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已经39岁了,可是他还丝毫不感到自己老。他没有技术,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在设计院的招待所做清洁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得他。他有时有点忧郁,但整体来说,很少有人如他这般乐观自信。启明一直都没结婚,住在招待所传达室后面的一间小小的平房里头,那么简陋的平房,就好像院领导随便将他塞在里头一般。启明却对自己的家相当满意,他认为物质生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等于零。比如说吧,家里没有女人,可他的心中始终涨满了色情的想象。他认为自己一直就是有爱人的,只不过没住在一起而已。正因为有爱人,他的心态才这么年轻嘛。谁会像他这样来爱呢?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做给心目中的美女看的。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维族美女是多年前了。他仍然认得出她,当然!当年的苗条姑娘已长成了体态很宽的胖大嫂,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启明对她的渴望更为炽烈了。当时,胖大嫂也觉察到了有人在盯她,所以她放下挎包就和同来的大嫂们在林荫道上跳起舞来。启明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都要发疯了一样,可惜他不会跳舞,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他听见他的偶像的同伴在说他听得懂的话:“这个男人长得真可怕,像野人。”偶像大笑起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双手挥动着。启明回到家里后,整整一天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事都干不成。好几年都过去了,只要回想起那次晤面,他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画面一点都没退色,他甚至想象自己紧紧搂着美女旋转呢。那不是维族舞,是他自己发明的舞。有时候,听到别人称他为老大爷,他就不服气地想,他老了吗?他才不老呢!他的生活才刚开始呢。难道因为自己没有技术就要被称为老大爷吗?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有活力!哈,他又要做风浴了,破脸盆里装一盆水,迎着山里吹过来的风擦脸,擦完脸又擦上半身。招待所真好,在这个安静的地方,谁也不来对他的这项活动大惊小怪。当凉风一次次将身上的水迹吹干时,启明就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的家庭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兄弟姐妹共有8个,他们住在南方的海边,靠打鱼为生。那时他才13岁,就已经同父亲一块出过好几次海了,他喜爱那种自由的生活。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将他送走。他记得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坐在他们那一贫如洗的小屋里,爹爹说那人是启明的“福星”,然后命令启明同那人走。哥哥妹妹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目送他离开,而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随那人来到了北方这个小城,只因为爹爹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那时这里真荒凉啊,所谓城市,只不过是荒地里稀稀落落的一些简易房罢了,路也没有,公共设施也没有,有一点点电,但时常停,总要点煤油灯。然而对于启明来说,这算不了什么问题,因为他家里比这还穷呢。开始那几年是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度过的。当领导问他有什么特长时,他只能说自己做过渔夫。可是此地并没有渔业,于是他做过建筑小工、修路辅工,挖过河沙,当过运煤工,烧过锅炉等等。直到有一天,设计院的女院长看中了他,把他要去做了一名招待所的清洁工,他的生活才安定下来。那年他22岁。他也不知道女院长是看中了他什么,只觉得那妇人目光灼灼,很有气魄。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做了清洁工之后,他才渐渐地懂得了小石城,也悟到了爹爹的苦心。

就是那次在外地来参观设计院的客人当中,启明见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维族美女。女孩来的时候并没有穿民族服装,不知为什么她穿了一套灰不溜秋的制服,然而那身丑陋的灰皮依然挡不住她光芒四射的美丽。启明死死地盯着她,紧随其身后。女孩也很调皮,居然撇开同行的人,带领他躲到了假山背后。他俩坐在假山的一块圆石上,看着小鸟在草地上跳来跳去,看着胡杨的树叶在阳光里跳舞。多么美啊,简直像仙境。可是这位绝世美女不会说他的语言,他只能对她眉目传情,将她纤秀的手儿握在自己手中反复摩挲。终于,参观团要回去了,他们的车就停在门外。当人们经过假山时,女孩像小鹿一样跳出来,加入到队伍中去了。这就是启明那短暂的邂逅,这邂逅决定了他的一生。后来他又在市场见过一次她,那次她是同父亲一块来的。显然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他跟踪她,一直跟到很远很远的她家中,在大山那边。他没敢进去,因为门口有好几条大狗。再后来呢,就是多年前的那次见面了。他们在一起,但她已经嫁人了。后来又有过好几次见面,都是当着她的家人,单独相处很少。但是启明并不气馁,这位女性能让他热血沸腾,他还需要什么呢?在那间简陋平房的窄床上,他夜不能寐,度过了多少冥想的时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一个注定要在孤独的冥想中度过一生的男人。爹爹多么有远见啊!

启明一边做风浴一边想念他的家人时,并没有丝毫的伤感。那是一种神往,贫困的家在这种神往中变得美丽了。他记得他走的时候三个妹妹是那么留恋他,她们眼里都噙着泪花——父亲不准她们哭。她们那粗糙的手被冷水冻得红通通的,家族遗传的扁鼻子使她们显得特别纯朴。当时启明马上扭过头去,因为他自己也要哭了。后来他还同母亲的墓告了别,他将自己那少年的脸贴在那块石头上,一下子就感到了母亲的体温。那个破渔村,那三间难看的土砖房,里面有过多少人间温暖啊。他坐在家门口就可以看见海鸥。的确,每次看海鸥时,心里就隐隐约约地产生出远走高飞的念头。爹爹是怎么知道他的念头的呢?尽管对遥远的家乡感到神往,他却并没有要回去看一看的计划。一方面是他酷爱这种远距离的美感,生怕因为冒失举动破坏了自己的这种精神享受。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原因就是,他当初离家是遵从父亲的意志,而不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在路上,他心中悲愤,一遍又一遍地发过誓:永不返回。二十多年过去了,启明反省自己当年的事,开始质疑自己的看法。那真的仅仅是父亲的意志吗?如今,他多么喜欢这里的一切,对自己的生活自足又自满。是他那次唯一的迁徙给他带来了这一切!试想,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那么敏锐,不将自己委托给那名干部(当然是父亲长久的谋划!),他现在的生活还会是这个样吗?

新来的年轻夫妻对此地充满了困惑,尤其是那男的。这一点启明看在眼里,因为从前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谁不会为小石城风俗的奇怪而困惑呢?那时,困惑和难受里头又有欣慰,直到使自己转变的那件事到来,就把这里当成家了。启明的“那件事”就是他的维族美女的出现。在那之前,当他在工地做小工的时候,他时常困惑得班也不愿上了,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河边看红柳呢。工头是个和气的半老头,他蹲下来,拍拍启明的背,说:“你回不去了啊,孩子。”他让启明抬头看天,启明看了,没看到什么,不过是一只苍鹰,天那么高,天的颜色一点都不温柔,完全不像海边的天。工头又让他再看一次,看清楚,于是他再次抬头。他忽然明白了使他困惑的事,站起来,默默地跟随工头返回工地。多么奇妙的感受啊,工头真了不起。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注意过这个老头。他倒是看到过他的家属,那是三个衣裳褴褛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目光全都镇静而明亮。他们都同他一样在工地上做小工,他们一点都不困惑,大概因为是本地人吧。经历了这种种的事之后,启明看到胡闪夫妻被疯汉扔在乱岗的一幕,就觉得特别能理解他们的慌乱了。过了没几天,他就感到年思已经有了一些本地人的风度了,他也觉得胡闪正在进入角色,虽然他自己还不理解他所成为的角色。胡闪有点急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平静的边疆的风物会让这位青年男子变得沉着起来的。启明之所以会去注意这对夫妻,是因为他们令他回忆起刚刚来到边疆的自己。

那一天他做完了工作后坐在假山的圆石上休息。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头羊在向他挨近,羊的脖子上还系了一块红布呢。那可是只温驯的羊,闻闻他的手,就在他的身旁蹲下了。当时启明正在渔村同童年的伙伴打架,对方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从上面看着他。羊在他身边一蹲下,对手就不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年思。他立刻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打了一个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个看不见的人讨论问题一样,说:“嗯,我感到这里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夹杂在一块。怎么说呢,这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看那只鹰,飞飞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啊。”启明心里暗想,这位新来的小女人,已经成为小石城的一员了。世事的变化多么迅速啊。听说他们是从烟城来的,被烟裹着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啊?年思还是坐在石头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脸在这些天里被这里的风吹红了。她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所以启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说话。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子呢。他有点紧张。女人一边沉思一边从身边揪了一些野草,她灵巧地将野草编成一个环,戴在头上。启明的心悸动了一下,有股怀旧的情绪升起,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对应的画面。于是他竭力去设想烟城的风景。那会不会类似于渔村有雾的早晨呢?那种时候,人们常常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年老师,习惯这里吗?”他有点迟疑地问道。

“启师傅,您刚来的时候,见到过雪豹下山吗?我听人说共有一百多只,在城里走来走去。”

启明不敢同姑娘那异常明亮的眼睛对视,他暗想,烟城里怎么会生长出这样的眼睛来呢?他想走开,可又想听这个女子说话。

“我没有。可是谈论是很多的,有一阵,人人都在谈雪豹下山的事。”

“那么这就是一个传说。”年思肯定地说。

“是传说。”他附和道。

年思说出“传说”这两个字时,脸上显出专注的表情。启明一下子感到这个表情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他心情惶惑地偷看她。可是她站起来了,有点失望地取下头顶的草环,说道:

“刚才我看见您在睡梦中很幸福的样子,我就以为您见过雪豹下山呢。您瞧,我是个喜欢瞎推论的人。”

她走了好一会,启明才想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那种表情。是在镜子里头啊,所以他才这么熟悉嘛。他大吃一惊。

有好长时间启明没有同那对年轻夫妻联系,但他始终关注着他们的活动。那是种本能的关注,为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看见这两个人总在游来游去的,据说是院长没有给他们布置工作。启明在心里暗笑,会有什么工作布置给他们?就让他们去等吧。他还听说,这两夫妇都是工程师。可是这个城市已经建好了,根本用不着搞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了。这个设计院也只是个空架子。他自己目睹了小石城的建造过程,而年思他们,却是在建造早就完毕后才来的。他同他们是两代人,怎么会有同样的眼神呢?年思这个姑娘一定不简单,可不能小瞧她。

他刚来设计院那几年,女院长总是过来问寒问暖,像母亲一样关心他,还时常坐在他的小平房的黑暗中同他聊起关于雪山的一些见闻。有的时候竟一上班就来敲他的门,同他一直聊到吃中饭的时候,什么工作也没做。她还安慰他说:“没关系的,我是院长。”启明对院长的举动吃惊得不得了,又很兴奋,从心里将她看作自己的引路人。可是后来,院长就不来找他了,也不再关心他的生活,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过了好多年后,启明还住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工棚式简易房里头,而他的同事们,早就搬到舒适的宿舍楼里去了。是他被人忘记了吗?起先启明还觉得委屈,可是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觉出这种住处的好处来。一是这种房子同脚下的土地亲近,这一点对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觉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怀抱里,这让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来总是精神抖擞。二是这种房子像个公共场所,看上去没有任何秘密,他连门都可以不锁,谁都可以进来。可实际上呢,又给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比如面前这堵墙,看上去是砖墙,过了中午,它却又变成土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复原成砖墙。刚来两天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将心中的疑惑告诉院长,院长就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小伙子,前程无量。”还有简易水泥瓦的屋顶,一会儿千疮百孔,房里照得亮堂堂,一会儿呢,那些孔又不见了,房里黑洞洞。当然绝大部分时候是黑洞洞的,尤其有客人在的时候。年思还来过一次呢,年思的眼睛真厉害,在昏暗里游来游去,什么都看得清。她说话时凑近启明,启明便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沉睡的冲动在体内苏醒。那种时刻,就连维族姑娘的形象都隐退了。他对她身上散发的热力万分惊异!启明觉得,她一进来就同这间房子融为一体了,真是奇迹。从前,这小俩口住在遥远的烟城里,他们是如何样过日子的呢?那里有海吗?

年思生女儿的那一天,启明正在招待所前门那里搭葡萄架。他轻轻地对自己嘟哝道:“她在这里扎根了。”接着他又看见胡闪行色匆匆地赶往医院,他旁边走着院长。天一会儿就刮冷风了,启明收了工具回到屋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下来想这件事。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站在小河里捞鱼,小俩口迷了路的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启明在心里将他们的女儿(他坚信生的是女儿)称作“边疆的女儿”。他想,等这个继承了母亲的热力的小姑娘长大起来,他要同她讲一讲海的事情。就在昨天他得到信息他爹爹死了。来报信的那个人是一位黄脸汉子,他儿时的玩伴。他别别扭扭地站在他房里,不谈爹爹的情况,专门谈他自己的关节炎。好像他走了几千里来小石城就是专为找启明谈这个来的。他还说他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因为他们的渔村已经不存在了,他要赖在设计院。

“我就不怕他们不收留我!哼。”他突然底气很足地嚷道,眼里射出凶光。

启明觉得这个人很好笑,他是不是有点错乱了呢?他对他带来的信息不那么相信了,有可能他是在乱说。

“你说说爹爹临终的情况啊。”他催促他道。

“嗯。他是怪病,睡着了就不醒来了。他睡着以前给了我这个。”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只旧怀表,交给启明。那是爹爹不离身的东西。启明拿怀表的手有点颤抖。他对老乡说,不要着急,会有地方收留他的,这小石城,谁都可以来投奔的,尤其像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

“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发生了海啸,你没看报纸吗?”

启明记起,他的确是好多年不看报纸了。小石城有种专横的氛围,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头,外界的事一律不管。比如他自己,就连自己的家人都很少去想念了。

“我是爬货车来的。他们把我赶下去,我又爬上去。赶下去,爬上去,反反复复。”

“你怎么知道哪一辆是开往小石城的呢?”

“你是指那些煤车?我一看就知道!”

这个名叫海仔的汉子背着手站在屋当中,眼珠死盯着自己对面的墙。启明忐忑不安地想,他会发现他屋里的墙壁的秘密吗?但是汉子又笑起来,垂下目光去看地下了。他昏头昏脑坐了那么多天的煤车来到这里,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累啊?并且他身上也不脏嘛。启明问海仔要不要在他床上休息,海仔连声拒绝,说自己精神好得很,此刻一心想的就是马上找个工作,最好今天天黑之前就解决,就住进自己的宿舍。他的行李都寄在火车站,搬过来就是。启明灵机一动,对他说,要不他去食堂做杂役吧,那里头好几个人都是死皮赖脸赖在厨房里,先干起工作来再说。反正宿舍里多的是空置房,搬进去住就是。到了月底,院长就会给他开工资,据说院长不管这类琐事,有多少人就开多少人的工资。海仔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说:“我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启明听了很吃惊。海仔又补充说:“我昨天就来了,在这里转了一大圈,观察地形呢。”启明更吃惊了,这个人,自己儿时的玩伴,怎么说起话来就像小石城的人一样呢?他已经完全失去渔村人的纯朴了。这转变是刚刚发生的,还是早就发生了呢?他还没想清楚这些事海仔就举起手来向他告别了,他的步子显得很轻快,很有定准。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启明记得,海仔的爹是个粗人,一个真正的渔夫,同海和鱼群打成一片的那种人,连字都不认得。启明以前还有点看不起他一家呢,因为启明的爹先前是文化人,是落难后来到渔村的。现在一到小石城,这些差别全都消失了,海仔这样的粗人反而比他显得有心计,并且具有那种真正豁达的气派。想到这里,他有点迷惑地走出房间。外面很静,招待所里只有两个客人坐在沙棘树下,他们在那里下象棋。启明看了好久也没看见他们走一步,他们就只是在那里发呆,眼睛看着空中。启明心里有点好奇,就踱到那边去看看。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却原来他们摆着象棋只是做做样子的。两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那手骨骼粗大,饱经风霜。他们看见启明过来了,就向他打招呼,他们的态度很谦卑。

“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呢,我们是特殊的客人。”老太婆说话时嘴一瘪一瘪的,显得很费力。“院长邀我们来的。”

“我们欢迎客人,我们欢迎。”启明说。

老头用手杖敲着地面,大声说:

“别听她乱说。什么院长邀请,我们只不过是看了报上的一则小广告就来了。那广告上写着你们女院长的大名,说她邀请所有的人来这里旅游!我们在周围走了一走,这里真荒凉啊。”

他站起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突然转过身拿起硕大的象棋子,“砰”地一声放下,说:“将!”

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显出微笑,显然也很激动,但尽量抑制着,也移动了一颗棋子。她动作那么出其不意,启明没看清她动的是哪颗棋子。然后她也站起来了,她凑近启明问道:

“所有的客人来这里住都免费吗?”

启明吓了一跳,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他说他不清楚,这类事不归他管。老头也凑拢来了,耳语似地对启明说:

“你们这里有个园丁是我们家乡人,从前啊,他专门在园子里养罂粟花,后来还被判过刑呢。我昨天看到这人了,这些年他可没怎么老。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都这么年轻?啊?你看,他过来了!”

可是启明只看到风吹得小树在摇摆。他感到这两个人令他烦躁难耐,就向他们告别走开去。有好些年了,启明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凡来小石城的人身上都呈现某种特点,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人一样。有的人,开始不完全像,过了几天之后就用这里的人的口气说话了。他也有内心脆弱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也想用少年时代的那种语言向一个家乡人倾诉一点感情,比如他刚看见海仔时就有这个念头。可是这个海仔,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令他想起家乡了。说实话,他比他自己更像小石城的人呢,怎么回事?也许人只要离开家,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当年他也体会过这一点。他跟随那个干部搭汽车,坐火车,折腾了几轮之后,心就渐渐地硬了。启明最佩服的人是院长。那是种说不上理由来的佩服,虽然她将他安排在这个工棚似的房子里头之后就再也不管他了,启明还是对她心怀感激。每一天,他都感到有种看不见的关怀从院长那里传达过来。所以每当这个空头设计院又增加了人员,他就在心底赞叹院长的博大胸怀。她还亲自同胡闪去医院看望年思和新生儿!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两位老人已经走了,但是象棋却扔在石桌上,也许他们等会儿还要来下的。年思生女儿的喜讯让这地方充满了活力,风不断地吹啊吹,都是雪山那边刮过来的,多么凉爽,多么惬意!他的宝贝偶像此刻在干什么呢?在收葡萄吗?启明将怀表拿出来听,嗨,那表走得那么有力,简直像在示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只表就是他爹爹吧,现在爹爹终于同他在一起了。

海仔一连好多天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去食堂帮工,启明惦记着他。他想,也许这家伙去了城建维修队,那地方最好混,谁都可以去。

然而有一天,胡闪从医院回来却专门来问他这个事了。胡闪说,他坐在病房里休息一下,海仔就来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启明的老乡,到小石城来才几天,在医院干活。胡闪问他干什么工作,他回答说:“在太平间帮忙。”他还主动告诉胡闪说,此地的死人同内地的沿海的死人大不一样,一点都不僵硬,很好搬运,他比较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工资也高。海仔说着话院长就来了,海仔一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赶紧溜掉了。难道他原来就认识院长?于是胡闪就问院长是否认识这个人,院长冷笑了一声,说:“当然认识。”她陷入回忆之中,告诉胡闪,几年前她在内地出了车祸,被送进一家医院,诊断为死亡。可是在太平间呆了一天之后她又活过来了。她被移进普通病房。有一位年轻人天天来她床前陪她聊一会儿天。聊着聊着,院长就感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她始终想不起那是哪里。年轻人说自己是流浪人,四海为家,现在的工作是在医院帮工。一直到了院长出院那天,他才亮出底牌,说自己在太平间同她聊过一夜,差点冻坏了呢。院长突然对这位青年非常厌恶,而他,也就知趣地离开了。出院后好久,院长都摆脱不了消沉。后来才逐渐在日常工作中解脱。

“院长最近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胡闪感动地说。

启明被这个故事震惊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问胡闪:

“院长透露了她在太平间同海仔聊过些什么吗?”

“院长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几年里头,她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苦恼。”

启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他想到了爹爹。爹爹临死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那同院长在太平间的情况一样吗?海仔同他聊了些什么呢?他脑海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在暴风雨里头飘摇的渔村,他有点颓废,有点暗淡,不过那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他还是希望有一天找到海仔,同他谈话。

他去医院找海仔的时候,年思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太平间同病房隔开一点,门口栽着各种花卉。有一个守门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启明说明来意。

“啊,您是说那位义工啊,他说他今天要休息一天。他呀,是我们的及时雨!要知道眼下很少人愿意干这种活。”那人竖起大拇指夸海仔。

“他难道是义工吗?”

“这正是最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对我们说,他只做义工,不要工资,同我们一块吃饭就可以了。这么好的人上哪里找去?您进来参观一下吗?”

启明感到这个贼头贼脑的中年人总在打量自己,心里很厌恶,连忙谢绝了他的邀请。走出医院好远了,他还感到身上有很浓的来苏水的味道。他怀疑刚才海仔就在太平间里头。一想到他在太平间做义工的事,他就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他挑选这个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同死人谈话。可是这种沟通应该是非常艰难的啊,只有像院长那种假死,他才有可能达到目的。启明记得这个儿时的朋友是一个倔头倔脑的人,认死理,脑筋不转弯,那时他几乎将村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想到他也许在全国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动,启明陷入了某种黑沉沉的回忆。这是近来他新产生的一个习惯——回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一边走一边想那种事,越想身上越冷。走到招待所门口时,全身都在发抖了。他打算回家赶快躺下,使自己缓过神来。

“老启,老启,你没事吧?”传达室的孙二抓住他的臂膀使劲摇晃。

“不要——不要担心。”他费力地说。

孙二不知为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启明挣脱他,尽管眼前黑蒙蒙的,他还是尽力摸索着进了屋,脱鞋上了床。

他刚一躺好,回忆就自动地出现了。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在雨声中本来睡得很安,可是他被墙上的敲击声惊醒了。难道是小偷吗?这么大的雨还出来作案,真够可怜的。慢慢地,他就感到有某种光线透进房里来,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时没电灯,他坐起来将放在床边的煤油灯点燃。他划了一根火柴,没燃,再划第二根时,就有人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点灯。这时,启明看见那道光线正在变宽,越来越宽。啊,一面墙被移走了,野草灌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身处荒郊野外了吗?那个捉他手的人说话了,声音像从一个坛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听了很难受。

“我想在此地建一个热带花园,你看合不合适呢?小伙子?我试过了,热带植物在这里成活不了,但是我们可以建空中温室的。你看看这地方就知道了,无遮无拦的,正是建那种花园的理想处所。我是南方人,在此地居无定所,你听出我的口音来了吗?”

在启明听来,那就是本地口音,只不过“嗡嗡嗡”的听了难受而已。

“可是我的家,原来并不是建在无遮无拦的荒野里啊。”他抗议道。

“你要忘记那种事,小伙子!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就得具有灵活性。哼。你真的听不出我的外地口音吗?我可是最南边的人。”

启明觉得自己有些话想问他,可光线突然消失了,也许是那面墙重又合拢了,面前的人影也消失在黑暗里。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他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现在他想将那事看作一个梦,可那根本不是一个梦,只是一件他彻底忘记了的事。他当时同他谈话,自己非常清醒,有点像身处另外的空间。那么,那个人是设计院的园丁吗?启明以为自己还从未同园丁说过话呢。园丁沉默寡言,还有点傲慢。当然那个人就是他,他已经同他说过话了。他遵循自己的理想在这里建起了热带花园,启明已经听好几个人谈论过他的花园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见到过。他想,园丁同海仔以前就认识吗?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海仔为什么说园丁也是渔村的人?还有,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同这位沉默的家伙接近过,海仔一来,提起他,自己才记起自己在某个雨夜同他谈过话,话题是那个他至今没见到过的花园。那是什么样的花园呢?他听几个人说起过,可是那几个人提供的地址都不同,有的说在东边,有的说在南边;有的说就在设计院里头,有的说在设计院前方的乱岗上;还有一个人,说园丁的热带花园在雪山的半山腰。启明后来又观察过园丁,但园丁目光冷冷的,丝毫也没有透露出认识他的迹象。

从记起园丁同自己之间的短暂交流以来,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启明一天夜里真的梦见了那个热带花园。花园的外围长着很多罂粟,一棵巨型榕树几乎将整个花园都占据了。那榕树不像树,倒像个妖魔。他在密不透风的气根里头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他还觉得那些气根变成了无数只冷冰冰的手,在他身上抓抓捏捏的。

早上起来,他站在杨树下做风浴时,看见年思抱着婴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婴儿的头发又多又黑。那种头发不像婴儿头发,倒像发育良好的四五岁的小姑娘的头发。启明脑海里又一次浮出“边疆的女儿”这几个字。产后的年思显得步态轻盈。启明觉得诧异,刚生了孩子,怎么就可以四处游走了啊?他想起那一回,自己差一点就对年思讲出维族美女的事来了。严思消失了,启明望着雪山做了一次深呼吸。

上午他在打扫会议室,他爬上窗台去擦玻璃,擦了一会儿,往下面一看,心里很吃惊,他看到海仔睡在下面的草地上。他跳下窗台就往楼下跑。

“你怎么在这里睡?”

“有人追我,死人同活人争地盘。”

他拍着身上的灰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启明发现他右手的虎口在流血。他将伤口放到口里吸吮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很迷醉。启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睡着了自己咬的,还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持警惕性。启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眼前这个汉子将父亲杀了?他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邀他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可是海仔不肯去,说自己不喜欢这种样式的房子,太闷,而且他也不喜欢设计院了,他有了更感兴趣的地方可去。

“是医院太平间吗?”启明问。

“不不不,那是个幌子。”

他戴上帽子说要走了。启明故意逗他说:

“我们院长有意接受你来工作呢。”

“谢谢她的好意,可是我已经有工作了。这个城市很漂亮,我想以后在这里养老。你没想到我们会见面吧?”

启明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感叹:“真是个无忧无虑的流浪者啊。”

他再回到会议室时,却看见院长坐在空空的房间里翻看一本笔记本。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她旁边。她低着头,用钢笔在本子上做了好多记号。启明忐忑不安,不知道院长找自己有什么事,是不是同海仔有关。刚才他还对海仔吹牛皮呢,院长应该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又没有顺风耳!

过了好一会儿,院长终于合上了笔记本,她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叹了一口气。启明注意到院长的白发近来变稀了,她胖胖的脸上似乎又添了些皱纹。她正用一只手遮着自己的脸,反复说自己“老了”。启明记起这个会议室已经很久没使用过了,莫非院长完全不管院里的日常工作了?这时她抬起了脸,有点悲伤地说:

“启明啊,我真是活得很困难啊,你看我被逼得这么紧。如果世界上有人对你所有的秘密心事,以及你将来要干的事全了解得一清二楚,比你自己还心中有数——因为你自己对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并不那么清楚——你活着还有什么兴趣呢?假如这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倒也罢了,可是他在你眼前钻来钻去,以这种方式不断提醒你他在这里,怎么办呢?”

“院长,您是说海仔吗?我去同他谈,要他走,他是我小时候的伙伴。”

启明觉得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就这样对院长说了。可是院长摇着头,很不赞成他的介入。她更显得愁眉苦脸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启明,你怎么糊涂起来了呢?他是你小时候的伙伴,这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啊,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啦!你可不要赶他走啊,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唉,唉,谁能理解我的心?”

启明茫然地坐在那里,想不起要说什么话了。他感到自己确实还太嫩,离理解院长还有很长的距离。这时院长突然话题一转,问他关于维族美女的事。

“自从那次看过她在马路边跳舞之后,就没见到她了。不过我去过雪山那边两次,我站在坡上眺望过她的家,她的儿女都长大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启明啊,你真幸福,你从来没走过弯路。你喜欢住这间屋子吗?”

“喜欢,喜欢!我在这里看见过奇迹。有一天夜里,一面墙壁……”

可是院长转过脸去了,她在看东边的那扇窗,有一双粗壮的男人的手在抓着窗框,那人马上要爬上来了。启明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可是院长不让,她将他按到座位上。他们等了又等,下面那个人始终不露出他的面孔。启明感到院长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的,可是这个人干吗要吊在窗户上呢?以这种方式向院长求爱吗?启明很好奇,又不敢问院长。院长目不转睛,直到那双手消失了为止。启明想,真是一场恶作剧。院长精疲力竭地伏在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放在膝头的笔记本也掉到了地下。启明帮她捡起来时瞄了一眼,看见里面有一页彩页,上面画着一支利箭。院长抬起脸来谢谢他。她哭过了,脸颊还是湿的呢。她像小女孩一样噘着嘴,然后掏出手绢来擦脸。

“启明啊,你不会认为我关心你不够吧?我这个人就这样,事情很多,不过我记得你。这么些年了,你走出自己的路来了。我呢,反正半截已经入土了。我想将自己的生活尽量简单化。刚才那个人你也看到了,他啊,是个走极端的人,他要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呢,你说这可能吗?哼。”

启明暗自认定吊在窗台上的那人是园丁。难道他在飞檐走壁?他那么傲慢,一定伤了院长的心了。启明心里升腾起对他的怨恨,因为院长是多么好的人啊。

启明和院长来到外面时,看见年思又抱着婴儿出现在新栽的冷杉树下了。他觉得这位女子有点不对头,怎么会刚生了孩子就在外面到处走呢?

“院长,你看她们多么美,那孩子的头发长得真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院长笑起来,“她是小石城的后代。”

启明看见院长的脸变得生动了,她又恢复了精神。

启明回到会议室去把卫生做完。他从窗口朝底下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院长还在同年思谈话。那怀里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大门那里站着胡闪,他不到妻子面前去,只是站在那里看她们。启明觉得胡闪一下子变得又成熟又稳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扎根的一代人啊。那么,他自己算不算已经在此扎根了呢?启明拿不准。在这里,他没有后代也没有亲属,只有一些飘渺的思绪。但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人人都为一些抓不住的东西忙碌,所以只要一开口就都明白。听说郊外的院部要迁到城里来,原因是那里的职工在抱怨,说他们长年住在那种荒凉的地方,脱离了生活,他们要住到人多的地方来。启明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人多,信息就多,某种微妙的好东西就是通过人群来传播的,尤其在小石城是这样。这里的人说话时,每个人都透露出那种东西,哪怕他们说的时候完全不自觉,启明也能捕捉到。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城里面过得很惬意的原因。住在荒凉的郊外会是什么情况呢?启明闭上眼睛努力设想那种情境,觉得有点类似于他从前在渔村过的生活。当然,住在封闭的小地方的人总想往外跳,海仔和他不都到边疆来了吗?

夜里,启明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种时候,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在小城里游来游去,歇息在一个又一个的温暖黑暗的巢穴里头。那种时候,他总是想,啊,他多么幸运!他感激他的爹爹,可是又并不想回去看望爹爹,他只愿意保持对爹爹的空想。有时候,整整游历了一夜,到天明才睡一会,第二天工作起来照旧有精神。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之际起床,到招待所里的花坛边上坐一坐,看着星空想念他的美人。北方的星星特别亮,当他凝神它们时,自己的心竟会久久地颤抖,仿佛自己里面的东西都被敞开了似的。他自言自语道:“住在小城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啊!”他沉浸在那种情绪里头,这时往往有股凉风从雪山那边吹过来,那风将他的激情推向了高潮。有很多小孩在灌木那边跑动,口里叫喊着:“阿依古丽!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是他的美人的名字。再回到小屋里时,他就会睡得很踏实了。而在梦里,小石城和渔村是混在一起的,他也同自己的儿童时代混在一起。那风景里头有一些门,但那些门不通到任何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地跑到门框里面去站着,他就那样发着呆,想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自己的身影在故事里头是模糊的,有时像一个儿童,有时又像一个老人。而背景里头呢,总是有雪莲花和波斯菊,却没有海。他在梦中发问:海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无梦的夜晚,启明被婴儿的哭声吵醒了。开始他还以为是猫儿叫春,后来越听越像婴儿。婴儿就在他的门边!他连忙下床打开房门,他看见了月光里头的那个红花襁褓。他对直望出去,看见年思幽幽地坐在花坛边上呢。

“年老师!”

“她老哭,老哭,怎么办啊?胡闪去买药去了。”她的声音完全是哭腔。

女婴闹得更厉害了,启明将她抱起来,举向空中,口里吆喝着,一连举了三次。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哭。

“医生也看过,医生说她没病。可为什么哭?我想是对我不满吧。”

年思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

“年老师,多好的宝宝啊,哭声多么响亮!雪山那边也听得到。哭吧,哭吧,我喜欢听!”

启明又将婴儿向上举了五六次,婴儿终于止了哭,笑了起来。

年思一下子跳起来,说:

“啊,她喜欢你!这个小妖魔喜欢你!天哪,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当然喜欢我,她是我们边疆的孩子,对吧?年老师,您立了大功了。这下好了,她睡着了,您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俩离开了好久,启明还在激动。他从来没抱过婴儿,刚才那会儿他简直被一种陌生的感情冲昏了头!婴儿的笑脸历历在目,有种东西在他里头生长,他感到有点痛,是那种满怀期待和疑惑的痛。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人,一个新人,刚生出来不久的,我的天……”刚才他将她向上举之际,他在她的小脸上看到了海,同一瞬间,沙漠鸟在附近“滴滴滴”地叫个不停。他从未料到一个新的生命会令他如此震撼,是因为她是年思的女儿吗?母亲的热力传到了婴儿身上吗?这样的深夜,这母女俩就这样出现在他门口,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是如何发生的呢?那婴儿真像她母亲,热烘烘的一团,啊……启明想得眼睛都发了直。

他躺在黑暗中,在他脑海里旋转着的,不是美人阿依古丽,却是瘦瘦的年思和她手里抱着的婴儿。他极力想赶开这个形象,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一只候鸟。”可是婴儿呢?婴儿和母亲不太相同,她俩之间的冲突已经出现了。刚来小石城时,他渴望融入此地。因了这渴望,他甚至故意把自己弄伤过。那时他认为受伤可以加深情感呢。那么婴儿不停地哭,也是为了加深某种东西?他翻了个身,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枕边的怀表。他握住怀表,一会儿就看见了海,也看见了婴儿的脸。“滴滴滴……”他脸热心跳,对自己的急剧变化感到害怕。

“海仔啊,你到底是如何样跑出来的?”

“我没有跑,我在水下走啊走啊,出水面时已经到了另一个省。”

启明同海仔说话的地方在劳改队的工棚里。这是一支外省的劳改队,他们来协助小石城的绿化工作的。工棚里很脏,到处扔着臭袜子和脏内衣,海仔在这种地方很自在,他悠闲地抽着纸烟。启明告诉他自己去过医院太平间找他。海仔说,要不是碰见院长,他也许就在那里做下去了。他离开医院倒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院长啊。“谁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死后的样子呢?”

有一位青年劳改犯进来了,这人头发竖起,目光很凶,一进来就摔东摔西的,很显然对启明坐在那里感到不满。启明有点想走,但海仔按着他的膝头不让他起身。突然,那人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的背上摔过来,启明被砸得滚到了地铺上,口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幸亏砸得不够重。

“这里的人很鲁莽的。”海仔在他上面说。

“为什么你不让我走啊?”启明委屈地抱怨,“都是因为你!”

“傻瓜,你只要来了就走不脱。你越跑,他越追,就会送命。这样反倒好,受点皮肉之苦你就安全了。”

海仔笑起来。启明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听到了工棚外面那些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想进来。启明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海仔抽完纸烟,说自己要去劳动了,要启明同他一块去,说着就递给他一把铁铲。启明背上很疼,伸不直腰,就将铁铲当拐杖。

出得门来,看见那些劳改犯都站在门的两旁盯着他们看。启明害怕他们又要砸砖,就缩头缩脑的,这时海仔就命令他:“昂起头来!”启明抬起头一看,发现那些人都背对着他们了。

到了胡杨公园里,启明问海仔是不是要挖洞,海仔说不挖,还说带上劳动工具只是为了蔽人耳目。他找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眼睛瞪着天。启明问他:

“刚才那些人是不是要害我啊?”

海仔哈哈一笑,不予回答。

“那么,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吗?你是做义工吗?”启明又问。

“是啊。你爹爹临死时有个最大心愿,你猜得出来吗?”

“你说说看。”

“我也猜不出。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是猜不出。我知道他有重大心事,后来呢,他就给了我那块表。”

“啊,怀表!我有点猜到了。”启明大声说。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黑夜里“滴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总激起他莫名的兴奋。他注意到海仔的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了,甚至有点多情。这个流浪汉就这样看着灰蓝的天空想心事。启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块敝旧的怀表来端详。这是块好表,虽然表面镀的铜都已脱落了,里面的指针移动起来仍然铮铮有力。启明小的时候,爹爹自杀过一次。那时他还不太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家人异常的沉默,走路都是踮着脚。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爹爹平静地躺在床上,让启明每天给他读一段家谱。启明记得家谱里记录了这只怀表,据说是爷爷在战场上从一个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当时那些俘虏都没有得到掩埋,就在露天里腐烂了。爹爹那次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总是将怀表拿出来打量,脸上显出高傲的表情。有时候,爹爹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启明当然听不懂,但爹爹将这句话重复了又重复,他就记住了。爹爹70岁才死,这个年龄在海边渔村里那种地方也算长寿了。他后来竟然活了那么长!那么早年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如果是真的,又怎么会没有成功呢?他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爹爹是启明见过的人里头最有决断力的。想到这里,启明便问海仔:

“我爹爹合眼的时候痛苦吗?”

“哪里的话!我觉得老人家很平静,无疾而终嘛。他并没得怪病。”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听你证实一下。”

启明举起那只怀表,在怀表所指的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当他移动手臂时,那只大鸟也随着他移动。他转过身用怀表指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地,那只鸟也飞到了那个方向。他将表收进衣袋,那只鸟就钻进高空的云层里头不见了。他听见海仔在下面说话,声音低沉,听不清楚。

那天他俩饿着肚子在胡杨公园里呆到很晚。分手的时候海仔有点伤感,他对启明说,今后见面恐怕很难了,因为他的劳改队要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还说本来他是要留在医院的,可是院长死心眼不让他留,他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了。一开始他觉得小石城最适合自己呆,可是这里是院长的地盘,他不能同她争,只能躲开。“今生今世,她是容不了我的。”

海仔垂头丧气地背着两把铁铲回去了。启明又在那些花坛间转了转。他出园子时,看门的老头把他叫住了。老头问他海仔是他的什么人,启明看老头一脸严肃,就告诉了他。老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那人脑子有毛病啊。其实呢,他每天都来公园,装作来干活的样子,来了就躺在草地上。过不多久,一个老女人也来了。两人说着话就吵起来,老女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呢,双手抱着头也不回手。每回老女人打完就走了,他还要蹲在原地发好久的呆。近几日,那老女人不来了,他一个人还是来。但是我感到,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你觉得他脑子怎么样?”

启明心里想,这个老头哪里是个看门的呢,简直是个特务嘛。于是大声对他说:“他可是有点疯的,您老要小心啊。”他边说边走。

“疯子!哈哈,疯子!公园里又来疯子了!从前来过!”

他从窗口伸出上半身,对着启明背后大喊大叫。他还回转身叫他老婆也出来看,于是老妇人也挤到窗口来看启明,他们一齐朝他挥拳示威。

启明小跑起来,他急于将噩梦甩在身后。回到招待所时已经跑出了一身大汗,只觉得浑身很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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