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六瑾的生活有点乱,她想,这是不是同雪山旅馆的被拆除有关系呢?时常,坐在房里好好的,关于那座旅馆的回忆会一下子震撼她。她在心里为那旅馆取了个名字叫“古墓”。偶尔,她也会设想一下自己同老石未来关系的发展,她认为这个关系不会再同雪山旅馆有牵连了。那个时候她多么年轻,那旅馆留给她的记忆又是多么鲜明,就像阳光下的树叶……而现在,同老石这种含含糊糊没有头绪的关系,不论从哪个方面想都无所依附,如空气中的游丝。长长的夏天快要过完了,那只张飞鸟有三天没出现了,它一定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游玩吧,可能是邻家院子。那个院子里栽了很多沙棘,六瑾路过时,听到里头鸟声喧哗,便停下脚步,心里头升起一股落寞情绪。从心底里,六瑾还是害怕同这个底细不明的人有某种确定的关系。那一回,他将那么多的青蛙放进自己的院子里,可是青蛙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事她一想起就不太舒服。

黑暗中,六瑾的脑袋在枕头上转动了几次,她听到了从雪山那边传来的沉闷的炮声。她想,雪豹一定满山乱跑了吧。那种惨状使得她悲伤地闭紧了双目,但疯狂的想象并不能停止。就在昨夜,她问孟鱼老伯:

“四十年前的小石城是什么模样呢?”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仰面看了看天,然后指了指她的胸口,又低下头去继续搓他的绳子了。六瑾虽满腹狐疑,但还是有一点模糊的感悟。站在夜幕里头,她想了又想,一些往事便清晰起来,她觉得眼看就要找出答案了。

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失眠的爹爹像平常一样将藤躺椅搬出来放在树下,躺在那里看天。六瑾在睡梦中听到兽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她就被惊醒了。她摸黑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外面,朝院子里一瞧,看见有五只黑乎乎的兽围绕着躺椅上的爹爹。月光异常明亮,她爹爹的头部歪向一边,他睡着了。六瑾一下子感到恐惧无助——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呢?她发出尖叫:“爹——爹!”那几只兽(好像是熊)全都转过身来朝她看,六瑾连忙退到门后,随时准备关门。还好,野兽们没有过来,过来的是妈妈。妈妈赤着一双白晃晃的脚,连拖鞋也没穿,她问六瑾肚子饿不饿。“不饿。妈妈,你看爹爹!”她说。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将她牵回她的卧房。她一边将六瑾按到床上一边说:“我女儿长大了啊。”她替她掖好被子就出去了。六瑾瞪着墙上晃动的树影,又听到了那种兽叫,她脑海里浮现出爹爹被咬断脖子的情景。过了好久她才睡着。

“爹爹,您脖子疼吗?”

“嗯,有一点,睡在藤椅里,什么东西老压着脖子。是什么呢?”

那一年,六瑾正好是十岁。

六瑾盯着孟鱼老伯粗壮有力的双手,便联想起了那些黑夜里的兽。那么,小石城里的兽到底是雪山里跑下来的,还是地下钻出来的呢?成年以后,她在那个雪山旅馆里头也多次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兽,慢慢地,她就将它们看作家乡理所当然的特产了。忽然,阿依又在街对面唱起来了,歌声很激越。孟鱼老伯低头做他的活计,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唱歌的女子不再是阿依了,因为声音里头有男性化的成份,听久了竟会分不出是男是女。

六瑾的园子里很少有鸟了,她注意到杨树上的鸟巢也已经被废弃了。以前,只要一下班回来就看到这些小生灵们迎接自己,哪怕到了夜间,还有一两只在花丛间或树下跳来跳去的。后来,就只剩下了这只张飞鸟。而现在,不但张飞鸟消失了,连壁虎也不见了。

“孟鱼老伯,我觉得啊,您就是本地人。”

老人的手停顿了一会——长长的一会,然后他又继续搓了。六瑾就走开去,她在围墙的阴影里撞着了一个人,那人搂住了她的双腿。六瑾弯下腰,认出了那对大眼睛,是穿树叶的男孩。他凑到她脸面前说:

“六瑾姐姐,我是溜进来的,门口坐的老头不欢迎我啊。你陪我在这里坐五分钟好吗?”

六瑾同他一块坐在围墙下的草地上,男孩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很激动的样子,但是他不说话。六瑾摸了摸他的圆圆的头。

“你像刺猬。”

他吃吃地笑起来。

“你那件树叶编成的衣裳呢?”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六瑾坐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说:

“我要进去了。你呢?你也进屋吧,你今夜没地方呆,对吧?我让你睡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男孩坐着不动。六瑾只好自己进屋。她走到台阶上回转身,看见孟鱼老伯出了院子。她没关大门,让客厅的灯亮着,她觉得那男孩也许要进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睡在沙发上。她刚要进卧室,男孩就到客厅里来了。他熄掉灯,爬到窗台上坐下来。六瑾靠近他时,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六瑾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肠子蠕动发出的响声。

“我叫蕊,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里时有另外一个名字。”

“蕊,你夜里还要工作吗?”六瑾抚摸着男孩的肩头问。

“对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没有具体工作,我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是观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里面深夜到处人来人往,我嘛,就在他们之间游走。我一个挨一个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发问:‘你看见我了吗?’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可是我还是要问,这是我的工作嘛。”

六瑾轻轻地叹着气,她想起了那只张飞鸟,男孩的这番话让她流下了热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手,他有两个指甲发出白色的荧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对吗?”

“是这样。六瑾姐姐,我是练出来的。我原来和家里人住在山洞里面,我爹爹是猎人。我们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们点灯,要我们苦练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样练出来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

“那么这两个指甲是怎么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来看。

“我不知道。原来没有,后来就有了。”

这时六瑾听到了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难道张飞鸟回来了?她问蕊是不是看见了一只鸟,蕊回答说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吗?”

“我上夜班,等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里人很多!”

蕊是下半夜从六瑾屋里走出去的。六瑾被门的那一声轻响惊醒了,连忙穿上轻便鞋,追到外面。她远远地追随着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后,蕊就拐弯往车站方向走去了。他个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车站里头亮着灯,一个人也没有,静寂而有点阴森。蕊走到月台的尽头,举起双臂,口里大声呼喊。六瑾一直躲在方形的柱子后面观察他。大约是他喊到七八声的时候,六瑾听到了隐约的隆隆声。她以为是错觉,因为她记得这里并没有半夜的车次。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六瑾想,果然是错觉。蕊还在喊,声嘶力竭,隆隆声又响起来了,是真的。几秒钟后,汽笛声响起,车头在蒸气里头冲过来了。六瑾看到蕊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月台,她的心往下一沉。还好,没事,客车慢慢停下了。车厢里涌出来那么多的人,这是六瑾没料到的,难道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吗?整个长长的月台全是人,蕊被人们推来推去的,那些人都目标明确,只有他是个闲人,老挡着人们的路。六瑾看见他不屈不挠地呆在月台上,伸长了脖子打量那些低头行路的旅客,时常被他们粗暴地推开。六瑾喊了他几声,可是她的声音被喧闹淹没了。虽然她紧贴方柱站着,匆匆走过的旅客们还是挤着了她,弄得她很难受。这些人简直在横冲直闯!他们都有急事吗?她终于被推倒了,推她的居然是个老太婆,她手里的皮箱还砸在她的腰上,分明是袭击她了。六瑾倒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这下也许要被踩死了。但又没人来踩她,那些人都跨过她的身体过去了。六瑾再一次感到诧异——车厢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多的人啊?

好久好久,她才听见蕊在她耳边说话。这时月台上的人已经稀少下来了。蕊蹲在她身旁,脖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六瑾姐姐,你受伤了吗?”

“蕊,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将火车招来的?”六瑾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蕊说这话时眯缝着眼望着空中。

“你常来车站,对吗?”

“是啊。六瑾姐姐。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我真沮丧。可是今天,他们给了我这个花环。你看,这是马兰花。”

“谁给你的啊?”

“我不知道。我被推倒一次,再站起来时就有了这个了。”

这时月台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蕊搀扶着六瑾往出口方向走。月台外面异常黑暗,连那列客车都融化在黑暗里头看不见了。六瑾想,天大概快要亮了吧,这个男孩,白天会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我睡在公园里的。”蕊就像听到了她的思想一样回答。

“胡杨公园?”

“正是胡杨公园。那里没人来赶我,传达老爷爷同我已经熟了。”

候车大厅里没有灯,两人摸索着出去。当他们终于摸到了大门外时,他们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这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明亮的街灯照耀着了。六瑾吃惊地看到蕊身上的那只花环全部枯萎了,就仿佛那是两天前采集的花儿一般。她指着花朵问蕊是怎么回事,蕊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

“大概是被我身上的火烤成这样了。在黑地方,我拍一拍胸膛啊,就会爆出火星来。”

“你在公园里休息得好吗?”

“好。太阳暖融融的。老爷爷有九十多岁了,总来陪我,他很寂寞。”

因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们在车站门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灯柱下,直到男孩那细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发现自己在心里呼唤他,她并没有有意识地这样做,可是走了好远,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呼唤:“蕊,蕊!”他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你见过这个孩子吗?”六瑾问老石。

“没有,刚才你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思,这个男孩,这个蕊,他是不是来自那个热带花园?”

“啊,花园!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的父母告诉过我,那是最最虚幻的,男孩蕊,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啊。”

“嗯。也许虚构的东西正悄悄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感到没有把握。我去过河边了,很脏的河。你父母告诉你的事在那里可以看到。”

虽然老石稳稳地坐在那张藤椅里头喝茶,六瑾却感到了他的心在乱跳。是他们的话题使然。不知为什么,六瑾心中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正在落潮。她东张西望的,她在用目光寻那只鸟呢。但是她又隐隐地知道鸟儿不会再出现了。她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风儿凉凉的,带着雪山的味道,六瑾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雪豹之谜。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思想说了出来:

“蕊的事情就是雪豹之谜。”

老石听了她的话,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慌乱。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也许永远弄不明白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俩正为同一件事感到困惑。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这是在内地见不到的景观。面对这种夜空,任何讨论都是进行不下去的。虽然双方都沉默着,可是都听见了对方的无声叹息。

“我小的时候,因为喜欢乱动乱跑,福利院的厨师就将我放在那个高高的灶台上,两腿悬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你看有多么糟糕。”

六瑾看见孟鱼老伯提前来到院子里头了,他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没有拿编织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老石站起来告别了,他说:“六瑾,我真想永远在这里坐下去啊。坐在你这里就像坐在雪山的半山腰!”

六瑾将他送到院门口。她注意到两个男人相互打量了一秒钟,孟鱼老伯的脸在暗处,老石的脸在明处。

老石离开之后,孟鱼老伯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鸟笼,他将鸟笼放在地上,六瑾看见了那只张飞鸟。是她的张飞鸟吗?她蹲下去,打开笼子的门,小鸟跑了出来。但它并不跑远,就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的。

“他心里充满了死的念头。”他突然很清晰地说。

六瑾吓了一大跳,她从未听过老人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她觉得这声音和语调很熟悉,充满了过去时代的遗风,令她想起她的父母。

“您说谁?”

“哼,还会有谁!”

虽然还是温暖的夏末,六瑾全身都变得冰冷了,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她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雪山顶上。她低头一看,小鸟居然自己钻进了笼子。这只鸟一定就是她的那一只,它居然被老人驯化了。她对老人说自己要进去了,因为感到身上冷。老人没说话,只是从暗处看着她。

六瑾回到房里后,就从柜子里拿出冬天穿的厚睡衣来披上。她从窗口向外张望,看见孟鱼老伯正弯下腰去拿那只鸟笼,他将鸟笼放进了自己那宽大的外衣里面。她低下头,拉开抽屉,里面躺着母亲新来的信,白天里读过一次了的。母亲在信里告诉她,父亲的失眠症还和从前一样,最近他生出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下半夜下楼去那条烟雾沉沉的大街上溜达,一直溜达到天亮才回来睡觉。早晨他进门时,手里往往拿着一件东西,他将那东西往桌上一放就睡觉去了。母亲认出来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家很久以前的用具——他俩还未去边疆时的那个家。一个台灯罩啦,一只鞋拔子啦,一把尺子啦,一座微型盆景啦,甚至还有个铜风铃。母亲问父亲是哪里找到的,父亲说,在烟雾最浓的地方,用手在空中抓几下,就会抓到一样东西。抓到一样东西之后,他就可以睡得着了。如果什么都没抓到呢,那可就惨了,因为没睡觉会时时刻刻有自杀的冲动。“我的意志力一天比一天薄弱。”他说。

六瑾重读这封信时,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心里又一次感到有点欣慰。她记得从前父亲在这里时,有时连续一个星期根本没法睡觉呢。而现在,怀旧的记忆竟能将他带往梦乡,这是一件很好的事。看完信,夜已深了,老人早就走了。没有任何小动物出入的家给六瑾一种阴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但什么也没有。她对孟鱼老伯有点怨恨,他为什么要带走她的鸟儿呢?他是有意要将她的院子里弄得很荒凉吗?最近阿依越来越漂亮了,是种咄咄逼人的美,六瑾感到她的黑眼睛在向外喷火。在市场的那个院子里,她藏在羊群当中一声不响,不知为什么,六瑾觉得她身上带着匕首。看来她是一个意志力极为坚强的女人。那么,她同孟鱼老爹和孟鱼老伯的关系现在已经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六瑾设想不出。对面房子里面的人们的活动对她来说,现在更加显得神神鬼鬼的了。

本来她已经上了床熄了灯,然而回想起孟鱼老伯的那句话又睡不着了,越想越焦虑,于是披上衣服走到院门外面去。

老石坐在街边的路灯下,正看自己的手。他将左手凑到自己的近视眼跟前,然后又移远一点,又凑近,又移开,反反复复。

“老石,你在哭啊?”

六瑾挨着他坐下来,老石顺手搂着她的肩头。一瞬间,六瑾对于自己体内完全没有升腾起欲望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啦?!

“我没有哭,六瑾,是我里面的东西在哭。我看见了他,他是一个白色的,他,拦在我的路上!六瑾你看,全都黑了,只有我们坐的这一小块是亮的!可是这里也在慢慢变黑啊。”

老石松开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有点蹒跚地向前走去。

六瑾回到房里,这一夜竟然睡得很死。她醒来时,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蕊。蕊正在喝她的水壶里的水,就对着壶嘴喝。六瑾看了心一动,很快就穿好了衣,铺好了床。外面阳光很灿烂。

他将一壶水全部喝完了,抹一抹嘴,说:

“六瑾姐姐,昨天,我觉得有一个人认出我了,可是他犹豫不决。”

“什么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很高,那么高,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弯下身,我就看到了。后来他又直起了身子。我觉得他有两层楼高。本来他在那些人当中走,我是看不到他的。唉唉,我错过机会了啊。”

六瑾将他叫到厨房坐下,给他端上羊奶和煎饼。他吃得很快,吃饭的样子像小动物。喝茶时,六瑾问他每天在哪里洗澡,他说在小河里。他有两套衣服轮换着穿,他可爱清洁啦。他凑近六瑾问道: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只有豹子皮毛的味儿。我觉得,在你睡着了的时候,你身上的皮肤可能显出过豹皮的花纹吧。”六瑾微笑着说。

“真的吗?真的吗?一醒来就没有了吗?我真想看一看!”

他从桌旁站起来,提起放在门后的那把浇花的壶,高高举起,让喷壶里的水洒向六瑾。六瑾闪开,跑进客厅,顺手操起鸡毛掸子去追打他。后来追上了,蕊就蹲下来,双手抱头,任她抽打。六瑾打累了,扔了鸡毛掸子坐下来,问他:

“小家伙,你见过热带花园了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六瑾姐姐。”

“我说榕树,榴莲,荔枝,芒果。”

“嗯,那些是有的。还有一只绿色的鸟。”

“在哪里呢?”

“在我里面。我睡着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可能也会在皮肤上呈现吧。”

六瑾很想听他说一说这些事,可是他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了,因为他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呢。他还说,如果她想去找他,就去胡杨公园找,他每天上午都睡在树下晒太阳,如果下雨呢,他就睡到公园的传达室里面去了。

他走进阳光里面去了,六瑾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蕊走进市场之际,市场里的人们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在蕊眼里看起来,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树一样。他迷迷糊糊地绕过这些珊瑚,来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绵羊,绵羊们很不安,涌动着,涌动着,蕊感到一阵头晕,差点跌倒。

“小家伙,你闯到这里来了啊。”

穿红裙子的女人从羊群里冒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动!这里很危险的。你再看看,这些是羊吗?”她的声音很严厉。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们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们正急急地从那张门进入市场。

“你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

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头豹子。蕊看见红裙女郎手执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对峙。雪豹朝她扑过去时,她灵巧地躲开了,在那野兽的侧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受伤的豹咆哮着从那张门冲出去了,地上洒了很多血,蕊站在那里看呆了。

“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她用手指指市场说道,“他们习惯了这种事。你要是不闯到这里来,就看不见今天的事了。”

她用一块布仔细擦去刀子上的血迹,将刀子放进挂在腰上的皮套里。

蕊终于可以同女郎对视了,他迟疑地问: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更多的人认识我。”

“倔头倔脑的小家伙。你就不怕吗?”

“不怕。”

“那你伸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划了一杠,血涌了出来,他却不感到疼。阿依蹲下来,捧着他的手掌吸吮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脸来,蕊看见她满嘴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

“你怕了。”阿依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挂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市场的大门口外面站着老石,老石喊道:“蕊!蕊!我认识你!”

蕊挤到了门边,在他眼里,老石是一个衣裳破烂,两眼血红的乞丐。他将自己的左手伸给老石,老石仔细地盯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几秒钟,又去看蕊的脸。老石这样做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在回忆什么。

“你从前是不是在桥墩下面睡觉的啊,蕊?”

“没有,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桥。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到处乱睡。”

老石连声说“怪”,还说:“我看你很像睡在桥墩下的那个男孩嘛。”

“你弄错了。”

老石沮丧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他很羞愧。这时蕊已经恢复了精神,他迈开长腿,走进街上的人流之中。他举着那只受伤的手,不断地凑近各式各样的人,希望更多的人认出自己,同自己谈话。奇怪的是,手上被割了那道口子以后,似乎很多人都认出他了。大家都向他点头,招手。可是还是没人愿与他交谈,他一开口,对方就闪开了。

蕊发现,有一个老头,站在路边看他。当蕊注意到他时,他就做手势要蕊到他跟前去。老人的胡须很多很长,雪白的,有一只灰蓝色的小鸟从胡须里伸出头来,朝着蕊叫了两声。蕊看着那只小鸟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对老人说:

“爷爷,小鸟儿要到哪里去啊?我认得这只鸟儿呀。”

老人将鸟儿拿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上。鸟儿飞到半空,又稳稳地落在他的掌上了。这时老人从衣裳里头掏出一个小巧的鸟笼,小鸟就飞了进去。

老人做了个手势,将鸟儿交给了蕊。

当蕊揣着鸟笼往公园走去时,他脑子里涌动着一些新的念头。今天他一下子就认识了三个人,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到了公园,他将鸟笼挂在一株小树上面,鸟儿就叫起来了,一连叫了十几声,有点凄凉的味道。蕊呆呆地站在那里,又开始掉眼泪。

“这是一只鸟王。”传达老头在他耳边说,“我在很多场所见过它。”

“我忘记了的事情,它都记得。”蕊用衣袖擦着眼泪,这样说。

鸟笼的门始终是开着的,鸟儿蹲在里头一声不响了。蕊依稀记得六瑾家客厅的模样,他想,那么多的人挤在里头,会不会一不留神踩死了小鸟儿?

“它就是鸟王。它进入了我们人类的生活,它啊……”

传达老头边说边走远了,蕊目送着他进了传达室的那间小屋,从那小屋的窗口,有一面红色三角小旗伸出来,被风吹得飘扬着。蕊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老头的名字:“菩爷啊,菩爷……”他抬起头来再看鸟儿,鸟儿好像睡着了,它一点儿都不在乎风吹在身上,它把风当作一种享受。

每天夜里,公园里面都有一些流动的人影。蕊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像他自己一样来自外地,他从他们的形态看出了他们焦灼的内心。他没有上前去同他们搭讪,他不愿打破公园的这种寂静。菩爷同他一块呆在黑暗中时也不太说话。那种时候,蕊举起指甲发荧光的那只手在空中划来划去。起先他以为菩爷也同他一样有那种超人的眼力,可是菩爷告诉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夜里是凭听觉分辨事物的。想着这些温暖的事,蕊的内心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正同那只张飞鸟的思绪混在一块,朝那黑而又黑的深处延伸,与此同时,夕阳在另一个世界里头发光。

“阿依,你的羊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豹子吗?”

“有时会的,六瑾。”

六瑾看见阿依迷惘的眼里有好几种颜色在交替变幻。

“你的男孩,他来找过我了。”

“你是说蕊。他是我的男孩?”

“他很像你的小弟,看起来不像,但是有什么东西很像,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自从那天我看见他从你院里走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六瑾穿过市场的人流时,还在回忆女郎的话。想到人家这样看待她和蕊的关系,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老板站在布匹柜那里同人争论,他一看见六瑾就撇下那人过来了。他告诉六瑾说市场里有盗贼,布匹一匹接一匹地失踪。这几夜他都在柜上守夜,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可是到了早上一清点,还是丢失了布匹。“到底是什么在入侵我们?六瑾你说说看?”

六瑾很尴尬,她心里有所触动,但又不敢轻易讲出自己的推测,因为那就像无稽之谈。并且老板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意见,她看出来,他只是被一个顽固的念头死死地纠缠罢了。她没有回答老板,放下自己的皮包就开始清理柜台。她听见老板还在背后唠叨,似乎他并不为失窃的事焦虑,仅仅只是迷惑。倒是六瑾有点焦虑,她怕丢失这份工作——她干了十多年了啊。她可不想成为一个失业的人,小石城很少有失业者。老板总不会怀疑她在干偷窃的勾当吧,他不是亲自守夜了么?六瑾的真实想法是,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世俗的物质完全消失。比如老石放在她院子里的青蛙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六瑾好奇地转过身打量老板的背影。老板在喝茶,那背影显得无比的孤独,六瑾仿佛看到了他守夜的样子。

六瑾将布匹码好之后,意外地看见阿依站在市场的边门那里,她好像踮着脚在同什么人打招呼。过了一会儿,六瑾又看到了在人群中穿行的蕊。蕊的个子几乎比所有的人都高,所以六瑾的目光能够一直追随他。却原来阿依是在同蕊打招呼啊。终于,男孩走到柜台前来了。老板立刻凑过来了。

“是你偷了我的布吗?”老板直统统地问蕊。

六瑾气得一脸通红,蕊却很平静。他说:

“我没有。”

“你是个好男孩。不要老上市场来,这里有凶险。”

蕊低下头去嗅那些布匹,他的样子比老石显得更为陶醉,红着脸,眯缝着眼,好像喝了几大碗米酒一样。老板则在一旁叨念着:“傻小子,真傻啊,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从家里出走了,”蕊说,“我是出来看世界的。我有的时候也会偷东西,不过我不偷布。”

六瑾的视线穿过人群,看见阿依在边门那里挥舞着闪闪发光的匕首。她在同什么人搏斗?看上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浪将她冲得向后倒。

“我要兰花图案的那一匹。”一个眼熟的顾客说。

六瑾量完布,看见蕊已经走远了。老板过来告诉六瑾说,蕊不会离开市场,因为这个时候市场里正在发生一些事。“他就如苍蝇嗅到了血。”老板用了这样一个下流的比喻,六瑾的脸又涨红了。老板端着茶杯到后面的账房里去休息时,忽然惊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六瑾连忙赶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倒在地上的老板嘴唇泛出紫色。六瑾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吃力地说:“买兰花图案布的顾客……要小心。”

那一天,六瑾一直在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市场里并没有乱糟糟,也没有野兽穿行,只是有些奇怪的兆头。阿依啦,老板啦,蕊啦,都像在做某种演习,她看不见那是什么样的演习。到了下班的时候老石来了,老石的样子又憔悴又老。他伸出手来摸布,六瑾看见连那只手都变得颇有些干瘪了。他抱歉似地对六瑾说:“我的感觉好像失灵了。”六瑾感到他的内心很紧张,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老石手里提着一个空提篮,出市场时六瑾问他怎么什么都没买,他回答说,他感到今天市场里的东西都不能带回家,不然就会有麻烦。说到这里他又回转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这才继续往前走。六瑾就是这个时候听到脚步声的。它们杂乱,响亮,是很多人在市场里面行走。六瑾记起老板说的关于蕊的话,就停下了脚步。

“是等那只豹出来吗?”老石问。

“嗯。”

虽然两人并肩站在那里,老石还是一下子感到孤单向他袭来。

“我先走了,六瑾,我太不争气了。再说太阳也落山了,到处都很冷。你好自为之吧,六瑾。”

老石说完这一通话就沿着右边的小道走远了。六瑾站在那里,心里有点诧异——老石这是怎么啦?难道他看见什么了吗?她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啊。再回头看看,市场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既没有蕊,也没有豹。然而有脚步声,杂乱的,响亮的。人们在那里头格斗吗?

“阿依!阿依!”六瑾朝那空空的大厅叫道。

没有人答应,只有回音在荡漾开去。

六瑾一直走过了广场,蕊才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六瑾姐姐,我杀死了豹子!”

“你用什么杀的?”

“用那人给的匕首。我将匕首扔在大厅里了,那种东西,我不敢带出来。你瞧,我身上溅了血……啊!”

他发出一声怪叫。可是六瑾并没有见到他身上有血。她想,他正处在一种强烈的幻觉之中。多少年了,这个人来人往的市场总是引发人的幻觉,也许这就是她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不愿失去她的工作的原因?在他俩的前方,阿依的身影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进了街边的一家理发店。蕊告诉六瑾说,他好几次看见阿依将匕首刺向她自己,居然没有事。他俩走走停停的,引得路人侧目。蕊说路上空空荡荡的,他害怕,他习惯了在人流中穿行。他这样说时,六瑾就安慰他,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然而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在六瑾的脸上,很快又移开了——那种目光完全是散乱的。六瑾想把他带到家里去,可是他不肯,他信步乱走,六瑾跟着他来到了蔬菜市场。有一个脸色苍白的汉子正在关菜市场的大门,蕊凑近那人,低下头问那人是否认出了他。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你不就是阿祥的同事吗?阿祥已经出走了。”

六瑾回想起她送阿祥离开时的情景。当时候车大厅里头挤得水泄不通,阿祥对她说,他出去买点水果,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中。六瑾等啊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连列车都开走了他仍未出现。六瑾相信他乘火车离开了。

汉子敌意地打量着蕊和六瑾,又说:

“自从阿祥走后,很多人来打听他的下落,有什么可打听的呢?在一起的日子又不珍惜,等到人走了才来后悔,这种生活态度真幼稚。”

他恶狠狠地将那把铜锁锁上,还用力拉了拉门,弄出“轰隆”一声响。

他撇下他俩走了。实际上,六瑾是认识这名汉子的,她常在他那里买蔬菜。不过从前她并不知道他同阿祥也熟,因为阿祥常说自己在城里没有任何可信任的朋友。这个时候蕊好像苏醒过来了,他主动提出到六瑾家去吃晚饭。他说他累了,不光眼睛累,胃里头也空了。于是两人一块从菜市场侧边的小路插过去,回到那条大路。天色己晚,路灯亮起来了,这时两人都发现对方在做深呼吸,两人就都窃笑起来。蕊说路边的树丛里有奇怪的声音,问六瑾听见没有。六瑾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那边有些烟雾。他凑近六瑾说:“我有鸟王了,在公园里,就是你的那一只。”他说话之际,六瑾的眼前就出现了胡杨树的尸身,那么黑,那么刺眼,顽固地指向天空。六瑾打了个冷噤。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粘粘乎乎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桌上有一封信,是母亲写来的。

“……我们见到了长寿鸟,就是从前我和你爸爸在小石城的公园见过的那只。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尾巴很长。平时我们很少爬到这栋楼的顶楼上去,可是昨天天气特别好,没有风,烟也小些,我们就坐电梯上去了。我们站在平台上眺望远方,你爸爸说他可以看见你那里的雪山!然后它就飞来了,它是从北边来的,落在我们脚下。我们翻看它的羽毛,很快找到了那个记号。我和你爸爸都在用力地思索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呢?鸟儿一点都不显得老,我们人的眼睛看不出它的年龄,其实它比你还要大。它飞走时,你爸爸对我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开始了。什么是新时代?他指的是六瑾的时代吗?那时你这个小不点彻夜不停地哭,雪山也为之动容……”

母亲在信纸的下面画了那只鸟的形状,但她画的不是信中描述的长寿鸟,而是一只灰蓝色的小巧的张飞鸟!六瑾凑近去将那只鸟看了又看,有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来。她的父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大概不会是为了看风景。他俩并不算老,同小石城那些老人比起来,他们还算年轻的呢。可是那只鸟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意味着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吗?六瑾的记忆里有一些古怪的故事,是父亲说给她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父亲是在什么场合对她说了这些故事。比如说,她记得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到过一只袖珍狗,那只狗很特殊,无论谁见了它都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父亲还说过一名男子的故事,他说那人老是站在小河里捞鱼,可他捞上来的不是鱼,是他儿时玩过的玩具,他还将那些玩具送给六瑾呢。那都是些特殊的玩具,旧伞骨啦,诱蝇笼啦,旧拖鞋啦等,还有一只活物,是一只老龟。六瑾想起这些往事,又一次沉浸在爹爹的世界里。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那是一个日夜不安的世界,那里头的芭蕉树她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可是爹爹世界里的那些芭蕉树下的阴凉处并不意味着休息,反而是产生鬼魅的处所。她还没有见过像她爹爹那样几乎大部分夜里都彻夜思索的人,他是生来如此还是六瑾自己生下来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当六瑾穿着小拖鞋睡意朦胧地走到院子里头去时,爹爹总是拍拍她的头,说:“嘘!”他站在杨树的树影里头,六瑾知道他在思索——这是无数夜晚的经验告诉她的。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为爹爹担忧,因为她觉得那个世界里面有很多危险的事。

现在看见这只画在信纸上的鸟,六瑾感到自己久违了的担忧又复活了,就像父母仍然住在这栋屋子里一样。六瑾自己做不到彻夜思索,她想某件事,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缺乏父亲那种铁的逻辑。

六瑾将画着鸟儿的信纸沾上胶水,贴在书桌前的墙上了。她想,说不定哪一天,长寿鸟还会飞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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