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三卷 卜吕梅街的一所房子

一 秘密房子

在前一世纪①的中叶,巴黎法院的一位-乳-钵②院长私下养着一个情妇,因为当时大贵族们显示他们的情妇,而资产阶级却要把她们藏起来。他在圣日耳曼郊区,荒僻的卜洛梅街——就是今天的卜吕梅街——所谓“斗兽场”的地方,起建了一所“小房子”。

①指十八世纪。

②-乳-钵是古代法国高级官员所戴的一种礼帽的名称,上宽下窄,圆筒无边,形如倒立的-乳-钵。

这房子是一座上下两层的楼房,下面两间大厅,上面两间正房,另外,下面有间厨房,上面有间起坐间,屋顶下面有间阁楼,整栋房子面对一个花园,临街一道铁栏门。那园子大约占地一公顷,这便是过路的人所能望见的一切了。可是在楼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底里,又有两间带地窖的平房,这是个在必要时可以藏一个孩子和一个-乳-母的地方。平房后面有扇伪装了的暗门,通向一条长而窄的小巷:下面铺了石板,上面露天,弯弯曲曲,夹在两道高墙的中间;这小巷经过极巧妙的设计,顺着墙外两旁一些园子和菜地的藩篱,转弯抹角,向前延伸,一路都有掩蔽,从外面看去,绝无痕迹可寻,就这样直通半个四分之一法里以外的另一扇暗门,开门出去,便是巴比伦街上行人绝少的一端,那已几乎属于另一市区了。

院长先生便经常打这道门进去,即使有人察觉他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去到一个什么地方,要跟踪侦察,也决想不到去巴比伦街便是去卜洛梅街。这个才智过人的官员,通过巧妙的土地收购,便能无拘无束地在私有的土地上修造起这条通道。过后,他又把巷子两旁的土地,分段分块,零零碎碎地卖了出去,而买了这些地的业主们,分在巷子两旁,总以为竖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公用的单墙,决想不到还存在那么一长条石板路蜿蜒伸展在他们的菜畦和果园中的夹墙里。只有飞鸟才能望见这一奇景。上一世纪的黄鸟和兰花雀一定叽叽喳喳谈了不少关于这位院长先生的事。

那栋楼房是照芒萨尔①的格调用条石砌成的,并按照华托的格调嵌镶了壁饰,陈设了家具,里面是自然景色*,外面是古老形式,总的一共植了三道花篱,显得既雅致,又俏丽,又庄严,这对男女私情和达官豪兴的一时发泄来说,都是恰当的。

这房子和小巷,今天都已不在了,十五年前却还存在。九三年,有个锅炉厂的厂主买了这所房子,准备拆毁,但因付不出房价,国家便宣告他破产。因此,反而是房子拆毁了厂主。从这以后,那房子便空着没人住,也就和所有一切得不到人间温暖的住宅一样,逐渐颓废了。它仍旧陈设着那一套老家具,随时准备出卖或出租,每年在卜吕梅街走过的那十个或十二个人,自从一八一○年以来,都看见一块字迹模糊的黄广告牌挂在花园外面的铁栏门上。

①芒萨尔(Mansard,1646—1708),法国建筑师。

到了王朝复辟的末年,从前的那几个过路人忽然发现广告牌不见了,甚至楼上的板窗也开了。那房子确已有人住进去。窗子上都挂了小窗帘,说明那里有个女人。

一八二九年十月,有个年岁相当大的男人出面把那房子原封不动地,当然包括后院的平房和通向巴比伦街的小巷在内,一总租了下来。他又雇人把那巷子两头的两扇暗门修理好。陈设在房子里的,我们刚才已经说过,大致仍是那院长的一些旧家具,这位新房客稍加修葺了一下,各处添补了一些缺少的东西,院子里铺了石板,屋子里铺了方砖,修理了楼梯上的踏级、地板上的木条、窗上的玻璃,这才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老女仆悄悄地搬来住下,好象是溜着进去的,说不上迁入新居。邻居们也绝没有议论什么,原因是那地方没有邻居。

这个无声无息的房客便是冉阿让,年轻姑娘便是珂赛特。那女仆是个老姑娘,名叫杜桑,是冉阿让从医院和穷苦中救出来的,她年老,外省人,口吃,有这三个优点,冉阿让才决定把她带在身边。他以割风先生之名,固定年息领取者的身分,把这房子租下来的。有了以上种种叙述,关于冉阿让,读者想必知道得比德纳第要更早一点。

冉阿让为什么要离开小比克布斯修院呢?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出。

我们记得,冉阿让在修院里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心里不安的程度。他能每天和珂赛特见面,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父爱,并且日益发展,他以整个灵魂护卫着这孩子,他常对自己说:“她是属于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从他那里把她夺去,生活将这样无尽期地过下去,在这里她处在日常的启诱下,一定会成为修女,因此这修院从今以后就是他和她的宇宙了,他将在这地方衰老,她将在这地方成长,她将在这地方衰老,他将在这地方死去,总之,美妙的希望,任何分离都是不可能的。”他在细想这些事时,感到自己坠在困惑中了。他反躬自问。他问自己这幸福是否完全是他的,这里面是否也搀有被他这样一个老人所侵占诱带得来的这个孩子的幸福,这究竟是不是一种盗窃行为?他常对自己说:“这孩子在放弃人生以前,有认识人生的权利,如果在取得她的同意以前,便借口要为她挡开一切不幸而断绝她的一切欢乐,利用她的蒙昧无知和无亲无故而人为地强要她发出一种遁世的誓愿,那将是违反自然,戕贼人心,也是向上帝撒谎。”并且谁能断言,将来有朝一日,珂赛特懂得了这一切,悔当修女,她不会转过来恨他吗?最后这一念,几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思想那样光明磊落,但这一念使他不能忍受。他便决计离开那修院。

他决定这样做,他苦闷地意识到他非这样做不可。至于阻力,却没有。他在那四堵墙里,销声匿迹,住了五年,这已够清除或驱散那些可虑的因素了。他已能安安稳稳地回到人群中去。他也老了,全都变了。现在谁还能认出他来呢?何况,即使从最坏的情况设想,有危险的也只可能是他本人,总不能因自己曾被判处坐苦役牢,便可用这作理由,认为有权利判处珂赛特去进修院。并且,危险在责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并没有什么妨碍他谨慎行事,处处小心。

至于珂赛特的教育,它已经告一段落,大致完成。

决心下了以后,他便等待机会。机会不久便出现了。老割风死了。

冉阿让请求院长接见,对她说由于哥哥去世,他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从今以后,他不工作也能过活了,他打算辞掉修院里的职务,并把他的女儿带走,但是珂赛特受到教养照顾,却一直没有发愿,如果不偿付费用,那是不合理的。他小心翼翼地请求院长允许他向修院捐献五千法郎,作为珂赛特五年留院的费用。

冉阿让便这样离开了那永敬会修院。

他离开修院的时候,亲自把那小提箱夹在腋下,不让任何办事人替他代拿,钥匙他也是一直揣在身上的。这提箱老发出一股香料味,常使珂赛特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便说清楚,这只箱子,从此以后,不会再离开他了。他总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在他每次搬家时,也总是他要携带的第一件东西,有时并且是唯一的东西。珂赛特常为这事笑话他,称这箱子为“难分难舍的朋友”,又说:“我要吃醋啦。”

冉阿让回到了自由的空气里,其实他心里仍怀着深重的忧虑。

他发现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便蜷伏在那里。从此他成了于尔迪姆·割风这名字的占有人。

他在巴黎还同时租了另外两个住处,免得别人注意他老待在一个市区里,在感到危险初露苗头时,他也可以有个迁移的地方,不至再象上次险遭沙威毒手的那个晚上,自己走投无路。那两个住处是两套相当简陋、外貌寒碜的公寓房子,分在两个相隔很远的市区,一处在西街,另一处在武人街。

他常带着珂赛特,时而在武人街,时而在西街,住上一个月或六个星期,让杜桑留在家里。住公寓时,他让门房替他料理杂务,只说自己是郊区的一个有固定年息的人,在城里要有个歇脚点。这年高德劭的人在巴黎有三处寓所,为的是躲避警察。

二 冉阿让参加了国民自卫军

其实,严格说来,他是住在卜吕梅街的,他把他的生活作了如下的安排:

珂赛特带着女仆住楼房,她有那间墙壁刷过漆的大卧房,那间装了金漆直线浮雕的起坐间,当年院长用的那间有地毯、壁衣和大圈椅的客厅,她还有那个花园。冉阿让在珂赛特的卧房里放了一张带一顶古式三色*花缎帐幔的床和一条从圣保罗无花果树街戈什妈妈铺子里买来的古老而华丽的波斯地毯,并且,为了冲淡这些精美的古老陈设所引起的严肃气氛,在那些古物之外,他又配置了一整套适合少女的灵巧雅致的小用具:多宝槅、书柜和金边书籍、文具、吸墨纸、嵌螺钿的工作台、银质镀金的针线盒、日本瓷梳妆用具。楼上窗子上,挂的是和帐幔一致的三色*深红花缎长窗帘,底层屋子里是毛织窗帘。整个冬季,珂赛特的房子里从上到下都是生了火的。他呢,住在后院的那种下房里,帆布榻上放一条草褥、一张白木桌、两张麦秸椅、一个陶瓷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他那宝贝提箱放在屋角里,从来不生火。他和珂赛特同桌进餐,桌上有一块为他准备的陈面包。杜桑进家时他对她说:“我们家里的主人是小姐。”杜桑感到有些诧异,她反问道:“那么,您呢,先——生?”“我嘛,我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亲。”

珂赛特在修院里学会了管理家务,现在的家用,为数不多,全归她调度。冉阿让每天都挽着珂赛特的臂膀,带她去散步。他领她到卢森堡公园里那条游人最少的小路上去走走,每星期日去做弥撒,老是在圣雅克·德·奥·巴教堂,因为那地方相当远。这是个很穷的地段,他在那里常常布施,在教堂里,他的四周总围满了穷人,因此德纳第在信里称他为“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他喜欢带珂赛特去访贫问苦。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从没有陌生人进去过。杜桑采购食物,冉阿让亲自到门外附近大路边的一个水龙头上去取水。木柴和酒,放在巴比伦街那扇门内附近的一个不怎么深的地窨子里,地窨子的壁上,铺了一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的东西,是当年院长先生当作石窟用的,因为在外室和小房子盛行一时的那些年代里,没有石窟是不能想象爱情的。

在巴比伦街的那独扇的大门上,有个扑满式的箱子,是用来放信件和报刊的,不过住在卜吕梅街楼房里的这三位房客,从没有收到过报纸,也没有收到过信,这个曾为人传达风情并听取过脂粉贵人倾诉衷肠的箱子,到现在,它的唯一作用已只限于收受税吏的收款单和自卫军的通知了。因为,割风先生,固定年息领取者,参加了国民自卫军;他没能漏过一八三一年那次人口调查的密网。当时市府的调查一直追溯到小比克布斯修院,在那里遇到了无法穿透的神圣云雾,冉阿让既是从那面出来的,并经区zheng府证明为人正派,当然也就够得上参加兵役。

冉阿让每年总有三次或四次,穿上军服去站岗,而且他很乐意,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正当的障眼法,既能和大家混在一起,又能单独值勤。冉阿让刚满六十岁,合法的免役年龄,但是他那模样还只象个五十以下的人,他完全没有意思要逃避他的连长,也不想去和罗博伯爵①抬杠,他没有公民地位,他隐瞒自己的姓名,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他隐瞒自己的年龄,他隐瞒一切,但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这是个意志坚定的国民自卫军。能和所有的人一样交付他的税款,这便是他的整个人生志趣。这个理想人物,在内心,是天使,在外表,是资产阶级。

①罗博(Lobau,1770—1838),想是当时国民自卫军的长官。

然而有个细节我们得留意一下。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一道出门时,他的衣着,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相当象一个退役军官。当他独自出门时,并且那总是在天黑以后,便经常穿一身工人的短上衣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把脸遮起来。这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谦卑呢?两样都是。珂赛特已习惯于自己的离奇费解的命运,几乎没有注意她父亲的独特之处。至于杜桑,她对冉阿让是极其敬服的,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非议。一天,那个经常卖肉给她的屠夫望见了冉阿让,对她说:“这是个古怪的家伙。”她回答说:“这是个圣人。”

冉阿让、珂赛特和杜桑从来都只从巴比伦街上的那扇门进出。如果不是他们偶然也在花园铁栏门内露露面,别人便难于猜想他们住在卜吕梅街。那道铁栏门是从来不开的。冉阿让也不修整那园子,免得惹人注意。

在这一点上他也许错了。

三 茂叶繁枝

这个被弃置了半个世纪无人过问的园子是别具一番气象,令人神往的。四十年前,从这街上走过的人常会久久伫立瞻望,却谁也没有意识到隐藏在那深密葱翠的枝叶后面的秘密。一道加了扣锁的弯曲晃动的古式铁栏门,竖在两根绿霉侵渍的柱子中间,顶上有一道盘绕着离奇不可解的阿拉伯式花饰的横楣,当年不止一个好作遐想的人曾让自己的目光和思想从那些栏杆缝里穿过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石凳,两个或三个生了青苔的雕像,几处贴墙的葡萄架,钉子已被时间拔落,在墙上腐烂;此外,既无路径可寻,也没有浅草地,处处是茅根。园艺已成过去,大自然又回来了。杂草丛生,在一角荒地上争荣斗胜。桂竹香的盛会在这里是美不胜收的。这园子里,绝没有什么阻扰着万物奔向生命的神圣意愿,万物在此欣欣向荣,如在家园。树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树梢,藤蔓往上援,枝条向下垂,在地上爬的找到了那些在空中开放的,迎风招展的屈就那些在苔藓中匍匐的,主干,旁枝,叶片,纤维,花簇,卷须,嫩梢,棘刺,全都搀和、交绕、纠缠、错杂在一起了。这儿,在造物主的满意的目光下,在这三百尺见方的园地里,紧密深挚拥抱着的植物已在庆贺并完成了它们的神秘的友爱——人类友爱的象征。这花园已不是花园,而是一片广大的榛莽地,就是说,一种象森林那样幽深,象城市那样热闹,象鸟巢那样颤动,象天主堂那样-阴-暗,象花束那样芬芳,象坟墓那样孤寂,象人群那样活跃的地方。

到了花开的季节,这一大片树丛草莽,在那铁栏门后四道墙中随意寻欢,暗自进行着普遍的繁殖,并且,几乎象一头从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气息的野兽,感到暮春三月的热流在血管里急走沸腾,猛然惊起,迎风抖动头上披纷茂密的绿发,向着湿润的地面、剥蚀的雕像、楼前的破落台阶直到荒凉的街心石,遍撒着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丰盛、美丽、生命、欢乐、芬芳。在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躲在那里,一团团有生命的六月雪在万绿丛中轻飞乱舞,望去真是一片只应天上有的景色*。在那里,在那些爽心悦目、绿叶浅-阴-的地方,有无数天真的声音在轻轻叙诉衷肠,嘤嘤鸟语忘了说的,嗡嗡虫声在追补。傍晚时从园里升起一层梦幻似的雾气,把它笼罩起来,把它覆盖在一条烟霭织成的殓巾、一种缥缈安静的伤感下,金银花和牵牛花那使人欲醉的香味,象一种醇美沁人心脾的毒气,从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你能听到鹪鹩和鹡鴒在枝叶下沉沉入睡前发出的最后呼唤,你能感到鸟雀和树木之间的坚贞友情,白天,鸟翅取悦树叶,黑夜,树叶护卫鸟翅。入冬以后,丛莽成了黑的,潮的,枯枝散乱,临风抖动,那栋房子便也隐约可见。人们所望见的已不是枝上的花朵和花上的露水,而是蜒蚰在那冷而厚的地毯似的层层黄叶上留下的宛延曲折的银丝带,但是,无论如何,从各个方面看,在每个季节,不论春冬夏秋,这个小小的园林,总有着一种惆怅、怨慕、幽独、悠闲、人踪绝而上帝存的味儿,那道锈了的老铁栏门仿佛是在说:“这园子是我的。”

巴黎的铺石路白白在那一带围绕,华伦街上的那些典雅富丽的府第相隔才两步路,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众议院也不远,勃艮第街上和圣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软兜轿车白白地在那一带炫耀豪华,驶来驶去,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公共马车也都白白地在那附近的十字路**织奔驰,卜吕梅街却但是冷清清的;旧时财主们的死亡,一次已成过去的革命,古代豪门望族的崩溃、迁徒、遗忘,四十年的抛弃和寡居,已足使这个享受过特权的地段重新生满了羊齿、锦葵、霸王鞭、蓍草、长茅草,还有那种叶子宽大、颜色*灰绿、斑驳的高大植物,蜥蜴、蜣螂、种种仓皇急窜的昆虫,使那种无可言喻的蛮荒粗野的壮观从土壤深处滋长起来,再次展现在那四道围墙里,使自然界——阻扰着人类渺小心机的、随时随地在蚂蚁身上或雄鹰身上都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个陋劣的小小园子里,如同在新大陆的处女林中那样,既犷悍又庄严地炫耀着自己。

确也没有什么是小的,任何一个能向自然界深入观察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虽然哲学在确定原因和指明后果两个方面都同样不能得到绝对圆满的解答,但穷究事理的人总不免因自然界里种种力量都由分化复归于一的现象而陷入无止境的冥想中。一切都在为一个整体进行工作。

代数可运用于云层,日光旋惠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于星群无涉。谁又能计算一个分子的历程呢?我们又怎能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粒的陨坠所形成的呢?谁又能认识无限大和无限小的相互交错、原始事物在实际事物深渊中的轰鸣和宇宙形成中的坍塌现象呢?一条蛆也不容忽视,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在需求中,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想象中的骇人幻象。物与物之间,存在着无从估计的联系,在这个取之不竭的整体中,从太陽到蚜虫,谁也不能藐视谁,彼此都互相依存,光不会无缘无故把地上的香气带上晴空,黑夜把天体的精华散给睡眠中的花儿。任何飞鸟的爪子都被无极的丝缕所牵。万物的化育是复杂的,有风云雷电诸天象,有破壳而出的-乳-燕,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来临同属于化育之列。在望远镜无能为力的地方显微镜开始起作用。究竟哪一种镜子的视野更为广阔呢?你去选择吧。一粒霉菌是一簇美不胜收的花朵,一撮星云是无数天体的蚁聚。思想领域和物质范畴中的种种事物也同样是错综复杂的,并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种种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搀和、交汇、增益,以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同样的光辉。现象永远隐藏着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广袤无边的运动中,无量数的空间活动交相往来,把一切都卷进那神秘无形的散漫中,并也利用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场梦也不放弃,在这儿播下一个微生物,在那里撒上一个星球,摇摆,蛇行,把一点光化为力量,把一念变成原质,散布八方而浑然一体,分解一切,而我,几何学上的这一点,独成例外;把一切都引回到原子——灵魂,使一切都在上帝的心中放出异彩;把一切活动,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交织在一种惊心动魄的机械的黑暗中,把一只昆虫的飞行系在地球的运转上,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动附属于——谁知道?哪怕只是由于规律的同一性*——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环行。精神构成的机体。一套无比巨大的联动齿轮,它最初的动力量小蝇,最末的轮子是黄道。

四 换了铁栏门

这园子,当初曾被用来掩盖邪恶的秘密,后来似乎已变得适合于庇护纯洁的秘密了。那里已没有了摇篮、浅草地、花棚、石窟,而只是一片郁郁葱葱、了无修饰、处处笼罩在绿荫中的胜地了。帕福斯①已恢复了伊甸园的原来面目。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悔恨心情圣化了这块清静土。这个献花女现在只向灵魂献出她的花朵了。这个俏丽的园子,从前曾严重地被玷污,如今又回到幽娴贞静的处女状态。一个主席在一个园丁的帮助下,一个自以为是拉莫瓦尼翁②的后继者的某甲和一个自以为是勒诺特尔③的后继者的某乙,把它拿来扭,剪,揉,修饰,打扮,以图博取美人的欢心,大自然却把它收回,使它变得葱茏幽静,适合于正常的爱。

①帕福斯(Paphos),塞浦路斯岛上一城市,以城里的维纳斯女神庙著名。

②拉莫瓦尼翁(ChrétienAFrancoisdeLamoignon,1644—1709),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长之子,布瓦洛曾称赞过他的别墅。

③勒诺特尔(LeNoFtre,1613—1700),法国园林设计家。

在这荒园里,也有了一颗早已准备好了的心。爱随时都可以出现,它在这里已有了一座由青林、绿草、苔藓、鸟雀的叹息、柔和的-阴-影、摇曳的树枝所构成的寺庙和一个由柔情、信念、诚意、希望、志愿和幻想所构成的灵魂。

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四岁零一点,并且是在那种“不讨好”的年纪里,我们说过,她除了一双眼睛以外,不但不标致,而且还有点丑,不过也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只显得有些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同时又莽撞,总之,是个大孩子的模样。

她的教育已经结束,就是说,她上宗教课,甚至,尤其是,也学会了祈祷,还有“历史”,也就是修院中人这样称呼的那种东西:地理、语法、分词、法国的历代国王、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此外什么也不懂,这是种惹人爱的地方,但也是一种危险。一个小姑娘的心灵不能让它蒙昧无知,否则日后她心灵里会出现过分突然、过分强烈的影象,正如照相机的暗室那样。它应当慢慢地、适度地逐渐接触光明,应当先接触实际事物的反映,而不是那种直接、生硬的光线。半明的光,严肃而温和的光,对解除幼稚的畏惧心情和防止堕落是有好处的。只有慈母的本能,含有童贞时期的回忆和婚后妇女的经验的那种令人信服的直觉,才知道怎样并用什么来产生这种半明的光。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这种本能。在培养一个少女的心灵方面,世界上所有的修女也比不上一个母亲。

珂赛特不曾有过母亲,只有过许许多多的嬷嬷。

至于冉阿让,他心里有的是种种慈爱和种种关怀,但他究竟只是个啥也不懂的老人。

而在这种教育里,在这种为一个女性*迎接人生作好准备的严肃事业里,得用多少真知灼见来向这个被称作天真的极其愚昧的状态进行斗争!

最能使少女具备发生狂热感情的条件的莫过于修院。修院把人的思想转向未知的世界。被压抑了的心,它无法扩展,便向内挖掘,无法开放,便钻向深处。因而产生种种幻象,种种迷信,种种猜测,种种空中楼阁,种种向往中的奇遇,种种怪诞的构思,种种全部建造在心灵黑暗处的海市蜃楼,种种狂情热爱一旦闯进铁栏门便立即定居下来的那些隐蔽和秘密的处所。修院为了驾驭人心,便对人心加以终生的钳制。

对于初离修院的珂赛特来说,再没有比卜吕梅街这所房子更美好,也更危险的了。这是狐寂的继续,也是自由的开始;一个关闭了的园子,却又有浓郁、畅茂、伤情、芳美的自然景物;心里仍怀着修院中那些梦想,却又能偶然瞥见一些少年男子的身影;有一道铁栏门,却又临街。

不过,我们重复一下,当她来到这里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冉阿让把荒园交付给她,说道:“你想在这里干啥就干啥。”珂赛特大为高兴,她翻动所有的草丛和石块,找“虫子”,她在那里玩耍,还没到触景生情的时候,她爱这园子,是因为她能在草中脚下找到昆虫,而不是为能从树枝中抬头望见星光。此外,她爱她的父亲,就是说,冉阿让,她以她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以儿女孝亲的天真热情待这老人,把他作为自己一心依恋的伴侣。我们记得,马德兰先生读过不少书,冉阿让仍不断阅读,他因而获得谈话的能力。他知识丰富,有一个谦虚、真诚、有修养的人从自我教育中得来的口才。他还保留了一点点刚够调节他的厚道的粗糙性*子,这是个举动粗鲁而心地善良的人。在卢森堡公园里,当他俩并坐交谈时,他常从书本知识和亲身磨难中汲取资料,对一切问题作出详尽的解释。珂赛特一面细听,一面望空怀想。

这个淳朴的人能使珂赛特的思想感到满足,正如这个荒园在游戏方面使她满意一样。当她追够了蝴蝶,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说:“啊!我再也跑不动了!”他便在她额头上亲一个吻。

珂赛特极爱这老人。她随时跟在他后面。冉阿让待在哪儿,哪儿便有幸福。冉阿让既不住楼房,也不住在园子里,她便感到那长满花草的园子不如后面的那个石板院子好,那间张挂壁衣、靠墙摆着软垫围椅的大客厅也不如那间只有两张麦秸椅的小屋好。有时,冉阿让因被她纠缠而高兴,便带笑说:“还不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歇一会吧!”

这时,她便向他提出那种不顾父女尊卑、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责问:

“爹,我在您屋子里冻得要死了!您为什么不在这儿铺块地毯放个火炉呀?”

“亲爱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强多了,可他们头上连块瓦片也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啥也不缺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孩子。”

“不对!难道男人便应当挨冻受饿吗?”

“某些男人。”

“好吧,那么我以后要时时刻刻待在这儿,让您非生火不可。”

她还对他这样说:

“爹,您为什么老吃这种坏面包?”

“不为什么,我的女儿。”

“好吧,您要吃这种,我也就吃这种。”

于是,为了不让珂赛特吃黑面包,冉阿让只好改吃白面包。

对童年珂赛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回忆早上和晚上为她所不认识的母亲祈祷。德纳第夫妇在她的记忆中好象是梦里见过的两张鬼脸。她还记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个树林里去取过水。她认为那是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她仿佛觉得她从前生活在一个黑洞里,是冉阿让把她从那洞里救出来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个在她的前后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时期。她不大明白她怎么会是冉阿让的女儿,他又怎么会是她的父亲,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这些事时,她便认为她母亲的灵魂已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着的时候,她常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白发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泪,心里想道:“他也许就是我的母亲吧,这人!”

还有一点,说来很奇怪:珂赛特是个由修院培养出来的姑娘,知识非常贫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贞时期绝对无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后想到她只是尽可能少的有过母亲。这位母亲,她连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让问起她母亲的名字,冉阿让总是默不作声。要是她再问,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泪。

冉阿让守口如瓶,芳汀这名字便也湮灭了。

这是出于谨慎小心吗?出于敬意吗?是害怕万一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会引起一些回忆吗?

在珂赛特还小的时候,冉阿让老爱和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这样了。他感到他不敢谈。这是因为珂赛特呢,还是因为芳汀?他感到有种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让这灵魂进入珂赛特的思想,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们的命运中占一个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灵越是神圣,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种压力,使他无法开口。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象一只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个识羞耻的人,但在她生前,羞耻已粗暴地从她心中被迫出走了,这羞耻心是否在她死后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愤填膺地护卫着死者的安宁,横眉怒目地在她坟墓里保护着她呢?冉阿让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这种压力呢?我们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的。因此,即使在珂赛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这名字了。

一天,珂赛特对他说:

“爹,昨晚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有两个大翅膀。我母亲在她活着的时候,应当已到圣女的地位吧。”

“通过苦难。”冉阿让回答说。

然而,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她总紧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让知道这种美满的温情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这可怜的汉子沉浸在齐天的福分里,乐到浑身抖颤,他暗自庆幸的将能这样度此一生,他心里想他所受的苦难确还不够,不配享受这样美好的幸福,他并从灵魂的深处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受到这个天真孩子如此真诚的爱戴。

五 玫瑰发现自己是战斗的武器

一天,珂赛特偶然拿起一面镜子来照她自己,独自说了一声:“怪!”她几乎感到自己是漂亮的。这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烦恼。她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脸蛋儿的模样。她常照镜子,但从来不望自己。况且她常听到别人说她生得丑,只有冉阿让一人细声说过:“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不管怎样,珂赛特一向认为自己丑,并且从小就带着这种思想长大,孩子们对这些原是满不在乎的。而现在,她的那面镜子,正和冉阿让一样,突然对她说:“一点也不!”她那一夜便没有睡好。“我漂亮又怎样呢?”她心里想,“真滑稽,我也会漂亮!”同时,她回忆起在她的同学中有过一些长得美的,在那修院里怎样引起大家的羡慕,于是她心里想道:“怎么!难道我也会象某某小姐那样!”

第二天,她又去照顾自己,这已不是偶然的举动,可她又怀疑:“我的眼力到哪里去了?”她说,“不,我生得丑。”很简单,她没有睡好,眼皮垂下来了,脸也是苍白的。前一天,她还以为自己漂亮,当时并没有感到非常快乐,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反而感到伤心。她不再去照镜子了,一连两个多星期,她老是试着背对镜子梳头。

晚饭过后,天黑了,她多半是在客厅里编织,或做一点从修院学来的其他手工,冉阿让在她旁边看书。一次,她在埋头工作时,偶然抬起眼睛,看见她父亲正望着她,露出忧虑的神气,她不禁大吃一惊。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仿佛听到有个人——她没有看见——在她后面说:“一个漂亮女人!可惜穿得不好。”她心里想:“管他的!他说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丑。”当时她戴的是一顶棉绒帽,穿的是一件粗毛呢裙袍。

还有一天,她在园子里,听见可怜的杜桑老妈妈这样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现在长得多漂亮了吗?”珂赛特没有听清她父亲的回答。杜桑的那句话已在她心里引起一阵惊慌。她立即离开园子,逃到楼上自己的卧房里,跑到镜子前面——她已三个月不照镜子了——叫了一声。这一下,她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花了。

她是既漂亮又秀丽,她不能不对杜桑和镜子的意见表示同意。她的身躯长成了,皮肤白净了,头发润泽了,蓝眼睛的瞳孔里燃起了一种不曾见过的光采。她对自己的美,一转瞬间,正如突然遇到耀眼的陽光,已完全深信无疑,况且别人早已注意到,杜桑说过,街上那个人指的也明明是她了,已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又下楼来,走到园子里,自以为当了王后,听着鸟儿歌唱,虽是在冬天,望着金黄|色*的天空、树枝间的陽光、草丛里的花朵,她疯了似的晕头转向,心里是说不出的欢畅。

在另一方面,冉阿让却感到心情无比沉重,一颗心好象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那是因为,许久以来,他确是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注视那美丽的容光在珂赛特的小脸蛋上一天比一天更光辉夺目。对所有的人来说这是清新可喜的晓色*,而对他,却是-阴-沉暗淡的。

在珂赛特觉察到自己的美以前,她早已是美丽的了。可是这种逐渐上升的、一步步把这年轻姑娘浑身缠绕着的陽光,从第一天起,便刺伤了冉阿让忧郁的眼睛。他感到这是他幸福生活中的一种变化,他的生活过得那么幸福,以至使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打乱了他生活中的什么。这个人,经历过一切灾难,一生受到的创伤都还在不断流血,从前几乎是恶棍,现在几乎是圣人,在拖过苦役牢里的铁链以后,现在仍拖着一种无形而有分量的铁链——受着说不出的罪名的责罚,对这个人,法律并没有松手,随时可以把他抓回去,从美德的黑暗中丢到光天化日下的公开羞辱里。这个人,能接受一切,原谅一切,饶恕一切,为一切祝福,愿一切都好,向天,向人,向法律,向社会,向大自然,向世界,但也只有一个要求:让珂赛特爱他!

让珂赛特继续爱他!愿上帝不禁止这孩子的心向着他,永远向着他!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觉得伤口愈合了,身心舒坦了,平静了,圆满了,得到酬报了,戴上王冕了。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心满意足!除此以外,他毫无所求。即使有人问他:“你还有什么奢望没有?”他一定会回答:“没有。”即使上帝问他:“你要不要天?”他也会回答:“那会得不偿失的。”

凡是可以触及这种现状的,哪怕只触及表皮,都会使他胆战心惊,以为这是另一种东西的开始。他从来不太知道什么是女性*的美,但是,通过本能,他也懂得这是一种极可怕的东西。这种青春焕发的美,在他身旁,眼前,在这孩子天真开朗、使人心惊的脸蛋上,从他的丑,他的老,他的窘困、抵触、苦恼的土壤中开放出来,日益辉煌光艳,使他瞪眼望着,心慌意乱。

他对自己说:“她多么美!我将怎么办呢,我?”

这正是他的爱和母爱之间的不同处。使他见了便痛苦的,也正是一个母亲见了便快乐的东西。

初期症状很快就出现了。

从她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美!”的那一日的第二天起,珂赛特便留意她的服饰。她想起了她在街上听到的那句话:“漂亮,可惜穿得不好。”这话好象是从她身边吹过的一阵神风,虽然一去无踪影,却已把那两粒将要在日后支配女性*生活方式的种子中的一粒——爱俏癖 ——播在她心里了。另一粒是爱情的种子。

对她自己的美貌有了信心以后,女性*的灵魂便在她心中整个儿开了花。她见了粗毛呢便厌恶,见了棉绒也感到羞人。她父亲对她素来是有求必应的。她一下子便掌握了关于帽子、裙袍、短外套、缎靴、袖口花边、时式衣料、流行颜色*这方面的一整套学问,也就是把巴黎女人搞得那么动人、那么深奥、那么危险的那套学问。“勾魂女人”这个词儿便是为巴黎妇女创造的。

不到一个月,珂赛特在巴比伦街附近的荒凉地段里,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是“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做到这点就更了不起了。她希望能遇见从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并“教训教训他”。事实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是楚楚动人的,并且能万无一失地分辨出哪顶帽子是热拉尔铺子的产品,哪顶帽子是埃尔博铺子的产品。

冉阿让看着她胡闹,干着急。他觉得他自己只能是个在地上爬的人,至多也只能在地上走,现在却看见珂赛特要生翅膀。

其实,只要对珂赛特的衣着随便看一眼,一个女人便能看出她是没有母亲的。某些细微的习俗,某些特殊的风尚,珂赛特都没有注意到。比方说,她如果有母亲,她母亲便会对她说年轻姑娘是不穿花缎衣服的。

珂赛特第一次穿上她的黑花缎短披风,戴着白绉纱帽出门的那天,她靠近冉阿让,挽着他的臂膀,愉快,欢乐,红润,大方,光艳夺目。她问道:“爹,您觉得我这个样子怎么样?”冉阿让带着一种自叹不如的愁苦声音回答说:“真漂亮!”他和平时一样蹓跶了一阵子。回到家里时,他问珂赛特:

“你不打算再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指的是……”

这话是在珂赛特的卧房里问的,珂赛特转身对着挂在衣柜里的那身寄读生服装。

“这种怪服装!”她说,“爹,您要我拿它怎么办?呵!简直笑话,不,我不再穿这些怪难看的东西了。把那玩意儿顶在头上,我成了个疯狗太太。”

冉阿让长叹一声。

从这时候起,他发现珂赛特已不象往日那样老爱待在家里,说着“参,我和您一道在这儿玩玩还开心些”,她现在总想到外面去走走。确实,假使不到人前去露露面,又何必生一张漂亮的脸,穿一身入时出众的衣服呢?

他还发现珂赛特对那个后院已不怎么感兴趣了。她现在比较喜欢待在花园里,并不厌烦常到铁栏门边去走走。冉阿让一肚子闷气,不再涉足花园。他待在他那后院里,象条老狗。

珂赛特在知道自己美的同时,失去了那种不自以为美的神态——美不可言的神态,因为由天真稚气烘托着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没有什么能象那种容光焕发、信步向前、手里握着天堂的钥匙而不知的天真少女一样可爱。但是,她虽然失去了憨稚无知的神态,却赢回了端庄凝重的魅力。她整个被青春的欢乐、天真和美貌所渗透,散发着一种光辉灿烂的淡淡的哀愁。

正是在这时候,马吕斯过了六个月以后,又在卢森堡公园里遇见了她。

六 战争开始

珂赛特和马吕斯都还在各自的掩蔽体里,燎原之火,一触即发。命运正以它那不可抗拒的神秘耐力慢慢推着他们两个去相互接近,这两个人,蓄足了爱情之电,随时都可引起一场狂风骤雨般的殊死战,两个充满了爱情的灵魂,正如两朵满载着霹雷的乌云,只待眼睛一望,或电光一闪,便将对面迎上去,进行一场混战。

人们在爱情小说里把眼睛的一望写得太滥了,以至于到后来大家对这问题都不大重视。我们现在几乎不怎么敢说两个人相爱是因为他们彼此望了一眼。可是人们相爱确是那样的,也只能是那样的。其余的一切只是其余的一切,并且那还是后来的事。再没有什么比两个灵魂在交换这一星星之火时给予对方的强烈震动更真实的了。

在珂赛特无意中向马吕斯一望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时刻,马吕斯同样没料到他也有这样一望使珂赛特心神不定。

他害她苦恼,也使她感到快乐。

从许久以前起,她便在看他,研究他,和其他的姑娘一样,她尽管在看在研究,眼睛却望着别处。在马吕斯还觉得珂赛特丑的时候,珂赛特已觉得马吕斯美了。但是,由于他一点也不注意她,这青年人在她眼里也就是无所谓的了。

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对自己说,他的头发美,眼睛美,牙齿美,当她听到他和他的同学们谈话时,她也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动人,他走路的姿态不好看,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但是他有他的风度,他那模样一点也不傻,他整个人是高尚、温存、朴素、自负的,样子穷,但是好样儿的。

到了那天,他们的视线交会在一起了,终于突然互相传送了那种隐讳不宣、语言不能表达而顾盼可以细谈的一些最初的东西,起初,珂赛特并没有懂。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西街的那所房子里,当时冉阿让正按照他的习惯在过他那六个星期。她第二天醒来时,想起了这个不认识的青年,他素来是冷冰冰、漠不关心的,现在似乎在注意她了,这种注意她却全不称心。她对这个架子十足的美少年,心里有点生气。一种备战的意图在她的心里起伏。她仿佛觉得,并且感到一种具有强烈孩子气的快乐,她总得报复一下子。

知道了自己美,她便十分自信——虽然看不大清楚——她有了一件武器。妇女们玩弄她们的美,正如孩子们玩弄他们的刀。她们是自讨苦吃。

我们还记得马吕斯的迟疑,他的冲动,他的恐惧。他老待在他的长凳上,不近前来。这使珂赛特又气又恼。一天,她对冉阿让说:“我们到那边去走走吧,爹。”看见马吕斯绝不到她这边来,她便到他那边去。在这方面,每个女人都是和穆罕默德一样的①。并且,说也奇怪,真正爱情的最初症状,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却是胆大。这似乎不可解,其实很简单。这是两性*试图彼此接近而相互采纳对方性*格的结果。

①据说穆罕默德说过:“山不过来,我就到山那边去。”

那天,珂赛特的一望使马吕斯发疯,而马吕斯的一望使珂赛特发抖。马吕斯满怀信心地走了,珂赛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自那一天起,他们相爱了。

珂赛特的最初感受是一种慌乱而沉重的愁苦。她觉得她的灵魂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黑了。她已不再认识它了。姑娘们的灵魂的白洁是由冷静和轻松愉快构成的,象雪,它遇到爱情便融化,爱情是它的太陽。

珂赛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过别人从尘世的意义用这个词。在修院采用的世俗音乐教材里,amour(爱情)是用tambour(鼓)或pandour(强盗)代替的。这就成了锻炼那些大姑娘想象力的闷葫芦,例如:“啊!鼓多美哟!”或者:“怜悯心并不是强盗!”但是,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年纪还太小,不曾为“鼓”烦心。因此她不知道对她目前的感受应给以什么名称。难道人不知道一种病的名称便不害那种病?

她越不知道爱是什么,越是爱得深。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是必要的还是送命的,是长远的还是暂时的,是允许的还是禁止的,她只是在爱。她一定会莫名其妙,假使有人对她这样说:“您睡不好吗?不准这样!您吃不下东西吗?太不成话!您感到吐不出气心跳吗?不应当这样!您看见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某条小路尽头的绿荫里,您的脸便会红一阵,白一阵?这真是卑鄙!”她一定听不懂,她也许会回答说:“对某件事我既无能为力也一点不知道,那又怎么会有我的过错呢?”

她所遇到的爱又恰是一种最能适合她当时心情的爱。那是一种远距离的崇拜,一种无言的仰慕,一个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对青春的启示,已成好事而又止于梦境的梦境,向往已久、终于实现并有了血肉的幽灵,但还没有名称,也没有罪过,没有缺点,没有要求,没有错误,一句话,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一种有了形象的幻想。在这发轫时期,珂赛特还半浸在修院那种萦回着的烟雾里,任何更实际、更密切的接触都会使她感到唐突。她有着孩子的种种顾虑和修女的种种顾虑。她在修院里待了五年,她脑子里的修院精神仍在慢慢地从她体内散发出来,使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岌岌可危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要的不是一个情人,甚至也还不是一个密友,而是一种幻影。她开始把马吕斯当作一种动人的、光明灿烂的、不可能的东西来崇拜。

天真的极端和爱俏的极端是相连的,她向他微笑,毫无意图。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着散步的钟点,她遇见马吕斯,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当她对冉阿让这样说时,自以为确实表达了自己的全部思想:“这卢森堡公园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马吕斯和珂赛特之间彼此还是一片漆黑。他们彼此还没交谈,不打招呼,不相识,他们彼此能看得见,正如天空中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星星那样,靠着彼此对看来生存。

珂赛特就这样渐渐成长为妇人的,貌美,多情,知道自己美而不知道多情是怎么回事。她特别爱俏,由于幼稚无知。

七 愁,更愁

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预感。高寿和永生的母亲——大自然——把马吕斯的活动暗示给了冉阿让。冉阿让在他思想最深处发抖。冉阿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但却正以固执的注意力在探索他身边的秘密,仿佛他一方面已觉察到有些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些什么在崩溃。马吕斯也得到了这同一个大自然母亲的暗示——这是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他竭尽全力要避开“父亲”的注意。但是有时候,冉阿让仍识破了他。马吕斯的举动极不自然。他有一些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也有一些笨头笨脑的大胆行为。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走近他们身边,他老坐在远处发怔,他老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他在为谁装假呢?从前,他穿着旧衣服出来,现在他天天穿上新衣,不清楚他是否烫过头发,他那双眼睛的神气也确是古怪,他戴手套,总而言之,冉阿让真的从心里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丝毫不动声色*。她虽然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心事,但感到这是件大事,应当把它隐瞒起来。

在珂赛特方面,出现了爱打扮的癖好,在这陌生人方面,有了穿新衣的习惯,冉阿让对这两者之间的平行关系感到很不痛快。这也许……想必……肯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一种带威胁性*的偶合。

他从不开口和珂赛特谈那个陽生人。可是,有一天,他耐不住了,苦恼万分,放不下心,想立即试探一下这倒霉的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她说“你看那个青年的那股书呆子味儿!”

在一年以前,当珂赛特还是个漠不关心的小姑娘时,她也许会回答:“不,他很讨人喜欢。”十年以后,心里怀着对马吕斯的爱,她也许会回答:“书呆子气,真叫人受不了!您说得对!”可是在当时的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她只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

“那个年轻人!”

好象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

“我真傻!”冉阿让想道,“她并没有注意他。倒是我先把他指给她看了。”

呵,老人的天真!孩子的老成!

初尝恋爱苦恼的年轻人在设法排除最初困难的激烈斗争中,这是一条规律:女子绝不上当,男子有当必上。冉阿让已开始对马吕斯进行暗斗,而马吕斯,受着那种狂热感情的支配和年龄的影响,傻透了,一点也见不到。冉阿让为他设下一连串圈套,他改时间,换坐位,掉手帕,独自来逛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却低着脑袋钻进了每一个圈套,冉阿让在他的路上安插许多问号,他都天真烂漫地一一回答说:“是的。”同时,珂赛特却深深隐藏在那种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外表下面,使冉阿让从中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傻小子把珂赛特爱到发疯,珂赛特却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有这个人。

他并不因此就能减轻他心中痛苦的震颤。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都可以到来。开始时不也总是漠不关心的吗?

只有一次,珂赛特失误了,使他大吃一惊。在那板凳上待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立起来要走,她说:“怎么,就要走?”

冉阿让仍在公园里继续散步,不愿显得异样,尤其怕让珂赛特觉察出来,珂赛特朝着心花怒放的马吕斯不时微笑,马吕斯除此以外什么也瞧不见了,他现在在这世上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容光焕发、他所倾倒的脸,两个情人正感到此时此刻无比美好,冉阿让却狠狠地横着一双火星直冒的眼睛钉在马吕斯的脸上。他自以为不至于再怀恶念了,但有时看见马吕斯,却不禁感到自己又有了那种野蛮粗暴的心情,在他当年充满仇恨的灵魂的深渊里,旧时的怒火又在重新崩裂的缺口里燃烧起来。他几乎觉得在他心里,一些不曾有过的火山口正在形成。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儿!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嗅、研究、试探!他来说:“哼!有什么不可以!”他到他冉阿让生命的周围来打贼主意!到他幸福的周围来打贼主意!他想夺取它,据为己有!

冉阿让还说:“对,没错!他来找什么?找野食!他要什么?要个小娘们儿!那么,我呢!怎么!起先我是人中最倒霉的,随后又是一个最苦恼的。为生活,我用膝头爬了六十年,我受尽了人能受的一切痛苦,我不曾有过青春便已老了,我一辈子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我把我的血洒在所有的石头上,所有的荆棘上,所有的路碑上,所有的墙边,我向对我刻薄的人低声下气,向虐待我的人讨好,我不顾一切,还是去改邪归正,我为自己所作的恶忏悔,也原谅别人对我所作的恶,而正当我快要得到好报,正当那一切都已结束,正当我快达到目的,正当我快要实现我的心愿时,好,好得很,我付出了代价,我收到了果实,但一切又要完蛋,一切又要落空,我还要丢掉珂赛特,丢掉我的生命、我的欢乐、我的灵魂,因为这使一个到卢森堡公园来游荡的大傻子感到有乐趣!”

这时,他的眼里充满了异常-阴-沉的煞气。那已不是一个看着人的人,那已不是个看着仇人的人,而是一条看着一个贼的看家狗。

其余的经过,我们都知道。马吕斯一直是没头没脑的。一次,他跟着珂赛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找门房谈过话,那门房又把这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他说:“那个找您的爱管闲事的后生是个什么人?”第二天,冉阿让对马吕斯盯了那么一眼,那是马吕斯感到了的。一星期过后,冉阿让搬走了。他发誓不再去卢森堡公园,也不再去西街。他回到了卜吕梅街。

珂赛特没有表示异议,她没有吭一声气,没有问一句话,没设法去探听为的什么,她当时已到那种怕人猜破、走露消息的阶段。冉阿让对这些伤脑筋的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恰巧是最动人的事,而他又恰巧一窍不通,因此他完全不能识破珂赛特闷声不响的严重意义。可是他已察觉到她变得抑郁了,而他,变-阴-沉了。双方都没有经验,构成了相持的僵局。

一天,他进行一次试探。他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珂赛特苍白的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想。”她说。

他们去了。那是过了三个月以后的事。马吕斯已经不去那里了。马吕斯不在。

第二天,冉阿让又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不想。”

冉阿让见她发愁就有气,见她柔顺就懊恼。

这小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年纪这么小,便已这样猜不透?那里正在策划着什么?珂赛特的灵魂出了什么事?有时,冉阿让不睡,常常整夜坐在破床边,双手捧着脑袋想:“珂赛特的思想里有些什么事?”他想到了一些她可能想到的东西。

呵!在这种时刻,他多少次睁着悲痛的眼睛,回头去望那修院,那个洁白的山峰,那个天使们的园地,那个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失望的爱慕心情瞻望修院,那生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花卉,关满了与世隔绝的处女,所有的香气和所有的灵魂都能一齐直上天国!他多么崇拜他当初一时迷了心窍自愿脱离的伊甸园,如今误入歧路,大门永不会再为他开放了!他多么悔恨自己当日竟那么克己,那么糊涂,要把珂赛特带回尘世。他这个为人牺牲的可怜的英雄,由于自己一片忠忱,竟至作茧自缚,自投苦海!正如他对他自己所说的:“我是怎么搞的?”

尽管如此,这一切他都不流露出来让珂赛特知道。既没有急躁的表现,也从不粗声大气,而总是那副宁静温和的面貌。冉阿让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慈父,更加仁爱。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察觉他不及从前那么快乐的话,那就是他更加和颜悦色*了。

在珂赛特那一面,她终日郁郁不乐。她为马吕斯不在身旁而愁苦,正如当日因他常在眼前而喜悦,她万般苦闷,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冉阿让不再象往常那样带她去散步时,一种女性*的本能便从她心底对她隐隐暗示:她不应现出老想念卢森堡公园的样子,如果她装得无所谓,她父亲便会再带她去的。但是,多少天、多少星期、多少个月接连过去了,冉阿让一声不响地接受了珂赛特一声不响的同意。她后悔起来了。已经太迟了。她回到卢森堡公园去的那天,马吕斯不在。马吕斯丢了,全完了,怎么办?她还能指望和他重相见吗?她感到自己的心揪作一团,无法排解,并且一天比一天更甚,她已不知是冬是夏,是睛是雨,鸟雀是否歌唱,是大丽花的季节还是菊花的时节,卢森堡公园是否比杜伊勒里宫更可爱,洗衣妇送回的衣服是否浆得太厚,杜桑买的东西是否合适,她整天垂头丧气,发呆出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睛朝前看而一无所见,正如夜里看着鬼魂刚刚隐没的黑暗深处。

此外,除了她那憔悴面容外她也不让冉阿让发现什么。她对他仍是亲亲热热的。

她的憔悴太使冉阿让痛心了。他有时问她:

“你怎么了?”

她回答说:

“我不怎么呀。”

沉寂了一会儿,她觉得他也同样闷闷不乐,便问道:

“您呢,爹,您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什么。”他回答。

这两个人,多年以来,彼此都极亲爱,相依为命,诚笃感人,现在却面对面地各自隐忍,都为对方苦恼。大家避而不谈心里的话,也没有抱怨的心,而还总是微笑着。

八 长链

在他们两人中,最苦恼的还是冉阿让。年轻人,即使不如意,总还有开朗的一面。

某些时刻,冉阿让竟苦闷到产生一些幼稚的想法。这原是痛苦的特点,苦极往往使人儿时的稚气重现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感到珂赛特正从他的怀抱里溜开。他想挣扎,留住她,用身外的某些显眼的东西来鼓舞她。这种想法,我们刚才说过,是幼稚的,同时也是昏愦糊涂的,而他竟作如此想,有点象那种金丝锦缎在小姑娘们想象中产生的影响,都带着孩子气。一次,他看见一个将军,古达尔伯爵,巴黎的卫戍司令,穿着全副军装,骑着马打街上走过。他对这个金光闪闪的人起了羡慕之心。他想:“这种服装,该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要是能穿上这么一套,该多幸福,珂赛特见了他这身打扮,一定会看得眉飞色*舞,他让珂赛特挽着他的手臂一同走过杜伊勒里宫的铁栏门前,那时,卫兵会向他举槍致敬,珂赛特也就满意了,不至于再想去看那些青年男子了。”

一阵意外的震颤来和这愁惨的思想搀和在一起。

在他们所过的那种孤寂生活里,自从他们搬来住在卜吕梅街以后,他们养成了一种习惯。他们常去观赏日出,借以消遣,这种恬淡的乐趣,对刚刚进入人生和行将脱离人生的人来说都是适合的。

一大早起来散步,对孤僻的人来说,等于夜间散步,另外还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朝气。街上没有几个人,鸟雀在歌唱,珂赛特,本来就是一只小鸟,老早便高高兴兴地醒来了。这种晨游常常是在前一天便准备好了。他建议,她同意,好象是当作一种密谋来安排的,天没亮,他们便出门了,珂赛特尤其高兴。

这种无害的不轨行为最能投合年轻人的趣味。

冉阿让的倾向,我们知道,是去那些人不常去的地方,僻静的山坳地角,荒凉处所。当时在巴黎城外一带,有些贫瘠的田野,几乎和市区相连,在那些地方,夏季长着一种干瘪的麦子,秋季收获过后,那地方不象是割光的,而象是拔光的。冉阿让最欣赏那一带。珂赛特在那里也一点不感到厌烦。对他来说这是幽静,对她来说则是自由。到了那里,她又成了个小女孩,她可以随便跑,几乎可以随便玩,她脱掉帽子,把它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四处去采集野花。她望着花上的蝴蝶,但不捉它们,仁慈恻隐的心是和爱情并生的,姑娘们心中有了个颤悠悠、弱不禁风的理想,便要怜惜蝴蝶的翅膀。她把虞美人串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陽光射来照着它,象火一样红得发紫,成了她那绯红光艳的脸上的一顶炽炭冠。

即使在他们的心境暗淡以后,这种晨游的习惯仍保持不断。

因此,在十月间的一天早晨,他们受到一八三一年秋季那种高爽宁静天气的鼓舞,又出去玩了,他们绝早便到了梅恩便门。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点蒙蒙亮,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深窈微白的天空里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野草在微微颤动,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只云雀,仿佛和星星会合在一起,在绝高的天际歌唱,寥廓的穹苍好象也在屏息静听这小生命为无边宇宙唱出的颂歌。在东方,军医学院被天边明亮的青钢色*衬托着,显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太白星正悬在这山岗的顶上,好象是一颗从这座黑暗建筑里飞出来的灵魂。

绝无动静也绝无声息。大路上还没有人,路旁的小路上,偶尔有几个工人在矇眬晓色*中赶着去上工。

冉阿让在大路旁工棚门前一堆屋架上坐下来。他脸对大路,背对曙光,他已忘了即将升起的太陽,他沉浸在一种深潜的冥想中,集中了全部精力,连视线好象也被四堵墙遮断了似的。有些冥想可以说是垂直的,思想升到顶端以后要再回到地面上来,便需要一定的时间。冉阿让当时正陷在这样的一种神游中。他在想着珂赛特,想着他俩之间如果不发生意外便可能享到的幸福,想到那种充塞在他生命中的光明,他的灵魂赖以呼吸的光明。他在这样的梦幻中几乎感到快乐。珂赛特,站在他身边,望着云彩转红。

珂赛特突然喊道:“爹,那边好象来了些什么人。”冉阿让抬起了眼睛。

我们知道,通向从前梅恩便门的那条大路,便是赛伏尔街,它和内马路以直角相交。在大路和那马路的拐角上,也就是在那分岔的地方,他们听到一种在那种时刻很难理解的声音,并且还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模糊形象。不知道是种什么不成形的东西正从那马路转进大路。

那东西渐渐显得大起来了,好象是在有秩序地向前移动,但是浑身带刺,并在微微颤动,那好象是一辆车,但看不清车上装的是什么。传来了马匹、轱辘和人声,还有鞭子的劈啪声。渐渐地,那东西的轮廓明显起来了,虽然还不清晰。那果然是一辆车,它刚从马路转上了大路,朝着冉阿让所在地附近的便门驶来,第二辆同样的车跟在后面,随即又是第三辆,第四辆,七辆车一辆一辆过来了,马头衔接车尾。一些人影在车上攒动,微明中露出点点闪光,仿佛是些出了鞘的大刀,又仿佛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那队形正朝前走,人声也渐渐大起来了。

那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东西,好象是从梦魇里出来的。

那东西越走越近,形状也渐清楚,惨绿如鬼影,陆续从树身后面走出来,那堆东西发白了,渐渐升起的太陽以苍白的微光照在这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动的东西上,那影子上的头变成了死尸的面孔,这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七辆车在大路上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头六辆的结构相当奇特。它们象那种运酒桶的狭长车子,是置在两个车轮上的一道长梯子,梯杆的前端也是车轮。每辆车,说得更正确些,每道长梯,由四匹前后排成一线的马牵引着。梯上拖着一串串怪人。在微弱的陽光中,还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人,只是这样猜想而已。每辆车上二十四个,每边十二个,背靠背,脸对着路旁,腿悬在空中。这些人就是这样往前进的,他们背后有东西当啷作响,那是一条链子,颈上也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是一面铁枷。枷是人各一面,链子是大家共有的,因而这二十四个人,遇到要下车走路时,便无可宽容地非一致行动不可,这时他们便象一条大蜈蚣,以链子为脊骨,在地上曲折前进。在每辆车的头上和尾上,立着两个背步槍的人,每人踏着那链子的一端。枷全是四方的。那第七辆,是一辆栏杆车,但没有顶篷,有四个轮子和六匹马,载着一大堆颠得一片响的铁锅、生铁罐、铁炉和铁链,在这些东西里,也夹着几个用绳子捆住的人,直直地躺着,大致是些病人。这辆车四面洞开,栏杆已破损不堪,足见它是囚车里资格最老的一辆。

车队走在大路的中间。两旁有两行奇形怪状的卫队,头上顶着疲软的三角帽,仿佛督zheng府时期的士兵,帽子上满是污迹和破洞,邋遢极了,身上穿着老兵的制服和埋葬工人的长裤,半灰半蓝,几乎已烂成丝缕,他们戴着红肩章,斜挎着黄背带,拿着砍白菜①、步槍和木棍 ——一队叫化子兵。这些刑警队仿佛是由乞丐的丑陋和刽子手的威风组成的。那个貌似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长马鞭。这些细部,在矇眬的晓色*中原是模糊不清的,随着逐渐明亮的陽光才逐渐清晰起来。一些骑马的宪兵,摆着指挥刀,-阴-沉沉地走在车队的前面和后面。

①砍白菜,十九世纪法国步兵用的一种细长刀。

这个队伍拉得那么长,第一辆车已到便门时,最后一辆几乎还正从马路转上大路。

一大群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下子便聚集拢来,挤在大路两旁看,这在巴黎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小街小巷里,也响起了一片互相呼唤和跑来看热闹的菜农的木鞋橐橐声。

那些堆在车上的人一声不响地任凭车子颠簸。他们在清晨的寒气里发抖,脸色*青灰。全穿着粗布裤,赤着两只脚,套一双木鞋。其他的人的服装更是可怜,有啥穿啥。他们的装束真是丑到光怪陆离,再没有什么比这种一块块破布叠补起来的衣服更令人心酸的了。凹瘪的宽边毡帽,油污的遮陽帽,丑陋的毛线瓜皮帽,并且,肘弯有洞的黑礼服和短布衫挤在一起,有几个人还戴着女人的帽子,也有一些人顶个柳条筐,人们可以望见毛茸茸的胸脯,从衣服裂缝里露出的刺花纹的身体:爱神庙、带火焰的心、爱神等。还能望见一些脓痂和恶疮。有两三个人把草绳拴在车底的横杆上,象个马镫似的悬在身体的下面,托着他们的脚。他们里面有个人捏着一块黑石头似的东西送到嘴里去啃,那便是他们所吃的面包。他们的眼睛全是枯涩的、呆滞的或杀气腾腾的。那押送的队伍一路叫骂不停,囚犯们却不吭气,人们不时听到棍棒打在背上或头上的声音,在那些人里,有几个在张着嘴打呵欠,衣服破烂到骇人,脚悬在空中,肩头不停摇摆,脑袋互相撞击,铁器丁当作响,眼里怒火直冒,拳头捏得紧紧或象死人的手那样张着不动,在整个队伍后面,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大笑。

这个队形,不管怎样,是-阴-惨的。显然,在明天,在一小时以内,就可能下一场暴雨,接着又来一场,又来一场,这些破烂衣服便会湿透,一次湿了,这些人便不会再干,一旦冻了,这些人便不会再暖,他们的粗布裤子会被雨水粘在他们的骨头上,水会在他们的木鞋里积满,鞭子的抽打不会制止牙床的战抖,铁链还要继续拴住他们的颈脖,他们的脚还要继续悬在空中。看见这些血肉之躯被当作木头石块来拴住,处在寒冷的秋云下面一无表示,听凭雨打风吹、狂飙袭击,是不可能不心寒的。

即使是那些被绳子捆住扔在第七辆车子里、象一个个破麻袋似的一动不动的病人,也免不了挨棍子。

突然,太陽出现了,东方的巨大光轮上升了,仿佛把火送给这些蛮悍的人头。一个个的舌头全灵活了,一阵笑谑、咒骂、歌唱的大火延烧起来了。那一大片平射的晨光把整个队伍截成两半,头和身躯在光里,脚和车轮在黑暗中。各人脸上也出现了思想活动,这个时刻是骇人的,一些真相毕露的魔鬼,一些精赤可怕的生灵。这一大伙人,尽管在陽光照射下,也还是-阴-惨惨的。有几个兴致好的,嘴里含一根翎管,把一条条蛆吹向人群,瞄准一些妇女。初升的日光把那些怪脸上的-阴-影显得特别-阴-暗,在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被苦难变得奇形怪状的,他们是如此丑恶,人们不禁要说:“他们把日光变成了闪电的微光。”领头的那一车人唱起了一首当时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贞女》,并用一种鄙俗的轻浮态度来怪喊怪叫。树木惨然瑟缩,路旁小道上,一张张中产阶级的蠢脸对鬼怪们所唱的烂污调正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混乱的车队里,所有的惨状全齐备了,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角:老人、少年、光头、灰白胡子、横蛮的怪样、消极的顽抗、龇牙咧嘴的凶相、疯癫的姿态、戴遮陽帽的猪拱嘴、两鬓拖着一条条螺旋钻的女儿脸、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别可怕)、还剩一口气的骷髅头。在第一辆车上,有个黑人,他也许当过奴隶,能和链条相比。这些人蒙受了无以复加的耻辱;受到这种程度的屈辱,他们全都深深地起了极大的变化,并且已变傻的愚昧的人是和变得悲观绝望的聪明人处于同等地位的。这一伙看来好象是渣滓中提炼出来的人彼此不可能再分高下。这一污浊行列的那个不相干的领队官对他们显然没有加以区别。他们是乱七八糟拴成一对一对的,也许只是按字母的先后次序加以排列,胡乱装上了车子。但是一些丑恶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结果总会合成一种力量,许多苦难中人加在一起便有个总和,从每条链子上出现了一个共同的灵魂,每一车人有他们共同的面貌。有一车人老爱唱,另一车人老爱嚷,第三车人向人乞讨,还有一车人咬牙切齿,另一车人威胁观众,另一车人咒骂上帝,最后的一车人寂静如坟墓。但丁见了,也会认为这些是行进中的七层地狱。

这是从判刑走向服刑的行列,惨不忍睹,他们坐的不是《启示录》里所说的那种电光闪耀骇人的战车,而是用来公开示众的囚车,因而形相更惨。

在那些卫队中有一个拿着一根尖端带钩的棍棒,不时龇牙咧嘴,吓唬那堆人类的残渣。人群中有个老妇把他们指给一个五岁的男孩看,并对他说:“坏蛋,看你还要不要学这些榜样!”

歌唱和咒骂声越来越大了,那个模样象押送队队长的人,劈啪一声,挥出了他的长鞭,这一信号发出以后,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象冰雹似的,不问青红皂白,劈里啪啦,一齐打在那七车人的身上;许多人狂喊怒骂,跑来看热闹的孩子象群逐臭的苍蝇,见了更加兴高采烈。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骇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种深杳的玻璃体,仿佛对现实无动于衷,并反射出面临大难、恐惧欲绝的光芒,一种忧患中人常有的那种眼神。他看到的已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避开,逃走,但是一步也动不了。有时我们看见的东西是会把我们制住,拖着不放的。他象被钉住了,变成了石头,呆呆地待着,心里是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搞不清楚这种非人的迫害是为了什么,他的心怎么会紊乱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额上,猛然想起这地方正是必经之路,照例要走这一段弯路,以免在枫丹白露大道上惊动国王,而且三十五年前,他正是打这便门经过的。

珂赛特,虽然感受有所不同,但也一样胆战心惊。她不懂这是什么,她吐不出气,感到她所见到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她终于大声问道:

“爹!这些车子里装的是什么?”

冉阿让回答说:

“苦役犯。”

“他们去什么地方?”

“去上大桡船。”

这时,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劲,还夹着刀背也在砍,真是一阵鞭抽棍打的风暴,罪犯们全低下了头,重刑下面出现了丑恶的服从,所有的人一齐静下来了,一个个象被捆住了的狼似的觑着人。珂赛特浑身战抖,她又问道:

“爹,这些还算是人吗?”

“有时候。”那伤心人说。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便从比塞特出发了,当时国王正在枫丹白露,他们要绕道而行,便改走勒芒大路。这一改道便使那可怕的旅程延长三至四天,但是,为了不让万民之上的君王看见酷刑的惨状,多走几天路便也算不了什么。

冉阿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这种遭遇是打击,留下的印象也几乎是震撼。

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一路走回家,没有留意她对刚才遇见的那些事再提出什么问题,也许他过于沉痛了,在不能自拔的时候,已听不到她说的话,也无心回答她了。不过到了晚上,当珂赛特离开他去睡觉时,他听到她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感到,要是我在我的一生中遇上一个那样的人,我的天主啊,只要我走近去看一眼,我便会送命的!”

幸好,在那次惨遇的第二天,现在已想不起是国家的什么盛典,巴黎要举行庆祝活动,马尔斯广场阅兵,塞纳河上比武,爱丽舍官演戏,明星广场放焰火,处处悬灯结彩。冉阿让,横着一条心,打破了他的习惯,领着珂赛特去赶热闹,也好借此冲淡一下对前一天的回忆,要让她遇见的那种丑恶景象消失在巴黎倾城欢笑的场面里。点缀那次节日的阅兵式自然要使戎装盛服在街头穿梭往来,冉阿让穿上了他的国民自卫军制服,心里隐藏着一个避难人的感受。总之,这次游逛的目的似乎达到了。珂赛特一向是以助她父亲的兴作为行动准则的,并且对她来说,任何场面都是新鲜的,她便以青年人平易轻松的兴致接受了这次散心,因而对所谓公众庆祝的那种乏味的欢乐,也没太轻蔑地撇一下嘴。因此冉阿让认为游玩是成功的,那种奇丑绝恶的幻象已不再存在了。

过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两人全到了园里的台阶上,这对冉阿让自定的生活规则和珂赛特因烦闷而不出卧房的习惯来说,都是又一次破例的表现。珂赛特披一件起床时穿的浴衣,那种象朝霞蔽日那样把少女们裹得楚楚动人的便服,立在台阶上,睡了一个好觉而显得绯红的脸对着陽光,老人以疼爱的心情轻轻地望着她,她手里正拿着一朵雏菊,在一瓣一瓣地摘花瓣。珂赛特并不知道那种可爱的口诀“我爱你,爱一点点,爱到发狂,”等等,谁会教给她这些呢?她本能地、天真地在玩着那朵花,一点没有意识到:摘一朵雏菊的花瓣便是披露一个人的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多愁仙子而且是微笑着的,那她就有点象这仙子了。冉阿让痴痴地望着那花朵上的几个小手指,望到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辉里把一切都忘了。一只知更鸟在旁边的树丛里低声啼唱。片片白云轻盈迅捷地飘过天空,好象刚从什么地方释放出来似的。珂赛特仍在一心一意地摘她的花瓣,她仿佛在想着什么,想必一定是件怪有意思的事,忽然,她以天鹅那种舒徐的优美姿态,从肩上转过头来向冉阿让说:“爹,大桡船是什么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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