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或是称做金陵或建业,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南京,它位于长江下游的南岸。由于正好位在长江蛇行弯曲所在,立于城壁之上,可见西边的长江自西南流向东北。长江在此的幅宽已在四里以上,从城壁上甚至见不到对岸,只觉滔滔不绝的江水一直连绵到视线的尽头为止。

在这个中国中世的大分裂时代中,建康这城市曾为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王朝的首都,而这六个王朝就被称为“六朝”,在中国的文化和社会上都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江南”,也就是长江以南的广大土地,就是自这时起开始有计划地开发,人口和生产力均大幅地提升。到了隋代以后,这儿更成了中华帝国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在当时,建康的户数约为二十万户,人口则近百万,是和魏的国都洛阳齐名的世界最大都市。北有玄武门、广英门,南有宣阳门、广阳门、津阳门,东为建阳门、清明门,西则是西明门、阊阖门,九个城门均建有高楼,市街则超过城壁继续扩张。事实上,建康的南正门其实是距离宣阳门五里之遥的朱雀门。当萧衍攻打萧宝卷的时候,就曾在朱雀门边发生激烈的死斗。

建康大小市场过百,沿长江的港口则聚满了超过一万艘以上的商船。集中在这个大都市的物资,不只是从梁的国内运来,还有远从万里之遥的异邦而来的砂糖、香料、象牙、珊瑚、真珠、犀角、黑檀等无数的商品。

在建康除了有世界最大的制纸工厂和织锦工厂外,也是生产书籍、衣服、家具、药品、大小舟车、金银宝石等细致工艺和陶器等的工业都市。

这儿还能见到不少的外国人,天竺、波斯、狮子国、百济、新罗、倭国、昆仑等国的人均渡海而来,对建康的居民来说,见到外国人已不是件稀奇的事情了。当春秋之际,居民会全家一起到近处的风景胜地赏花或红叶,像北边的玄武湖、西侧长江岸边的燕子矶、南边的石子岗等地均相当有名。

居住在这个大都市的人们,不论身份高低,大家一起欣赏桃李花开、聆听鸟儿歌唱,在历史上算是个相当开朗的都市。

建康最繁华的地区应该算是横塘了!这儿有超过二、三万的美丽妓女,也有被称为娈童的少年男娼,即使深夜亦是灯火歌声不绝。

“南朝四面百八十寺”,是说光是建康城内的佛教寺院数字就将近五百,但实际则不止于此。其中也有不少以恋人们幽会的场所而知名的寺院。至于川上或运河上的浮舟之中,更是曾发生过无数的情事。

这样悦乐时空的代表,当首推齐的“东昏侯”——萧宝卷,这个以“朕是为极尽世上的悦乐而生的!”而闻名的年轻皇帝,就像是被什么魔物附身一样地在游乐着,对他而言,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玩具。

将“六贵人”及其他的重臣杀掉是一种刺激的游戏;从母亲的腹中飞出的血淋淋胎儿是稀奇的玩具。一直笑着看到胎儿死去为止的宝卷,对于对他的非难只是无关痛痒地回答道:

“可是那很有趣不是吗?”

很遗憾地,除了宝卷以外,所有的人都不觉得有趣。人心逐渐离他而去。直到最后宝卷裸着身体被杀、被砍下头颅为止。也许,他到死前最后一刻都还觉得他的人生过得很有趣呢!

当梁建国、萧衍即帝位的时候,一并杀掉齐的五位皇族。从后世看来虽是非情的处置。但在历史上并没有太多的非难。甚至当听说五人中有一个就是东昏侯宝卷时,建康的庶民反而还拍手称喜。像宝卷的父帝在篡夺的时候。一共杀死了二十九人,也就是“将继承王朝血缘者斩草除根”。和旧王朝齐的残虐相较,新王朝梁的流血已经算是最小限度了。

唯一被寄予同情的就是宝卷的弟弟,也就是南康王宝融。他曾一时即位为齐的和帝,但随即让位于萧衍,虽只有十五岁,但却不得不死。当萧衍命使者郑伯禽送上酒时,宝融不由得悲哀地笑起来:

“余已知齐之天命已尽,能够毫无痛苦地受死已经是该谢天谢地了!”

在宝融喝完酒不省人事之时,郑伯禽便以白绢将之绞杀了。

宝融的死,从个人来看虽是悲剧,但齐的灭亡却是从贵族到百姓都欢迎的事;以最小的流血限度结束,之前的重税也不再,连物价都能够下降。在宝卷的统治下,建康人民买米一斗需要五千钱,但在萧衍之下,米一斗只要三十钱。除了对恶质的货币已有相当的改良效果之外,另一个非人力所能及的要因则是从萧衍即位的翌年开始,本来因天候不顺而欠收的农作转丰,连天都站在萧衍这边。

“东昏侯的时候天候那么差,现在能够连年丰收,都是新天子的德政呀!”

于是民众支持萧衍的治世,即使在遥远北方的开国公——萧宝寅气得咬牙切齿,但江南再也没有会怀念齐的时代的人了!

即位后不久,萧衍即有了名君的评价,确实他是个有能且勤勉宽大的君主,但其实在东昏侯萧宝卷的比较之下,即使是位普通的君主应该也会有很好的评价吧!

受宝卷的宠爱、那名以裸足踏于黄金莲花上的妃子,姓名叫做潘玉儿,是宝卷自小就认识的,说起来宝卷还是实现初恋的皇帝呢!他们两人相处和睦,只不过,他们的幸福却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上的。

潘玉儿的父亲本是中等程度的贵族,曾以不实之罪陷害他人而没收了其全部的财产。甚至还为了怕受到报复而将其全家杀死。只是他是皇帝宠妃的父亲,完全没受到治罪。另外,宝卷的侧近也都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俗恶之人,当萧衍入城、将宝卷侧近最可恶的四人处刑的时候,民众高兴得一直跳舞至深夜呢!

宝卷虽然对政治没有兴趣,但却对建筑和造园异常地喜好。不知为何,亡国的君主几乎没有例外地均是如此。建筑豪华的宫殿、规划广大的庭园,这些都是没有许多资金办不成的!而或是征收重税,或是杀死富豪没收其财产,造成货币的品质低落,二重三重地增加人民的困苦。潘玉儿其实并非宝卷无道的祸首,她只是以其白而美丽的双足踏着黄金打造的莲花天真地踏着众人们的生活。

就这样,宝卷裸着被杀,建康也因此而陷落。潘玉儿则先是被幽闭于后宫,三天后,她被带到胜利者萧衍的面前。

萧衍也是一个风流人物,当潘玉儿传闻中的美貌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的内心也不禁动摇。

“原来知此,真的是国色天香!宝卷之所以会如此沉迷也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是足以代表国家的美女,惜于将之杀死的萧衍便将王茂叫来讨论:

“这女人促成东昏侯恶政的罪名实在深重,虽然应该加以处刑,但杀了她实在可惜,若是将之纳入我的后宫中是否可行呢?”

诚实而思虑周详的王茂堂堂地回答道:

“以美丽这个理由而饶恕其亡国之罪的话,后世的知者会怎么说呢?如果法之公正不可期的话,那谁又会支持主公呢?”

这样堂堂的正论让萧衍也无法提出反论,只有断了纳潘玉儿于后宫的念头。即使一时动摇,但能立刻断念大概也是名君的条件吧!结果,萧衍本想将潘玉儿配予自己部下为妻;让她渡过安稳的余生,但却遭到本人的拒绝:

“妾身本为受天子宠爱之身,自然没有成为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之妻的打算,您还是把我杀了吧!”

于是,如其所望地潘玉儿受到了绞刑。正确的年龄虽然不明。但若她和青梅竹马的宝卷同年的话,则为十九岁,听说其年轻的美貌即使是在她死后依然能够引起男人的情欲呢!

当听闻潘玉儿的死亡时,感到最遗憾的就是以勇将知名的曹景宗。

“真是可惜了!怎么不赐给我呢?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和那个老古董王休远(王茂)商量本身就是一件错误嘛!”

当听到曹景宗以上的发言时,萧衍不禁苦笑,告诉他宝卷后宫中三千名的美女随他挑去,毕竟这还是个亡国后宫的美女会被当为胜者之战利品的时代。曹景宗在谢过主君的大方后,就到后宫中去挑了他所喜欢的美女,而且不只一名,他甚至挑了五十名!不过,反正萧衍并没有限制他的人数,最后,这些美女就分给了他的部下以至于民间。

在这个例子中,把女性当作物品一样来分配,在后世自有其批判。但若从另一面看来,将没有财产和职业,甚至连技能都没有的女性给予生活的保障,应也是当时现实的处置。后宫深深,在等待皇帝的宠爱来临之中,这些女性就这样过了数年、数十年的时光,将她们放出。“展开各人的生活”,也是不得不如此的吧!

在予州过了七日之后,陈庆之回到了建康附近。他从北边绕远路策马经过朱雀河,普通一个强壮的人大约五天的路程,因为陈庆之骑马的技术太差,再加上祝英台又很容易累,所以多花了二天的时间。

和祝英台骑马并行的陈庆之热心地说明着现在的战况:

“也就是说,这一次也应该不出前哨战才是!”

由于这时马儿跃起,几乎让陈庆之从鞍上掉下去,他只有努力地抱住马的颈子,以难看的姿势回复了平衡,但其间他的嘴巴仍未停过:

“现在开始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雨也会愈来愈多,北方的骑兵虽然勇猛,但对暑气和湿气不行,地面既湿,河川和田间也充满了水,要想有正式的军事行动是不太可能的!”

“这样子魏军就会撤返了吗?”

“中山王和杨大眼都是历战的名将,知道人不可胜天!因而夏间回到北方准备,秋冬再度南下,乘着北风,就像候鸟一样。”

这时的陈庆之无论表情还是口调,都不像是武人,反而像个诗人。祝英台看着陈庆之,就像是不只想要看到陈庆之善良而诚朴的一面似的。

“魏的铁骑就是想像这样一直走到原野的尽头吧!如果不把他们击倒的话,看来和平是不大可能到来的……”

陈庆之突然闭口,转过来向祝英台笑了一笑:

“不好意思,贤弟一定觉得很无聊,乘着兴子一下就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很头痛吧!”

“不会的,请不要放在心上!”

在旅途之间,两人已经进展到互称“大哥”、“贤弟”的关系。虽然看不太出来,但陈庆之毕竟是朝廷任职的将军,最初,祝英台是以“阁下”称呼,但陈庆之却以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拜托别这样叫我吧!”回应。

一面抚去衣袖上的尘埃,陈庆之改变了话题:

“对了,贤弟说是到建康来找人,可有住的地方吗?”

“不!现在正准备寻找。”

“这样啊!另外还有一件事,贤弟之妹似乎与父亲之间感情不好,不知是何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是因为舍妹很喜欢学问,然而却因是女孩而不许其游学……”

“那真是太可怜了……”

“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就像是强迫不爱武艺的男孩习武一样,不让喜好学问的女孩子求学还不算是可怜吗?”

祝英台微笑道:

“如果父亲的想法也和大哥一样就好了!这样舍妹也会比较幸福。”

“请问小妹几岁?啊,对了,贤弟的年岁我也不知道呢?”

“小弟即将十九了!而舍妹则小小弟一岁……”祝英台所说的话经过了仔细的考虑:

“梁山伯则为二十三,和大哥同年……”

依照祝英台的说法,祝英台和梁山伯相识在三年前建康的书馆之中。书馆也就是学塾,建康是学问之都,不但有大贵族的子弟们集结的“国子学”和寒门出身者就读的“五馆”两间大的国立学校,此外还有着数百间以上的书馆。

由于祝英台感佩于梁山伯人格之高和学问之深,两人因而成为好友,心想这样的人一定能够理解爱好学问的妹妹,因而加以介绍。两人皆十分高兴,并结成了婚约,但却遭到父亲的激烈反对。

“之所以反对,是有什么理由吗?”

“是的,说是已替妹妹谈好了另外的姻缘……”

“哦!”

就像是自己的问题一样,陈庆之的脸上浮现了困惑的表情。要破十万之敌并不难,但要改变爱恋的对象就很难了!

“所谓另外的姻缘,应是你父亲本身的期望吧?”

“是的,而且他还相当地热心。”

“那么贤弟是站在妹妹这一边的啰!”

“嗯,你可以理解吗?”

“当然啰!”

对于这个自己的好友加上妹妹婚约者的梁山伯,祝英台有相当的敬爱是绝对不会错的!这点从光是提到他的名字祝英台情绪就很高扬的样子上就不难看出。

“结果梁山伯就以要获得你父亲的认同,一定得要荣达成名而离开了,是吗?”

“是的,这点让妹妹十分地伤心。”

“那是当然的!既然他是个学问深广的人。那就一定不会被埋没,想来现在应该是在哪个大贵族的家中当幕僚才是!那么,应该要怎样找才比较有效率呢……”

陈庆之以手托着下颚思考着。这时,后方似乎发生了些骚动,转身一看,初夏的晴空已经布满了尘埃,一群人骑马靠近,大约是百骑左右的队伍。中央还有一辆大马车,由四匹马拉着,四方以绢制的帷幔披挂,车顶和柱子上都雕满了装饰,一看就是相当奢华的马车。本想可能是哪个大贵族,但却没有看到从仆,反而都是兵士,感觉十分地奇妙。

陈庆之等将马拉到道路的侧边好让对方通过,当队列通过眼前时,帷幔突然被掀开,一名中年男子从中探出身叫道:

“喂!这不是子云吗?”

“……这是……曹将军!”

陈庆之回了一礼。

这个曹将军就是曹景宗,字子震。今年刚好五十岁,位居散骑常侍右卫将军,既是使弓和枪的高手,也是历经齐、梁两代的名将之一。

曹景宗并不是伟人传的著者们所喜欢的那种人,他有着一些缺点。当然,以武将来说,他的功绩和勇猛是没有话说的,但对他的素行则有着不少的批判:

“好色、欲深、还会说大话、不知礼节、酒癖不佳、浪费、没有学问、把文人当成傻瓜、傲慢、不认真、利己……最糟的还是态度不好!”

说到骑马,曹景宗的技术和陈庆之相差何止千倍,但他除了上战场之外均乘车,而且车上还一定有女人,甚至陈庆之还听说不只一个呢!

眼前透过帷幔,的确可以看到女人的踪影,隐约之中似乎并没有穿衣服。

“在这样热的天气里,真想把衣服脱了!建康虽说是天下无双的花都,但夏天的炎热实在是美中不足。到秋风吹起之前,也只有以酒和女人来消暑了!”

曹景宗的右手正拿着犀角做成的杯子。

“我是经过了一番的苦战恶斗才获得今日的地位的,这都是为了要过自己所喜欢的生活,可不是为了要让那些腐儒称赞而去度过阴沉的人生!”

祝英台对曹景宗的笑容有着露骨的反感,不管他是怎样的勇将、或是朝廷的高官,在祝英台的眼中,他都只是一个好色的中年男子而已。

意识到祝英台的视线,曹景宗转了过来,但依然是一脸的不知不好意思,又或是装作不知吧!其旁若无人的表情在凝视了一番之后,从祝英台身边转回来,对着陈庆之的耳边说道:

“这个是你的娈童吗?”

陈庆之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一面确认了这句极度失礼的话没有传到祝英台的耳中,一面力言道:

“不是的!曹将军说这话真是太失礼了!”

“不要生气,不过,真的是长得十分地好看。”

曹景宗的脸上浮现了恶质的笑意:

“啊,子云呀!你可别被那些腐儒们的教条给骗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生的快乐的!”

这名好色而在俗尘中打滚的中年武将,似乎自认为是陈庆之人生的师父。虽然他说的话很令人伤脑筋,但陈庆之却并不讨厌他。

当萧衍对东昏侯起兵,而曹景宗加入而成为其先锋的时候,陈庆之就曾为使者。在大航之战中,曹景宗对上东昏侯三万军队,那时曹景宗为了取笑还是少年的陈庆之,就问他:“应该从哪边、怎么样攻击呢?”陈庆之只是指了敌军的一角说道:“以五百左右的骑兵朝此冲锋!”这和曹景宗所想的完全一致,让他大吃一惊。在胜利之后,他对陈庆之也有了极高评价。这就是陈庆之和这名不顾世俗约束的勇将的初次见面……

和曹景宗一行人并行,陈庆之与祝英台朝着建康的方向前进。陈庆之说明了曹景宗的为人,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但祝英台的回应依然十分严厉:

“是吗?他说人生的乐事就是酒和女人,这样的人不是单纯到无知,而且俗不可耐吗?小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的确曹将军为人俗气……”陈庆之苦笑着。他虽然不会想和曹景宗的人生观同调,但看到白皙的脸孔上染得一片红的祝英台既然如此坚持,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么,贤弟认为什么才是人生的乐事呢?”

“小弟认为无庸置疑地当然是学问啰!”

祝英台充满信念地断言道。

“哈哈哈,原来如此!”

“有什么奇怪的吗?”

看着祝英台一脸不满的表情,陈庆之不由呆了一瞬。原来如此,怪不得曹景宗会认为他是娈童了!他确实是很美丽。正当陈庆之想要辩明的时候,从曹景宗的车中传来了充满醉意的歌声:

“我曾读过《论语》呀、《春秋》呀,上面并没说不能抱女人呀!”

陈庆之和祝英台并看了一眼,歌声还持续着,而且声音更高:

“我曾读过《孟子》呀、《礼记》呀,上面也没说不能饮酒呀!”

祝英台不由愤然。曹景宗的歌当然是在揶揄祝英台,想来是隔着帷幔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请饶恕我稍离队伍!”在向陈庆之行礼后,祝英台虽然还瞪着曹景宗的马车,但却快速地离开了军列。在道路旁不好走的草地上努力地策马前进。陈庆之虽然想要叫他回来,但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车的帷幔打开,曹景宗再度从车中探身出来,在看到祝英台的样子后,“哦!”地吐了满是酒臭的一声。陈庆之抗议道:

“曹将军,你可不可以别这么过分地嘲笑人呀!”

“这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呀!对了,子云!你知道这个跟着你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吗?”

“那是因为祝殿下是个认真而有洁癖的人呀!”

在陈庆之回答之后,曹景宗以奇妙的表情望着他:

“只是这样吗?”

“此外还有什么吗?”

在看到陈庆之的表情之后,曹景宗不由哄笑:

“子云呀,你确实是个天才!但有时天才却比常人更迟钝呀!”

看来曹景宗是把自己当成是常人了。但不管陈庆之的表情如何,曹景宗只是把脸转开,并且改变了话题:

“趁这个机会,我把这个人介绍给你吧!”

他指向一名徒步的男子。曹景宗的一行所有人都骑马,只有这个人是以自己的脚踏在大地之上。而像这样的巨汉,陈庆之倒是前所未见,比那个杨大眼似乎还大了一圈,穿了皮甲却没戴头盔,散乱的长发在风中舞动着。皮肤的颜色黝黑而有光泽,就像是黑檀木做的人偶一样。在他宽广的肩头露出一截又大又长的铁棒,而且这铁棒还不是圆的,而是六角形,上面还植有镔铁,如果被它打到的话,一定是一击就头骨碎裂了!

“赵!到这里来!”

听到曹景宗的呼叫后,黑色的巨汉一步步地上前。从稍远的距离看来,就像是祝英台好了,大概觉得就像是看到了古庙的神像突然动起来一样的感觉吧!

“这位是武威将军陈子云殿下,和他打个招呼吧!”

“我叫做赵草,目前受曹将军照顾。”

声音洪亮而低沉,口调却十分和顺,让陈庆之忆起了之前在建康所见,真腊所进贡的一种叫大象的动物。

“他目前在我这里担任一名军主,本来我想要给他更高的地位的,但他本人却没有这方面的欲望。”

曹景宗伸出手拍拍赵草粗壮的手腕。

“他的样貌有些奇怪,是因为他是山越出身的。”

“哦,是这样啊!”

陈庆之再度看向巨汉。

山越是在江南广阔的山岳地带居住的少数民族之一,一般的身高较汉族为低,像赵草这样的巨汉算是十分稀奇的。他们走在狭险的山道上就像豹一样,爬树的时候像猿猴一样,而游泳的时候则像鱼一样。这对兵士来说是相当好的素质,因此加人军队的人也不少。

赵草的胸前挂着一串念珠,比普通的珠子更大,看来相当地重。

“已经皈依佛之教义了吗?”

被询问的赵草脸上浮现出朴实而羞耻的表情,不禁让陈庆之对这巨汉多了几分好感。

“怎么不回答呢?赵!”

“是!这是恩人的遗物……”

“只要这串念珠跟着他,他就好像被恩人守护着,不会发生不好的事一样。他虽然年轻,但却十分老气,这算是他唯一的缺点吧!以后还请多指教了!”

说着曹景宗拿起了车中的秦琵琶,鸣动着四条琴弦开始唱起歌来:

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

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

“在春日将结的三月,江南的草地青青,各式花朵盛开,连莺鸟都群集在空中飞舞。”

这是从南朝亡命到北朝的人为怀念故乡而作的歌。听了这首歌的人莫不流下望乡之泪,甚至还有再回到离开了的故国之人。

不知何时,曹景宗的军列全体都唱起了这首歌,连赵草也是,让陈庆之也不由开口。至于祝英台虽然背向骑着马,但似乎也以忧郁的音调低声歌唱着。

就这样,乘着音律,这个奇妙的军列已来到了朱雀门近处。

萧衍沉溺于佛教,对国政的判断力丧失是在老年才开始的,在当时,萧衍对内除了在教育制度上登用人才,而在对海外贸易的同时也使物价安定之外,还废止了苛酷的刑罚,同时还保护文化和艺术;对外则在对魏的战略中自行立案,并选用指挥官的人选,是个积极而具野心的皇帝。

在个人方面,他爱好诗文,在歌舞音曲上有所涉猎,也喜欢围棋及乘马、赏花鸟风月、宠爱美女……基本上他的人生是快乐的。而对佛教,他则抱持好意,不过,他对儒学和道教亦是如此,自然没有任何非难的声音。

回到了建康的陈庆之,领着祝英台来到了自己的家。虽然称之为宅邸,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大的房子,不过,因为是独身生活,因此招待友人住宿的房间倒是有的。在指示了老仆夫妇让客人好好地休息之后,陈庆之才拭去了身上的尘埃,换上了官服离家。萧衍差来迎接的宦官,此时已准备了牛车等待着。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贵族外出都使用牛车,使用马车的大概就只有曹景宗之类了!

牛车来到的地方并不是皇宫,而是北方的华林国。这是近二百年前,东晋时代所建的广大庭园,经过历代皇帝的整备及改修,园内有丘、有池、有蔷薇和桃花园,也有朝日楼和夕日楼等建物,甚至连司天台,亦即天文观测所等都有。

萧衍认为这座庭园能够代表江南之美的精粹,除了在此进行宴会和国游等游乐外,亦集结学者文人在此编纂书物,或是在此听取报告以下政治和军事之判断,可说是个野外的朝廷一样的重要场所。

陈庆之在门前下了牛车,由宦官带路,穿过了蝶燕飞舞的花园,也通过了充满凉意的林子,好不容易到达了一处二层楼的宫殿。这座宫殿一楼的部分为兴光殿,二楼的部分则称为重云殿,在螺旋状的广大楼梯之前停下之后,宦官示意陈庆之上楼。

在重云殿的书院中,萧衍等待着年轻的将军。朱色的栏杆上吹过凉风阵阵,而在紫檀木桌的左右则各站了一位美女,分持着笔砚和书物。萧衍的手一挥,两名女子即无言地行了一礼告退。

“你终于回来了,子云!”

皇帝亲切地叫着陈庆之的字。

“既然你回来了,就一定是要向朕要东西来的!说吧,你要什么?”

“既然您提到这事,请予白马三百匹。”

“哦,白马三百匹吗?”皇帝并没有立即回答。

古来就有“南船北马”的说法,在军事上亦是如此,北方以骑兵为主力,南方则恃水军而强大。梁当然也有骑兵队,像萧衍本身就是骑马的高手,不过,要集结完全的白马三百头倒还不是件易事。

萧衍的指尖在紫檀木桌上敲打着。

“如果你不一定要白马的话,不要说三百匹,就是千匹也没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白马呢?”

“麻烦您了!”

陈庆之盯向主君的视线不偏不倚,但这并不是挑拨或压迫的视线,而是对主君完全信赖的感觉。

“这事待会再说!现在还是让我报告一下在淮河一带的所见吧!”

“嗯,朕要听!啊,你就坐在那里的榻子上吧!没关系,这儿并不是朝廷。”

陈庆之报告着。萧衍一面在桌上打开着的地图中确认着地名,一面听着陈庆之的报告。长而精确的报告持续着,阳光斜射进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了。

听完之后,萧衍点头道:

“我知道了!至于白马三百匹这件事,相信一定有相应的理由,即使朕不肖,但总是个天子,我答应你!白马三百匹一定替你找齐!”

“圣恩浩荡,在此先行谢过!”

“然后呢?在找齐了三百匹白马之后,就能够打败那个传说中的杨大眼了吗?”

“很可惜,我想那又是其他的问题了!”

萧衍不禁发出似苦笑般的明朗笑声:

“喂喂,你也未免太现实了!皇帝为了臣下而得这么努力地去寻找三百匹白马,你至少也得说说一定会把杨大眼的首级带到我的面前之类的大话才行呀!”

“臣惶恐!依臣的看法,杨大眼的武勇地上无双,这点从之前的前哨战即可了解。我军不是为此还损失了辅国将军王花和龙骧将军申天化两人吗?”

萧衍的眼睛眯起来:

“这两人都不是弱将,但却都在一回合之内就被打败了!”

“您说得不错!”

“不幸中的大幸是,王茂平安无事,没有失去他实在是大好了!”

“我军与魏军的战斗,并不是只与杨大眼一个人战斗而已,这件事是臣自身自这一次的经验之中所得到的。”

“看来还蛮值得期待的!对了,既然要迎击魏军,那我方也得集结军力才行!朕希望由王茂负责守护建康,那么,子云!你觉得淮河一线应该要交给谁呢?”

“恕臣僭越,回答您的下问。您心中应该已经认定为韦睿和曹景宗两位将军了吧?”

从之前开始,陈庆之就对身为前辈的将军们直称,臣下对皇帝当然是要使用敬语,但对同样的臣下,且在回答皇帝的问话时,就没有必要加敬称了!

“很好,朕就是这么想。只不过为了统一全军的指挥,自然不能够让两名将军同格,而必须要一为总帅、一为副帅才行!”

陈庆之第一次犹豫了:

“这就不是臣可以插手的分野了……”

“没有关系,你直说!我就是想要听你率直的意见!”

“请您原谅!这件事可以再让臣考虑一下吗?”陈庆之低下了头,萧衍也不由失望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相当地迷惑。接着话题一变:

“再怎么说,子云!我们都不能够在这里呆呆地等着敌人来攻!”

萧衍的双眼中现出光辉,让陈庆之也不由张大了眼睛:

“圣上是想要在魏军先头发动攻势吗?”

“朕已经集结了三十万的大军,而且准备发动北上直击洛阳。首先由韦睿攻击合肥,看来敕使是和你错身而过了!”

后世有人将萧衍嘲笑为“沉迷佛教的空想和平者”,不过,在壮年的时候,他倒是有着“历史上首次从江南北上,准备以武力统一天下”的霸者英气呢!

萧衍在少年的时候即以文雅而为世人所知,和文人之间的交际颇深,其中最有名的要算是沈约和范云。

沈约时年六十六岁,字休文。他生于宋的时代,然其父亲为当时的皇太子所杀,是经过苦学而成为官僚的。他仕奉宋、齐、梁三个王朝,详知宫廷内的制度与典礼,萧衍亦重用其为相讨论的对象。以文人的身份来说,特别是以《宋书》的编著而为人所知。

至于范云,时年五十六岁,字彦龙,是南北朝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以此两人为首,将大臣及文人们叫到兴光殿中;从夕日开始展开诗酒之聚会,正是萧衍常做的活动。而这一次,皇帝亦命陈庆之同席,看陈庆之一副困扰的样子,萧衍只好笑道:

“作诗时你就免了吧!”

说着就命其入席。而当见到席位时,陈庆之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虽然空着一个席位,但在旁边的方褥之上,正一手抓着纤丽宫女白皙的素手,一手持着大杯的,不就是右卫将军,曹景宗吗?

陈庆之微微地安心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与这个场所不合的人在座吧!在坐之前,他和曹景宗打了声招呼,虽然是想要行个礼的,但曹景宗却一副嫌他打扰的表情而只是点了下头,继续他和宫女的谈笑。陈庆之倒不觉得不快,然在其他的文人和贵族露骨地口伐和非难之声中,曹景宗却依然做着他想做的事情。

在萧衍就座、形式上的打了招呼和干杯之后,很快地便开始了作诗大会。陈庆之虽然能够鉴赏,但并没有作诗的才能,只见充满技巧的诗一首一首地出笼,由宫女们优雅地咏唱出来,让陈庆之只有感叹的份。而在回过神来之后,却发现目前已是由萧衍出题指定韵脚,而一人作完诗之后就指定下一个作者,而如今已是轮到曹景宗的状态。最糟的是,曹景宗可使用的韵已经只剩“病”和“竞”两个字了。

“曹将军也真是可怜,居然只剩下这两个韵了!”

要踏上韵脚,基本上有简单的和困难的韵,而“病”和“竞”两个字则是众所周知的困难韵脚,陈庆之察觉到文人们的恶意,而必定会遭到嘲笑的曹景宗居然还敢出席这样的作诗大会,简直是自己找耻辱嘛!

“子震呀!你的真价值在于战场之上驱驰,即使作不出诗来也不会有人责怪你的!就罚一杯酒好了!”

萧衍出声了,他也意识到文人们的恶意。文人之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让陈庆之相当不快,而此时曹景宗却以明朗的声音回答皇帝:

“诗已经做好了,我现在就咏唱给大家听听,请大家批评。”

去时儿女悲

归来茄鼓竞

借问路旁人

何殊霍去病

是说:“出阵的时侯,妻子儿女们均十分地悲伤;而从战场上回来的时侯,则以热闹的音乐相迎。不知情的人问道那人是谁呢?原来是不输于汉时霍去病的名将呀!”

当应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文人们的嘲笑冻结在空中,大家都望着曹景宗,没想到他用“病”和“竞”两个这么难的韵脚居然还能够作出这么好的诗,大出众人的意外。

“真是大棒了,子震!”萧衍感叹着,当场就把自己爱用的砚台送给了他。

……诗会结束了,臣下们一一退出,这时已时近半夜,皇帝大概将和美女们渡过这个初夏的夜晚吧!曹景宗向陈庆之吐露着:

“这些文人真是无聊至极!”

“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都为曹将军的诗而感到吃惊,一定会对曹将军重新评价的!”

“为什么会重新评价呢?”

“这……”

“只是因踏了一个固定型式的韵用作了首诗,那些家伙就会对我重新评价吗?即使我是个好色而欲求的人,只是会作首诗就能够消去所有的缺点吗?嗯?”

曹景宗叹了口气,充满光是闻到这一口气就似乎会令人大醉的酒味。

月亮虽被薄云所掩,但这云却反映了巨大都城的灯光,使得夜道依然薄明。从华林园退出的文人及贵族们的牛车在路面上鸣动着前进,而其中只有曹景宗和陈庆之是步行的。陈庆之之所以不坐牛车,是因为他不太会配合牛车的律动,可能会晕车而呕吐,因而准备徒步回家。本来曹景宗是有劝他一起坐马车的,但他拒绝了。他并不想坐上被使用于曹景宗情事的马车,于是曹景宗让马车先回去,和陈庆之一同步行在夜路之上。

即使是如穿着“旁若无人”这四个字所做之衣服的男子,有时也有气短的时候,他之所以要和陈庆之一同步行,大概也是想找个人吐露一番吧!

这时曹景宗的述怀,到死为止说过不知多少次,连《梁书》上也有记载:

“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曾和友人一同骑马驱驰于山野之中,就像是追风一样,耳边风声呼号,呼吸也像火一样地热。我一箭就把鹿射倒,吃它的肉,喝它的血,而如今我成了宫廷的高官,要什么山珍海味、要什么美酒都有,却及不上当时的尘血……”

曹景宗的身体飘飘荡荡,确实是已经喝醉了,他又继续说道:

“我真是出现在不该在的地方,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就像今天一样。”

陈庆之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许多人都称陈庆之为天才,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其实自己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就像现在一样。

曹景宗是这样子,但是陈庆之又怎么样呢?他是不是也在不该在的地方呢?当他自问的时候。夜道却突然染成一片火红,尖锐的叫声割裂了夜晚。

“失火了!”

曹景宗的背后响起了叫声。两人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红色的东西蔓延着,那并不是住宅的灯火,凶猛跳跃着的,的确是火焰没有错!距离大约三百步(一步约一点四公尺)左右,从华林园退出之后,曹景宗和陈庆之是往南走的,也就是沿着长长的皇宫外墙前进着。

“喂!皇宫的门失火了!”

“那边不是神虎门吗?”

愕然的两人将醉意投入夜空,立刻赶向了火焰燃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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