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当那种凄艳的歌声又一次从马路对面的小屋里响起来时,六瑾走出院子,来到了马路中间。夜是多么沉着,多么空旷!她想听得更清楚一点时,歌声却又停止了。灯光下,沙棘树的叶片间像藏着一些大猫脸似的。六瑾一走近,那些脸就消失了,一离开,又显出来。表情一律像哭春。六瑾朝左边望过去,看见小屋的灯黑了,一个身影立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六瑾心中一紧,立刻朝那边走去。

“他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那类老人。夏天傍晚你去河里洗澡,可能就见过这种人,他们孤零零地站在河里。”红衣女郎这样回答六瑾的问题。

“阿依,我想问你,这个人同你家长辈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是我妈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啊。当然在现实中,我妈是不爱他的。你瞧,世事有多么奇怪啊,我就是在妈妈去世后,才随这个启明老伯到城里来的。”

“启明老伯!?我小的时候……现在我一点也认不出他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真可爱,对吧?”

阿依凑近六瑾,握住了她的手,六瑾感到她的手硬硬的,有茧子。有一只羊在她们身后的院子里叫了起来,屋里的灯亮了,孟鱼老爹在咳嗽。阿依轻轻地招呼六瑾同她一块蹲下来。她附在她耳边说:“我们很像两姐妹。”六瑾听了这句话心里热乎乎的。六瑾也想向她说点热情的话,可又怕那些羊听到了会叫起来,就忍住没说。此刻六瑾深深地感到,星空下的小石城远非寂静,人间的欲望在怎样地沸腾啊,就连那些羊也是欲望的化身。

孟鱼老爹在门口喊了一声,并不是喊阿依,可是阿依跳起来就跑进去了。

六瑾立在原地,有点疑心刚才的事是一场梦。为什么启明老伯要让阿依呆在孟鱼老爹家呢?难道这个羊贩子的家对于阿依这样的美女是最合适的吗?六瑾记得从前,总是在清晨,她看见老头赶着大群的羊回到家里。在金色的朝霞里,老头和羊都显得十分亢奋,六瑾背着书包站在路边,简直看呆了。傍晚放学回来时,六瑾就去对面院子外面偷窥那些羊,于是她发现所有的羊都换上了悲哀的表情。

六瑾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看见那盏灯很快灭了。羊儿轻轻地叫着,仿佛是抱怨,又仿佛是惬意。“羊啊羊。”六瑾在心里说。

她顺着马路往前走,设想着多年以前,她的父母从火车站来到这条路上时的情景。这条六车道的宽马路决定了小城的格局。从一开始这条路就在这里,居民商店区则分布在路的两旁。后来城市发展了,路就向东西两个方向延长,再延长。在东边,现在已经修到雪山那边去了。为什么不修第二条,第三条路?为什么不修几条南北向的路来同这条路交叉?六瑾想不通。凡来此地的客人都对这条马路的长度感到惊讶,他们说:“就像通到天边去了似的。”她在路当中停下来倾听,听见什么地方有婴儿在哭,一会儿像在屋子里面哭,一会儿又像在野外哭,但又并不是两个婴儿。婴儿的哭声止住时,就有男声在高歌。但这些声音都很不真实,六瑾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幻觉。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呢?

六瑾回到自家院门口时,又听到对面传来羊叫,这一次似乎是纯粹的惬意的叫了。一只先叫,有很多只应和,那屋里的灯亮了又黑了。爹爹和妈妈已经离开多久了?五年还是十年?她感到没法确定。那时的马路,在半夜也像这样空阒吗?会不会满地跑着小动物?挂在客厅里的爹爹的像片早就被她取掉了,因为她忽然觉得不妥当,觉得挂出他的大照片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而他还活得好好的。六瑾知道父母是一去不复返了,可她还是愿意想象他们现在的生活,那就如同一种安慰。也许是由于双方都怀着这种意愿,才有了那些古里八怪的通信。每一次,邮递员都将厚厚的一封信“啪”地一声扔到她的桌子上,每次六瑾都有意外的感觉。她将那信封闻了又闻,一点烟的味道都没有。信纸总是同一种,灰色带点淡黄,可为什么角上印着一个小人呢?少年举着双剑做出招架的姿态,不知谁要杀他。没有挂任何画的、光秃秃的墙反而显得自然一些。

六瑾在黎明前睡着了。入睡前她努力地想那座烟城,还有城里那座铁索斜拉桥。她想不出爹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她很悲哀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还是想不出。笼子里的虎皮鹦鹉说话了:

“不是十年,是五年。”

这话在黑暗中听起来很阴森,今天她说过这句话吗?鸟儿是前几天在市场买的,鸟贩子说,她买了这只鸟儿回去就会“发财”。那个头发曲卷的家伙还将鸟笼打开,让鸟儿飞出来之后,又落到她的肩头,它的爪子抓进她的肉里面去了,她几乎掉泪。这是一只很凶的鸟儿。六瑾将它挂在客厅的窗前,她还一直没听见它说过话呢。是因为家里的小动物日益减少,她才买了它吗?先前这院子里是多么活跃啊。如果是10年,她自己就应该有40岁了。鸟儿说得对,不是10年,而是5年!看看阿依就可以确定这事了,她那么青春勃发,离衰败还远得很嘛。前两天她去进货,进到一种很特殊的印花土布,雪白的底子上印着黑色的环,看一眼就头晕。据说那种布还很受欢迎呢。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看了那匹布就觉得面熟,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见过后又忘了。想到才过去5年,想到今后还有好多年,六瑾又感到安慰。再说她的父母还在,还好好的嘛。她就在这种安慰感中进入了梦乡。

在大街的对面,阿依并没有睡。她又溜到了羊群中,蹲在它们里头。这些羊明天就要被赶到市场去,阿依想陪它们。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她都很兴奋。

她进城这件事有点怪,她家里并没有发生过任何讨论,就好像是在沉默中酝酿着让她离家的计划——他们愿意她去过另外的一种生活,而不是山居者的生活。刚才六瑾问起启明老伯,阿依的精神就有点恍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往往容不了她多想,发生了就发生了,总是这样。只有过后才会去想。

她稍稍抬起头,便看到老女人的房里有微弱的光,那是孟鱼老爹的妻子。她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很怪。表面看,老女人似乎是个尖酸的人,阿依却知道她是真的关怀着她的生活。所以她对六瑾这样说:“老妈妈就像在演戏给每个人看。”当时六瑾听了这句话就愣住了。阿依看到她那副心事很重的表情,更加感到与这个女子情同手足。在从前,她还没有来到城里时,六瑾就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吗?在阿依的眼里,很多人到了夜里身后就会出现重影,有的人站在那里像是一队人。而六瑾就是六瑾,清清楚楚,没有任何虚的东西。尽管这样,六瑾仍然让她捉摸不透。或许她是真正的“虚的东西”。阿依感到旁边的几只羊同她挨紧了,它们坦白地看着她,也可能不是看着她,是看着她里面的什么东西。“这样的夜晚应该有些什么东西在生出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心里想雪豹下山这种事,她也在“雪山旅馆”见过笼子里头的那只豹。她觉得要是将小石城的名称改成“雪豹之城”也是很贴切的。对,就应该有两个名字——小石城和“雪豹之城”,一个是外面的名字,一个是里面的名字。启明老伯也是一个到了夜里没有重影的人,他和她自己都属于“里面”。

天亮了,阿依站起身来,看着前方的白塔。每次光线总是首先落到白塔上,那塔在朦胧中像一个巨人一样立在那里。这时马路上就有洒水车驶过来了。

“阿依,夜真长啊。我以为睡了好久,一看表,才一个多小时!”

六瑾打着哈欠过来了,她今天不上班。

“又一天了,六瑾。你听到了吗?”

六瑾也听到了,是有一只鸟在白塔那里叫,一只大型鸟,但她们看不到鸟儿的身影。阿依说可以称它为“无名鸟”。阿依握住了六瑾的手,她俩并肩站在晨曦中,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六瑾想道,阿依这样的女子真有亲和力啊!要是自己有一个妹妹,会是她这个样子吗?

“阿依,你为什么老是打赤脚?”

“踩在泥土上心里踏实啊。六瑾,我怕看羊的眼神。”

“我明白,我也怕。我在被窝里头怕得发抖。”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了,但是他站在那里不动,他很高,像一棵树。阿依悄悄地说那是她哥哥,还说他不愿意同她讲话。“不知为什么,每次到了城里他就沉默。”

那位哥哥朝她俩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光线太弱,六瑾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样。阿依说她哥哥已经把她们看得清清楚楚了。“山里人的眼睛嘛。”六瑾很好奇,她想知道这个像树一样的男子的更多的情况,但是阿依什么都不说了。

六瑾离开时,阿依对她说是启明老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他,她到现在还在黑暗里摸爬呢。她说这话时,天已经大亮了,她俩看见眼前的白塔上果然有一只鸟,体形很大,但因为鸟也是白色的,所以看上去似有若无。它夜里的叫声像是在召唤什么,什么呢?六瑾怕孟鱼老爹他们看见自己,就赶快走,这时阿依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六瑾深感她身上有无穷的精力。

“山里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六瑾进了院门还在自言自语。她感到阿依和她哥哥这种人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也许他们有点接近蕊,但却是两个极端。想到蕊,六瑾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得热烈了。

阿依很喜欢城市的生活,可她还是有点寂寞。在这里,傍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口的榆树下面等,她觉得启明老伯也许会来看她。老妈妈,也就是孟鱼老爹的妻子总嘲笑她的这个举动。她讨厌启明老伯。有一回,她还用一根钢管去砸他,砸得他头上鲜血直流,然后他晕过去了。他一晕过去,老妈妈就走开了,留下阿依一个人在房里守着启明老伯。启明老伯醒来后,拍着阿依帮他包扎好的头部,说一点都不痛,还说他是假装晕过去,这样那老女人就会走开,他就可以和阿依单独呆在房里了。阿依看着他,期待他说点什么,她还起身去看门外,担心老妈妈躲在那里。然而老伯只是用淡淡的口气问了她一点情况,就告别了。

好长一段时间阿依都在想这个问题:启明老伯为什么会将她安顿在这个家庭里?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女儿,就给他们送来一个女儿吗?那一回,目睹老妈妈那么讨厌启明老伯,她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她想问她哥哥,可是她哥哥不愿说话,他说城市里的灰尘弄坏了他的嗓子。在这个家里,孟鱼老伯是最不爱说话的。她来这里不久就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静寂的世界,当然,羊是会叫的。日子一长,她就学会了辨别羊的叫声。后来她就唱母亲教给她的那些歌,没有人阻止她唱,她甚至觉得屋里的两老也在倾听呢。老妈妈对她说,唱一唱也是有好处的,只是不要过分,不要陷在那些没有出路的念头里面。

她终于等到了启明老伯。他来到榆树下,抬眼看了看星星,对她说:

“阿依,羊和人的区别在哪里啊?”

阿依的全身立刻颤抖起来了,她感到这个问题很可怕,她还感到老伯搭在她肩头上的那只手很重。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我总是看它们的眼睛,我觉得,它们能够比人先知道那种事,我觉得,它们把事情看得很透,它们……”

她还说了很多,她的语气急促,她不知道自己的话的意思了。说话时,她忽然想到了她那住在山里的沉默的父亲。也许她同孟鱼是一个家族的?她感到自己就要发现什么了。她要发现的那个东西离得很近很近,几乎一张口就可以说出来。当然,她还是说不出来。启明老伯走了好一会,她还陷在那个念头里出不来。有什么很轻的东西落在她的脚面上,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玉蝶,它正从她的脚面滑到地上,处于弥留之际。

“那边公园的花圃里,蝴蝶大批死亡。飞着飞着就落下来了。”

是六瑾过来了。六瑾的脸在晚霞的辉映里容光焕发,像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样。六瑾问她她父亲是不是汉族人,她说不清楚,因为父亲有时说自己是汉族,有时又说是瑶族、回族什么的。他还说“那种事已经搞不清了。既然你妈妈是维族,你也可以将我看成维族。”阿依也问过母亲,母亲说父亲是“山里的人”。母亲还解释说山里的人就是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工作的人,这种人都是来历不明的。

“啊,原来是这样!”

六瑾说这话时盯着阿依的脸看。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你不是一个真人。现在我明白了,你在孟鱼老爹家过得很好。”

她们挖了一个洞,将那只死了的玉蝶埋在了榆树下。这时老女人过来了。

“六瑾啊,你和老石的事吹了吗?”她大声问道。

“是的,吹了。不如说,根本没事。”六瑾羞愧地说。

“嗯,我也觉得没事。”她同意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六瑾感到这个老女人特别通情达理,她对自己看法的转变感到吃惊。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阿依说:

“老妈妈是这种人:你看着她,你以为她说的是这件事,可是不,她说的是另外一件重大的事。从前我不适应她说话的方式,现在适应了。”

“阿依是绝顶聪明的女孩子。”

“六瑾,我们到羊那里去吧。”

她俩一块蹲在羊群里时,六瑾心里便跃动着欲望了。六瑾无声地对自己说:“原来院子里酝酿的阴谋就是这种东西啊。”六瑾观察羊的眼睛,她觉得羊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她又抬头看天,她的视线落在最后的晚霞上,她对阿依说,她听到有小孩子们在唱歌,怎么回事呢?阿依回答说,她也在听呢,唱得真好啊,那些小孩大概正在途中吧。

“在去哪里的途中呢?听起来离得很远。”

“不清楚他们去哪里,天一黑他们就不唱了。你听,停止了吧。”

旁边的两只羊冷不防叫起来了,是那种令人心碎的哀声。六瑾看到阿依的脸上木无表情,就想,阿依一定早就习惯了。忽然,六瑾发现周围几只羊的腿全在发抖!原来是有一只巨大的鹰——有普通鹰的两三倍——飞过来了。它开始盘旋。

“这是什么鹰?”六瑾惊恐地问。

“不要紧的。这只鹰啊,有点像我爹爹。”

阿依说这话时满脸陶醉,像喝醉了酒一样。与此同时,那些羊抖得更厉害了,有一大部分都蹲下去了,恐怖的寂静弥漫开来。六瑾注意到孟鱼老爹拿着修鞋的工具从房中出来了,他对院子里的情景毫不在意,他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干他的工作。阿依对六瑾说他明天要远行,所以修鞋。

那只鹰终于直冲下来抓走了一只小羊,那个瞬间天刚好黑下来。虽然看不清,六瑾也感得到紧张的氛围立刻松驰下来了,所有蹲下的羊全站起来了。使六瑾感到不解的是,那只被抓走的小羊居然一声不吭。

“孟鱼老爹要去哪里啊?”

“不清楚,他从来不说的。六瑾,你明天还来吗?你不来我很寂寞呢。”

“明天不能来,要上班。你其实喜欢寂寞,对吗?”

“是啊。不过同你谈谈也很好啊。”

阿依点亮了马灯,六瑾又一次感到激情的涌动。在那边,孟鱼老爹正在黑暗中修鞋,他一锤一锤敲在鞋底上,那么沉着。被马灯照亮的那几只羊的眼里又出现了悲哀,那是它们的一贯表情。六瑾的心在颤抖,有那么强烈的东西在打动着她,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阿依……美啊。”这位山里的姑娘在她身上激起的热情远远地超越了自己从前对那些情人产生的感情。

六瑾在床上睡到半夜时惊醒了,她感觉到有人进了她的房。开灯一看,居然是阿依。阿依的头发有点凌乱,目光有点发直。她怀里抱着一只猫,那是六瑾的虎纹猫。六瑾坐起来时,看到墙上趴着久违了的壁虎,共有两只,而在阿依的脚下,两只张飞鸟在吃地板上的鸟食。

“你一来,它们就都进来了。阿依,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你瞧,你都忘了,是你让门开着的嘛。我从来没来过呢。你这里啊,就像一座古堡。我往院子里一站,你的猫和你的鸟就来了。它们很饥饿,是你将它们关了禁闭吧?哈,你的鸟在啄我的脚!它也要吃肉吗?”

阿依盘腿坐到了床上,两只小鸟儿急促地叫着出了房门。

六瑾问阿依孟鱼老爹回来了没有。

“没有。我看这事不要去管它了。”

“他不回来了?”

“大概是这样。他早就想走了。他给自己准备了好几双鞋。”

阿依在盯着那只壁虎看。壁虎粘在灯罩的边缘,像要掉下来,可又没掉,看上去很危险。猫儿在她怀里打着呼噜。六瑾听到院子里的花草中传出响动,也许是小动物在那里来来去去。

“有一个前辈老人进了你的院子。那个人,大家都以为他不在了,可是他惊人的长寿,他到你家来了。我从前也不相信这种事,后来亲眼见过,就相信了。”

“你是说启明老伯吗?”

“当然不是。是一个没有躯壳的人。从前在山里,我父亲告诉过我关于这种事。我是在你家里发现的,你这里像古堡,就连月亮也变了样。”

六瑾同阿依面对面地坐着,听着她说这种事,一边想象小动物在花丛里来来去去的情景,心里感到莫大的满足。难道自己昨天真的没有关门吗?她的视线无意中扫向窗外,她看到杨树上那个废弃了好久的鸟巢里有鸟儿在动。阿依伸手去关灯,灯一关,绿色的月光就显出来了。到处都是绿莹莹的。

蛙首先是在西边角落里叫了一声,接着就有了回应,好像一共有三四只。

“阿依以前在山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我闭上眼睛一想,就会很吃惊——那种生活一定压力很大很大。孤孤单单的一家人,面对大山……如果是我,我就会坚持不下去,那有点像赤身裸体啊。”

“爹爹和哥哥总是去那些危险的地方砍柴。那时家里没有钟,我和妈妈就看日光。那种生活并不单调。我哥哥又来了,就坐在孟鱼老爹的柴棚里头。他那么不声不响的,我害怕起来,就溜到你这边来了。”

“他会伤害你吗?”

“我不知道,我永远不知道爹爹和他想些什么。不过当初是他们同意我来城里的。他们将我送到路口,一言不发就回去了。”

“阿依,你要睡觉吗?”

“要。”

她不愿意盖被子。她蜷缩在大床上的角落里,一会儿就入梦了。六瑾想,她的身体是多么瘦小!简直不占什么地方。她的睡相显得特别孤单。六瑾再看窗外,黑洞洞的,根本没有什么月光。近来她总是记起一件事,就是自己在无助地大哭,有个男人弯下身抱起自己,举向空中,口里喊着什么话。很可能他就是失踪过的启明老伯吧。将自己举起的男人应该是他,虽不能肯定。

六瑾没法再入梦了。阿依就像在她的床上制造了一个强力的磁场,每当六瑾快要接近入睡的边缘,又被什么东西弹了起来。她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她手里的马灯照见院门那里坐了一个人,不是启明老伯,那人年轻得多,也许是阿依的哥哥。六瑾觉得他不愿自己打扰他,就隔得远远地看那团黑影。蛙又叫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有点恐怖。过了一会那人就走了,六瑾连忙提了马灯去那门边。

石凳上放着一把割草的镰刀。

阿依已经醒了,阿依说:

“那是我的镰刀,我用它杀过豹子呢。”

她又说六瑾的家像一座古堡。她将猫儿放走,拿了镰刀向外走去,她的赤脚踩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六瑾想,她真像豹子啊,那两只张飞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落在她肩头。

六瑾上了床,想要再睡一会儿,可是阿依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说:

“六瑾,我哥哥他……我哥哥,他将启明老伯打倒了!”

“啊!”

她的马灯照见老人,老人侧身躺在围墙下。

“伯伯,伯伯,您伤着了哪里?”阿依焦急地问。

启明老伯挥着手,示意她俩走开,六瑾听见他在含糊地重复一句话。

“他说,他的伤在心里,他一时动不了,要在这里躺一会儿。我明明看见哥哥用小刀从他背后刺进去了!”

“阿依,你知道老伯有多大年纪了吗?”六瑾问。

“快八十岁了吧。他是我在城里见过的最老的人。听说还有更老的人住在一条小河边,可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哥有暴力倾向。”

“阿依,阿依,你的镰刀上怎么有血?!”

六瑾将刀口放到鼻子下面去嗅,她看见阿依用双手蒙住脸蹲下去了,她的双肩耸动着,似乎在哭。六瑾也蹲下来,她想安慰阿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边墙根下,启明老伯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们,我,启明老伯,还有哥哥,我们闯进来,现在出不去了。”

阿依耳语一般说出这句话,她好像被极度的苦恼摄住了。

“这里面还有蝴蝶,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它们不是野生蝴蝶。六瑾,你的家远比山里可怕。所以我哥哥就逃跑了。”

周围那么黑,马灯的油也快烧完了,六瑾全身发冷,她也感染了阿依的苦恼。先前体内沸腾的欲望到哪里去了呢?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蔓延。六瑾想,他们这三个人,是被一根什么样的线穿在一起的?忽然,她思念起远方的父母来,他们有较长时间没来信了,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对她越来越有信心了?啊,爹爹!啊,妈妈!她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为自己的幼稚而害羞。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阿依站起来了,她感到呼吸困难,这里的空气有点稀薄。有很长时间了,她一直想到六瑾家来。她观察着这个院子,看见里面的花儿开了又谢了,看见巨大的彩蝶悠悠地飞过。白天里,这个家里的风景很原始,到夜晚,无形的门就关上了。当阿依深夜站在院门外时,她能够感到阴森的气浪将她向后推,所以她才将这个家称之为“古堡”。她尝试过好几次,都没能进去。现在她进来了,里面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新奇,尤其是那只软绵绵的粘在灯罩边缘的壁虎,令她全身心都在战栗。奇怪的是六瑾看不见自己家中的蝴蝶。它们从窗口涌进来,那么大,那么多,悠悠荡荡,一会儿又飞出去了。阿依从六瑾的表情得出结论——她看不见它们。一种奇怪的盲目,或者她有视力的误区,她在同一地点看见了另外的异物。在阿依看来,六瑾院里的彩蝶是最接近幻影的小动物,因为六瑾自己居然看不见它们。另外那些小动物六瑾都有感觉。当阿依抱起那只瞌睡沉沉的虎纹猫时,她感到自己正怀抱着整个雪山!

“六瑾,你看启明老伯会不会死?他说他心里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同哥哥无关。可是我看见哥哥在他背上扎出了很深的窟窿。”

“也许你哥哥是要救他。”

“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很幸福呢?他走到你的家里来,然后就倒下了。这里这么黑。啊,六瑾六瑾,我心里真激动啊!”

“我也是,阿依,让我握住你的手。”

六瑾伸出手去,却握住了镰刀的刀口,她的手变得粘乎乎的,血正在涌出来。

“阿依,你的手变成镰刀了吗?”

“嗯,常常这样。六瑾伤着了吗?我这里有绷带。”

六瑾就着马灯的光亮缠绷带,那火苗跳跃了几下就灭掉了。

“阿依,阿依……”六瑾热烈地叹息道,“你们山里的人啊,有时离得那么远,有时我怎么也追不上你们,你们在那边静静地看着我。”

启明老伯在那边低沉地呻吟了一声,阿依立刻听到了。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突然,六瑾房里的鹦鹉大叫:

“不是八十岁,是七十九!”

六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依搀着老伯走出院门,她说她要去孟鱼家为老伯处理伤口。

六瑾正在为顾客量布时那个男子过来了,他是阿依的哥哥。他个子很高,胡子留得很长,眼睛很像鹰眼。六瑾的手微微有点发抖,她将布叠好,交给女人,收了钱,就转身到后面房里去喝茶。她其实是为了避开那人才去喝茶的。不料老板说:“那人是来找你的嘛。”原来老板也看见了他。六瑾只好又到柜台去。他一开口她就吃了一惊,因为他居然是标准的小石城口音,不像阿依带点外地腔。

“我不买布,我是来看看的。你们这里,人人都很警惕,有没有疏忽的时候呢?”

他显得很迷惘,很无助。他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六瑾向那里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头幼狼,她脸上立刻变了色。他笑起来。

“你不要怕,这是一条狼狗。不过这个时代,狼也好,狗也好,谁还分得那么清。比如我……”

六瑾听到他说“这种时代”,心里感到特别怪异。现在是什么时代?

男子没有说下去,弯下腰做出要打开铁笼的样子。六瑾在心里打算,如果他放出狼来,自己就跑到后面房里去将门闩上。然而他弯了几下腰,并没打开铁笼。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你们山里的生活,可实在想不出。在那么高的地方活动,总是一个人,会不会发狂?”

六瑾说了这话之后后悔极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当然不会。六瑾妹妹啊,当然不会!”

六瑾又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亲昵,甚至有点色情的味道了。她记起阿依今天没有来市场,就问他见到她没有。

“没有。今天她大概同启明老伯和孟鱼家老妈妈呆在家里。”

六瑾想,这个人一点都不内疚。那么,他对启明老伯的伤害是什么性质的伤害?或许竟真的是帮老伯的忙?成天游游荡荡的老伯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她抬起头,看见那双鹰眼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里面的欲望一目了然。六瑾很好奇,也很不解。这是个什么类型男子?!

“我要走了,六瑾妹妹,你放心,狼咬不到你的。”

他用一根扁担挑起那个铁笼,扛在肩上。人们都躲开他,他大踏步往外走去。六瑾和老板都在伸长脖子看他的背影。老板嘀咕着,说他是“骗子”,六瑾就问为什么说他是骗子。

“他挑着一只小狼来这里干什么,当我们是毛孩子吗?他既然带了狼来,就该放出来展示一下,我看那是只假狼,连狼狗都不是,就是普通狗。”

老板的愤怒令六瑾很意外。

“六瑾,你今天放假吧,反正你也没有心思上班了。”

六瑾走出市场时,看见老石正好从米店出来,老石显然不愿见她,连忙又缩到店里头去了。六瑾在心里说了一句“心怀鬼胎的家伙”,就昂着头走过了米店。六瑾想,人人都在隐藏自己,只有阿依的那位兄弟,那么赤裸裸的,也许山里人就是这样的。六瑾并不喜欢他那种赤裸裸,可又强烈地为他的作派所吸引。在海拔4千米的山顶,是不是连思想都会变得稀薄?城市里长大的六瑾对雪山的神往似乎是永恒不破的。

她在心里惦记着阿依,所以连家也没回就进了马路对面的院子。孟鱼的妻子垂着眼站在院子里,显得很不高兴。

“阿依病了。”

“啊!”

“她是心病。启明那老家伙一来她就生病,还有她哥哥,给她很坏的影响。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子。”

六瑾知道老女人不欢迎自己,就道了别回自己家去了。

她在院子里伺弄着花草,有点空虚,有点莫名的焦急。这时蕊出现在围墙那里,六瑾连声叫着“蕊”,眼泪涌了出来。

“雪豹真的下山了,你闻到了吗?”她问蕊。

他俩相拥着坐在石凳上,蕊紧紧地握着六瑾的左手,不安地说:

“六瑾姐姐,你可不要走啊。你要是走了,我就认不出这栋房子了。”

“谁告诉你我要走,蕊?”

“是那只壁虎。有一天,它爬到围墙上来了。”

一会儿歌声就传来了。天上白云飘飘,两人都沉浸在回忆中。六瑾想,阿依是多么激烈的女子!在蕊的想象里,父母坐在阳光下破莲子,五只雪豹围绕着他俩。雪豹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呢?他记不清了。

阿依的歌声一停,蕊就跳起来,说:“火车已经到站了,我得马上赶去。”

六瑾盯着他匆匆的背影,心里痛了一下。蕊和阿依,她永远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她将工具收拾好,走进屋,坐下来给妈妈写信。

“……今天有令人鼓舞的消息。一个小朋友告诉我说,只要我住在这里,他就会认得出这栋房子。我想,别的人也是这样吧。妈妈,爹爹,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对吗?前天,长寿鸟真的来了,它停在葡萄架上,我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它应该是从你们那里飞来的。这个信使,沉着地停在那里,仿佛是向我报平安。”

“前两天风刮得厉害,据说在边界线上,沙暴掩埋了一个村庄。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现在此地却是一派宁静。宁静之中,长寿鸟就来了。我想,我不会离开的,因为你们也没有离开。这里有你们的青春,那不是幻影,就像阿依说的,你们建造了这座幽深的古堡……”

六瑾站起来封好信,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变得清晰了。从前,在“雪山旅馆”的房间的窗前,做石雕的男友对她说:“小石城是一座年轻的城。”那人到哪里去了呢?那种事情真有隔世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阿依才过来,她告诉六瑾说他哥哥回去了。阿依显得很惶恐,老是说:“他一定对我大失所望啊。”她指的是她哥哥。她跳过去抓墙上的壁虎,没有抓到,于是懊恼极了,说自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关于启明老伯啦,关于孟鱼老爹啦,她完全处于无知的境地。抱怨了一通之后,她突然又变得镇定了,说自己将会“硬挺过去”。

“我爱上了一位老人,六瑾能理解吗?”阿依突然说。

“应该是启明老伯吧?连我都差点要爱上他了呢。”

“我三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看河。他不到我家来,在远远的坡下面等着,妈妈将我交给他。那天刮风,我和他站在河边,他叫我站稳,还叫我大声喊,我就喊‘妈妈’。后来我就爱上他了。你不要以为我是住在那种地方,见不到年轻人,才爱上这位老人。不是那样的,我见过青年男子,山下的村子里面有很多。一般来说,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但我不爱他们。”

阿依的脸在灯光下略显疲倦,这是很少有的,她总是那么活力充沛。六瑾想,会不会出事了?启明老伯怎么样了?

“阿依,你这么美,伯伯该有多么爱你。你对我们来说就像太阳。”

“不,不,他不爱我。他爱的是我死去的妈妈。”

“现在他在哪里?”

“他受伤了,你看见的,他总是受伤,然后就躲到什么地方养伤,我找不到他躲的地方,小石城这么大。”

“你哥哥恨他吗?”

“我哥哥也爱他,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可他变不了。他回家时很悲伤。”

六瑾关了灯,可是并没有见到绿色的月光。猫儿从窗台上走过,显得体形特别大。又有鸟儿在地板上啄食什么东西,阿依说是她撒了饲料。

“我常常想来你这里躲躲。可惜六瑾的古堡不属于我,我们只能来做客。”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搬来该多好,小鸟儿也来了,蛙们也来了。”

“这里空气太稀薄。你们家的人长着特殊的肺,是启明老伯告诉我的,你还不知道吧?所以呢,我们就只能短暂停留。”

她说的事六瑾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只是从来没有去细想过。她走到窗前,将鹦鹉换了个地方。再回转身来时,阿依已经不见了。

“她爱他,他不爱她!”鹦鹉说。

六瑾开了灯仔细看地板,她既没看到鸟儿,也没看到饲料。

六瑾坐下来回想阿依的哥哥的模样。他大约四十来岁,是个美男子。本来那张脸是很讨人喜欢的,可惜他太冷峻,给人的感觉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个人,扛着一只小狼在城里到处逛,该有多么显眼啊。他好像不喜欢城里,可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听阿依说,雪豹啦,黑熊啦,还有其它食肉动物都不伤害砍柴人,因为砍柴人天天在山里,它们以为他们是同类。天天在山里劳动的人竟还对城里的事有兴趣,要来看看城里人“有没有疏忽的时候”。阿依有着这样的哥哥,大概时时刻刻都会生出紧迫感吧?阿依还说她父亲从来不下山。六瑾自己有没有疏忽的时候?比如说,她按时给母亲写信了吗?

在此前,六瑾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山里人呢。她知道山里有砍柴人,那时她想,砍柴人一定同樱一样,满身都是记忆,走在平地上脚步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就对阿依感兴趣了,因为她的歌声和美丽,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山里人。

灯光下,那只小壁虎(也许是从前那只的女儿)正在往外爬,院子里的草丛中有动物穿过的声音。这样的夜,六瑾感到自己同阿依的哥哥这类人特别能沟通,当然,她的思念一点色情意味都没有,她只是想象自己同他一块去雪豹家里做客的情形。如果真有那种事的话,她或许能解开雪豹之谜。砍柴人同蕊一样,也是属于那个谜的。小壁虎爬到窗棂那里就不动了,六瑾在心里感叹:果真是一个新时代啊。她又同阿依的哥哥有了共鸣。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思绪特别畅达,一吸气甚至可以闻到烟城的烟味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想不出启明老伯从前的模样,那种记忆依然是一团烟云。

有人在窗外喘息。六瑾奔出大门,看见邻居家的三个男孩在墙壁那里做倒立动作。月光照着,他们的身体在簌簌发抖。当六瑾走近去时,他们就站起来了。他们都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

“辛苦了。”六瑾说。

“我们到这里来练功呢,这里呼吸起来很困难。”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说。

“真的吗?”

三个孩子笑起来,一阵风地跑开了。

六瑾一低头,看见了那把镰刀。阿依还没走吗?她举起镰刀,对着月光看那些细齿,只看了一眼就感到背上发冷,连忙将刀放到窗台上。她又到院子里察看了一下,并没有见到阿依。六瑾准备进屋睡觉时,却看见阿依端坐在客厅里。

“你看见刀了吧?”阿依垂着头问道。

“是啊。我不敢多看,老觉得要割到身上来。”

“我在那几个小孩手上做了记号。多么乖的孩子!”

阿依说她的思想很乱,她要在客厅里坐一夜。六瑾就自己去睡了。

六瑾在梦里见到狼,就惊醒过来。醒来后听到满屋子都是动物的喘息声。开开灯来,又并没有看到动物。她去到客厅,看见阿依还坐在桌旁,一只手支着脑袋。客厅里也没有动物。

“我在等启明老伯,你也是吗?”阿依问。

“我没有,我在做梦。这屋里有这么多大型动物。”

“嗯,这是因为你的家格局很大。你的爹爹和妈妈,他们都是心胸很宽广的人。我的爹妈也是这种人。”

阿依在黑暗中发出笑声时,那只鹦鹉也在卧室里笑。鹦鹉的笑声令六瑾汗毛倒竖。六瑾将鸟笼拿出来放到客厅的桌上,回房继续睡。

她在似睡非睡中一直听到阿依在同那只鸟儿说话,鸟儿的回应总是很刺耳,像在赌气。可能鸟儿不喜欢阿依?还是不愿意呆在客厅?六瑾在猜疑中睡不踏实。天蒙蒙亮她就醒了,是鹦鹉叫醒的。鹦鹉大声重复着两句话:

“这就是那种事吗?我好快活!这就是那种事吗?我好……”

六瑾揉着眼睛跑到客厅,不见阿依。鸟儿从笼里出来了,站在桌上,它的一条腿还在流血,可以看见骨头。它单腿独立,还是那么兴奋。

六瑾替它裹伤口时它说:“呸!呸!”它显得那么不屑,将六瑾都逗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瞟见了椅子上那把镰刀,于是又记起了蕊手心里的伤口。

“这个阿依啊!”她叹道。

“这个阿依啊!”鹦鹉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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