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个古老的传说,如果有个鬼魂围着活人转三圈,那么,活人的魂就被它吸跑了,就会变成一个空心人,乖乖地跟在那个鬼魂后面,听它的任何指使。

天上是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把大地罩得一片血红,开阔的荒地上,有个灵魂在执著地寻找东方墨。那个迷失的灵魂正是东方墨自己,或者说,东方墨找不到自己的肉身了!

天上地下,这世界一片残红。

那个灵魂孤独、恐惧,又十分绝望。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却是满眼的血色。那遗失的魂灵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一点点显现出了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海市蜃楼般,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难辨。

到处都是异常的幽暗,那楼房,那街道,那车辆,那人流……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不知道属于什么年代。四面八方涌来了嗡嗡声,铺天盖地,好像有一千万只苍蝇在拍打翅膀、在嬉戏……渐渐地,天上果然出现了无数的黑点,密密麻麻,它们挤成一团,在血红的天空中形成了一大团密匝匝的黑云。

东方墨遗失的那个灵魂被这巨大而压抑的画面吓呆了,他没有安全感,无处藏身,他拼命地跑,或者说是飘,他需要找到一个归宿,一个身体,用来寄居这个灵魂。

难道,这就是地狱吗?

天上下起了血雨,每一滴落在肉体上都像一把利剑。东方墨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他觉得全身一阵阵疼痛,就像被人用沾了盐水的鞭子在抽打。然后,他好像有了呼吸,呼出的气居然是冰冰凉凉的。他的一根手指动了动,一根脚趾也动了动,那绝非一般程度的酸麻。

身体上所有的皮,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骼、五脏六腑都被挤进了一个大铁盒子里,他感到此刻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大肉罐头。

仿佛来自天际,响起了一个声音,声音重复了很多次,但东方墨就是难以分辨那句话的含意。接着,他感到有一双手把他的腿拉直了,把双臂舒展开,很快,他的头也被抬起来,他这才轻松地吸进了一口氧气。

东方墨伸出去一只手,突然,他仿佛摸到了什么,他被吓得一哆嗦——那是一张脸,或者说,更像一个骷髅头,这是因为那张脸上裹着的皮肉太单薄,单薄得就像一具木乃伊。

心虽说恢复了跳动,但他还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因为他完全能预感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必定会看见多么可怕的怪物!

之前的声音又响起来,干涩而嘶哑,东方墨转动一下头,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竭力地张合嘴巴,以便让那一滴冷水流进自己的口腔。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坚硬阴冷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的人中穴上,然后就是一阵剧痛,身体里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头顶,东方墨就此睁开了眼睛。

天空阴沉得宛如一个巨大锅底,正在下着滴滴答答的小雨,东方墨不知道这里还属不属于人间,他再次闭上眼睛,眼皮上雨点的敲打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越发感到事情的不一般。他又睁开眼,这一次维持的时间较长,脖子也可以轻微地转动了。

头慢慢地转向两边,他看见一棵树,歪歪扭扭的树干没有一片叶子,树下长满荒草,只有少部分略带绿色,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他又把头转向另一边,再一次受到惊吓,因为这一次,他实实在在看见了一只鬼,绝对是标准的鬼的形象,和所有人脑中的鬼的形象如出一辙。

那是一只老鬼,干枯的皮肉贴在坑坑洼洼的骨头上,皮肤是腊肉一样的颜色,灰中透着青紫色。他头上还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帽子是黑色的,把一对鬼眼隐藏在了帽檐下的阴影里。黑色衣服,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鲜艳的棉衣,棉衣上面,还有金丝银线绣着的寿字图案。那个老鬼,就蹲在东方墨的旁边,很近,看样子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东方墨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全身不仅仅是抽搐了。他看见雨水顺着黑色的帽檐流下来,那黑色的衣服亮晶晶的,更像是一件雨衣。

“你……你要干什么?!”东方墨发出的声音不像在说话,而像在嘶叫。

“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当老鬼发出干涩声音的同时,东方墨似乎感到了远在天外的熟悉。

老鬼依旧盯着东方墨的脸,没有半点表情,停了停,又问:“你得罪仇人了,不然怎么被人丢到了这片荒地里?如果早上我没有听到野狗的叫唤声,或者晚来了一步,你小子的心肝很可能就被野狗掏了去!你,你还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雨点不停地打在东方墨身上,他感觉不到凉,但能感到雨滴撞击身体皮肤的感觉,他好像把全部的身体都暴露在寒湿的空气里,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东方墨动了动,身体如同木头,但他的眼睛还是扫过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地仰躺在一个大皮箱里!当然,此时他的四肢已经被面前的老鬼舒展开来,赤裸四肢加上背上的箱子,俯瞰下去,活像一只变异海龟。

“你说话啊!”老鬼把脸俯下来对着东方墨,一股腐臭混合着酒气扑向东方墨的口鼻,那种奇怪的味道具有刺激感官的作用,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一些。

东方墨仿佛认出了那老鬼不是鬼,而更像一个人,那个人的形象潜藏在印象里,他拼命地想,终于还是想到了,这老鬼分明就是火葬场的守夜人。

“你是……姥爷?”东方墨颤声问道。

还好老鬼真的点点头,从雨衣里伸出一条胳膊,一把将东方墨拉了起来。

后背的骨骼嘎吱嘎吱地响,东方墨坐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转动自己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片荒郊野外之中!

这是哪儿啊?不过很快,他就认出这个地方,因为他看见了那只巨大的黑色烟囱。

“我怎么会在这里?”东方墨问。

姥爷嘿嘿地干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天刚亮,五点来钟的时候,我就听见荒地里一阵狗吠,我担心野狗进来偷食死人,于是就出来一看,发现远处荒草晃动,跑过去一瞧,就发现了一个大皮箱,当时箱子是盖着的并且拉着拉锁,所以野狗们没能立刻撕开箱子……”

东方墨听着姥爷的话,后怕不已。

“还好箱子够结实,不过一角已经快被撕破了,嘿嘿,还是你我有缘,该着我救你一命……”

“我还没有死?”东方墨自言自语。

“人哪有这么容易死?!”姥爷咧咧嘴,露出一嘴的黄牙,“我说小子,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被人脱光了装在箱子里丢到火葬场门口来?啊,你回答我啊!”

“我……我,我很冷……”

东方墨光着脚踩着枯枝败叶跟随着姥爷再一次进入了废弃火葬场的那个破败院子,他没敢看向对面那排停尸房,只是低着头跟着姥爷走进那间有火炉的房间。

姥爷脱去了雨衣,露出身上穿着的那一身棉袄——红棉袄、绿棉裤,上面绣着一团一团的寿字。东方墨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那身古怪的穿着,没等发问,姥爷就自己解释道:“这些天天气凉,我就托人从前院的火葬场里顺出几件棉衣,嘿嘿,反正也得烧了,穿着衣服和没穿衣服的死人没有分别。只不过这衣服颜色鲜艳了些……”

一边说着,姥爷又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依旧鲜艳夺目,看来也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寿衣,他拿起一件抖了抖,说:“穿这件吧,这件宽松一点儿……”随着他抖动衣服,东方墨闻到了一股死尸所具备的古怪气味。

“不不不!”东方墨连连后退,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穿那种衣服,死也不穿,绝不!”姥爷又是嘿嘿地干笑两声,上下打量东方墨光溜溜的身子,说:“你不穿衣服,就光着腚出去吗?”姥爷叹口气,从脸盆架上抽下一条手巾,递给东方墨,“你先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吧!”

东方墨擦干了身体,坐在床上,身上围着一床棉被,目光发直。虽然棉被又脏又臭,但最起码是姥爷盖过的,姥爷目前还是活人。

姥爷点燃一根烟,并递给东方墨一根,可东方墨的嘴唇颤抖得叼不住烟卷,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这才勉强可以吸烟。

麻木地吸了一根烟,东方墨的魂魄才慢慢地回归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姥爷又递给了他一根。沉默良久,他的神经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说说呗!”姥爷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

“啊?”东方墨没明白姥爷的意思,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是想问,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是什么缘由被人暗算了。”一边说,他还一边捋着下巴上那几根鼠须,他的眼神和他的动作,真的很像一只成精了的大老鼠。

“我……我没有……得罪过人!”东方墨断断续续地回答。

“都被人脱光丢火葬场了,还嘴硬!唉,我真懒得答理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姥爷坏坏地笑了笑,又问,“你是不是勾搭上人家的小媳妇,被人家老公发现,所以才……”

“不不不,我没有,真的,我……”东方墨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此刻,他脑袋里也是一团糨糊。

“怎么,还不放心姥爷我,还隐瞒什么?算了,我不问就是了!”姥爷背过脸去,后脑勺更像一只老鼠。

“不是,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而是我……唉,不瞒姥爷,我没有得罪过人,而是得罪了鬼!”在这种恐怖的地方说这种话,东方墨全身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哦?”姥爷的鼠眼放出亮光,显然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难道还是那个女人,她还是不肯放过你,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是我杀了她!”东方墨低下头。

“这我知道,不是误杀吗?况且你也喝了血水,应该可以避一避祸,等那女人投胎了也就没事了……”

“不!”东方墨依旧低着头,“不是误杀!”

“什么?你对我撒谎了?”

“没有,当时我不知道,真的。”东方墨抬头看了看姥爷那张老鼠脸,“她在浴室里滑倒磕破了头,我以为她死了,就把她装进皮箱丢进河水里……其实,其实她当时没有死,只是晕死过去,她真正的死因,是被脏水淹死的!”

“是很惨,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姥爷皱着眉毛问,似乎很关心。

“是……是她,都是她告诉我的!”

“什么?!”姥爷也沉稳不住了,声音变了调,“难道那女鬼显形了?不可能,不可能,你喝了血水,不可能不起一点效果……”

“可是我没喝……”东方墨一脸愁容。

“我看你喝了啊!”姥爷问。

“是,当时是灌进去了,可一开车子,我一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姥爷的语气倒是平稳了下来,“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你这种做法确实会激怒她,事情就有点儿难办了。”

“还不止这些。”东方墨打开了话匣子,他确实希望把淤积在心里的愁苦倒出来,“我……我害死的还……还不止她一条性命!”

“你是说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东方墨摇着脑袋,“是她父亲,不,应该是养父,她养父瘫痪在床,她死了,养父也被饿死了,所以,我觉得昨天夜里,在我身边的不止有一个……”

姥爷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捋着鼠须,沉默好半天。东方墨终于受不了了,就问:“您这方面有经验,有没有办法救救我,克制一下他们?我……我不怕死,也不怕进监狱,我最怕的是,是……”

“你最怕什么?”姥爷睁开眼睛问。

“我最怕下地狱!”东方墨压低了声音说。

“下地狱?”姥爷不太理解,又问,“下什么地狱?”

东方墨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好像身前身后就有两个看不见的人在偷听,于是他压低声音,说:“是她说的,她说等我死后,会在地狱里报复我。姥爷,我没去过那里,我好怕啊!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没去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姥爷把烟屁股丢在地上抬脚碾了碾,“你为什么去招惹这样的女人?唉,她真要一心拉你下地狱,我想,没有活人能救得了你,不过……”

“不过什么?”东方墨的心中燃起一线生机。

“呃……怎么说呢?”姥爷叼着烟卷从床上跳下来,背着手绕着炉子转了几圈。东方墨焦急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跟随着姥爷,搞得头都眩晕了。终于,姥爷眼前一亮,停住了脚步,他走到床沿前,蹿上去,不急不缓地说:“一般来说,人死之后,魂魄不离身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情况?您快说!”东方墨急不可待地问。

“第一种是怨气太重,第二种则是有未了之心愿。那女人的尸身早就烧了,骨灰也埋

在了土里,按说她也应该消停了,可是,她还有那么大的力量幻化出来干扰活人,那么她一方面是怨气重,未能化解,另一方面就是有很大的未完成心愿。”

“她被活活淹死,当然怨气重了。”东方墨说。

“不!”姥爷摆摆手,“你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可以用她的心愿化解她的怨气……”

“您的意思是……”东方墨闭上眼睛思索着,“帮她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就可以化解她的怨气?”

“没错!”姥爷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她有什么心愿未了呢?”东方墨苦着一张脸,求助般地看向姥爷。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给你出主意,我可没能力把女鬼招上来问个透彻……不过,你不是说昨天夜里女鬼找过你吗?你可以说说经过,我听一听。”

接下来,东方墨就把昨晚去肠道酒吧的经过说了一遍,姥爷一边听一边点着头,不时插上一句话,问明细节。当东方墨说朵朵花的鬼魂曾经提到过钱时,姥爷便打断他,问:“钱,她在那边缺钱,还是在这边缺钱?”

“什么?!”东方墨显然没能明白姥爷的话。

“我是说,那女人是在阴间缺少买路钱,还是在阳世之时,那未了的心愿就跟钱有关?”东方墨还是没明白,姥爷皱着眉继续解释,“如果是缺少买路钱就好办了,给她多烧些纸钱也就是了,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亲人仍旧留在人间,她走了,放心不下自己的亲人,想找你索要一点钱,让自己安心上路。”

“真的?”东方墨提起了精神,“我有钱啊!这些日子卖画倒是有不少积蓄,我给她,全部给她都可以,她能够放过我吗?”

姥爷的灰色眼珠儿转了转,“不知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如果你可以满足她的心愿,或许她就不会再缠着你了,其实,鬼比人守信用得多。那后来呢,你怎么会在箱子里,并且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我……我……”东方墨用手捶着头,“我也记不起来了,就觉得当时一阵阴风袭来,然后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还得感谢您,要不是您把我从箱子里拉出来,我很可能就憋死在里面,或者被野狗吃了。我……我要是能活着,以后一定报答您!”说着,东方墨感激得落下泪来。

“唉!”姥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能活不能活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你我相见两次也是有缘,我想帮你,可是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对了!”姥爷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东方墨,“这个电话在皮箱里,就压在你身下,我怕淋湿了就装在口袋里了。”

东方墨接过手机和电池,屏幕摔裂了,电池后盖也没了,不知还能不能用,他没心情管这个,还是一个劲儿追问道:“昨夜的经历我真的记不清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丢到这里来。您经得多见得广,您说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姥爷垂下头,皱着眉迟疑半天,才说,“我要是说了你可别害怕……”他翻着眼珠儿看向东方墨。东方墨一听他那样说,心里又一颤。此刻的东方墨再也经不起哪怕一点点微弱的刺激,可他没有妥协的资本,他只能咬紧牙硬挺。

“箱子被抛下的那个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姥爷脸上也是颇为担心的表情。

“什么地方?”东方墨挤出几个字来,“不就是荒地?”

姥爷的脸立刻拉下来,转动着眼珠儿凑到东方墨耳边低声说:“那块荒地,就是我埋骨灰的地方……”东方墨不太理解,姥爷咳嗽了一声,似乎是用来驱赶什么,“公安局送来的那具无主的女尸,我烧了,就把骨灰埋在了那个地方。我还清楚地记得,离那不远处,就有一棵歪脖子老树,我想,你也看见那棵枯树了。”

东方墨的头一晕,险些从床上栽下去,姥爷慌忙跳下来扶住他,说:“别害怕,别害怕,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

“怎么可能,怎么……”东方墨有气无力地说,“我明明进入的是肠道酒吧,怎么可能会在那里?肠道酒吧与火葬场本来就不是一个方向,怎么可能!朵朵花她一个女鬼,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法力,看来我非得被她带到地狱去了……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姥爷把东方墨的身体扶正。

“好办法?怎么说?”东方墨依旧有气无力。

“首先声明,我说的都是我自己的推测。只是推测,你还要不要听?”姥爷龇了龇牙,更像老鼠了。

“听!”东方墨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已经没有了自主能力,只要谁朝哪个方向指一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即便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据你所说,昨天夜里你去了一个地方,在那里遇见了被你害死的女人,或者说,那女人经常出入那种地方,她对那里十分熟悉,那地方也遗留着她大量的气息,或者叫能量,所以,她才把你约到那地方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方墨点点头,好像真的明白了。

“因为她熟悉那里,所以她才能施展足够大的力量,所以你和箱子,才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被她带回她的坟地里。我想,那女人并不想让你真的去死……”

“这话怎么讲?”东方墨呼吸急促。

“她既然能把你弄到这里来,也能把你弄到别的地方去,害死一个人其实也不难,比如把箱子丢进河水里、放在马路中央被车轧死或者直接丢进火葬炉子里……”

“不要说这些了,您直截了当一些好不好!”东方墨央求道。

“呃,好,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姥爷顿了顿,才说,“你想一下,她特意把你带到她的坟地上,是不是就是在暗示你一个地点?而且,她还在箱子里留下了一部手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东方墨觉得脑袋和凝固的水泥一样,他闭上眼睛拼命地想,“您是说,她在暗示我一些重要信息?”

“对!”姥爷重重地点点头,“肯定是,我想,她就是暗示你一个地点,也就是她的坟地……”

“假如我把钱放在坟地上,那她会不会收到?”东方墨很认真地问。

姥爷低下头,把一根烟放进嘴里,不点也不抽,良久,他抬起头,说:“你可以试一试,呃,反正钱在那里也不会丢,如果我是你,我就试一试……”

“怎么试?”东方墨问。

姥爷终于点燃那根烟,“夜里,鬼魂只能出现在夜里。”姥爷挥动着手,带动烟卷上的灰烬慢慢脱落,“你可以用那个大皮箱装上钱,放在她的坟地上。那女鬼既然可以挪动箱子里的你,那么也可以处置箱子里的钱。不过你尽管放心,这片荒地除了野狗根本就没有人来,如果此法不成,你也不用担心钱被偷走,白天你再来看看,如果皮箱和钱还在,那么再想其他的方法。我这样说,你觉得合理吗?”

“对对对!”东方墨连连点头,他完全信任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您说得对,我就得这么做,朵朵花肯定能拿到里面的钱。可我怎么回家取钱呢?”

“你也别那么急。”姥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酒,“喝口酒吧,要不你肯定会生病的,别急,别急!”

“不!真的很急,我记得她说只有三天时间。对,现在仅剩下一天多了,她说三天后她就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不能让她空着手离开,我欠她的一定要还,我……我……”说着,东方墨跳到地上。姥爷赶紧拦住他,说:“你光着身子,既没有车,也没有钱,怎么回市里啊?”

东方墨站在地上,棉被从身体上滑落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的下身,一时之间也蒙了。还是姥爷思维活跃,他猛地一拍脑门,说:“对了,你不是还有手机吗,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打出去,你可以把上次那个脸上有胎记的人叫过来接你!”

红霉素到达火葬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进屋,红霉素就抓住东方墨的胳膊,语气急促地问:“我的天,姐夫,你可把我急死了,我找了你一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你,这是怎么了?!”红霉素带来几件衣服,是他自己的,东方墨穿在身上,有点瘦小,红霉素又继续追问:“你衣服呢?衣服怎么都不穿?你说话啊?”东方墨没回答他,他只得向姥爷询问。

姥爷是个大烟鬼,地上早已聚集了一堆烟屁股,红霉素走进屋子时,感觉烟雾缭绕得不真实。

说话间,东方墨已经穿上了衣服,没等红霉素多说什么,就拉着他朝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东方墨停下来,和姥爷点点头,姥爷吐出一口烟,说:“别忘了带上那个皮箱!”

皮箱被装在后备箱里,还是那辆红色二手车,车子起初很颠簸,东方墨又听见了后备箱发出的撞击声,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红霉素好似觉察出了什么,特意把车子放慢速度,他问东方墨:“姐夫,昨天夜里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在车里接到你电话,就去了肠道酒吧。酒吧还是那么热闹,我找了一大圈,还问那个小胖子经理,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你。我当时急死了,还好接到了你的电话,但很快,电话就断掉了,以后怎么打,都不在服务区。姐夫,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东方墨靠在坐椅里,双眼通红,嘴唇干裂,“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啊?!”红霉素瞄了东方墨一眼,从方向盘上移开一只手,摸了摸东方墨的额头,额头就像一团火,“姐夫,你发烧了,你……你还行吧,要不要先去医院?”

“不!你只管开车,我还好!”

……

车子停在那幢老楼门口,短短的一夜,东方墨却觉得自己的家竟如此陌生。

红霉素搀着东方墨上到三楼,没有钥匙,红霉素不敲门,他喜欢转动门把手。东方墨觉得那声音异常熟悉,但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没有多余的能量去供给大脑进行思考。

门开了一道缝,锁链后面露出小花那张瘦弱的脸,她只跟东方墨对视了一眼,就迅速地垂下了头。小花把门打开,手脚有些慌乱,她什么也没说。东方墨一进门就摔倒在了沙发上,他看了小花一眼,小花的眼睛还是藏在黑发后面。

红霉素说:“姐夫,要不你把卡和身份证给我吧,我替你把钱取来。”

东方墨摇摇头,“钱的数额太大,我想,不是我本人去,银行不一定提给你。”

“哦,这样啊,那你歇一会儿。”红霉素转过脸对小花说,“你还不去冲碗姜汤,傻愣着干什么!”小花走进厨房,不多时,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摆在了茶几上。东方墨没有胃口,但他必须喝下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

银行卡锁在学校的保险柜里,但身份证还在家里,东方墨换了自己的衣服,二人开车去银行,又是费了一番周折,钱真的取出来了,同时天也暗了。

钱装进皮箱里,只占用了一半的空间,盖箱子的同时,东方墨看了一眼剩余的空间,心想,事情结束时,朵朵花会不会把他的灵魂装在那里,和钱一起带到地狱去。

红霉素用力关上了后备箱盖子,说:“姐夫,你还跟着我去吗?”

“去。”东方墨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开到火葬场门口天已经很黑了。

东方墨把大皮箱拎出来,里面的钱倒到另一边,他从没想到一百万会有这么重。红霉素想上前搭把手,却被东方墨制止了。因为自己犯下的罪,得自己去偿还,东方墨是男人,他懂得这一点。

白天下过雨,土路湿滑而泥泞,被雨水打湿的荆棘像无数锋利的小刀划破了东方墨的手背和脚踝。突然,脚下一滑,他重重地摔了一跤,挣扎着站起来时,脸颊也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不知是钱太沉重,还是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他的双臂发着抖,一步一步接近埋葬朵朵花骨灰的坟地。渐渐地,他回想起了抛尸的那个可怕夜晚,那一夜,他杀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女人是如此无辜,然而他却亲手杀死了她。

一念之错,他担心自己名声有染,他太自私了,就为了那一点点浮夸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荣,他就亲手结束了一个女人的生命!

他是罪人,罪大恶极的罪人。

月光刻印下鬼魅般的树影,错综的林木枝杈交杂在一起影影绰绰。

东方墨觉得他欠朵朵花太多了,不只是一条命,还有她的青春和美好的将来,再多的钱也永远补偿不了失去的东西。他哭了,东方墨真的发自内心地哭了,他要认罪,要去公安局自首,就算朵朵花放过自己一条性命,他也要去认罪。

借着清冷的光,东方墨看见前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一棵歪脖老树,他朝那棵树走过去,草叶划过箱子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衬托得这个夜更沉静了。

他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那个地方

,因为地上的草被箱子压平了,而且附近还残留有很多脚印。东方墨把箱子放在原来的地方,他跪了下来。垂下头,脸上的泥土混合着眼泪流下来。他觉得身体很重,很重,头越来越低,一直垂在了大皮箱上。

意识就在这一刻恍惚了。

东方墨的肉体越来越重,灵魂却越来越轻,逐渐地,灵魂浮出了臭皮囊,浮游在距离头顶三寸高的空气中。这是一个灵魂眼中的世界,虽然到处透着不真实,但没有黑暗的死角,那是一种灰蒙蒙的通透,是肉眼无法体验到的一种视觉终极体验。

在远方,或者说咫尺之内,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周身发着淡淡白光的女人,女人的动作无比轻盈,像一个天使般洁净。但女人的整个身体都没有细节,尤其是那张脸很模糊,从身形看并不像朵朵花,因为在肠道酒吧偶遇的朵朵花是那么丰满,然而出现的女人是如此瘦弱。东方墨的灵魂突然想说些什么,但灵魂是发不出声来的,就像梦魇中的那种感觉。

泛着白光的女人也不说话,东方墨只能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不知为什么,那女人使他觉得更像另一个女人,一个还活着,并且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难道朵朵花一直都没离开过自己,一直都隐藏在自己身边?

女人就这样站在了他身前,低着头与东方墨对视着,而后她抬起一条胳膊,看不出手指的形状,只能形容成很像一团白色的雾气。

像云朵一样柔软的手慢慢地放在了东方墨的额头上,那种感觉不是一般的柔软,是能让世界上最坚强的男人抽泣的柔软。东方墨哭了,他说不出话来,但还可以哭,哭是他唯一能发泄的手段。

东方墨是个画家,他本就容易冲动,也容易被感动,此刻,他真的感动了。那种温暖不知维系了多久,当东方墨抬头看向女人时,雪白的女人身影却逐渐变淡消失了,像风吹过烟雾一样美,女人一瞬间消失在了黑夜里,只留下一双透明高跟鞋……

没错,这只是一个梦,东方墨的头从皮箱上弹起来,他看了看身前身后,什么也没有,皮箱还在地上摆着。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有沙沙的脚步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睛紧紧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他看见了红霉素,红霉素低头看了一眼箱子,又朝四处望了望,似乎在辨别一个正确的方位,最后,他朝东方墨招招手,东方墨走过去,依旧由红霉素搀扶着,二人一起走出了这片荒草地。

“还去和姥爷说一声吗?”东方墨问。

“别!”红霉素语气很果断。东方墨看向他,红霉素勉强笑了笑,缓和了语气说:“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扰人家了,我看,咱们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要不咱还去上次的那家旅馆住上一宿?”

“不!”东方墨语气坚定,“我要回家。”

汽车驶入市区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雨水不停地打在车窗上,泛起点点水花,水花被自动雨刷毫不留情地刷到一边,汇成一条条细长的水线。

在车上,红霉素一直叨念着那一箱钱,他反复询问东方墨,箱子有没有盖严实,雨水会不会漏进去把钱打湿了。东方墨没力气和他对话,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蜕变,在燃烧,在升华,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快要从罪恶的躯壳中挣脱出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地方会令东方墨感到安全了,起初他畏惧回自己的家,此刻回到家里,他才觉得这幢老楼还是存在着一些安全感的。

小花还在屋里,和平时一样,腰上扎着围裙。

红霉素把东方墨拉进屋里,话都没说半句就匆忙走了。这时,屋里就只剩下东方墨和小花两个人。

东方墨的头靠在沙发背上,他眨眨眼睛,眼白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他觉得头很沉、很晕,全身没有一块肌肉是属于自己的,他想活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只能抖动一下干裂的嘴唇。

这时,小花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端着一只碗,碗里的液体很热,冒着白烟,她把碗放在茶几上,侧立在一旁,她觉得以东方墨此刻的状态,根本就没能力端起那只碗,但她也深知,东方墨需要那碗里热热的汤水。

小花拿来一只勺子,坐在沙发上,身体朝东方墨靠了靠,她从来没有靠他那么近。

端起碗,舀出一勺汤,她慢慢地吹着,温了,就小心地送到东方墨的嘴巴里。刚一接触勺子,东方墨的全身一抖,他眼珠动了动,意识到有股汤水经过干涸的嘴唇流进胃里。小花一勺一勺喂着汤水,东方墨贪婪地吸吮着,没流进口腔的汤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小花赶紧用手里的纸巾去擦拭。

两人身体离得那么近,小花呼出的气喷在东方墨的脸上,东方墨的眼珠朝小花转过来,嘴巴里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小花放下碗,摇了摇他的身体,才发现东方墨裸露在外的皮肤像炭火一样热。她有点手足无措,喊了他几句,东方墨都没有应声。小花站起来,她不但瘦弱而且没有力气,但还是勉勉强强把东方墨的身体架起来。东方墨恢复了半分知觉,她架着他,更像背着,咬着牙全身出力,走到床边时,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床上。

东方墨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和雨水打湿了,穿着湿衣服睡觉肯定是不行的,更何况还发着高烧。小花开始给他脱衣服,湿衣服几乎全包在了他身体上,小花不得不取出剪刀来,把湿衣服剪开。东方墨全身赤裸在她面前,然而小花似乎对男人的身体熟视无睹,她抱来一床厚实的棉被,盖在了东方墨身上,没过多久,东方墨就开始呻吟起来。

小花把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东方墨,她的眼神很复杂,但透着柔情和无奈。

东方墨嘴里说着不清不楚的话,话语中透着悲凉,他重复着朵朵花的名字,念叨着:“朵朵花……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得还,我要还……我要……还……”

一行泪水顺着小花消瘦的脸颊流淌下来,她伸出一只手,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轻抚着东方墨的头,可那只手并不温暖却冰冰凉凉的。她把那条变得发烫的毛巾从东方墨的额头上取下来,把手轻轻地按在那里。昏迷中的东方墨觉得那双手如同世上的第一缕春风,也如一块远古的玄冰,一点点融化并湿润了干燥的大地。

那只手逐渐融化开来,变成点点滴滴的液体,从他的额头缓缓地融进了那颗憔悴而疲惫的心。

很快,东方墨的气息平稳了,渐渐安静了。

小花的手被温暖了,她拿开那只手,又换上另一只,不久,另一只手也被炙热的额头暖化了。小花拂去脸上的泪水,她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在东方墨的脸颊上,只是片刻的工夫,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冷,我冷……我热,我热,我……冷……”东方墨烧糊涂了,呼吸又变得急促,双眼一直死死地闭着。

小花抬起头,她撩开被子,东方墨的皮肤变成了暗红色,火一般的烫,小花脱掉鞋子上了床,把头靠在东方墨的胸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小花瘦弱的身体随着东方墨的呼吸一起一伏,她觉得她的冷就快被这个男人的热融化了。

当玄冰遇到炽热的体温,会变成温暖的水。

这种温暖化作了丝丝暖流渗进小花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她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委屈和寂寞澎湃般涌上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情感,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时,东方墨的身体突然痉挛,嘴里喊道:“你……你来了,你,把我带走吧,在地狱里,我会把欠你的还给你,还,都还给你……”

小花紧张了,她更加用力地抱住身下的男人。东方墨也抬起两只手,在空气中抓挠着,“朵朵花,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我跟你走,跟你走,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养父……”

小花的泪水顺着尖尖的下巴落下来,她把东方墨的双手拢在一起,按在自己胸前,一滴滴泪水落在了东方墨的手背上。突然,他的双手猛地挣脱了小花的束缚,一双大手朝小花瘦小的身体伸过来,他没睁眼,也不知道小花就在身边,他的冲动来自本能,来自胆小与恐惧……

那双男人的大手抓住了小花窄小的肩膀,小花没去挣扎,反而顺着那股力道倒了下去。东方墨紧紧地抱着怀里那颤抖的小身体,他分辨不出身体的性别,他只是想抱着她,抱紧怀里的她,他的心就不怕了,他感到充实,感到安全,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充满母爱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深眠……

就这样,两个身体紧紧地环抱着,时间似乎静止,但又无法静止,天最终还是会亮的。就在一抹微光掠过窗棂的时候,小花敏感地睁开了眼睛。

东方墨还在睡着,睡得那样甜,甚至嘴角还微微翘起,他呼吸顺畅,体温也不再那么灼热。小花抬起脸看着东方墨,她还想哭,但忍住了。她小心地从东方墨的怀里挣脱出来,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东方墨的脸。

东方墨有一张讨女人喜欢的面孔,他有才气,气质略带忧郁,此时他脸颊陷下去,头发乱蓬蓬,胡子也长出来,多了一些颓废,更像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这无法不令女人怜爱。

小花看得有些出了神,如果她不是她,她或许会爱上他,或许她在肠道酒吧那一晚就爱上了他。

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小花知道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她的心痛得无法去形容,她不想离开这个又爱又恨的男人,可她没有选择。

小花从床上站起来,本来被东方墨温暖过的身体,一下子又冰凉了。她走到厨房给东方墨准备了早点,端端正正地摆在茶几上,而后进入书房,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过多身体之外的东西。

她走到门边,手握在门把手上,迟迟舍不得离开。她抬头环视屋子四周,咬了咬牙,又走进了卧室里。

东方墨太累了,眼睛紧紧地闭着,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

小花呆立在床前,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身,把嘴凑近东方墨的耳朵,迟疑片刻,才说:“我欠你的,还了;你欠我的,也还了。大哥,今天——我们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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