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盖着一条炭色的脏毯子,蜷缩在毯子里头,成一个团。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遍地狼藉,有破罐头盒、空酒瓶、还有过期的报纸。烟头、剩饼干,乱七八糟的堆在宁宁床前的小箱子上。

宁宁的上牙打着下牙,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她的呻吟也很细小、微弱,比墙洞里耗子的叫声还要低些。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扯过毯子,蒙盖住头。如果不是打战给毯子带来的轻微抖动,真看不出毯子里裹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地下室的上面,是十几层的大厦。大厦的对面又是双行道的主干线。

这压在她头上的大厦和繁华热闹的城市,早把她的呻吟给吞没了。

即使没有被吞没,人们听见了那呻吟,又能怎么样呢?

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她就是这样在地下室里忍着,捱着。"

晚上,地下室的门被一脚踢开。

杰姆斯走了进来。他脱下皮外套,抓起了酒瓶,仰脖,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烈性威士忌。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抹嘴,在宁宁床头的小木箱前蹲下来,翻了半天,拽出一支肮脏的注射器,又颤颤抖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玻璃小瓶,那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他咬断玻璃瓶口,把针头探进去,把液体吸进注射器。

然后,他把注射器叼在嘴里,从毯子下面抽出宁宁的左臂。那白嫩皮肤上,动脉周围已经布满了一粒一粒的小针眼儿。

杰姆斯把橡皮带勒在宁宁的胳膊上,又在她小胳膊的拐弯处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拍,顿时,动脉显现了出来。

他把注射器从嘴上取下,为宁宁注射。他不慌不忙地往里推药。

那无色、透明的液体,顺着针管,渐渐地、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宁宁的动脉、心脏、大脑……

宁宁象一具裹在毯子里的死尸,一动也不动。

杰姆斯拔出了针头。

两三分钟以后,毯子开始蠕动了,宁宁慢慢地探出头来。

她用手背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坐直了身子。毯子也随之从胸前滑落,露出了她丰满的小乳房。乳房已有些下垂,肋骨也一条一条的看得十分清楚。

宁宁咳嗽了两声,披了件上衣,走进了厕所。

杰姆斯开始了为自己注射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随着"哗啦"一声,厕所的抽水马桶的流水声,宁宁又从里边走了回来。似乎那少女可爱的精神面貌,在她的身上又恢复了一些。

她见杰姆斯,自己为自己注射很困难,就蹲下来帮助他,可杰姆斯嫌她扎的不准、太慢、又疼,就一把推开了她。

宁宁回到了床上,赤身裸体的仰面躺着。

杰姆斯注射完毕,申了个懒腰,然后来到床前,来了个恶狗捕食,就压在了宁宁身上。

他们俩的药劲来了,谁也不能自控,在床上干着那些不是人类所能及的事,做着那些低级动物所作的动作。

事后,杰姆斯喊饿了。他抓起皮外套,又把宁宁抱起来放在门外摩托车的后座上。

宁宁的汽车早被卖了换了可卡因。

"我们去哪?"宁宁坐在后面,大声地问。

"皇后舞厅,有朋友等我,"杰姆斯回答。

摩托车在车流中穿行。

风把宁宁的头发吹起来,飘在空中。

当杰姆斯和宁宁带着一些朋友,一阵风似地旋进皇后大道舞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

象一切时髦舞厅一样,这里昏暗里近乎漆黑,只有每张台子上的小蜡烛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

乐曲毫无节制,任性地敲打,震耳欲聋,象要把人们的耳膜撕裂,又象要把人们从地上弹起来。

杰姆斯、宁宁和他们的一伙,脱掉外衣立即冲进舞池。

也许是吃饮喝足了,也许是药劲又上来了,总之,他们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像是上了弦的机器,不知疲倦地扭摆,相互拧在一起,疯狂地跳着粘巴舞。

整个舞池,被他们这一伙,捣腾得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连乐手们都演奏得更加卖力。

在舞场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是王起明和阿春。

他们在认真地、激动的谈论着什么;由于乐曲声音过高,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并且不断地打着手势。

这样谈话太困难了。

阿春实在受不了这种吵闹。她拉起王起明的手,走出了舞场,来到一间专供人们吸烟的小休息厅。这里除了一对相拥热吻的恋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乐曲声也低了许多。

"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办?"王起明问,显然他因为自己的种种办法都被阿春否决掉而有点焦急。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去告他们!""为什么?"

"你会白白交律师费,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为什么?"

"我告诉你,一旦你告了他们,他们马上会宣布你合法破产,然后合法地关闭你的工厂、合法地不付给一分钱。这是他们一贯的把戏,到头来,吃亏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下周我的货出清了,安东尼还是拖欠付全部款项,我该怎么办?"

"你只有耐心地磨,耐心地等待。"

"没有别的办法?"

"暂时没有。你要跟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重要的是,不要让他感觉到你要告他。"

"可我的律师说,不能不告。"

"他说什么?"

"他说,老美单吃那些胆小怕事的又不懂商法的中国人。"

"律师的话不能信!"阿春十分肯定的说,"律师都是些不拿刀的强盗。他们生怕你不告;你不告,他们的生意从哪儿来?律师开什么价?"

"五五开。"

"你看!就算是告下来,你赢了,也只能拿到50%,可首期律师费要别交,对不对?"

"对。"

"更何况,象你这样的商业案子,一旦告上去,十年八年拖下去也不算新鲜事。十年后,你只能从应收回的帐里,分到10%,几乎是什么也没得到。"

"凭什么?"

"这是根据合法破产法。这完全有法律的依据——你忿忿不平也没有用。"

"这种法,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不付钱、坑人,反倒变成了合法?"

"现在不是我们评论法律的时候。"

阿春见王起明拿烟的手指在颤抖。

"起明,别急,你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宣布破产。"

"那算什么办法?"

"是办法。这样,你也可以合法地不付给工人工资,合法地不付给线厂的线钱,你可以合法地推掉你公司的所有债务。"

"这不是太坑人吗?"

"可你也在被人坑哪!"阿春为他那咱顽固不化的东方人的道德观念而恼怒。

"我不忍心……"

"你不忍心去坑人,就在这儿坐着等人来坑你吧!别抱着你那种中国人的道德观念不放了。这是美国,这是纽约。要不,你抱着这套中国道德去等死;要不,你就去坑人。你就活下去,赚钱,过好日子。你挑吧!"

阿春不说话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根上说话老实巴交的中国人。

王起明坐在阿春的对面,深深地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此时,他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增斗。过去的王起明和明天的王起明在此时地进行着一番较量。

他低着头,足足有五分钟。阿春耐心地等着他,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终于,王起明招头来,反问阿春:

"阿春!你说,这是挑的事儿吗?"

阿春看着王起明这么痛苦的内心交战,实实在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走吧,别那么紧张,放松放松去吧!"

说着,她拘起他的胳膊走回舞场。

此时,舞场里响的是轻构的慢步音乐。

"来吧!阿春邀他走下舞池。

"不。"

"为什么不?先忘掉一切。"

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跳着慢慢的四步舞。

舞池里没有几对舞伴。这种舞在纽约毕竟太古典了。

在闪动的灯光下,王起明的身体紧紧地贴住阿春的身体,脸颊紧挨着脸颊。他感到浑身轻松。那些忧悉烦恼,也在柔和的音乐和缓缓的舞步中逐渐消失了、挥散了。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女儿正在他身后注视着他,辨认着他。

当时,宁宁正离舞池很近的一张台子旁喝饮料。

她有点累,更何况她根本不喜欢这种老式的舞蹈,因此,她乐得在台旁坐一会作,润润嗓子。无意之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发型,那身材,那宽厚的胸与背……不会吧,爸爸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再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不是妈妈。

她又转回了身和杰姆斯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大口酒,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又促使她回过了头。越看越像,难道真的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为了解决心中的疑问,她跳下了舞池。啊!果然是……她看到后,立即反回原座,激动、仇恨、恶怨,使她那漂亮的小嘴,抽起了筋。

王起明和阿春,正处在尽情的温乡中,一点也没注意到宁宁的出现。

轻松的慢音乐停了,俩人手拉着手,走回了那个角落里的台子。

宁宁胸中燃烧起一团不可名状的火,这团火,烧得她浑身发烫,头发根子痒痒的。她站起身来,直冲着这个角落奔来。

打击乐,铜管乐又恢复了刚才的狂热。

她为了证实自己眼睛的准确性,就一屁股也坐在了这张台子,双眼死死的盯住王起明。

王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客人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谁如此粗鲁、如此无礼。

待他调过头一看,大吃一惊。

"爸爸!"

宁宁那声音听上去象是见了鬼。

"宁宁,你怎么在这儿。"

宁宁哆嗦着说:"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宁宁又把目光剑一般地刺向阿春,恶狠狠地对阿春说:

"我要是再看见你碰我爸爸一下,我就杀了你!"

阿春当然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笑容可掬地说:

"我们是朋友,这没什么。"

王起明制止宁宁。

"宁宁,你要懂礼貌!"他说了这句没味儿的淡话。

"礼貌?"宁宁被这个词儿激怒了,"我不懂,我从来就不懂!"

阿春无话可说。

王起明也不知说什么好。

宁宁哭着,扬起脸,粗野地向阿春做了一个侮辱的手势,大声地叫:

"i fuck you!"(你这个坏女人!)

说完,她一扭身,跑了出去。

杰姆斯那一帮子人,畜生一样地起着哄,高声叫着。

王起明也跟着跑出舞厅。

阿春面对那伙年轻人,咒骂他们是冷血动物。那些人又是一阵子怪叫。

王起明穿过舞场,跑到大门口时,宁宁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匆匆地和追上来的阿春告别,驾车走了。

他驾着车,在495号高速公路上疾驶。他没有立即回家。

此时,他的心情七上八下,浑身发热。虽然外边的气温已是零下,可他不是找开窗子,让象刀片一样坚硬的冷风吹到他的脸上。

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认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了。

有一年多没有见宁宁了,今天在这儿相遇,是这么突然,又是这样一种该死的场合!

要向女儿解释,要向女儿说清楚这一切。也许,她会谅解?

唉,真是,人要是走了背运,什么恶心事都约好了似地找上你来。买了个卖不出去的商楼,银行三天两头催债,货款人家就是不付,自己又傻到家了地去赌找,输个精光。他瞥了一眼窗外。

就凭着这一件又一件倒霉到家的邪乎事,真应该一偏方向盘,了此一生。

凭这么快的车速,这样很容易。甚至可能并无痛苦可他毕竟没有这么干,把车开回了家。

看见家的时候,他心有点虚。

车子刚刚停好,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吵架声。

他站住了,倾听,一个是郭燕,一个是女儿宁宁。

"妈妈!你不相信我?"这是宁宁的声音。

"我不相信!"这是郭燕。

"可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离我只有这样近——他和那个女人!"

"宁宁,如果你恨你的父亲,可以采取另外的方式。"

"妈,你太善良了。"

"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

"是,这个问题。你看看你都累成了什么样子,要他还在外头寻欢做乐。对,我是不喜欢他,可是我并没有骗人啊,妈妈!"

"那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这么一说,我不能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他是个伪君子,倒头来你要吃亏的,妈妈!"

"宁宁,请你不要这样说他,你不知道,现在厂里一团乱,生意不好作,这已够他烦心的了。我求求你,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妈,我是不好,我不听话,我不管理家,我不上大学,我知道,我不好。可我再不好,我还有良心,我不忍心,看着他欺负你。"

"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大流氓!"宁宁歇斯底是里地叫喊。

"啪!"郭燕一个大嘴巴,搧在了宁宁的脸上。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可这第一次是为了保护自己丈夫的荣誉,打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

她打完后,自己也呆住了,像疯了一样,一把抱住了宁宁,摇晃着,哭着:"宁宁啊宁宁!你不了解妈呀!我……我不能相信,我怕死了,我怕那如果是真的……不,宁宁!那不可能,是你看错了,一定是你看错了……"

"妈——"宁宁也抱住她妈大哭了起来。

王起明在这个时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木然地走进房间,仿佛对女儿的在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宁宁从郭燕的怀抱里挣开来,冷冰冰地说:

"妈,我走了。"

"等等!王起明喊住了女儿,"我有话跟你说。"

宁宁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下,说:"OK,letstalk。"

(好吧,我们说吧。)

"宁宁,"为了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王起明点燃了一支烟,"我希望你,我请求你,还是搬回家来住。"

"Thats not your 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

"不,你错了,我要管这事。"

"You have not rights to take care of this。"(你没有权利管我这个。)

他尽可能做到和蔼可亲,起码是不发火:

"我有权利管理,孩子,你该知道,爸爸关心你……"

"What think of you are?"(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父亲。"

"Oh,give me afucking break!"(你让我歇会儿吧,你!)

"宁宁!你不能这样对你的父亲讲话!"郭燕劝着宁宁。

"Ok,now,i understand,Id better go。"(噢,我明白了,我最好现在就走!)

说着,宁宁转身冲到了大门口。

王起明也跟着站起来,想拦住宁宁。他刚刚伸出的手臂被宁宁十分不客气的推开。

"宁宁,你等一等!"

"no——!no——!"(不-!不-!)

"宁宁!"

"i hate you,i hate you both!i hate this home,i hate this family!"(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恨这所房子,我恨这个家!)

她哭着,骂着,跑出了院子,直到马路上,她还在朝这房子挥着她的拳头。

"i just hate!"(我就是恨!)

"i just hate!"

宁宁就这么走了。他俩谁也没有追出去。

他们知道,追也没有用。

等到女儿的咒骂最后消逝掉,他俩才开始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他知道,她将开口说什么。她也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起明。"

"嗯?"

"宁宁说的是真的吗?"

她问得很轻,胆怯,因此声音微弱;她确实是在问,可又怕问,怕他的回答。

他蹲下来,拉起她的手,说:"燕儿,你听我说……"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你听我说……"

"是,不是?"

郭燕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应该说,她期待他的否认,她甚至期待他欺骗她。

可是,王起明看着她那累得已经很瘦的身体和那张憔悴的脸,再也不忍心去欺骗她了。

他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她不相信:"你是说:是?"

他点头。

"天哪!"她的声音并不太大,并不太响,象一声口语,却嘶哑而凄凉。

这绝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后了两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象是死人又复活了一样,挪动着木头棍一样的两条腿,走上楼去。

他没有跟上楼,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痛苦不堪,无声而泣,不停地晃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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