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一 风的恶作剧

从一八二三年起,当孟费郿的那个客店渐渐衰败,逐步向……不是向破产的深渊,而是向零星债务丛集的泥潭沉陷下去时,德纳第夫妇又添了两个孩子,全是雄的。这样便成了五个,两个姑娘,三个男孩。够多的了。

最小的两个年纪还很小时,德纳第大娘便把他们打发掉了,她心里还怪高兴的。

说“打发掉”,是对的。这个妇人原只有天性*的一个碎片。这种现象的例子不止一个。和拉莫特·乌丹古尔元帅夫人一样,德纳第大娘做母亲只做到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为止。她的母爱到此便完了。她对人类的憎恨从她的几个儿子身上开始。在她儿子那边,她的凶狠劲便陡然高耸,在这里她的心有一道-阴-森的陡壁。我们已经见过她怎样厌恶她的大儿子,对另外两个儿子,她更是恨透了。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可怕的原因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因为。

“我不想养一大群牛崽。”那个做母亲的常这样说。

我们来谈谈德纳第两口子是怎样摆脱他们对两个小儿子的责任,甚至从中找些好处的。

在前面几页里,我们谈到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曾取得吉诺曼这个老好人的津贴来抚养她的两个儿子,现在涉及到的便是这个妇人。她当时住在则肋斯定河沿,在那条古老的小麝香街转角的地方,那条街已力所能及地把它的臭名声变为香气。我们还记得三十五年前那次白喉流行症曾广泛侵袭塞纳沿河岸一带的地区,当时的科学还利用了这一机会来大规模试验明矾喷雾疗法的效果,这种疗法幸而今天已被外用碘酒所替代。在那次白喉流行期间,马侬姑娘在一天里,早上一个,傍晚一个,接连失掉了两个儿子,两个年龄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那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来说是宝贵的,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入。这八十法郎一向是由吉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退职公证人,住在西西里王街——准时如数代付的。两个孩子一死,津贴便没有着落了。马侬姑娘便得想办法。她原是那种罪恶的黑社会里的一分子,大家知道一切,并且相互保密,相互支援。马侬姑娘急需两个孩子,德纳第妈妈恰有两个。同一性*别,同一年龄。对一方来说,是一笔好交易,对另一方来说,是一笔好投资。两个小德纳第便成了两个小马侬。马侬姑娘离开了则肋斯定河沿,迁到钟锥街去住了。在巴黎,一个人的出身可以由住处换一条街而断绝。

民政机关一点没有发觉,也就无所谓异议,这一偷换行为便毫不费劲地成功了。不过德纳第在出借那两个孩子时,要求每月非分给他十个法郎不可,马侬姑娘表示同意,甚至每月到期照付。吉诺曼先生当然继续承担义务。他每六个月来看一次那两个小孩。他没有看出破绽。马侬姑娘每次都对他说:

“先生,他们长得多么象您!”

德纳第不难改名换姓,他趁这机会变成了容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伽弗洛什几乎没有时间来注意他们还有两个小弟弟。贫苦到了某种程度,人会变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关心,把生人也当成游魂。你的最亲的骨肉也会被你看作是些憧憧往来的黑影,几乎成了人生的穷途末路中一些若有若无的形象,很容易和无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德纳第大娘对她的两个小儿子,原已下定决定永远抛弃不要了的,可是在把他们交付给马侬姑娘的那天晚上,她忽然感到心虚,或是故意装作心虚。她对她的丈夫说:“这可是遗弃孩子哟,这种作法!”德纳第见她心虚,便威严地冷冰冰地安慰她说:“让·雅克·卢梭比我们干得更高明呢!”可是大娘由心虚转到了心慌,她说:“万一警察来找我们的麻烦呢?我们干的这种事,德纳第先生,你说说,是允许的吗?”德纳第回答说: “全是允许的。谁也会认为这是通明透亮的。并且,对这种没有一文钱的孩子,谁也不会感兴趣,要跑来看个清楚。”

马侬姑娘是一种作恶的漂亮人物。她爱装饰。她家里的陈设既穷酸又考究,和她同住的是一个有本领的女贼,入了法国籍的英国姑娘。这个取得巴黎户籍的英国姑娘受到人们尊敬,是因为她和一些富人有交往,她同图书馆里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金刚钻都有密切的关系,日后在一些刑事案件中还很有名。人们称她为“密斯姑娘”。

那两个孩子,归了马侬姑娘以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那八十法郎的栽培下,他们和任何有油水可榨的东西一样,是受到照顾的,穿得一点也不坏,吃得一点也不坏,被看待得几乎象两个“小先生”,和假母亲相处得比真母亲还好。马侬姑娘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不在他们面前说行话。

他们便这样过了几年。德纳第确有先见之明。一天,马侬姑娘来付她那十个法郎的月费,他对她说:“应当由‘父亲’来给他们受点教育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命薄,总算一向受到相当好的保护,没想到他们忽然一下被抛入了人生,非开始自谋生路不可。

象在德纳第贼窝里进行的那种大规模逮捕,必然还惹出一连串的搜查和拘禁,这对生活在公开社会下的那种丑恶的秘密社会来说,确是一种真正的灾难,这样的风浪常在黑暗世界里造成各式各样的崩塌。德纳第的灾难引起了马侬姑娘的灾难。

一天,在马侬姑娘把那张关于卜吕梅街的纸条交给了爱潘妮后不久,忽然有一批警察来到钟锥街,马侬姑娘被捕了,密斯姑娘也被捕了,并且那整栋房子里的人,因形迹可疑,都被一网打尽。两个小男孩这时正在一个后院里玩,一点没有看见当时的那种突袭情形。到了他们要回家时,他们发现家里的门已经封了,整栋房子都是空的。对面棚子里的一个补鞋匠把他们找去,把“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一张纸交给了他们。纸上写的是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棚子里的那个人还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这儿了。去找这个地方,很近。左边第一条街便是。拿好这张纸,问路去。”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牵着小的,手里捏着那张引路的纸。当时天气正冷,他的小指头僵了,抓不大稳,没有把那张纸拿好。走到钟锥街转角的地方,一阵风把他手里的纸吹走了,天已经黑下来,孩子没法把它找回来。

他们只好在街上随便流浪。

二 小伽弗洛什沾拿破仑大帝的光

巴黎的春天常会刮起阵阵峭劲的寒风,它给人们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冻,这种风象从关得不严密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那样,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仿佛冬季的那扇-阴-惨的门还半开着,风是从那门口吹来的。本世纪欧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突发的,从没有象那次霜风那样冷冽刺骨。比起平时冬季的那扇半开的门,那一年的门来得还更冻人些。那简直是一扇墓门。人们感到在那种寒风里有鬼气。

从气象学的角度看,那种冷风的特点是它一点不排除强电压。那一时期经常有雷电交加的大风暴。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正吹得起劲,隆冬仿佛又回了头,资产阶级都重新披上了大氅,小伽弗洛什始终穿着他的那身烂布筋,立在圣热尔韦榆树附近的一家理发店的前面出神,冷得发抖但高高兴兴。他围着一条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女用羊毛披肩,用来当作围巾。看神气,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羡一个蜡制的新娘,那蜡人儿敞着胸脯,头上装饰着橙花,在橱窗后面两盏煤油灯间转个不停,对过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实,伽弗洛什老望着那家铺子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一块香皂,拿到郊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卖一个苏。他是时常依靠这种香皂来吃一顿饭的。对这种工作,他颇有些才干,他说这是“刮那刮胡子人的胡子”。

他一面瞻仰新娘,并一眼又一眼瞟着那块香皂,同时他牙齿缝里还在唠唠叨叨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许是星期二……对了,是星期二。”

从来不曾有人知道过他这样自问自答究竟是在谈什么。

要是这段独白涉及到他上一次吃饭的日子,他便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正在那生着一炉好火的店里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他不时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人,这个冷到哆嗦,两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野孩子。

正当伽弗洛什研究那新娘、那橱窗和那块温莎香皂时,忽然走来另外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穿得相当整洁,比他个子还小,看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羞怯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那铺子,不知道是在请求什么,也许是在请求布施,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的,好象是在哀告而不是请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是听不清楚的,因为小的那个的话被抽泣的声音打断了,大的那个又冻到牙床发抖。理发师怒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剃刀,左手推着大的,一个膝头推着小的,把他们俩一齐推到街上,关上大门,一面说道:

“无缘无故走来害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哭。同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开始下雨了。

小伽弗洛什从他们后面赶上去,对他们说:

“你们怎么了,小鬼?”

“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睡觉。”大的那个回答说。‘就为了这?”伽弗洛什说。“可了不得。这也值得哭吗?真是两个傻瓜蛋!”

接着,他又以略带讥笑意味的老大哥派头,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音说道:

“伢子们,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那个说。

两个孩子便跟着他走,象跟了个大主教似的。他们已经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上了圣安东尼街。

伽弗洛什一面走,一面向后转过头去对着理发师的铺子狠狠地望了一眼。

“这家伙太没有心肠,老白鱼,”他嘟囔着,“这是个英国佬。”

一个姑娘看见他们三个一串儿地往前走,伽弗洛什领头,她放声大笑起来。这种笑声对那一伙失了敬意。

“您好,公共车①小姐。”伽弗洛什对她说。

过了一阵,他又想起那理发师,他说:

“我把那畜生叫错了,他不是白鱼②,是条蛇。理发师傅,我要去找一个铜匠师傅,装个响铃在你的尾巴上。”

①公共车,有属于众人的意思。

②古代欧洲的男人留长头发,有钱人还在头发里撒上白粉,认为美观。理发师都这样修饰自己的头发,因此人们戏称理发师为白鱼。

那理发师使他冒火。他在跨过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她嘴上有胡须,手里拿着扫帚,那模样,够得上到勃罗肯山①去找浮士德。

①勃罗肯山(Brocken),在德国,相传是巫女和魔鬼幽会的地方。歌德的《浮士德》中对此有描写。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

正说到这里,他又一脚把污水溅在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子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那过路人说。

“办公时间过了,”伽弗洛什说,“我不受理起诉状了。”

可是,在顺着那条街继续往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叫化子,待在一扇大门下冷得发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短到连膝头也露在外面。那女孩已经太大,不能这样了。年龄的增长常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恰恰是在赤脚露腿有碍观瞻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连裤衩也没有一条。接住,把这拿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条暖暖的围在他颈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披在那女叫化子的冻紫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成了披肩。

女孩呆瞪瞪地望着他,一声不响,接受了那条披肩。人穷到了某种程度时往往心志沉迷,受苦而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这之后:

“噗……!”伽弗洛什说,他抖得比圣马丁①更凶,圣马丁至少还留下了他那大氅的一半。

①相传圣马丁曾以身上的半件衣服让给一个穷人。

他这一噗……那阵大雨,再接再厉,狂倾猛泄下来了。真是恶天不佑善行。

“岂有此理,”伽弗洛什喊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它又下起来了!慈悲的天主,要是你再下,我便只好退票了。”

他再往前走。

“没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对那蜷缩在披肩下的女叫化子望了一眼,“她这一身羽毛还不坏。”

他望了望头上的乌云,喊道:

“着了!”

那两个孩子照着他的脚步紧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一处有那种厚铁丝网遮护着的橱窗,一望便知道是一家面包铺,因为面包和金子一样,是放在铁栅栏后面的,伽弗洛什转过身来问道:

“我说,伢子们,我们吃了晚饭没有呀?”

“先生,”大的那个回答说,“我们从今天早上起还没有吃过东西。”

“难道你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吗?”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问。

“请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有时,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伽弗洛什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已经走了两个钟头,”大的那个继续说,“我们在好些墙角旮旯里找过,想找点东西,可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伽弗洛什说,“狗把所有的东西全吃了。”

沉默了一阵,他接着又说:

“啊!我们丢了我们的作者。我们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应当这样,孩子们。把老一辈弄丢了,真是傻。可了不得!我们总得找点吃的。”

此外他并不向他们问底细。没有住处,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

两个孩子里大的那个,几乎一下子便完全回到童年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里,他大声说道:

“想想真是滑稽。妈妈还说过,到了树枝礼拜日那天,还要带我们去找些祝福过的黄杨枝呢。”

“唔。”伽弗洛什回答说。

“妈妈,”大的那个又说,“是个和密斯姑娘同住的夫人。”

“了不起。”伽弗洛什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在他那身破烂衣服的各式各样的角落里摸摸找找已经有好一阵了。

最后他终于仰起了头,他那神气,原只想表示满意,而他实际表现的却是极大的兴奋。

“不用愁了,伢子们。瞧这已经够我们三个人吃一顿晚饭的了。”

同时他从身上的一个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苏来。

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高兴,他便已推着他们,自己走在他们的背后,把他们一齐推进了面包铺,把手里的那个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五生丁的面包。”

那卖面包的便是店主人,他拿起了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又说。

他还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

“我们一共是三个人。”

他看见面包师傅在研究了这三位晚餐客人以后,拿起一个黑面包,他便立即把一个指头深深地塞在自己的鼻孔里,猛吸一口气,仿佛他那大拇指头上捏了一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烟,正对着那面包师傅的脸,粗声大气地冲他说了这么一句:

“Keksekca?”

在我们的读者中,如果有人以为伽弗洛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是俄语或波兰语,或是约维斯人和波托古多斯人对着寥寂的江面隔岸相呼的蛮语,我们便应当指出,这不过是他们(我们的读者)每天都在说的一句话,它是 quAestBcequecAestquecela?①的一种说法而已。那面包师傅完全听懂了,他回答说:

“怎么!这是面包,极好的二级面包呀。”

“您是说黑炭团吧,”伽弗洛什冷静而傲慢地反驳说,“要白面包,伙计!肥皂洗过的面包!我要请客。”

①法语,“这是什么?”

面包师傅不禁莞尔微笑,他一面拿起一块白面包来切,一面带着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这又触犯了伽弗洛什。他说:

“怎么了,面包师傅!您干吗要这样丈量我们啊?”

其实他们三个连接起来也还不够一脱阿斯。

当面包已经切好,面包师也收下了那个苏,伽弗洛什便对那两个孩子说:

“捅吧。”

那两个小男孩直望着他发楞。

伽弗洛什笑了出来:

“啊!对,不错,小毛头还听不懂,还太小!”

他便改口说:

“吃吧。”

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又想到大的那个似乎更有资格作为他交谈的对象,也应当受到一点特殊的鼓励,使他解除一切顾虑来满足他的食欲,他便拣了最大的一块,递给他,并说道:

“把这拿去塞在你的炮筒里。”

他把三块中最小的一块留给了自己。

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包括伽弗洛什在内,确是饿惨了。他们大口咬着面包往下咽,现在钱已收过了,面包师傅见他们仍挤在他的铺子里,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们回到街上去吧。”伽弗洛什说。

他们再朝着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走去。

他们每次打有灯光的店铺门前走过,小的那个总要停下来,把他那用一根绳子拴在颈子上的铅表拿起来看看钟点。

“真是个憨宝。”伽弗洛什说。

说了过后,他又有所感叹似的,从牙缝里说:

“没有关系,要是我有孩子,我一定会拉扯得比这好一些。”

他们已经吃完面包,走到了-阴-暗的芭蕾舞街的转角处,一望便可以看见位于街底的拉弗尔斯监狱的那个矮而森严的问讯窗口。

“嗨,是你吗,伽弗洛什?”一个人说。

“哟,是你,巴纳斯山?”伽弗洛什说。

这是刚碰到那野孩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已化了装的巴纳斯山,他戴着一副夹鼻蓝眼镜。伽弗洛什却仍能认出他来。

“坏种!”伽弗洛什接着说,“你披一身麻子膏药颜色*的皮,又象医生一样戴副蓝眼镜。你真神气,老实说!”

“嘘,”巴纳斯山说,“声音轻点。”

他急忙把伽弗洛什拖出店铺灯光所能照到的地方。

那两个小孩手牵着手,机械地跟了过去。

他们到了一道大车门的黑圆顶下面,一个人眼望不见,雨也打不着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吗?”巴纳斯山问。

“去悔不该来修道院。”①伽弗洛什说。

“烂你的舌头!”

①“悔不该来修道院”指断头台。

巴纳斯山接着又说:

“我要去找巴伯。”

“啊!”伽弗洛什说,“她叫巴伯。”

巴纳斯山放低了声音。

“不是她,是他。”

“啊,巴伯!”

“对,巴伯。”

“他不是被扣起来了吗?”

“他把扣子解了。”巴纳斯山回答说。

他又急急忙忙告诉那野孩子说,当天早晨,巴伯被押解到刑部监狱去时,走到“候审过道”里,他原应往右转,可是他来了个往左转,便溜走了。

伽弗洛什对这种机灵劲儿大为欣赏。

“这老油子!”他说。

巴纳斯山把巴伯越狱的细情又补充说明了几句,最后,他说:

“呵!事情还没有完呢。”

伽弗洛什一面听他谈,一面把巴纳斯山手里的一根手杖取了来,他机械地把那手杖的上半段拔出来,一把尖刀的刀身便露出来了。他赶忙又推进去,说道:

“啊!你还带了一名便衣队。”

巴纳斯山眨了眨眼睛。

“冒失鬼!”伽弗洛什又说,“你还准备和活阎王拚命吗?”

“不知道,”巴纳斯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身上带根别针总是好的。”

伽弗洛什追问一句:

“你今晚到底要干什么?”

巴纳斯山又放低了声音,随意回答说:

“有事。”

他陡然又改变话题,说:

“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天发生的一桩事。你想想。我遇见一个阔佬。他给了我一顿教训和一个钱包。我把它拿来放在口袋里。一分钟过后,我摸摸口袋,却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那教训。”伽弗洛什说。

“你呢?”巴纳斯山又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伽弗洛什指着那两个受他保护的孩子说: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觉,去什么地方睡觉?”

“我家里。”

“什么地方,你家里?”

“我家里。”

“你有住处吗?”

“对,我有住处。”

“你的住处在哪儿?”

“象肚子里。”

巴纳斯山生来就不大惊小怪,这会却不免诧异起来:

“象肚子里?”

“一点没错,象肚子里!”伽弗洛什接着说。“Kekcaa?”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写但人人都说的话。它的意思是:quAestBcquecelaa?(这有什么?)

野孩这一深邃的启发恢复了巴纳斯山的平静心情和健全的理智。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较好的感情。

“可不是!”他说,“是啊,象肚子……住得还好吗?”

“很好,”伽弗洛什说,“那儿,老实说,舒服透了。那里面,不象桥底下,没有穿堂风。”

“你怎样进去呢?”

“就这么进去。”

“有一个洞吗?”巴纳斯山问。

“当然!但是,千万不能说出去。是在前面两条腿的中间。

croqueurs①都没有看出来。”

①密探,警察。——原注

“你得爬上去?当然,我懂得。”

“简单得很,嚓嚓两下便成了,影子也没有一个。”

停了一会,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为了这两个娃子,我得找条梯子才行。”

巴纳斯山笑了起来。

“这两个小鬼,你是从什么鬼地方找来的?”

伽弗洛什简单地回答说:

“这两个小宝贝,是一个理发师好意送给我的。”

这时,巴纳斯山有所警惕。

“刚才你一下便认出我来了。”他低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件小东西,两根裹了棉花的鹅翎管,在每个鼻孔里塞了一根。这样一来,他的鼻子便变了个样儿。

“你变了个样儿了,”伽弗洛什说,“你丑得好一点了,你应当老装上这玩意儿才是。”

巴纳斯山原是个美男子,但是伽弗洛什爱耍贫嘴。

“说正经的,”巴纳斯山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了。一转眼,巴纳斯山已变成另一个人。

“呵!你演一段波里希内儿给我们瞧瞧。”伽弗洛什嚷着说。

那两个孩子原来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一心一意在挖自己的鼻孔,听见提到波里希内儿这名字,便走拢来,开始露出欢乐和羡慕的样子。

可惜巴纳斯山存了戒心。

“听我说,孩子,要是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你尽管给我十个大个的苏,我也不会拒绝当场耍一套,但是我们不是在过狂欢节。”

这句怪话对那野孩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连忙转过身去,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向四面张望,发现一个警察的背影,立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伽弗洛什说了声:

“啊,好!”立即又住了嘴,摇着巴纳斯山的手说:“好吧,再见,我要领着我的小乖乖去找我的大象了。万一哪个晚上你需要我,可以到那地方去找我。我住在楼上。没有门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好的。”巴纳斯山说。

他们彼此分了手,巴纳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拖着小哥,小哥拖着小弟,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向后望着越走越远的波里希内儿。

巴纳斯山在发现警察时,用来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话,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只不过把“狄格”这两个音,用了多种不同的方式,重复五六遍罢了。“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地说出的,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嵌在一个句子里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并且,巴纳斯山的这句话,具有一种文学美,伽弗洛什却没有领会到,“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这是大庙一带的黑话,词义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这是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①绘画的那个大世纪里的一般小丑和红尾所习用的。

①卡洛(JacquesCallot,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画家及版画家。

在巴士底广场的东南角,在运河旁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附近,曾有过一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那是人们在二十年前还能随时见到的,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但还值得为它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东西出自“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想象。

那虽只是一个小模型,我们仍称它为建筑物。因为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种庞然大物,是拿破仑某个意念的雄伟尸体,接二连三的阵阵狂风已把它吹得离我们一次比一次更远,变成了历史上的残迹,但反使它那临时性*的形体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头四丈高的大象,内有木架,外有涂饰,背上驮一个塔,象座房子,当初由某个泥水匠涂成绿色*,现在则由天时雨露使它变黑了。在那广场的凄凉空旷的角上,这一巨兽的宽额、长鼻、大牙、坐塔、壮阔的臀部、四条庭柱似的腿,夜里星光点点的天空便衬托出一幅异样骇人的剪影。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征。深沉,神秘,宏壮。这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有形有体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广场上那无形无影的幽灵旁。

外来的人很少参观这一建筑,过路的人更不会去望它一眼。它已渐渐圮毁,每季都有泥灰从它的腰腹剥落下来,使它伤痕累累,丑恶不堪。从一八一四年以来,在一般斯文人的谈吐中所谓的“市容检查大员”早已把它丢在脑后了。它待在它的旮旯里,一脸愁容病态,沉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栅栏里,随时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车夫们的糟蹋,肚皮龟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条,腿间长满茅草,并且由于这广场的地面,三十年来,在它周围不断升高——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不断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块凹地里,仿佛土在它的下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污秽,是被人轻视,使人厌恶而又庄严灿烂的,在财主们的眼里显得丑陋,在深思者的眼里却显得悒郁。它好象是一堆即将被清除的秽物,又好象是一个即将被斩首的君王。

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到了夜里,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黄昏时分,那头老象便另有一种神韵,它在那悄冥使人悸栗的夜色*中变得肃静威猛了。它是属于过去的,因此它属于黑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庄严气象又正相宜。

这建筑物,粗糙、矮壮、笨拙、枯索、矜庄,几乎不成形,但肯定庄严有威,具有一种美妙的肃穆气息和野趣,现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让位给一座带个烟囱的特大火炉,让它昂然稳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垒的旧址上,几乎象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只火炉来象征一个锅的力量的时代,那是极自然的。这个时代必将过去,它已经在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懂得,如果锅炉里能产出能量,也只是因为头脑里能产出力量,换句话说,引导人类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后面,那是对的,但是请不要把坐骑当作骑士。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达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的表现却是渺小的。

这个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被命名为七月纪念碑①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无比高大的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着,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

①路易-菲力浦的zheng府为了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铜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

野孩领着两个“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广场的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角上。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离开一下正题,并追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

“伢子!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一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主。

有一条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在巨兽的肚子上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

“请上去,请进。”

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伢子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把头伸进去,象条钻缝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

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着,那野孩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了。大的那个决计冒一下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巨兽的两条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

大的那个顺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象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头!”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

“大胆!”

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拖。

“成啦!”他说。

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

他象先头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一把抱起来,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面,对大的那个喊道:

“我来推他,你来拉他。”

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手,嚷着说:

“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来到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也确有四处为家的快感。

呵,废物的意外用途!伟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是因皇上的一念而产生的,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的藏身处。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接待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处是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巢。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被虫豸所侵蚀,被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痣、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遮,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鄙弃,却被上帝采纳了。原来只想成为堂皇富丽的东西,结果却变成使人肃然起敬的了。为了实现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够了。他原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非凡、高仰着鼻子、驮着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用它来完成一件更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

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是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里,从外面看去,几乎是看不见的,极窄的一线缝,也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叮嘱门房,说我们不在家。”

他好象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以熟练的动作,摸黑进去,取出一块木板,堵住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睁不开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他们的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有如圣书所说,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包围起来。上面,有一长条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象脏腑似的悬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间张挂着大蜘蛛网,形成了满布灰尘的横膈膜。他们看见在那些拐角里,这儿那儿,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以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似的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低声说道:

“黑洞洞的。”

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了。那两个孩子的颓丧神情得受点震动才成。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叹道,“想开开玩笑?摆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伍里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惊慌中来一点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见到这种信赖,他的心软得和慈父一样,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

“笨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说着这种冲犯的话,“外面才是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有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开始不怎么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瞻望的闲情。

“快。”他说。

同时他把他们推向那个我们非常乐意称为卧室底里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万事俱备的。就是说,有褥子,有被,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荐,被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当新。那间壁厢是这样的:

三根相当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由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顶着一幅铜丝纱,纱是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扣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团团压住纱罩的边,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个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似的,放在这纱罩下。整个结构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移了移,两片重叠着的纱边便张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

他仔仔细细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以后,自己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拢,严密合上帐门。

他们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荐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大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应当多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

“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野兽用的东西。整个库房全是这些玩意儿。你只要翻过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

“呵!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扬扬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荐指给大孩子看,说道:

“这玩意儿,原是给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这全是那些野兽的。我拿来了,它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我告诉它们:‘大象要用。’”

他又静了一会,接着说:

“我翻墙过去,全不理会zheng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怀着惊奇敬畏的心,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窍门多,和他们一样流浪,和他们一样孤单,和他们一样瘦弱,带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在他们的眼里,他仿佛不象凡人,满脸是一副老江湖挤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极其天真而又妩媚。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不害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伢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①

①cogne(警察)以及在这下面出现的piolle(住处),sorgue(夜晚)等字都属于黑话。黑话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俗话,包括隐语、切口、行话等。本书的下一卷将讨论这个问题。译文中保留原字,注明意义。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但是他不说话。他原是睡在草荐边上的,他的哥睡中间,伽弗洛什象个母亲似的,拿了一块旧破布,垫在他头边的草荐下面,当作他的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吗?”

“是啊!”大的那个回答说,眼睛望着伽弗洛什,活象个得救的天使。

浑身湿透的小哥儿俩开始感到温暖了。

“我问你,”伽弗洛什继续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又指着小的那个对他的哥说:

“象这么一个小娃儿,也就不去说他了,但是,象你这么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太笨了,象个猪头。”

“圣母,”那孩子说,“我们先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住处。”

“伢子!”伽弗洛什接着说,“我们不说住处,我们说piolleB。”

“后来我们心里害怕,单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待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我们说sorgue。”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无原无故地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的。你们会明白,好玩的事多着呢。夏天,我带你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码头上去洗澡,我们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光火。她们又叫又骂的,你们不知道,那才够味儿呢!我们还要去看那个骨头人。他是活的。在爱丽舍广场。他瘦得真是吓人,这位教民。另外,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弄到戏票,我认识好些演员,我并且参加过一次演出。我们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们在一块布的下面跑来跑去,装海里的波浪。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到我的戏院子里去工作。我们还要去参观野蛮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蛮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衣上会有皱折,也能看得见他们的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以后我们还要去歌剧院。我们跟着捧场队一道进去。歌剧院的捧场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跟着那些在街上捧场的人走。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些人给二十个苏,这全是些傻瓜。人们管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要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他住在沼泽街。桑松先生。他的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着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了一大截。注意!我每个月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个苏。躺在床上,便应当睡觉。我们没有时间来读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并且灯光会从门缝里露出去,cognes(警察)一眼便能望见。”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对话并交换意见的人,“烛花也可能会掉在草上面,小心别把房子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我们说riffauderlebocard。”

风暴更猛了。从滚滚雷声中,能听到瓢泼大雨打在那巨兽的背上。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瓶子的水顺着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个笨蛋,它白白丢失它的货物,白费它的气力,它打湿不了我们,只好叽里咕噜,这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话刚一影射到雷声,立即来了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几乎是在同时,轰然一声霹雳,并且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几乎撞开了纱罩,但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胆的脸转过去对着他们,趁这雷声大笑起来。

“静下来,孩子们。不要把这宅子掀倒了。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没有!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了不起!

好家伙!几乎比得上昂比古。①”

①昂比古(Ambigu),巴黎的喜剧院。

说了以后,他又把纱罩整理好,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头边,把他们的膝头压平,伸直,并说道:

“慈悲天主既然点起了他的蜡烛,我便可以熄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应当睡了,我的年轻小伙子。不睡觉是很不好的。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我很舒服。我好象有鸭绒枕头枕着头。”

“我们不说头,”伽弗洛什喊道,“我们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彼此挤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好好安顿在草荐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的耳朵边,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谶似的语言发出命令:

“睡了。”

同时,他吹熄了烛芯。

火刚灭不久,便有一种奇怪的震动摇着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那是一片窸窣难辨的金属声音,仿佛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尖锐的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到他头上的这一阵骚扰,吓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但是他的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这时,那小孩实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壮起胆量叫伽弗洛什,憋住呼吸,低声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他刚闭上眼睛不久。

“这是什么?”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说。

他让自己的头落回到草荐上。

大象的躯壳里确有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些黑点点,有烛光时,它们还不敢活动,刚一熄烛,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嗅到了那位绝妙的童话作家贝洛所说的“鲜嫩的肉”的气味,便一齐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了顶上,咬那铜丝网,仿佛要穿透这新型的碧纱橱。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说。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这一说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见过几次白色*的小鼠,他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说: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没有猫呢?”

“我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它们把它吃了。”

这第二次说明破坏了第一次说明的效果,那孩子又开始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间的对话进入了第四轮: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猫。”

“是谁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对,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紧追着问: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会连我们也吃掉吧?”

“说不定!”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并且有我在这儿!好啦,抓住我的手。不再说话了,快睡吧!”

同时,伽弗洛什从他哥的身体上抓住他的手。孩子把这手紧抱在怀里,感到心宽了。勇敢和力量是能产生这种神秘的交流的。他们的周围又静了下来,耗子已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几分钟过后,它们再回来骚扰也不碍事了,三个在酣睡中的孩子是啥也听不见了。

黑夜的时间悄悄流逝。寥廓的巴士底广场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雨点阵阵袭来,巡逻队察看着各处的门户、小道、圈地、黑暗的拐角,搜寻夜间活动的游民,他们悄悄地打这大象跟前走过,这怪兽,岿然不动,两眼望着黑处,好象是在梦中默许自己的善行,保卫着那三个睡眠中的孩子,不让他们遭受天灾人祸的侵扰。

为着便于了解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我们应当记得,在当年,巴士底的警卫队是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的,大象附近发生的事不会被哨兵望见或听到。

在破晓前不久,有个人从圣安东尼街跑来,穿过广场,绕过七月纪念碑的大围栏,一直溜进象圈,直到它的肚子下面。假使有任何一种光照在这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情况来看,我们便不难看出他这一整夜是在雨里度过的。走到大象的下面以后,他发出一种奇特的呼唤声,那种声音不属任何一种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仿效。他连续喊了两次,下面的这种文字记录也只是近似而已:

“叽里叽咕!”

喊到第二次时,一个清脆、愉快和年轻的声音从象肚子里回答说:

“有。”

几乎是同时,那块堵洞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顺着象腿滑下来,一下便轻轻巧巧地落在那汉子的身边。下来的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是巴纳斯山。

至于叽里叽咕的喊声一定就是那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他听到他的喊声,一下便惊醒了,他撩起一角纱罩,爬出他的壁厢,又仔细理好纱罩,接着便掀开门板,下来了。

那汉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闷声不响,彼此认清以后,巴纳斯出只说了一句:

“我们需要你来帮一下忙。”

那野孩并不问缘由。

“行。”他说。

两人便一同顺着巴纳斯山刚才走来的原路走向圣安东尼街,急急忙忙从一长串赶早市的蔬菜车子中间左穿右插,往前奔去。

菜贩子们都蜷伏在他们车上的蔬菜堆里打盹,由于雨也打得正猛,他们连眼睛也缩在布褂子下面,全没对这两个奇怪的过路人望一眼。

三 越狱的惊险

下面是这同一个晚上发生在拉弗尔斯监狱里的事:

巴伯、普吕戎、海嘴和德纳第之间早已商量好了要越狱,尽管德纳第是关在单人牢房里。巴伯当天便办妥了他自己的事,这是我们已在巴纳斯山向伽弗洛什所作的叙述中见到了的。

巴纳斯山应当从外面援助他们。

普吕戎在刑房里住了一个月,趁这期间他做了两件事:一,编好了一根绳子;二,一套计划思考成熟了。从前,狱里的制度是让囚犯自己去处理自己的,囚禁他们的那种严酷的地方,四堵墙是条石砌的,顶上也是条石架的,地上铺了石板,放一张布榻,有一个用铁条拦住的透风洞,一道钉上铁皮的门,这种地方叫做囚牢,但是有人认为囚牢太可怕了。现在,这种地方的结构是:一道铁门、一个用铁条拦住的透风洞、一张布榻、石板地面、条石架起的顶、条石砌起的四堵墙,而且改称为刑房。那里在中午稍微有点光。这种房间,我们心里明白,已不是囚牢,但仍有它的不便之处,那就是,它让一些应当从事劳动的人待下来动脑筋。

普吕戎,正因为他爱动脑筋,才带着一根绳子走出了刑房。他在查理大帝院里,被公认为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别人便把他安插在新大楼里。他在新大楼里发现的第一件东西,是海嘴,第二件,是一根钉子。海嘴,意味着犯罪,一根钉子,意味着自由。

关于普吕戎,我们现在应当有个完整的概念。这人,外表具有文弱的体质和经过预先细想过的忧伤神情,是一条打磨光了的好汉,聪明,诡诈,眼神柔媚,笑容凶残。眼神是他意志的表露,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他最先学习的技艺是针对屋顶的,他大大发展了拔除铅皮的技能,运用所谓“切牛胃”的方法来破坏屋顶结构和溜槽。

使当时更有利于实现越狱企图的,是当日有些泥瓦工在掀开重整那监狱房顶上的石板瓦。圣贝尔纳院和查理大帝院以及圣路易院之间已不是绝对隔离的了。那上面架起了不少脚手架和梯子,也就是说,已有了一些可以和外界沟通的天桥和飞梯了。

新大楼原是那监狱的弱点,已处处开裂,破旧到了举世无双的程度。那些墙被盐硝腐蚀到如此地步,以至每间寝室的拱形圆顶都非加上一层木板来保护不可,因为常有石块从顶上落到睡在床上的囚犯身上。房屋虽已破旧不堪,人们却仍错误地把那些最恼火的犯人,按照狱里的话来说,把那些“重案子”

关在新大楼里。

新大楼有四间上下相叠的寝室和一间叫做气爽楼的顶楼。一道很宽的壁炉烟囱——也许是前拉弗尔斯公爵的厨房里的烟囱,从底层起,穿过四层楼房,把那些寝室一隔为二,象一根扁平的柱子,直通过屋顶。

海嘴和普吕戎同住一间寝室。为了谨慎起见,人们把这两个人安置在下面的一层楼上。他们两人的床头又都偶然抵在壁炉烟囱上。

德纳第住在所谓气爽楼的那间顶楼里,正好在他们的头上。

街上的行人,在走过消防队营房,停在圣卡特琳园地街的班家宅子的大车门前,便能望见一个摆满栽有花木的木盆的院子,院子底里有一座白色*的圆亭,亭有两翼,都装了绿色*的百叶窗,颇有让-雅克所梦想的那种牧场情趣。前此不出十年,在这圆亭上面,还耸立着一道高大的黑墙,形象奇丑,圆亭便紧靠着这道赤裸裸的墙。墙头便是拉弗尔斯监狱的巡逻道所在之处。

圆亭背后的这道墙,令人想象出现在贝尔坎背后的密尔顿。

那道墙尽管很高,但仍从墙头露出一道更黑的屋顶,那便是新大楼的屋顶。屋顶上有四扇全装了铁条的天窗,那便是气爽楼的窗子。一道烟囱从屋顶下伸出来,那便是穿过几层寝室的一道烟囱。

气爽楼在新大楼的顶层,是一大间顶楼,有几道装了三层铁栏的门和两面都装了铁皮并布满特大铁钉的板门。我们打北头进去,左面有那四扇天窗,右面,正对着天窗有四个相当大的方形铁笼,四个笼子是分开的,它们之间有一条窄过道,笼子的下面一截是齐胸高的墙,上面一截是直达屋顶的铁栅栏。

德纳第自二月三日晚上起,便被单独关在这样的一个铁笼里。人们始终没能查明,他是如何,以及和谁勾结,得到了一瓶那种据说是德吕发明的含有麻醉剂的药酒,这帮匪徒因而以“哄睡者”闻名于世。

在好些监狱里都有那种奸役猾吏,半官半匪,他们协助越狱,向警察当局虚报情况,从中捞取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两个流浪儿的那天晚上,普吕戎和海嘴知道了巴伯已在当天早上逃走并将和巴纳斯山一起在街上接应他们。他们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用普吕戎找来的那棍钉子挖通他们床头边的壁炉烟囱。灰碴全落在普吕戎的床上,以免旁人听见。风雨夹着雷声,正推使各处的门在门臼中撞击,以至监狱里响起了一片骇人而有用的响声。被吵醒的囚犯们都假装睡着了,让海嘴和普吕戎行动。普吕戎手脚灵巧,海嘴体力充沛。狱监睡在一间对着寝室开一道铁栏门的单人房间里,在他听出动静以前,那两个凶顽的匪徒早已挖通墙壁,爬上烟囱,破开烟囱顶上的铁丝网,到了屋顶上面。雨和风来得更猛,屋顶是滑溜溜的。

“一个多么好的开小差的夜晚!”普吕戎说。

一道六尺宽、八丈深的鸿沟横在他们和那巡逻道之间。在那鸿沟的底里,他们还望见一个站岗兵士的步槍在黑暗中闪光。他们拿出普吕戎在牢里编的绳子,一头拴在烟囱顶上刚被他们扭曲的铁条上,一头向着巡逻道的上面甩出去,一个箭步便跨过了鸿沟,双手攀住墙边,翻身跨上去,一前一后,顺着那根绳子滑下去,落在班家宅子旁边的一个小屋顶上,接着又拉回他们的绳子,跳到班家院子里,穿过院子,推开门房门头上的小窗,抽动那根悬在小窗旁边的索子,开了大车门,便到了街上。

从他们在黑暗中,手里捏着一根钉子,脑子里有着一个计划,爬起来立在床上算起,还不到三刻钟。

不久他们便遇上了在附近徘徊的巴伯和巴纳斯山。

他们的那根绳子,在抽回时断了,有一段还拴在屋顶上的烟囱口上。除了手掌皮几乎全被擦掉以外,他们并没有其他的伤。

那晚,德纳第便已得到消息,不知他是怎么得到的,他老睡不着。

将近凌晨一点钟时,夜黑极了,雨大风狂,他望见两个人影,在屋顶上,从他那铁笼对面的天窗外面闪过。其中的一个在天窗口上停了一下,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这是普吕戎。德纳第认清楚了,他心里明白。这已经够了。

德纳第是被指控为黑夜手持凶器谋害人命的凶犯而受到囚禁和监视的。老有一个值班的兵士掮着槍在他的铁笼前面走来走去,每两个钟点换一班。气爽楼是由一个挂在墙上的烛台照明的。这犯人的脚上有一对五十斤重的铁球。每天下午四点,由一个狱卒带两只大头狗——当时还采用这种办法——来到他的铁笼里,把一块两斤重的黑面包、一罐冷水、一满瓢带几粒豆子的素汤放在他的床前,检查他的脚镣,敲敲那些铁件。这人每晚要带着他的大头狗来巡查两次。

德纳第曾得到许可,把一根铁扦似的东西留下来,好插住他的面包钉在墙缝里,“免得给耗子吃了。”他说。由于德纳第是经常受到监视的,便没有人感到这铁扦有什么不妥。直到日后大伙儿才想起有个狱卒曾经说过:“只给他根木扦会更妥当些。”

早上两点钟换班时把一个老兵撤走了,换来一个新兵。过了一会儿,那个带狗的人来巡查,除了感到那“丘八”过于年轻和“那种乡巴佬的样子”外,并没有发现什么,也就走了。过了两个钟头,到四点,又该换班,这才发现那新兵象块石头似的倒在德纳第的铁笼旁边,睡着了。至于德纳第,已不知去向。他的脚镣断了,留在方砖地上。在他那铁笼的顶上,有一个洞,更上面,屋顶上,也有一个洞。他床上的一块木板被撬掉了,也许还被带走了,因为日后始终没有找回来。在那囚牢里,还找到半瓶迷魂酒,是那兵士喝剩下来的,他已被蒙|汗|药蒙倒,他的刺刀也不见了。

到这一切都被发觉时,大伙儿都认为德纳第已经远走高飞了。其实,他只逃出了新大楼,没有脱离危险。他的越狱企图还远没有完成。

德纳第到了新大楼的屋顶上,发现普吕戎留下的那段绳子,还挂在烟囱顶罩上的铁条上,但是这段绳子太短,他不能象普吕戎和海嘴那样,从巡逻道上面逃出去。

当我们从芭蕾舞街转进西西里王街时,便几乎立即遇到右手边的一小块肮脏不堪的空地。这地方,在前一世纪,原有一栋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堵后墙了,那真正是一栋破烂房子的危墙,高达四层楼,竖在毗邻的房屋之间。这一残迹不难辨认,现在人们还能望见那上面的两扇大方窗,中间,最靠近右墙尖的那扇窗子顶上还横着一根方椽,这是作为承受压力的搁条装在那上面的,已有虫伤。过去人们从这些窗口可以望见一道-阴-森森的高墙,那便是拉弗尔斯监狱的围墙,墙头上便是巡逻道。

那房屋被毁以后,留下一块临街的空地,空地的一半由一道有五根条石支撑着的栅栏围着,栅栏上的木板已经腐朽。栅栏里隐藏着一间小木棚,紧靠在那堵要倒不倒的危墙下面。栅栏上有一扇门,几年前,门上还有一根销子。

德纳第在早上三点过后不久到达的地方便是在这危墙顶上。

他是怎样来到这地方的呢?谁也说不清,也无从理解。闪电大致一直在妨碍他,也一直在帮助他。他是不是利用了那些盖瓦工人的梯子和脚手架,从一个房顶达到一个房顶,一个圈栏达到一个圈栏,一个间隔达到一个间隔,先是查理大帝院的大楼,再是圣路易院的大楼,巡逻道的墙头,从这里再爬到这破房子上的呢?但是在这样一条路线上,有许多无法解决的衔接问题,看来是不大可能的。他是不是把他床上的那块木板当作桥梁,从气爽楼架到巡逻道的墙头,再顺着围墙边,趴在地上,绕着监狱爬了一圈,才到达这幢破房子的呢?但是拉弗尔斯监狱的这条巡逻道的墙是起伏不平的,它时而高,时而低,在消防队营房那一带,它低下去,到了班家宅子,又高起来,一路上还被一些建筑所隔断,靠近拉莫瓦尼翁府邸那一段的高度便不同于对着铺石街那一段的高度,处处都是陡壁和直角,并且,哨兵们也不会看不见一个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纳第所走的路线,要这样去解释,也仍旧说不通。以这两种方式,看来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德纳第迫切渴望自由,因而情急智生,把深渊化为浅坑,铁栏门化为柳条篱,双腿残缺者化为运动员,瘫子化为飞鸟,愚痴化为直感,直感化为智慧,智慧化为天才,他是否临时创造发明了第三种办法呢?始终没有人知道。

越狱的奇迹不总是能阐述清楚的。脱离险境的人,让我们反复说明,常靠灵机一动,在促成逃脱的那种精秘的微明中,常有星光和闪电,探寻生路的毅力是和奇文妙语同样惊人的。我们在谈到一个逃犯时,常会问道:“他怎么会翻过这房顶的呢?”同样,我们在谈到高乃依时,也常会问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想出那句妙语‘死亡’的呢?”

总之,淌着一身汗,淋着一身雨,衣服缕裂,双手被剥了皮,双肘流血,双膝被撕破了的德纳第来到了那堵危墙的“刃儿”上——照孩子们想象的说法——,他伸直了身体,伏在那上面,精疲力竭了。在他和街面之间还隔着一道四层楼高的陡峭削壁。

他揣着的那根绳子太短了。

他只能等待,脸如死灰,气力不济,刚才的指望全成了泡影,虽然仍在黑夜的掩蔽中,心里却老念着不久就要天亮,想到附近圣保罗教堂的钟马上就要报四点了,更是心惊胆战,到那时,哨兵要换班,人们将发现那哨兵躺在捅开了的屋顶下面,他丧魂失魄地望着身下的骇人的深度,望着路灯的微光,望着那湿漉漉、黑洞洞、一心想踏上却又危险万状、既能带来死亡又是自由所在的街心。

他心里在琢磨,那三个和他同谋越狱的人是否已经脱逃,他们是否在等他,会不会来搭救他。他侧耳细听。自从他到达那上面以后,除了一个巡逻队以外,还没有谁在街上走过。凡是从蒙特勒伊、夏罗纳、万塞纳、贝尔西去市场的蔬菜贩子几乎全是由圣安东尼街走的。

四点钟报了。德纳第听了毛发直竖。不大一会儿,监狱里便响起一片在发现越狱事件后必有的那种乱哄哄的惊扰声。开门,关门,铁门斗的尖叫,卫队的喧嚷,狱卒们的哑嗓子,槍托在院子里石板地上撞击的声音,都一齐传到了他的耳边。无数灯光在那些寝室的铁窗口忽上忽下,火炬在新大楼的顶上奔跑,旁边营房里的消防队员也调来了。火炬照着他们的钢盔,在各处的房顶上迎着风雨来来往往。同时,德纳第望见,靠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有一片灰暗的色*彩,在苍茫凄惨的天边渐渐转白。

他呢,陷在那十寸宽的墙头上,躺在瓢泼大雨的下面,左右两边都是绝地,动弹不得,既怕头晕掉下去,又怕重遭逮捕,他的思想,象个钟锤,在这样两个念头间来回摇摆:掉下去便只有死,不动又只有被捕。

他正在悲痛绝望中,忽然看见——当时街道还完全是黑的——一个人顺着围墙,从铺石街那面走来,停在他德纳第仿佛临空挂着的那地方下面的空地上。这人到了以后,随即又来了第二个人,也是那样偷偷摸摸走来的,随后又是第三个,随后又是第四个。这些人会齐以后,其中的一个提起了栅栏门上的销子,四个人全走进了那有木棚的圈栏里。他们恰巧都站在德纳第的下面。这几个人显然是为了不让街上的过路人和守在几步以外拉弗尔斯监狱了望口的那个哨兵看见,才选择了这块空地作为他们交谈的地点。也应当指出,当时的大雨已把那哨兵封锁在他的岗亭里。德纳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得集中一个自叹生机已绝的穷途末路人所具有的那一点无所希冀的注意力,张着耳朵去听他们的谈话。

德纳第仿佛看见他眼前有了一线希望,这些人说的是黑话。

第一个轻轻地,但是清晰地说道:

“我们走吧。我们还待在此地干啥?”

第二个回答说:

“这雨下得连鬼火也熄灭了。并且警察就要来了。那边有个兵在站岗。我们会在此地被人逮住。”

Icigo和icicaille这两个字全当“此地”讲,头一个字属于便门一带的黑话,后一个属于大庙一带的黑话,这对德纳第来说,等于是一道光明。从icigo,他认出了普吕戎,普吕戎原是便门一带的歹徒,从icicaille,他认出了巴伯,巴伯干过许多行当,也曾在大庙贩卖过旧货。

大世纪的古老黑话,也只有大庙一带的人还能说说,巴伯甚至是唯一能把这种黑话说得地道的人。他当时如果没有说ici-caille,德纳第绝不会认出他来,因为他把口音完全改变了。

这时,第三个人插进来说:

“不用急,再等一下。现在还不能肯定他不需要我们。”

这句话是用法语说的,德纳第听到,便认出了巴纳斯山,此人的高贵处便在于能听懂任何一种黑话,而自己绝不说。

第四个人没有开口,但是他那双宽肩膀瞒不了人。德纳第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海嘴。

普吕戎表示反对,他几乎是急不可耐,但始终压低着嗓子说道:

“你在和我们说什么?客店老板大致没有逃成功。他不懂得这里的窍门,确是!撕衬衫,裂垫单,用来做根绳子,门上挖洞,造假证件,做假钥匙,掐断脚镣,拴好绳子甩到外面去,躲起来,化装,这些都得有点小聪明!这老倌大致没有能办到,他不知道工作!”

巴伯说的始终是普拉耶和卡图什常说的那种正规古典的黑话,而普吕戎所用的是一种大胆创新、色*彩丰富、敢于突破陈规的黑话,它们之间的不同,有如拉辛的语言不同于安德烈·舍尼埃的语言。巴伯接着说道:

“你那客店老板也许当场就让人家逮住了。非有点小聪明不成。他还只是个学徒。他也许上了一个暗探的当,甚至被一个假装同行的奸细卖了。听,巴纳斯山,你听见狱里那种喊声没有?你看见那一片烛光。他已被抓住了,你放心!不成问题他又得去坐他的二十年牢了。我并不害怕,我不是胆小鬼,你们全知道,但是现在只能溜走,要不,我们也跟着倒霉。你不要生气,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喝一瓶老酒吧。”

“朋友有困难,我们总不能不管。”巴纳斯山嘟囔着。

“我告诉你,他已经完了!”普吕戎说。“到如今,那客店老板已经一文不值。我们没有办法。我们还是走吧。我随时都感到一个警察已把我牵在他的手里。”

巴纳斯山只能微微表示反对了,事情是这样:这四个人,带着匪徒们常有的那种彼此永不离弃的忠忱,曾不顾任何危险,在拉弗尔斯监狱四周徘徊了一整夜,希望看见德纳第忽然出现在某一处的墙头上。但是那天夜里的确太好了,倾盆大雨清除了各处街道上的行人,寒气越来越重,他们的衣服全湿透了,鞋底通了,监狱里响起了一片使人心慌的声音,时间过去了,巡逻队一再走过,希望渐渐渺茫,恐惧心逐渐回复,这一切都在迫使他们退却。巴纳斯山本人,也许多少算是德纳第的女婿,也让步了。再过片刻,他们便全散了。德纳第待在墙头上,气促心跳,正象墨杜萨海船上的罹难者,待在木排上面,远远望见一条船,却又在天边消失了。

他不敢喊,万一被人听见,便全完了,他心生一计,最后的一计,一线微光;他把普吕戎拴在新大楼烟囱上被他解下来的那段绳子从衣袋里掏出来,往木栅栏圈子里丢去。

绳子正好落在他们的脚边。

“一个veuve①。”巴伯说。

“我的tortouse②!”普吕戎说。

①寡妇:指绳子。(大庙的黑话)

②乌龟,指绳子。(便门的黑话)

他们抬头望去。德纳第把脑袋稍微伸出了一点。

“快!”巴纳斯山说,“你另外的那一段绳子还在吗,普吕戎?”

“在。”

“把两段结起来,我们把绳子抛给他,他拿来拴在墙上,便够他下来了。”

德纳第冒着危险提起嗓子说:

“我冻僵了。”

“回头再叫你暖起来。”

“我动不了。”

“你滑下来,我们接住你。”

“我的手麻木了。”

“拴根绳子在墙上,你总成吧。”

“不成。”

“我们非得有个人上去不行。”巴纳斯山说。

“四层楼!”普吕戎说。

一道泥灰砌的管道——供从前住在木棚里的人生火炉用的管道——贴着那堵墙向上伸展,几乎到达德纳第所在处的高度。烟囱已经有许多裂痕,并且全破裂了,现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点痕迹。那管道相当窄。

“我们可以打这儿上去。”巴纳斯山说。

“一个orgue!”①巴伯说,“钻这烟囱?决过不去!非得有个mion②不成。”

“非得有个moCme③。”普吕戎说。

“到哪儿去找小孩?”海嘴说。

“等等,”巴纳斯山说,“我有办法。”

①大风琴,指大人。(黑话)

②小孩。(大庙的黑话)

③小孩。(便门的黑话)

他轻轻把栅栏门推开了一点,看明了街上没人,悄悄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朝着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跑去了。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德纳第来说却是八千个世纪,巴伯、普吕戎、海嘴都一直咬紧了牙,那扇门终于又开了,巴纳斯山,上气不接下气,领着伽弗洛什出现了。雨仍在下,因而街上绝无行人。

伽弗洛什走进栅栏,若无其事地望着那几个匪徒的脸。头发里雨水直流。海嘴先开口对他说道:

“伢子,你是个大人吧?”

伽弗洛什耸了耸肩,回答说:

“象我这样一个mome是一个orgue,象你们这样的orgues却是些momes。”

“这小子说话好不厉害!”巴伯说。

“巴黎的孩子不是湿草做的。”普吕戎说。

“你们要怎么?”伽弗洛什说。

巴纳斯山回答说:

“从这烟囱里爬上去。”

“带着这个寡妇。”巴伯说。

“还得拴上这只乌龟。”普吕戎跟着说。

“在这墙上。”巴伯又说。

“在那窗子的横杠上。”普吕戎补充。

“还有呢?”伽弗洛什问。

“就这些!”海嘴回答说。

那野孩细看了那些绳子、烟囱、墙、窗以后,便用上下嘴唇发出那种无法说清、表示轻蔑的声音,含义是:

“屁大的事!”

“那上面有个人要你去救。”巴纳斯山又说。

“你肯吗?”普吕戎问。

“笨蛋!”那孩子回答说,仿佛感到那句话问得太奇怪,他随即脱下鞋子。

海嘴一把提起伽弗洛什,将他放在板棚顶上,那些蛀伤了的顶板在孩子的体重下面直闪,他又把普吕戎在巴纳斯山离开时重新结好了的绳子递给他。孩子向那烟囱走去,烟囱在接近棚顶的地方有一个大缺口,他一下便钻进去了。他正在往上爬的时候,德纳第望见救星来了,有了生路,便把脑袋伸向墙边,微弱的曙光照着他那浸满了汗水的额头,土灰色*的颧骨细长、开豁的鼻子,散乱直竖的灰白头发,伽弗洛什已经认出了他。

“哟!”他说,“原来是我的老子!……呵!没有关系。”

他随即一口咬住那根绳子,使力往上爬。

他到达破屋顶上,象骑马似的跨在危墙的头上,把绳子牢固地拴在窗子头上的横条上。

不大一会儿,德纳第便到了街上。

一踏上街心,感到自己脱离了危险,他便不再觉得疲乏麻木,也不再发抖了,他刚挣脱的那种险恶处境,象一溜烟似的全消逝了,他完全恢复了他固有的那种凶残少见的性*格,感到自己能站稳,能自主,踏步前进了。这人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现在,我们打算去吃谁呢?”

这个透明到可怕的字,不用再解释了,它的含义既是杀,又是谋害,又是抢劫。“吃”的真正意义是“吞下去”。

“大家站拢点,”普吕戎说,“我们用三两句话来谈一下,然后大家立刻分手。卜吕梅街有件买卖,看来还有点搞头,一条冷清的街,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一道古老的朽铁门对着花园,孤孤单单的两个女人。”

“好嘛!何不来一下呢?”德纳第问。

“你的女儿,爱潘妮,已经去看过了。”巴伯回答说。

“她给了马侬一块饼干,”海嘴接着说,“没有搞头。”

“这姑娘并不傻,”德纳第说,“可是应当去瞧瞧。”

“对,对,”普吕戎说,“应当去瞧瞧。”

这时,那几个人好象全没注意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坐在一块支撑栅栏的条石上,望着他们谈话,他等了一会,也许是在等他父亲向他转过来吧,随后,他又穿上鞋子,说道:

“事情是不是完了?不再需要我了吧,你们这些人?我要走了。我还得去把我那两个孩子叫起来。”

说完,他便走了。

那五个人,一个跟着一个,也走出了木栅栏。

当伽弗洛什转进芭蕾舞街不见时,巴伯把德纳第拉到一边,问他说:

“你留意那个孩子没有?”

“哪个孩子?”

“爬上墙头,把绳子捎给你的那个孩子。”

“我没有怎么留意。”

“喂,我也不知道,我好象觉得那是你的儿子。”

“管他的!”德纳第说,“不见得吧。”

他便也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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