着喊道:“阿依——”

这时在外面房里,阿依的爹爹又在大声呻吟:“我真难受啊!”

阿依的房里有动物皮毛的气味,这气味令六瑾想起蕊。多么相似的气味啊,阿依和蕊也许是兄妹?婴儿的小手也在黑暗里发出微光,正如同从前蕊的手。六瑾感到启明老伯什么都看见了,他正站在门边观察她呢。奇怪,前面房里四处透风,阿依的这间房却很温暖。六瑾出汗了,她脱掉外套,站在房间中央。她想,该有什么事会发生吧。她在等待。

没多久就从厨房里传来了歌声,是阿依的哥哥在那里唱。六瑾听不懂他唱些什么,她感觉好像是一个人骑在战马上正准备跳岩。六瑾从阿依的小房间出来,看见启明老伯在窗前观望,阿依的爹爹则在说着谵语。

歌声越来越激越了,六瑾和启明老伯都看见了那两只雪豹,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它们就蹲在山脚的雪地里。

“那是哥哥的豹吧?”六瑾小声问道。

“是的。”启明回答。“你瞧,又来了。”

六瑾果然看见又下来了两只。新来的两只立在另一边,四只豹对望着。厨房里阿依的哥哥唱完了。六瑾感觉他已经跳下去了,正从半空往下面坠落。

“哥哥永远也不会搬到城里去,对吧?”

“当然不会,你看这位老爹多么幸福。”

“我明白了。到处都有那种花园。雪天真好。”

六瑾和启明坐在马车里走了很远,还可以听得到阿依哥哥的歌声,他又开始了新一轮激情的歌唱。六瑾深深地为他所打动,倾听之际,一些疙疙瘩瘩都在心底消失了,六月的太阳光在她心田里跳跃。她由衷地说:

“谢谢,启明老伯。”

“六瑾,我修好了你的玩具鸭,你要带它到小河里去吗?”

“启明老伯啊!”

她伏在老人的肩头,泣不成声。她感到灌进车厢里面的风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春风,雪豹英武的身影在树丛里闪过。

他们在六瑾的院门口分手。启明没有下车,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

“把那些小鸡小鸭都还给你……”

那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雪地里了。

雪停了。她听到院里有小动物的持续叫声,有点像蝉,又有点像鸟,是从井口那里发出的。六瑾走到那一堆水泥所在的地方,却又并没有发现那种声音的源头。邮差在院门那里叫她,说:

“你有木叶县来的信呢!”

六瑾接过信站在那里发呆。真怪,这种轻飘飘的薄纸信封,又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见过呢。仔细看几眼,便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狼的图案。啊,真的有个木叶县,地图上怎么从来没出现过呢?“木叶县中水街4号麻寄”。一个姓麻的人给她写来的信,字迹很普通。

她仔细拆开信,掏出里头那张纸。纸的两面都印着淡绿色的树叶图案,很美,有种熟悉感。为什么没有文字?

“你没有想他的时候,他就来了!”鹦鹉说。

难道是蕊写来的信?那只张飞鸟站在房子底部的风洞那里,突然发出了蝉的叫声。啊,一只鸟儿竟然可以一口气连续叫这么久!它的身体只有普通张飞鸟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羽毛又黑又亮。这么小的张飞鸟,它的叫声更是不像鸟叫,也许这就是入侵到生活中来的异物吧。它终于叫累了,就退到风洞里头去了。

六瑾走进厨房时,饭菜摆在桌子上,看来阿依来过了,阿依多么贴心,多么令人舒适。六瑾感动得又想流泪,近来她常这样。

天黑下来时,她将那封信放在窗台上,她看到了淡绿色的微光。她对自己说,“那就是蕊的手。有那么多的人惦念着我呢”。

她坐在窗前,又一次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响。爹爹和妈妈那奋进的身影浮上了她的脑际,想到他们到了晚年还能汇合到火热的集体生活中去,六瑾心中对他们生出由衷的钦佩。

她一直坐到夜深。后来她就什么都不想了,任凭感官被窗外凉丝丝的夜气抚摸着,大脑一瞬一瞬地变得通明透亮。

老板躺在藤椅上,将腿架起来。他的腿还是不能动,可他看上去并不痛苦。

“螺旋花纹的那几匹布一上柜就卖完了。”六瑾对他说。

“六瑾啊,”老板叹了口气,“你帮我做了多少年了?在这个市场里,我们这一对搭档啊,可说是,可说是……”他说不下去了。

老板一贯不动声色,六瑾很吃惊他居然这么激动。

“是啊,老板。我们站在这里,我们耳听八方,我们……啊,老板,我当初选择这个工作,就是为了倾听人群中传过来的那些声音啊。”

“六瑾真精明啊。”

老板弯下身去想到藤椅下找什么,但是他够不着。六瑾问他找什么,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龟。”他还说那小东西来无影去无踪。

六瑾的顾客们有点奇怪,买布的时候都垂着眼不看她,就好像在为什么事发窘一样。六瑾暗自思忖:莫非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她走到后面房里去照墙上那面镜子。她在自己的额头上看见了那只壁虎,那么细小的壁虎残骸,而且是透明的。她用手巾去擦,擦了几下都擦不掉,她慌张起来了。当她不照镜子时,用手向那个部位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一照镜子,就赫然见到那个小东西嵌在额头正中,如同她戴的一个首饰。回想起爹爹镜框上的那些壁虎,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六瑾啊,有的事不要太往心里去,任其自然。”

听了老板这句话,六瑾就镇静下来了,她转身回到了柜台上。

“雪天里,视野真开阔。”她对那位老女人说。

老女人收好布,点着头回应她说:

“我啊,就喜欢来你这里买布。这种布是雪山里头制出来的嘛。”

六瑾注意到市场的角上有人群在聚集,与此同时,蝉鸣响彻整个大厅,就好像不是雪天,而是夏天一样。

一群姑娘来到她的柜台前,她们抚摸着布匹,轻声地说话。六瑾扫了她们一眼就愣住了,四个皮肤白晰的姑娘脸颊上都嵌着小银环蛇的标本,仿佛那毒蛇是从肉里头长出来的一样。她颤声问道:

“你们,买布吗?”

“我们来找那种印着竹叶的土布。我们脸上的小蛇名叫‘竹叶青’。”高个子的女孩很坦然地说。

六瑾凝视着这群俊俏的姑娘们的背影,在心里感叹道:“世事在发生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忽然,樱出现了,他的个子那么高,脸上那么黑,老远一眼就可以看见。但是他却没有过来,他在伸长了脖子找什么东西。六瑾想,他要找的东西难道会在市场里头吗?这时老板在后面大声说话,六瑾连忙跑过去。

“那位英武的男子来了吗?”老板问。

“您是说樱吗?他到了市场。”

“昨天傍晚,我从这扇窗看出去就看到了他。他的样子很像我们的祖先,她在那口井边打水。”老板回忆道,“他真黑啊。”

六瑾觉得老板不是在回忆昨天的事,倒像在回忆久远的过去的事。

老板将后门全部打开了,扶着竹椅面对漫天大雪,六瑾看见他脸上光彩照人,她以前可没有发现他是这么英俊的一位男子啊。

那一天六瑾下班后没有回家,因为她在路上遇见了“夫人”,“夫人”告诉她说阿依失踪两天了,现在她、孟鱼,还有启明和阿依的哥哥都在找她。六瑾听了心里非常害怕。雪很大,没被人踩过的地方有一尺多深了。六瑾记起了白塔,她和阿依去过一次那里。

白塔在公园里,六瑾走进公园时,感到迈步很艰难,雪太深了。她站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知所措。这时她便看见了雪地上的人形,那些人形一溜排过去,大约有十来个。六瑾的心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她顺着人形找过去,她想,这就是阿依,她在这里扑腾,企图从地面上消失。她站在最后一个人形上,看到前面再没有任何痕迹了。那么,一定有裂缝,裂缝在哪里呢?她转身往回走,出了公园,来到大街上。“夫人”的呼唤传到她的耳中:“阿依——阿依……”她伸手往脸上一摸,摸到一些冰碴,看来她被冻出了眼泪。

没有了阿依的大地依旧是这么妖娆,阴魂一样的人影在上面飘飘荡荡。六瑾毅然抬腿朝着那个豁口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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