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引起建康骚动的火灾,在历史上被称为“神虎门之变”。

负责防卫皇宫的,是卫尉张弘策,字真简。他虽住在皇宫,但因为还没有就寝,立刻就穿上了官服,带了剑,命卫士们开始灭火。

卫士三百人推动着消火用的虎车。这些虎形的四轮车,以人力推动,在内部的空洞装满水之后,只要回转青铜制的虎尾,就会从张开的口中喷出水来。而当二十台虎车在努力地灭火之时,随着夜风奇怪的鸣动,三、四名卫土就带着悲鸣倒下了。张弘策注意到他们的身体插着箭矢,而随着叫唤之声,人影群集而来包围住了卫士们。

“可恶,什么人?”

张弘策拔出了剑,幽灵般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周围的白刃则随着悲鸣沾上了血的气味。张弘策的周围响起了贼人的叫声:

“这家伙是篡夺者的同党!”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

“和萧衍一伙的都该杀!”

从这一段对话中,张弘策就知道了贼人的真实身份。

“原来你们是东昏侯的残党!”

在这样叫的时候,好几支枪也向他投了过来,其中的三支都为张弘策用剑斩了下来,然而第四支却挟着钝音刺进了他的背。接下来的一瞬间,从前而来的刀刃就斩裂了他的咽喉。

贼人们将卫士斩散,此时神虎门已为火焰包围,火的粉末像黄金色的雨降到地上。

曹景宗和陈庆之就在此时赶到了。

“等等,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曹景宗抓住了正准备冲上前的陈庆之。

“像你的勇气和见识一般的人可不常见,如果你因卷入了这样的骚动而死的话,那可是国家的损失!”

“……是吗,可是已经被卷入了!”

正如陈庆之所言,在火烟之下跃动的黑影已将陈庆之和曹景宗包围,这些人都以黑布遮住脸孔、穿着甲胄、挥舞着刀剑,而且所有的刀剑上都染满了卫士们的血。

曹景宗身为梁军的勇将是万人所认定的,可是,现在的他既没有穿甲胄,脚步也因喝醉酒而蹒跚,甚至还要守护在武斗之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陈庆之。

然而,他还是拔出了剑。在皇帝的御前当然是不能带剑的,因此在进华林园时便将剑交给了宦官,而在喝醉了之后还能记得将之取回,真可说是万幸了!

“把枪射出去,把两人串成一串好了!”

似乎为乱贼首领的男子叫道,后日查明此人名叫孙文明。而就在十数支枪将要投出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贼人们的围圈突然打开,数名贼人的身体在飞到空中之后再度落地。悲鸣声此起彼落。在火烟之中,陈庆之见到了曹景宗的部下,就是那名巨汉——赵草——正挥舞着铁棒攻敌。

赵草的动作看似笨重,然而舞动着的铁棒却切裂了夜风,击中了孙文明的右肩。孙文明惨叫倒地之后,赵草将铁棒往地上一立,对着恐怖不已的贼人们重重地告知:

“我不想滥杀无辜,不想死的话就快逃吧!”

“喂喂!那怎么可以呢!这些家伙可是逆贼耶,一个也别让他们逃了!”

曹景宗的声音为另一股新的唤声所掩盖,原来是重臣张惠绍领了千名兵士赶到。经过半刻的乱斗之后,贼兵二百余人死亡,五十余人被捕。而火灾则在神虎门完全被烧之后停止。

“真简被杀害了!真的吗?”

在接到悲报之后,萧衍一阵愕然。卫尉张弘策是梁的建国功臣,在萧衍起兵一开始就为其同志,一同定下了不少战略,以谋将而言功绩甚大,而更重要的,是他为皇帝从幼时开始四十年的朋友。

“真简死了!在北贼的大军准备侵略之际,以后朕要向谁询问战略呢?”

萧衍怜惜着友人之死,追赠张弘策为车骑将军、谥闵侯。张弘策不仅是开国功臣,由于为人温和,即使对身份低的人亦相当有礼,是很受好评的人,他的死让许多人替他哀悼不已。

张弘策之子张缅,字元长,时年十六岁。受封为洮阳县侯。而后,当他十八岁时成为淮南的太守,因果断公正的行政而受人爱戴。

只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在这个时刻,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贼人的真实身份,在经过对生残的贼人不容情的拷问之后,终于知道了首谋者的名字,而这又再度让萧衍愕然。

“首谋者居然是萧宝寅那家伙!”

曾是齐之鄱阳王的宝寅,目前已亡命成为魏的开国公。然而,就梁的观点看来,他只不过是个前王朝的残党和逃亡者而已。他对梁王朝和萧衍有很强的复仇心,除了准备参加魏的南征之外,还派出旧部下来到建康进行破坏工作。

“萧宝寅,不可原谅!一定要将之讨伐以报真简之仇!”

瞪着烧毁的神虎门,萧衍发着誓。接着就将贼人一一处刑了。

这一年,为梁天监五年,也就是魏正始三年。从五月到七月之间,两国互相调动了三十万左右的兵力,在淮河的北岸展开冲突。这个地方至海为止,尽是些说山不是山的平原和丘陵、河川和湖沼交错的地方,地形意外地复杂。

急进的骑兵可能因为突然来到水路的前方而难以前进,同一条河川曲曲折折,就如向着不同方向流去的多条河川一样,而在低丘之上又难以一窥前方风景之全貌,算是能够见识战术家技俩的好地方。

一连的战斗都是由梁军积极的攻势而开始的,就像是对陈庆之的明言一般,萧衍确实是要趁着在魏军的大攻势之前直击洛阳。而这并不是临时起意的,萧衍自即位以来,一直以“平定北方以再度统一天下”为最大的心愿。而他认为很快地就可以占领并维持淮河以北和黄河以南的地域。这时的梁,不论经济力和军事力均十分地充实,而萧衍也充满了自信。

“梁的韦睿再度渡过淮河了!”

接到此报的中山王——元英思考着。他并不想仓促南下。而想先观察一下敌人的样子,而这也是在洛阳的宰相任城王的指示。

其实,最近中山王对任城王有着相当的不满。年轻的新帝无论对政治和军事都不关心,任由饥鹰侍中啦、饿虎将军啦什么的小人予取予求,而这些不都是身为宰相的任城王的责任吗?

“任城王和我都是曾经说要辅佐先帝统一天下的人……”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孝文帝与任城王和中山王交好,他们深信只要三个人合力,根本是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了的!只是当年轻的孝文帝驾崩之后,剩下的两个人之间,就只剩下了无言的生活,至少中山王是这么感觉的。

南朝和北朝,也就是梁和魏的国境线其实相当地长,东自淮河的河口开始,西到秦岭山脉为止,长达四千里。

而在西边的山岳地带,梁军和魏军也有相当激烈的攻防。魏的中山王和邢峦,也在这个地域获得了相当的武勋,虽然仍准备要侵攻梁之领上的蜀地,但却遭到顽强的抵抗。邢峦在征服了“东西千里、南北七百里”的土地之后,本欲一举冲向蜀的成都的,但年轻的新帝却未许可。当是朝廷对邢峦的功劳过于巨大而有所避忌吧!

这一点对中山王是否也一样呢?

中山王虽然对韦睿的动向想要有所对应;而淮河下游梁军的攻势续出的战报不断,这些则是发生于漫长国境线的东部。中山王指示了邢峦和杨大眼,两将互相协调将敌人赶回淮河南岸。

邢峦和杨大眼两人可能会互相协调吗?可能的!两人在私下并没有交往,而就算没有想要交往,在公务之上也是不能够做出愚昧的决定的!

梁的将军蓝怀恭也算是不幸,他所布阵的土地名为睢口,是睢水这条河有一个大弯,后世成了冲积平野。在这儿布阵,当然是不管往哪个方向行动都非常地快速,但也相当地容易为敌人所攻击。而相对于这儿的一万梁军,魏军合计七万。

一击之下梁军便已溃散。

蓝怀恭的马匹进入了睢水之上,意图渡川之后重新整备部队,然而杨大眼却踏着水花一路追上来,在河流的中间以战斧一击将之斩首了。

失去指挥官的梁军,打算边战边退往西边与韦睿的军队合流,邢峦虽一度将之包围,但却故意留了一角让梁军退却,再从后方加以执拗地攻击。就这样,且战且走的梁军不断地减少,最后在淮北的野外几乎全灭,能够成功地脱逃而与韦睿的军队会合的,根本不满五十人。

即使胜利了,杨大眼也没有单纯地喜悦。邢峦也不喜欢用兵,之所以未让梁军投降而予之全灭,主要是为了提高士气用的。

睢水一带的防守在交给了邢峦之后,杨大眼率领了铁骑往东急行,驱散了梁之徐州刺史王伯敖的军队取得五千首级,王伯敖本人也只能乘上小舟勉强逃出。

接着又溃灭了振威将军宋黑的军队。在淮河的北岸,水洗马蹄的河原之上,杨大眼与宋黑的兵刃相交。

已不知是第几回的光景,又是在一个回合之中,宋黑的首级就离开了身体而去,在淮河的水面上随着血雨一同降落。至于其身体,则在回转了半圈之后从马上落下,倒在夏草之中。

“杨大眼来了!”

悲鸣成为暴风长驱入梁军阵营,既然指挥官已经不在了,梁军的将兵当然也开始四处奔逃,快速而且四面八方,魏军则有组织地加以追击。杨大眼并不喜欢将兵力无秩序地分散,在命宇文福重整军队之后,再度展开了进击。从淮河的北岸往东前进,有座宿预城,前几天才由梁军的张惠绍所占据,捕虏了守将马成龙。

当杨大眼来到宿预城时,梁军已经弃城,分乘军船逃到淮河之上。在不战夺回宿预城之后,杨大眼继续东进,一直到达海边。三日间连着陷落了五座城,真是无敌的进击。

另一方面,韦睿避开了与杨大眼的遭遇,顺着淝水前进直指合肥。

“淝水呀!真是值得庆幸啊!”

韦睿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淝水就是在距当时一百二十年前,谢玄指挥的东晋军八万大破符坚所率的前秦军百万的古战场。当中华帝国南北分裂的时候,此地就常是一决雌雄的战场。

“东边就让杨大眼去乱闯吧!只要合肥到手,就算失去了十个城池,那也不过只是像找回的零钱一样的!”

合肥是自古以来易守难攻的名城,从地图上看来,只是个在平野之上的平凡城市,但它依着周围四百里的广大巢湖,在水田和湿地之间有无数的河川和水路,根本就是一个天然的水上要塞。这个淮河中流地区的水陆要冲,目前是由魏的杜元伦将军守城,如果梁军能够夺得此处的话,就等于是开了一条通往洛阳的道路。

当来到了可见合肥城影的所在之后,韦睿终于能够实行他暗藏了十年之久的大计划,就是以土木工程来控制水路,以进行对合肥水攻的计划。然而,没过多久……

“目前有魏军三方面向我军集中,带队者是杨灵胤,为数五万,是否要暂时先撤退回淮河南岸呢?”

侦察回来的军监——裴灵祐连呼吸都来不及整理就报告了自己的意见,而韦放和王超亦表赞同。

“不可以!”老将回答道。

“一旦我方撤退的话,会立刻遭到魏军的追击,一直追到河岸的话,我方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堤防上防守,以取得有利的位置!”

说完之后,韦睿就拄着竹杖缓缓地登上了堤防,在微风拂动的柳树下坐了下来。

“老生就坐在这儿不动了!反正如预定的,援军很快就会来了。”

韦睿的态势带给了梁军无比的勇气。而杀到的五万魏军,为了夺取堤防而展开了全面的攻击。在箭矢飞射、刀枪激突。人马叫嚣、鲜血与尘埃共舞之中,两军的战斗持续了半日。韦睿所领的梁军虽只有两万不到,却与敌人成了互角之态势,一点也不见后退。

“少数的梁军竟然如此执拗地抗战,必定是援军就在附近!若真是如此的话,正面之敌不足惧,怕的是后背遭遮断……”

在攻势持续之下,本来具兵力差优势的魏军本应胜利的,可是杨灵胤因不安而一度命全军后退。利用这个空档,梁军立刻重筑了阵地,休息了一下之后重新展开迎击的态势。

杨灵胤在左右和后背三方均放出了斥候,探寻梁之援军是否接近的情报。然而回报的斥候报告都一致,说地上根本不见梁军的踪影。

“那么是我多虑了!就一击使梁军溃灭,取得韦睿的首级吧!”

在杨灵胤的号令之下,魏军挺着刀枪突进,正当来到梁军阵前之际,突然见到了堤防上林立的数千支军旗。数万的梁兵随即涌出,将魏军从堤防上驱赶了下去。

魏之斥候的报告并没有错,张惠绍所率的梁之大军,并不是在地上,而是从水上到达战场的。

张惠绍,字德继,时年五十岁,和曹景宗同年。

他的官位虽是太子右卫率,但事实上却是梁的水军总指挥官。他从长江转大运河,再横越淮河由巢湖北上,领了三百艘的军船来到了韦睿的所在。其间虽攻陷了宿预城,但随即又为杨大眼所夺回。

“喔,张国舅!来得正好,拯救了我们的危机!”

张惠绍之所以被称为国舅,是因为他女儿的美貌为萧衍所知被招入其后宫之中。不过,与此无关,张惠绍的军队指挥以严正而闻名,确实是有率领大军的资格。就在上个月,“神虎门之变”发生时,他也曾率兵阻止了贼人的逃走。

从史料看来,在这当时,梁之有力的将军相继,军律严正,在兵士之间也相当具有信望。建国至今不过五年的时间,国家清新的气象十分清楚。

当然,无论在何时还是有所例外的。

在这时候,从建康到合肥都是水路,梁的军船团在此得以自在地行动,这一点杨灵胤也应该清楚才是。

韦睿命部将王怀静继续进行着遮断河川的工程,三日后完成,大量的水满溢流向合肥城,将其周围的土地完全淹没。本来巢湖就是一个广阔的大湖,如今更是如同化为了大海的一部分一样,将合肥城完全地从陆地切离,像是个人工岛一样孤立在水面之上。

对魏军来说真是一种悲痛,合肥城与陆上部队的距离,是那种大声喊话都可以听见地近,然而在没有水军的情况下,是不可能与合肥城中的己方会合的。杨灵胤即使依然领着四万以上的兵力,却也只有望着水上之城兴叹的份。

“可以用游的过去吗?”

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但是毫无用处。如果游泳的话,只会遭到对方船上的箭矢攻击而已。

合肥的城壁高度为地上四丈(约十二公尺),如今却成了水面一丈,也就是说,目前水深三丈,足供乘三百人的军船悠悠航行了!而这种情状也是魏军的将兵前所未见的。

“那船是怎么回事呀?居然没有帆柱!”

“船体的左右还有大大的车轮!”

“看哪!那车轮还会在水上旋转前进呢!”

“哇!好快呀!比步兵全力疾走还快呢!”

魏兵感叹着、兴奋着。连杨灵胤都忘了要叱责部下,自己都看得入神了。

梁军全员乘上了军船,在绿色到褐色的水面之上画下了白色的航迹,包围着合肥城。韦睿登上了称为斗舰的大型船,拄着竹杖立于望楼之中。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和在灯下看书的时候一样不变。

对韦睿来说,他的计划均已实行,自然没有必要再感到兴奋。“以水攻合肥城”是十年前就已决定的事了。

“没办法了,既然我方没有水军的话……”

当守将杜元伦在合肥的城壁之上叹息的时候,异样的响音却盖过了他的声音,那就像是一亿只以上的大群蝗虫一齐从野地上飞起的声响一样。

天空暗了下来,原来军船中开始放出了箭矢。这并不是由人力所射,而是以具强力的发条,由数百支弩所齐射下的箭幕。

在弓矢达不到的距离,就只有以弩箭征服了!面对水路的合肥城壁内下起了箭雨,而下面的魏兵在一阵乱舞之后,就一一地倒了下去。

军船楼上的韦睿水平地挥舞了他的竹杖。

军船的行列踏着波浪接近了合肥的城壁,从船上伸出梯子、投出了带钩的皮绳。

梁军的兵士们就这样从船上渡到了城壁之上,最前头站立着的,就是直到上个月为止还是盐贼的胡龙牙。而从魏兵的尸体之中,跳出了一名男子,这是身上还插着二支箭矢的杜元伦,他咆哮着跃向胡龙牙,却被一闪的大刀刎首。杜元伦虽也是位知名的勇将,但却在实力不得发挥的情况下败军身亡了。

合肥城也跟着陷落了。

在至今一百二十年的长久时光中,合肥一直是北朝的城池,曾抵挡了南朝数十度的攻击。不管怎样的大军、如何的名将都无法攻陷。难攻不破的城池就这样在韦睿的手下成了南朝的所有之物。

在城头立上了梁的军旗之后,韦睿对城中发了告文,禁止入城兵士的一切掠夺和暴行。本来韦睿的军队就不是害民的兵士,这只是让居民安心的处置而已。

经过片刻时间,在确立了城内的秩序后,韦睿叫来了胡龙牙,因其第一个登上合肥城壁和诛讨敌将杜元伦之功而任其为军主,并将所讨敌将的佩剑赐给了他。

韦睿接着叫来了儿子韦放:

“派使者前往建康,要求圣上的许可吧!”

“要求圣上的许可?”

“请圣上准许迁予州政厅于合肥。”

韦放吃惊地望着父亲的脸。之前予州的政厅一直是在晋熙城,根本没想过一下竟会要将之迁到刚占领的合肥来。

“晋熙那个地方除了狭小之外,湿气也重,对老体不佳。此外,对书物也不好,纸张都潮坏了——”

韦放推量着父亲笑意中的心情。合肥落入梁军的手中,这个意义当然极大,只要确保了此处,梁在淮河水系的全域都能够自在地行动水军。这点对魏有很大的威胁,为了挽回这个失点,就必须要做以下的选择:

“尽全力将合肥夺回,诛讨韦睿以拾魏军之威信!”

“避免对合肥的攻击,将兵力指向其他城池!”

以前者来说,会花去多少的时间和兵力谁也不知道;而以后者来说,又不能完全无视于合肥的存在,必须要分割牵制韦睿的兵力出来才行。不管哪一个,韦睿和合肥一体化这件事对梁军所得的利益实在是多得不可数的……

“合肥城,陷落!”

当收到杨灵胤的急报时,魏军自然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在阵营之中,中山王——元英再度向使者确认:

“攻陷合肥的是韦予州(予州刺史韦睿)吗?”

“正如您所说的……”

“能够攻陷合肥的,除了那个老虎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吗?”

“老虎”这样的表现,充分反应了中山王此刻的心情。应该要憎恶的敌将,中山王却对他有着畏敬的感觉。

不过,现在并不是感叹的时间。因为魏军失去了对南朝作战的重要据点。在四月间被夺的河南城,魏军能够在短短四日之间夺回,是因为河南城位处平原之上,而能够以骑兵夺回之故。

可是合肥不一样。这个依靠广大的巢湖,在纵横的水路网中心的水城,对水军无力的魏军来说,要将之夺回简直是绝望的。

“这样说来,梁军的动向倒是比以往积极多了,如果陷落合肥是最终目的的话,那我军当下还不致难以应对。可是,会就这样而已吗?到底是有什么企图呢?”

中山王吹起了他爱用的玉笛,选择了一个能够平静意识的曲调,利用吹奏来遮断周围的杂音,以使自己的头脑清醒。

在结束了一曲之后,中山王下了对杨灵胤的指示。在三日之中,如想象中的报告群集而来,推定总计三十万的梁军依序渡过了淮河,在合肥城外展开……

为了保住合肥一个城池,当然是不需要三十万大军北上的,这自然是要以合肥为后方基地展开对魏的领土侵攻啰!而攻陷合肥则只不过是这个作战行动的第一步而已。然而,北上梁军的目的地何在呢?

“这些可恶的南贼,该不会是想要直击洛阳吧!”

中山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魏军能够发出百万大军,洛阳当然不可能是座空城,然而中山王、杨大眼和邢峦等三大将帅都在东部战线的时候,梁军却以神速的用兵。直冲洛阳,这不就让中山王到时无家可归了吗!能够立下这样大规模战略的会是谁呢?

“应当是梁主(萧衍)自己吧!”

中山王下了这样的判断。从位在合肥的韦睿动向侦察结果,指挥三十万北上军的应该不是韦睿。而当得知是临川王萧宏时,中山王不由哄笑不止。

“能够立下这样的大战略,当然是很伟大,可惜总帅的人选错误了!就像是要幼犬来指挥狼群一样,只会让那些勇士一一死于敌地的。”

临川王萧宏是萧衍的弟弟,字宣达,比兄长年少十岁,时年三十三。给他的称号十分地长,是“都督南北兖北徐青冀予司霍八州北讨诸军事”,反正就是北方远征军的总司令官就是了。他高挑而具风采,在马上前进的英姿,确实有个率领大军的样子。

然而,那只是有样子而已。

守合肥的韦睿则被任命为北征军的后方支援。

“是要做万全的补给呢?还是要确保退路呢?”

对于说着风凉话的长男韦放,韦睿只是笑笑而未给任何指示,只是命其给防守位于东方百里之钟离城的北徐州刺史昌义之一封书状。

昌义之为韦睿所信赖的僚将,此次也参加了攻击洛阳的北征军行动。韦放立刻就乘舟从合肥出发了。

昌义之虽为梁之重臣,但并未留下字号,正确的年龄也不详,只知他此时大约四十多岁而已。

他的爵位是永丰县侯,官为冠军将军、北徐州刺史。开始守备钟离城是在天监二年的事情,整整三年间一直是在梁北方防卫的最前线。

在《梁书》中有着“累战有功”;在《南史》上也有着“每战必捷”的记载,是个实战的勇将型人物。对兵士也思虑深且赏罚公正,具有相当的信望。

韦睿和昌义之不但担当的地域相邻,同时也互相认定对方的为人而互有敬意。当以父亲使者身份的韦放来到钟离城时,昌义之还亲身来到城门迎接,说明翌日将从城中出发与北征军会合,担任先锋的工作等。昌义之身材高大,从右眉到左颊有一道刀痕,笑容给人强勇而可信赖的印象,而韦放也知道他确实是个如其给人印象的人物。

在读取韦睿的书信间数度点头之后,昌义之叫了书院中一名具文人风的青年前来,口述了回信。

“这名男子今年才加入我这儿,目前担任我的记室。喂!打个招呼吧!”

所谓的记室,就是秘书官。在昌义之的命令之下,青年以洗练的动作向韦放一礼:

“我姓梁,名伟,字山伯,请多指教!”

韦放回了个礼,昌义之则很高兴似地把手搭上了梁山伯的肩上: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这么个好幕僚哦!我自年轻的时候就在战场上往来,根本没有修习学问的闲暇,而他就是我在这一点上的好辅佐!”

而韦放在接到回信之后,立刻就从昌义之处辞行回到合肥,他虽然认识祝英台,但却并不知道梁山伯的名字。

六月下旬,三十万梁军接续北上,在黄河近处的洛口布下阵形。

关于此时梁的北征军总帅临川王,在《资治通鉴》中有着“个性懦怯”的评语,总之就是一个“胆小鬼”就对了!对一个宫廷中的贵公子而言,也许还没什么关系,但对一个最前线的指挥官来说,可就不怎么好了!

“魏之中山王已经接近我军,另外邢峦所率的大军也已经开始渡过淮河了!”

在收到这样的战报后,临川王开始害怕,就算杨大眼不在,中山王和邢峦也都是大敌呀!他立刻召集了所有的将军开会。其实他宁可立刻逃走,但形式上还是需要如此做的。

将军之一的吕僧珍察觉临川王的真心而发言道:

“既然与之作战是如此困难的话,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前进,应该暂存兵力,暂时退兵,以待日后的机会才是!”

临川王露骨地浮现安心的神色,正要说“那就这样做吧!”的时候,却出现了激烈反对的声音:

“该死的吕僧珍,处斩他!”

当临川王视线转向声音的出处时,只见昌义之从座位中站起,和平时温和的昌义之不同,他以苛烈的眼光射向临川王,展开了他的热辩:

“既然发动了这样的大军出征,岂有还不见敌人踪影就闻风而逃的道理!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那淮河流域的居民就会对我军失去信赖,失去人心比失去领土还可怕,可就是国家的危机了!”

临川王无话可说。此时再度响起了甲胄的鸣响,原来是朱僧勇和胡辛生二位将军从座中起立拔剑。

“正如昌使君(昌义之)所言,殿下!就让我们为先锋攻向洛阳的城门吧!殿下和其他的将军即使踏着我们的死尸驱上洛阳的城壁,也是我们的希望!”

跟着,柳惔、马仙碑、裴邃等将军也一一立起,向临川王以“退却乃是问题之外,请命我们往洛阳进军吧!”进逼。吕僧珍再度发言:

“各位不要误会了,临川王殿下自昨夜起,身体即不适,如果无理地行军的话,导致殿下的病状恶化怎么办?”

临川王首次开口了,还得要装一下:

“就是这样,余因身体不适之故,在恢复之前就不要行动吧!”

就这样,临川王带了三十万的大军在洛口不动,白白过了十日之久。

昌义之对着梁山伯叹气道:

“以巨下之身实是僭越,但这样圣上也真是可怜!有这样的兄弟实在是无益呀!”

往西百里就是洛阳,只要两天的时间就能够直冲魏之国都了!然而临川王却脱了甲胃,每天只是和侧近酒宴。就在这之间,中山王所率的魏军就绕到了洛阳前面布阵。一夜,从魏军的阵营中传来了对梁军兵士的歌声:

不畏萧娘与吕姥

但畏合肥有韦虎

“我们魏军不害怕女人一般的临川王和婆婆一样的吕僧珍,只有合肥的韦睿,才像老虎一样地令人害怕。”

“这个歌是中山王作的吧!”

昌义之的手战栗着,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气的缘故。看着所尊敬之上官,虽明其心中所思,但梁山伯只有无言。

而受到如此侮辱的临川王又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只是立刻发出了以下七个文字的布告:

“人马有前行者斩”。

是说只要有向敌军前进的,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必斩首。

梁军的将兵见到这布告无不激怒,一夜之间就将所有的布告撕去。临川王失去将兵信望之事,很快就由细作传到了魏军耳中,对于请求总攻击的征虏将军奚康生,中山王回答道:

“临川王是个不怎样的家伙没错,但麾下有韦睿和昌义之,如果没有万全准备是很危险的。当然全面的攻势是必要的,还是再观望一下他们的企图,只是我想应该不会太久才是!”

无论在实战经验、勇气、用兵术、战略眼光,还是在将军的人望上,中山王均高出临川王太多,对目前的中山王来说,是还有余裕能将深入敌地的梁军歼灭的。

中山王除自己率领十万军队进逼梁军外,还派使者联络杨大眼和邢峦,指示其横击梁军之退路,以及牵制合肥的韦睿。然而,在使者刚出去后,就进入了全面的攻势,如同十年不见的大暴风雨一般。

从阴历七月开始,时序尚未进入秋季,应说是残暑的时节。然而这一天却特别地热,是个万里的晴空。过了午后,南风开始转强,在河南的平原上驱赶着云影。

“云的动向真是令人不快!”

对昌义之不安的声音,梁山伯回答道:

“云间有白龙在跃动着……”

“嗯,我听到鸣声了!”

随着远雷的雷光,地上将兵的表情中不安之神色渐浓。深入敌地的他们就这样不战而葬送着日子,连发泄的场所都没有。

这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在天地染成一片紫色之后,突然的巨大雷光一闪突刺向大地,就落在临川王的本营附近。在轰隆的声音下,五、六名兵士随即死亡。而几乎在同时,数亿的雨粒落向大地,豪雨的厚幕封闭了梁军。持续的落雷和强风,掀倒了幕舍和军旗,大地已经化成了一片泥泞。马儿在悲鸣之下乱窜着,似乎有什么人倒在昌义之的脚下,昌义之注意到这是临川王的侧近。

“临川王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风雨声中,人声完全被吹走。满是泥泞的侧近为昌义之拉起,他是因不习惯穿甲胄之故,因而无法自己站起来。在好不容易吐出口中的污泥后,终于回答道:

“殿下已经逃走了!”

“你说什么?”

“殿下为落雷所惊……以为魏军攻来了,大叫着抛下我们……”在拉近耳边才好不容易听出来后,昌义之在风雨中走出数步,在下一个落雷的轰隆声中,消去了昌义之的叫喊:

“胆小鬼!卑怯的小人!不知羞耻!”

在大雨之下、大风之中赶来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梁山伯:

“昌使君,既然临川王已经逃走了,那这儿就不宜久留,留在此地只会被魏军包围歼灭而已!早一刻也好,赶快命全军撤退吧!”

“我知道了!”

在昌义之点头之际,四方的响音沸腾了起来,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更不是雷声,而是大军的喊声,以及马蹄在地上踩踏的声音。相信即使是历战的昌义之,头盔下的毛发一定也都竖立了起来吧!

“看到中山王的军旗了!”

“终于出现了!”

对悲鸣似的报告咬一咬牙,昌义之跳上了马背:

“韦予州一定有所接应,大家尽力冲回合肥,只要回到合肥就一定会得救的!”

理所当然地,昌义之担任断后,在暴风雨中且战且走,用大刀斩伏、用刀柄殴倒了左右包围而来的魏兵,在马蹄踢散的泥泞和人血中,努力地往东南方逃。但因军列为敌截断的缘故,一队兵力完全受到包围而歼灭。

一夜之间,梁军损失了五万兵力,而且还是为了直击洛阳而选出的精锐。其他受到战栗损害的二十五万兵力好不容易才到达合肥,由待机的韦睿所救出。就连昌义之也都掉了头盔,甲上还插着六支箭,好不容易能够再见到韦睿一面。

一直追击梁军到合肥之前的中山王止住了马。

“我军失去了合肥,敌军则失去了精锐五万人,到底哪一边比较伤痛呢?就算是不分胜负好了。”

中山王回转了马首,对合肥的城影连看都不看一眼地回到了洛阳。对他来说,冬天到来时的大攻势才是真正的决胜战。

就这样子,在魏领土的梁军就此一扫。

另一方面,把兵士们置于敌中而逃的临川王,带着六、七名侧近一同来到了汉水岸边,藉舟沿川而下。

经过一天之后,沿川有个白石垒。这是梁军北方防卫线的据点之一,既然称之为垒而非城,就是纯然的军事设施,并没有市街。而守备这个谷间要塞的,是临汝候渊猷这个人。

来到了白石垒的临川王将舟船着岸上陆。立于城门之前大声地报名求救。渊猷从城壁之上看了这一行人一眼。

渊猷是知道临川王的,由于他也知道其为人,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放弃了总帅的责任,置全军于不顾而逃的。本来还想让他尝尝箭雨的滋味的,但最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

“如果真是临川王殿下的话,那他应该率领着三十万的大军才是,如今这些大军何在呢?”

对于严厉的质问,城门外的临川王虽然狼狈,但还是努力地把话转回来,哀求道:

“由于敌方的卑鄙,很遗憾地我军遭到了落败,敌军不知何时会追赶而来,请快打开城门吧!”

“既然不知道敌军何时会追赶而来,那就更不能打开城门了!你这个骗子为了想要拯救自己的生命,居然以临川王的御名欺骗,还不赶快给我离开!”

临川王半哭泣着从白石垒离去,二十日后终于以比流民还破烂的样子回到了建康。这个临川王的丑态,并没有记载在《梁书·临川王传》中,但在《梁书》的其他部分及《魏书》、《资治通鉴》等都有记录。萧衍因弟弟的无能导致天下统一的大志难伸,不由失去了数日的快活。得知昌义之的生还固然高兴;但之后也只有重重地叹了口气:

“让宣达(临川王)负责指挥军队是朕的错误,在此只有觉悟,等待北贼的大举侵攻了!”

之后,临川王也没有受到任何败军之罪的处分,以其大贵族的身份,过着富贵与充满丑闻的生涯。后世说到南朝大贵族的腐败与堕落,就几乎一定会举到这个临川王萧宏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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