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亚森·罗平觉得,甚至确信,他被敌人诱进了陷阱。他虽然没来得及识破敌人的诡计,但还是觉察出了其非同一般的周密和诡黠。

一切都考虑到了,一切也都做到了:他的人被调开了;仆人们消失或者背叛了;他本人也被引到了克塞尔巴赫夫人家。

显然由于事情出奇地顺利,简直是奇迹,敌人才阴谋得逞,称心如意。

因为说到底,他本是可以在朋友们接到假信之前赶到这里的。不过那就变成他的团伙与阿尔唐汉姆匪帮之间的战斗了。亚森·罗平想起玛尔莱舍的所作所为,想起他杀害阿尔唐汉姆,毒死韦尔登兹那个疯姑娘的罪行,便寻思这陷阱是否仅仅是为他设下的,现在,阿尔唐汉姆那帮手下已经碍事了,玛尔莱舍是否可能打算挑起一场混战,以便把那帮家伙也一同除去。

不如说这只是他的直觉,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现在是行动的时刻。必须保护多洛莱。不管怎么推测,劫持她也是匪徒们进攻的原因。

他把临街的窗子微微打开,把枪对准匪徒。只要枪一响,就等于给街坊发了警报,匪徒们就会四散而逃。

“嗨!不行,”他喃喃自语道,“不行,逃避斗争,我不同意。机会太好了……再说,谁说得准他们会逃走!……他们人多势众,根本不把邻居放在眼里。”

他回到多洛莱的房间。下面传来一些声响。他尖起耳朵,听出声音来自楼梯,于是把房门锁上两道锁。

多洛莱在长沙发上哭泣,身子直抽搐。

亚森·罗平央求道:“您有力气吗?我们是在二楼。我可以帮助您下去……在窗户上堆几条毯子……”

“别,别,别离开我……他们会杀我……保护我吧。”

他把她搂在怀里,抱到隔壁房间,俯下身对她说:“别动,别害怕。我向您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那帮家伙就谁也别想碰您。”

第一间房子的门被撞动了。多洛莱紧紧抓住他,大叫着:“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会杀死您的……您只有一个人……”

他热烈地说:“我不是单独一人:您在这儿……在我身边。”

他想挣脱出来。可是克塞尔巴赫夫人双手捧住他的头,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您去哪儿?要干什么?别……别去死……我不愿意……得活下去……得活下去……”

她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些话。可是亚森·罗平听不见。她似乎是把这些话闷在嘴里,不让他听到。不久,她精疲力竭,又晕厥了。

他低下头,静静地打量她一阵子,然后,轻轻地在她头发上印上一吻。

然后他回到第一间房。把两间房中间的门小心关紧,又开亮电灯。

“停一分钟,孩子们!”他朝门外叫道,“你们就这么急着要把门搞坏?……你们知道门后是亚森·罗平吗?当心挨揍啰!”

他一边说,一边扯开一扇屏风,把克塞尔巴赫夫人刚才躺过的沙发遮起来,又往沙发上扔了几件袍子和被盖。

房门眼看就要被歹徒撞坏了。

“来了!我冲过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好吧,你们谁第一个进!……”

他飞快地扭动钥匙,扯开门闩。

门一开,立刻涌进一些叫骂,威胁。几个心怀仇恨的蛮汉挤在门框里。

可是,他们谁也不敢进来。他们迟疑不决,不安,恐惧,不敢向亚森·罗平扑过来……

这正是亚森·罗平预见到的情景。

他站在房间中央,一身浴着灯光,伸着手臂,手指间夹着一沓钞票,一张一张点着,把它们分成相等的七份。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说:“要是把亚森·罗平除掉了,每人奖赏三千法郎?人家是这样许的诺,对吗?现在我加一倍。”

他把钱放在歹徒们伸手可及的桌子上。

旧货商叫道:“耍花招!想争取时间。我们开枪吧!”

他举起手臂。可是他的同伙把他按住了。

亚森·罗平继续说:“当然,这并不改变你们的打算。你们来这里的目的:第一是劫持克塞尔巴赫太太;第二,附带抢劫她的首饰。我要是反对你们这两点打算,会把自己看作最不体恤人情的混蛋。”

“哦!这点,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呢?”旧货商不由自主地听着,忍不住低声问道。

“啊!啊!旧货商,我开始对你有兴趣了。进来吧,老朋友……大家都进来吧……楼梯上头有风,……你们这些嫩娃娃小心着凉……怎么?你们害怕?我可是单枪匹马……来吧,勇敢点,好乖乖。”

他们困惑而又提防地进了房间。

“推上门,旧货商……这样大家更自在。谢谢,好朋友。哦!我经过时,发现那些一千法郎的钞票不见了。这么一来,大家就是同意了。也是的,诚信的人嘛,事情总是商量得通的!”

“接下来呢?”

“接下来?嗬!既然我们是合伙人了……”

“合伙人!”

“当然!你们不是收了我的钱吗?我们一块干,好朋友。我们一块,第一,劫走那少妇;第二,拿走首饰。”

旧货商冷笑道:“干这些事用不着你帮忙。”

“不对,好朋友。”

“哪里不对?”

“你们不知道首饰藏在哪儿。而我知道。”

“我们会找到的。”

“那要明天。今夜别想。”

“那么,我们来谈谈。你想要什么?”

“那些首饰,我要分一份。”

“既然你知道地方,为什么不拿呢?”

“一个人打不开。有一个密码,我还不知道,既然你们在这,我就要请你们帮帮忙。”

旧货商有些犹豫:“分……分……也许只有几块石头,一点破铜烂铁……”

“傻瓜!那些东西值一百多万呐。”

几个歹徒听了一震,立刻来了兴趣。

“好吧。”旧货商说,“要是克塞尔巴赫太太逃了呢?她在另一间房里,对吗?”

“不,在这儿。”

亚森·罗平移开一叶屏风,让歹徒们见到他在沙发上堆的那些袍子和被盖。

“她在这里,昏过去了。不过我要分到东西以后再交人。”

“可是……”

“行不行你们快些说。我虽是一个人,可你们知道我的本事。因此……”

匪徒们商议了一下,旧货商又问:“那东西藏在哪儿?”

“壁炉炉膛下面。由于我们不知道密码,只好先把壁炉、镜子、大理石板搬开。而且,好像只能一块儿搬。活儿很重。”

“嗨!我们干得了。你就会看到的,不出五分钟……”

旧货商发号施令。他的同伙立即干起来,十分卖力,又格外服从安排,令人钦佩。有两个跳上椅子,用力抬起镜子,另外四个去抬壁炉。旧货商则跪在地上,注意炉膛的情况,并作指挥:“加把劲,伙计们!……一起用力……当心!……一、二……啊!瞧,移动了。”

亚森·罗平站在他们后面,两手插在口袋里,不无感动地看着他们干活。

同时,作为大师,作为高手,他又自豪地体味着这件事带给他的快乐。因为它明显地证明了他的权威,他的力量,他对别人令人无法置信的影响。这些匪徒怎么这么糊涂,一刻也不曾怀疑事情有假,竟至把掌握主动的战机白白地交给他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大号手枪,伸出双臂,不慌不忙地选好头两个目标和随后的两个目标。他好像在射击场打靶一样瞄准。两枪齐发,接着,又是两枪……

几声号叫……四个家伙相继倒地,就像射击场的人像靶。

“七减四,余三。”亚森·罗平说,“还要来吗?”

他的双臂仍然举着,两把手枪对准旧货商和剩下的两个同伙。

“混蛋!”旧货商骂道,伸手去摸武器。

“举起手来!”亚森·罗平叫道,“不然我开枪了……很好!现在,你们把他的武器缴上来,……不然……”

两个匪徒怕得发抖,扯住他们的头目,逼他就范。

“妈的,把他绑起来!……绑起来!这对你们有什么关系?……我一走,你们不就自由了……喂,准备好了吗?先绑手腕……用你们的腰带……再绑踝骨。快一点……”

旧货商不知所措,失去斗志,放弃了抵抗。亚森·罗平趁两个匪徒在绑他们的头目,弯下腰,拿枪把在一人脑袋上猛击一下,把他们打倒在地。

“干得真痛快。”他舒了一口气,说,“可惜太少了,要再来五十个就好了……我正在……十分顺手……嘴唇上还挂着微笑……你觉得怎样,旧货商?”

那匪徒低声抱怨。亚森·罗平说:“好朋友,别难过。想想你这是做了一件好事,救了克塞尔巴赫夫人。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你的好意,她会亲自感谢的。”

他走到内室门口,把门打开。

“啊!”他大惊失色地叫道,站在门口发愣。

房间里没人。

他走到窗边,看见一架梯子靠在阳台上。那是一架可拆卸的钢梯。

“她被劫走了……劫走了……”他讷讷地说,“路易·德·玛尔莱舍……啊!强盗!……”

亚森·罗平极力压住惊慌,思索片刻,心想不管怎样,克塞尔巴赫夫人眼下似乎并无危险,也就没有理由担惊受吓。不过,他心里还是窜出一股怒火,便冲到那伙匪徒面前,给那些受伤的家伙一人几靴子,踢得他们浑身发抖,又在他们身上搜了一通,把那些钞票收回来,再把他们的嘴堵上,又找来窗帘、帏幔的拉绳、系绳,把被单被盖撕成布条,把那帮家伙的手脚捆住,最后把七个捆成包裹一般的俘虏一个挨一个排在沙发前的地板上。

“你们现在成了用烤肉钎穿着的一串干尸,”他嘲笑道,“成了美食家的美味佳肴!你们这群白痴,究竟是怎样盘算的?现在一个个像是停尸间摆放的溺死者……你们竟要攻击亚森·罗平,攻击保护孤儿寡母的亚森·罗平!……你们在打哆嗦?大可不必,温驯的羔羊们!亚森·罗平连一只苍蝇都不伤害……只不过,亚森·罗平是个老实人,不喜欢流氓无赖,而且明白自己担负的责任。你们说,难道人们可以和你们这些渣滓一起生活?难道可以不珍惜别人的生命?可以不尊重别人的财产?可以不要法律,不要社会,不要良心,什么也不要?老天呐,那我们会走到哪儿去呀?”

他走出房子,连门也懒得关,就来到街上,一直走到他订下的那辆出租车旁。他让司机再叫上一辆车,两辆车一起开到克塞尔巴赫夫人家门口。

他先就给了一大笔酒钱,也就用不着作那讨厌的解释了。他请两个司机帮忙,一同抬下那七个俘虏,胡乱塞进两辆车里,把门关上。那些受伤的家伙叫的叫,哼的哼,他也不管。

“当心手。”他说。

他坐进第一辆车。

“上路吧!”

“去哪儿?”司机问。

“奥费弗尔河街三十六号,保安局。”

马达响起来了……汽车开动了。两辆车组成的奇怪的车队开始驶下特罗卡代罗坡道。

在几条街上,他们超过几辆运送蔬菜的马车。一些人持着长竿在关路灯。

天上还有星星。空中吹拂着阵阵清风。

亚森·罗平唱起歌来。

协和广场、卢浮宫……远处,是巴黎圣母院那巨大的黑影……

他回过头,扯开一点帘子:“喂,伙计们,还舒服吧?我也一样,谢谢。夜色真美,空气多清新!……”

河街铺了石块,没有其他街道那么平坦,汽车在上面颠来颠去。很快,汽车就来到司法大楼,开进了保安局的大门。

“你们请留在这里。”亚森·罗平对两个司机说,“尤其请照顾好七个顾客。”

他进了第一个院子,顺着右边走廊,来到中心值班室。

时刻都有侦探在这里值班。

“先生们,有猎物,”他一进去就说,“而且是大的。韦贝先生在吗?我是奥特伊警察分局的新任局长。”

“韦贝先生在家里。要报告他吗?”

“等一等。我有急事。给他留个字条。”

他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来,写道:

亲爱的韦贝:

阿尔唐汉姆匪帮的七个匪徒,我都给你送来了。他们是杀害古莱尔……和许多人的凶手。我化名的勒诺尔曼先生同样是被他们杀害的。

只有他们的头目漏网在外。我就准备去将他逮捕归案。请来与我会合。他住在纳伊伊德莱兹芒街,化名莱翁·玛西埃。

致礼。

保安局长亚森·罗平

他封了口子。

“这是给韦贝先生的。事情紧急。现在,我需要七个人去提货。货在河街上。”

在汽车前面,一个探长追上他。

“啊!是您,勒伯夫先生。”他对探长说,“我打了一网大鱼……整个阿尔唐汉姆匪帮……都在汽车里。”

“是在哪儿逮的?”

“他们劫持克塞尔巴赫太太,并洗劫她家的时候。不过,事情经过,以后再慢慢说吧。”

探长把他拉到一边,惊愕地说:“对不起,您以奥特伊警察分局的名义来找我。可我觉得……请问您是……”

“给您送一份厚礼来的人。七个大匪徒呀!”

“您到底是谁呢?”

“问我的名字?”

“对。”

“亚森·罗平。”

说罢,他伸腿一绊,把探长绊倒,然后拔腿就跑到里沃利街,见一辆出租汽车正好路过,就跳上去,吩咐司机去泰尔纳城门。

暴动路的楼房就在附近。他往三号走。

尽管他沉着冷静,很有自制力,却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他能找到多洛莱·克塞尔巴赫吗?路易·德·玛尔莱舍是否把那少妇带回自己家,或者旧货商的仓库?

亚森·罗平从旧货商身上搜出了仓库钥匙。他按了门铃,进了大门,穿过院子,再打开旧货仓库的门就容易了。

他按亮手电,看清方向。稍靠右边,有一块空处,匪徒们最后一次集会就是在那儿进行的。

在旧货商指出的长沙发上,他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

多洛莱被几床被单裹着,堵住了嘴巴,躺在那儿……

他把她摇醒。

“啊!您来了……您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没伤着您吧?”

她又立即站起来,指着仓库里处:“那儿,他就是从那儿走的……我听见了……我坚信……必须去……我求您……”

“先救您。”他说。

“不,他……先抓他……我求您……抓他……”

这一次,恐惧不但没有把她压倒,似乎反倒给了她少见的力量。她迫切希望把折磨她的穷凶极恶的敌人送交司法当局,因此反复说:“先抓他……您必须把他给我除掉,否则我就活不下去……您必须……否则我就……”

他把绳子解开,小心扶她在沙发上躺下,说:“您说得有理……再说,您在这儿不必担心……等我回来……”

他正要走开,她又一把抓住他:“可您?”

“什么?”

“要是那家伙……”

她促使亚森·罗平投入最后的战斗,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她似乎又为他担起心来,似乎想拖住他。

他低声说:“谢谢,请放心。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只是一个人。”

他离开少妇,朝里面走去。如他所料,那儿有一架梯子,靠在墙上,可以通到小天窗那一层。他就是在那儿目睹匪徒们开会的。玛尔莱舍就是走这条路回他德莱兹芒街的寓所的。

他就像几个钟头以前那样,走了这条路,进了另一边的车库,下到花园,来到玛尔莱舍那幢小楼背面。

奇怪的是,他竟没有一秒钟怀疑玛尔莱舍会不在家。他不可避免地会和那家伙相遇。他们之间的生死决斗将近尾声。再过几分钟,一切都将结束。

他觉得大惑不解!他一抓到门把手,门把手就轻易地转动了,门也毫不费力就推开了。小楼甚至没有关门。

他走过厨房,前厅,上了楼梯,毫无顾忌地向前走,甚至没有想到压低脚步声。

走到楼梯平台,他停住脚步,满头大汗,血往上涌,压迫得太阳穴怦怦直跳。

不过,他还是很沉着,能够自制,头脑十分清醒。

他把两把手枪放在梯级上。

“不用武器,”他寻思,“赤手空拳,全凭手上的本事……够了。……而且更好。”

对面有三张门。他选了中间那张,一拧门柄,没有任何阻力。他走进去。

房里没有点灯。不过,窗子大开着,照进几丝星光。朦胧中,他看见床上的毯子和白色的床幔。

那儿站着一个人。

他突然拧亮电筒,照着那人。

“玛尔莱舍!”

玛尔莱舍苍白的脸,阴郁的眼睛,死尸般的颧骨,干巴巴的颈子……

他站在五步开外,浑身一动不动。亚森·罗平也说不准这张毫无生气的脸,这张死人一般的脸是否表现出一丝惊恐或者不安。

亚森·罗平向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玛尔莱舍没有动。

他看见亚森·罗平了吗?他明白眼前的局势吗?似乎他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幻像而不是真实的人影。

亚森·罗平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自卫了。”亚森·罗平心想,“他肯定会自卫。”

他朝玛尔莱舍伸出手去。

玛尔莱舍没有反应,没有后退。眼皮也没眨。亚森·罗平碰到了他。

亚森·罗平大惑不解,大惊失色,一下失去理智,扳住敌人,把他摔倒在床上,用床单卷起来,又用被子裹紧,捆起来,当作战利品压在膝下……

玛尔莱舍没作任何反抗。

“啊!可恶的畜生,我终于打垮你了!”亚森·罗平叫道,因为报了仇,因为高兴而有些飘飘然了,“我终于成了主宰!……”

他听见德莱兹芒街那边传来响声。有人在擂栅门。他冲到窗口,叫道:“韦贝,是你吗?已经赶来了!太好了!你真是个模范公仆!关上栅门,伙计,跑上来。你会受欢迎的。”

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把俘虏的衣服翻了一遍,拿了他的钱包,把书桌、文件柜抽屉的文件都抱出来,摊在桌上,仔细检查。

他发现那包书信在里面,高兴得大叫一声。他答应过德国皇帝,要把这包东西找回来交给他。

他把东西放回原处,跑到窗边:“韦贝,事情办成了!你可以进来了!你会发现杀害克塞尔巴赫的凶手在床上,捆得好好的……再见,韦贝……”

亚森·罗平趁韦贝进屋的当口冲下楼梯,跑到车库,与多洛莱·克塞尔巴赫会合。

他单枪匹马,逮住了阿尔唐汉姆的七个同伙!

他又把那罪恶滔天的恶魔,匪帮的秘密头领路易·德·玛尔莱舍交给了司法当局。

一个宽大的木阳台上,有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前写什么东西。

他偶尔抬起头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山坡上。山上的树木经不住秋风的吹拂,正在让最后的树叶落在别墅的红瓦顶上和花园的草坪上。然后他又埋头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那张纸,朗声念道:

我们的生命一天天流逝

就像被水流带向远方;

我们只在咽气的时刻

才能挨近那缥缈的河岸。

“不错,”一个声音在他后面称赞道,“就是大名家亚玛布勒夫人,也不见得作得更好。总之,不可能人人都是拉马丁的。”

“您!……您!”年轻人困惑地说。

“是啊,诗人,是我。亚森·罗平。我来看望亲爱的朋友皮埃尔·勒迪克。”

皮埃尔·勒迪克像发高烧打摆子似地,浑身直哆嗦。他小声问:“时刻到了?”

“是的,出色的皮埃尔·勒迪克。你在热纳维耶芙和克塞尔巴赫夫人跟前过了几个月的诗人生活,现在,告别或不如说中断这种生活的时刻到了。来扮演我的戏里给你预留的角色吧……我向你保证,一出很有意思的戏,一出小惨剧,结构精巧,完全符合艺术规则,有激动得发颤的朗诵,有欢笑,也有咬牙切齿的诅咒。现在演到了第五幕。就要收场了。现在的主角是你皮埃尔·勒迪克了。多么光荣啊!”

年轻人站起来:“我要是不答应呢?”

“白痴!”

“是的,我要是不答应呢?无论如何,谁会逼我服从您的意志呢?谁又会逼我接受我不熟悉的角色呢?况且这角色先就让我觉得可憎可耻。”

“白痴!”亚森·罗平又骂了一句。

他压着皮埃尔·勒迪克坐下来,自己也在旁边坐下,尽量温和地说:“好小伙子,你完全忘了,你本不叫皮埃尔·勒迪克,而是叫热拉尔·博普莱。你现在所以叫皮埃尔·勒迪克这个叫人羡慕的名字,是因为你杀了皮埃尔·勒迪克那个人,偷了他的身份。”

年轻人气得跳起来:“您疯了!您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您策划的……”

“是啊,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把真正的皮埃尔·勒迪克死于暴力和你取而代之的证据交上去以后,司法当局会怎么看呢?”

年轻人吓坏了,结结巴巴道:“他们不会相信的……我为什么干这种事?有什么目的?”

“白痴!目的那样明显,就是韦贝也可以看出。你说不愿接受你不熟悉的角色,这是说谎。这个角色,你是熟悉的。皮埃尔·勒迪克不死,演这个角色的就是他。”

“可对我来说,对大家来说,皮埃尔·勒迪克只是个名字。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你问这话干什么?”

“我就想知道。我想知道往哪儿走。”

“你笔直往前走的时候,是不是也知道去什么地方呢?”

“知道,如果您提到的目的值得我去的话。”

“你以为,我不是为这事,会让自己吃那么多苦头吗?”

“我究竟是谁?请您相信,不管命运如何,我都受之无愧。只不过我想知道。我是谁?”

亚森·罗平摘下帽子,鞠躬敬礼,说:“赫尔曼四世。德—篷—韦尔登兹大公,伯恩卡斯泰尔亲王,特莱夫的选帝侯以及其他领地的主人。”

三天后,亚森·罗平驾车载着克塞尔巴赫夫人从旧城墙方向出了城。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

亚森·罗平激动地想起在维涅街的房子里,他要去抗击阿尔唐汉姆匪帮以保卫她的时候,她那惊恐的手势和动情的话。她大概也想起来了,因为在他面前,她有些难为情,显然感到慌乱。

晚上,他们来到一个为枝叶和鲜花所覆盖的小城堡。城堡上面有个巨大的石板瓦顶盖。城堡周围是一个大花园。里面古木参天。

他们在这儿见到了热纳维耶芙。她已经安顿下来了。她是从邻近一座城市来的,在那儿挑了几个仆人。

“太太,这是您的住所。”亚森·罗平说,“这是布鲁根城堡。您就在这儿安安全全等着事情了结。我已经通知了皮埃尔·勒迪克,明天,他会来您这儿作客。”

他立即动身走了,要赶到韦尔登兹,把缴获的那包信件交给瓦尔德马尔伯爵。

“亲爱的瓦尔德马尔,您知道我的条件,”亚森·罗平说,“……首先,要修复德—篷—韦尔登兹的房子,把大公国还给大公赫尔曼四世。”

“我今天就开始与摄政内阁商议。据我所了解的情况,这事很容易办到。只是这位赫尔曼大公……”

“眼下,殿下化名皮埃尔·勒迪克,住在布鲁根城堡。核对他的身份所必须的证据我都负责提供。”

当晚,亚森·罗平驱车回巴黎,想积极促使司法当局早日审理玛尔莱舍和七个匪徒的案子。

这个案子是怎么审理的,进展如何,这些都无庸赘述,因为大家对那些事实,甚至对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记忆犹新。这是最引起轰动的案件之一,连最偏远的村落里最粗野的农民也在一起议论叙说。

我想回忆的,是亚森·罗平在此案的调查和预审中所起的巨大作用。

事实上,预审是在他领导下进行的。一开始,他就取代了公共权力,下命令作搜查,指示办案的措施,确定提审的内容,事事应付裕如……

那一阵,每天早上,当公众从报上读到以下这些合乎逻辑、富有权威的字母,这些逐一签署的姓名衔头,普遍感到惊讶的情景,大家一定记得起来:

预审法官亚森·罗平

检察长亚森·罗平

司法部长亚森·罗平

警察亚森·罗平

……

他办案带着一股活力,一股热情,甚至一种暴力。这在他是很少见的。

因为平常他虽然性喜讥讽,却是充满一种职业性的宽容。

然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他充满了仇恨。

他仇恨路易·德·玛尔莱舍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生,嗜血成性的匪徒。他一直有点怕这个家伙。即使现在把这个家伙打败了,投入了大牢,但一想起来,他仍像看到蛇一样觉得恐惧和憎恶。

再说,玛尔莱舍难道没有折磨多洛莱吗?

“他斗了,但是输了,”亚森·罗平心想,“因此得叫他脑袋搬家。”

至于处置这可怕敌人的办法,他所希望的就是断头台,就是在一个朦朦亮的早晨,让铡刀从架子上滑下来,把那颗头……

这是个奇怪的犯人!预审法官在办公室里审了好几个月。这个瘦骨嶙峋,脸上无肉,眼睛无神的家伙真是个怪人!

他似乎神不守舍,心不在焉,不关心怎样回答审问。

“我叫莱翁·玛西埃。”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亚森·罗平反驳他:“你说谎。莱翁·玛西埃死了七年了。他出生于佩里格,十岁时父母皆亡。你拿了他的身份证件,可是忘了他的死亡证。喏,在这儿。”

亚森·罗平给法官席送上一份证件的复印件。

“我是莱翁·玛西埃。”犯人肯定道。

“你说谎,”亚森,罗平又反驳道,“你是路易·德·玛尔莱舍,祖先是十八世纪在德国安家的一个小贵族,你是他的最后一代传人。你有一位兄长,先后化名帕尔比里、里贝拉和阿尔唐汉姆。这兄长被你杀死了。你有一个妹妹,伊齐尔达·德·玛尔莱舍。这妹妹也被你杀死了。”

“我是莱翁·玛西埃。”

“你说谎。你是玛尔莱舍。这是你的出生证。这是你兄长的。这是你妹妹的。”

这三份证件,亚森·罗平都送到了法官席。

此外,除了自己的身份,其余事情,玛尔莱舍都不为自己辩护。因为铁证如山,他大概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他有什么话可说?人家掌握了四十张便条,经过笔迹核对,认定是他亲笔写给匪徒们的。他拿回这些纸条后,忽略了将它们撕毁。

而且,这些纸条上写的都是命令,如杀害克塞尔巴赫,绑架勒诺尔曼和古莱尔,追踪斯坦韦格老头,挖掘加尔舍的地道,等等。他能够否认吗?

只有一件事相当奇怪,让司法机关觉得困惑。当七个匪徒被带来与他们的头领对质时,他们竟不认识他。他们从未见过他。玛尔莱舍给他们作指示,不是通过电话,就是在暗处匆匆递上这些小纸条,从来不说一句话。

不过,话说回来,德莱兹芒街小楼和旧货商的库房相通,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他们是同谋吗?玛尔莱舍在那儿观察那些匪徒,听他们说话,监视着他们。

难道就没有矛盾之处?没有表面上不相联系的事实?亚森·罗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在案件开庭审理那天早上,他在报上发表了一篇著名文章,把案件的经过从头至尾叙述了出来,把那些尚未披露的情节,一团乱麻似的线索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指出,玛尔莱舍瞒着众人,住在他兄长帕尔比里少校的房间里,悄悄地在豪华大旅馆的走廊里来来去去,把克塞尔巴赫、旅馆仆人和秘书夏普曼都杀害了。

法庭辩论的情况大家都还记得。那场辩论既惊心动魄又沉闷。说惊心动魄,是因为公众觉得气氛紧张,同时又勾起了那杀人害命的血淋淋的回忆。

说沉闷,压抑,晦暗,令人窒息,是因为被告始终保持沉默。

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意念。没有一句言语。

他脸色蜡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那副沉着镇定、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是吓人!大厅里人们直打哆嗦。那些疯狂的想象,使大家想到他不是人,而是个超自然的生物,是东方传说中的神灵,是印度神话中象征残忍、冷酷、血腥与毁灭的凶神恶煞。

至于其他匪徒,大家甚至望都不望一眼,这些人物太无关紧要,都被他们本领强大的首领遮住了。

克塞尔巴赫夫人的诉状是最感人的。在此之前,预审法官频频传唤,可是克塞尔巴赫夫人就是不出面,司法当局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这一点让公众觉得奇怪,就是亚森·罗平本人也有些纳闷。现在,她这个悲痛不止的未亡人出庭作证来了,来向杀害丈夫的凶手提出无可争议的指控。

她盯着凶手看了好久,只说了这番话:“闯进我在维涅街住所的是他;劫掠我的是他;把我关在旧货商仓库的是他。我认出他了。”

“您肯定吗?”

“我向上帝,向所有人保证,我不会认错。”

第三天,路易·德·玛尔莱舍,又名莱翁·玛西埃被判处死刑。似乎可以说,他的身份掩盖了其他同谋的身份,因而使他们的犯罪情节得以减轻。

“路易·德·玛尔莱舍,您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没有回答。

在亚森·罗平看来,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搞清:玛尔莱舍为什么犯这些罪行?他想干什么?出于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亚森·罗平不久就会知道的。他心怀恐惧、深感绝望、受到严重伤害的日子临近了。在那一天,他将获悉可怕的真相。

眼下,尽管他心里不断掠过弄清真相的想法,但还是不再操心玛尔莱舍案件。他决心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就像从前表示的那样,又加上克塞尔巴赫夫人和热纳维耶芙这方面已经安定下来,不必担心,另外,他派让·杜德维尔去了韦尔登兹,德—篷—韦尔登兹摄政内阁与德国宫廷谈判的情况,杜德维尔都会随时报告,因此,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清算过去,准备未来。

他想让克塞尔巴赫夫人发现他已经全盘洗手,过上了正人君子的生活。

这个想法激起了他的雄心和未曾料到的感情。他眼前老是浮现出多洛莱的模样。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花了几星期,把将来有可能连累他的罪证全部销毁,把有可能牵扯到他的线索全部斩断。他给过去的伙伴每人一笔足以维生的款子,说自己要去南美,跟他们道别。

有一天,他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夜,深入地分析了形势,到了早上,他大声说:“事情做完了。再也不必担心了。老亚森·罗平已经死了,让位给年轻的了。”

有人给他送来一封德国发来的电报。谈判结果正如他的预料。摄政内阁受到柏林宫廷的影响,把问题提交大公国内的选民会议议决。而这些选民会议又受了摄政内阁的影响,都同意恢复古老的韦尔登兹王朝,决不动摇。瓦尔德马尔伯爵负责带领从贵族和文武官员遴选出来的三位代表,前往布鲁根城堡,严格审查、确认大公赫尔曼四世的身份,并和大公殿下商定他下月初荣归故国的有关事项。

“这一回,事情办妥了。”亚森·罗平说,“克塞尔巴赫先生的宏伟计划实现了。现在,只剩一件事要办,就是让瓦尔德马尔相信我的皮埃尔·勒迪克是真的。这就像儿童游戏一样简单!明天,热纳维耶芙与皮埃尔·勒迪克将发布结婚预告。将来向瓦尔德马尔介绍的时候,她就是大公的未婚妻了!”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坐上汽车,前往布鲁根城堡。

他在汽车里唱歌,吹口哨,并与司机搭讪:“奥克塔夫,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给谁开车?是世界的主宰……对,老伙计,你觉得惊愕,嗯?很好,这就是事实。我是世界的主宰。”

他搓着双手,继续独白:“不过,时间还是费了不少。从头至今有一年了。确实,这是最激烈的斗争……妈的!是巨人与巨人的较量!……”

他又重复道:“不过这一回,事情办妥了。敌人都成了落水狗。我要达到目的,再也没有阻拦。场地清好了,只等我们把房子盖起来!手边就有材料,工匠也是现成的。盖吧,亚森·罗平,盖一座与你相配的宫殿!”

汽车开到离城堡几百米的地方,他让司机停车,免得自己的到来惊动大家。他对奥克塔夫说:“过二十分钟,也就是四点整你再进去。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尽头的小木屋里。我就住在那里。”

转了第一个弯,他就看到两行椴树夹着一条道路,气象森森。道路尽头,就是城堡。隔着老远,他看到热纳维耶芙从台阶上走过。

他的心微微地激动起来。

“热纳维耶芙,热纳维耶芙,”他动情地说,“热纳维耶芙……你母亲临死时我答应她的话,也同样实现了……热纳维耶芙,大公夫人……而我呢,守在她身边,在暗处,照看她的幸福……并继续执行亚森·罗平的伟大计划。”

他哈哈大笑,跳到左边一丛大树后面,沿着茂密的灌木丛行走。这样,从城堡各个客厅和正房的窗户里就看不到他。

他的意愿,就是在多洛莱看见她之前见到她。就像刚才念热纳维耶芙的名字一样,他也连着念了几遍她的名字。心中的那股激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多洛莱……多洛莱……”

他顺着走廊,悄悄地来到餐厅。在这间房子里,透过一块玻璃,他可以看到半个客厅。

他走过去。

多洛莱躺在一张长椅上,皮埃尔·勒迪克跪在她前面,痴迷迷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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