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爱吗?我漫步在另一个人思想的光辉里,就像在荣誉中。我曾经阴郁,就像维纳斯礼拜堂罩在夜的黑暗里,但是黑暗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更加轻柔,不像其他所在那么浓厚,对于盲人,也许充足的月光,在无意中带来安慰。于是爱来了,就像被践踏的星星突然爆发。

——托马斯·洛弗尔·贝多斯,《第二个兄弟》

验尸官最终没把自己限制在提取身份证据上,但是他在对待证人方面却有着值得赞扬的判断力。特威特敦小姐穿着崭新的黑色斗篷和一件剪裁老式的黑色外衣,装腔作势地戴着一顶小帽子,这身行头完全是为了这个场合准备的。她作证,这具尸体是她的舅舅威廉·诺阿克斯,自从上个星期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她解释道,她的舅舅习惯在布若克斯福德和帕格海姆之间奔波,而且家里有两副钥匙。她试图对房子的出售和事后发现的令人震惊的舅舅的财政状况加以解释,但被和善而坚决地打断了,彼得·温西勋爵优雅地站到她原来的位子上,简短而若无其事地把新婚之夜的经历做了一个概述。他向验尸官呈交了几份有关房屋购买的文件,之后在一片同情的窃窃私语中坐下来。接着,一个从布若克斯福德来的会计师说明了诺阿克斯先生的“半导体”生意正处于垂死的状态。莫文·本特措辞严谨地复述了扫烟囱和发现尸体的过程。克拉文医生谈到死亡的大概时间和原因,描述了受伤情况,他本人的意见是,死亡不可能是由自我折磨导致的。

接下来作证的是乔·塞伦,他面色苍白,但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说他被叫去看尸体,并描述了尸体在地下室所躺的位置。

“你是村警员吗?”

“是的,先生。”

“你最后一次见死者活着是什么时间?”

“星期三晚上,先生,九点过五分。”

“可以具体说说吗?”

“是的,先生,我和死者有私事要谈。我来到他的住所,在起居室的窗前和他谈了大概十分钟。”

“他当时看起来正常吗?”

“是的,先生,不过我们之间说了些话,让他显得有点激动。我们结束谈话后,他锁上窗户,并上了闩。我试着打开前后两扇门,但都上锁了。于是我就走开了。”

“你没进去吗?”

“没有,先生。”

“你九点十五分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健康地活着?”

“是的,先生。”

“很好。”

乔·塞伦转身打算走开;但是那个本特在酒吧里遇见过的面色阴郁的男人从陪审席中站起来,说:

“珀金斯先生,我们想问问证人,他和死者都谈了些什么。”

“你听到了,”验尸官有点嫌麻烦地说,“陪审员想知道你和死者争论的内容。”

“好的,先生。死者想告发我渎职。”

“啊!”验尸官说,“呃,我们在这里不是想检查你的工作情况。是他威胁你,而不是你威胁他吗?”

“是的,先生。虽然我承认很生气,对他说了些不入耳的话。”

“我明白了。当天晚上你没有返回那所房子?”

“没有,先生。”

“很好,那就好。柯克警督。”

塞伦的证词引起的阵阵喧哗平息后,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柯克先生缓慢而冗长地描述了房子内的陈设、门窗的栓扣物和因为新客人到来给调查事情真相带来的困难等等。下一个证人是玛莎·拉德尔。她非常亢奋而夸张地表示随时愿意帮助警方破案。

“真令人吃惊,你用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倒。”拉德尔夫人说,“他们在半夜开着一辆我在画报上都没见过的加长汽车来到门前。什么勋爵?我说,不敢相信,先生,但没什么好怀疑的,看起来就像电影明星,请原谅,当然我误会了,车那么大,夫人穿着裘皮大衣,先生戴着一副拉尔夫·林恩式的眼镜,这都是我在——才能看见的。”

彼得把单片眼镜面向这个证人,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咯咯笑变成了放声大笑。

“请回答跟问题有关的内容,”珀金斯先生脑怒地说,“房子被卖出去了,你很吃惊。很好。我们听说了你是怎么进入房子的。请描述一下你看到的情况。”

从细枝末节的混乱中,验尸官离析出一些事实,比如:床没有被睡过,晚饭的残杯冷炙还摆在桌子上,地下室的门开着。一声疲倦的叹息后(他的感冒很严重,希望尽快结束,赶紧回家),他让证人回忆上星期三发生的事情。

“是的,”拉德尔夫人说,“我确实看见乔·塞伦了,他真是个好警察,让一个可敬的女人听那种不合适的话。怪不得诺阿克斯先生把窗户关上了。”

“你看见他那么做了?”

“我亲眼看见的。他拿着蜡烛站在那里。我对自己说,你真是个好警察啊,乔·塞伦。我早就该知道,你就是这么给我栽赃的,说我偷了特威特敦小姐的母鸡。”

“我们没问这个。”验尸官说。这时那个面色阴郁的男人又站起身来,说:

“陪审员想知道证人是否听到了他们争吵的内容。”

“是的,我听到了。”证人没等验尸官开口就说道,“他们正在说他的妻子,这就是他们争吵的内容。”

“谁的妻子?”验尸官问,整个房间的人都充满期待。

“当然是乔的妻子。”拉德尔夫人说,“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你这个老浑蛋,他说,他说的那些脏话我都说不出口。”

乔·塞伦腾地站起身。

“她撒谎,先生!”

“喂,乔。”柯克说。

“我们一会儿再听你解释。”珀金斯先生说,“那么,拉德尔夫人。你确信听到了那些话?”

“脏话,先生?”

“那句‘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哦,是的,先生——我听到了,先生。”

“他威胁诺阿克斯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拉德尔夫人非常遗憾地承认,“他只是说诺阿克斯不会有好下场,先生。”

“是这样。没暗示说得到什么下场?”

“什么?”

“没提杀人或者谋杀之类的字眼?”

“我没听见,先生。但是如果他想杀了诺阿克斯先生我也不奇怪。一点都不。”

“但是你确实没听见他那么说吗?”

“呃,我不能说我听见过,先生。”

“诺阿克斯先生关上窗户的时候还是安然无恙的?”

“是的,先生。”

柯克斜靠在桌子上,对问问题的验尸官说:

“你没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吗?”

“我不想听任何进一步的消息,先生。我唯一听到的就是乔·塞伦使劲地砸门。”

“你听见诺阿克斯先生让他进门了吗?”

“让他进门?”拉德尔夫人大喊道,“诺阿克斯先生让他进门干什么?诺阿克斯先生不会让任何像塞伦这样侮辱过他的人进门的。诺阿克斯先生是个胆子极小的人。”

“我明白了。你第二天早晨来的时候,没人应门吗?”

“对。我说,上帝啊,诺阿克斯先生一定是去布若克斯福德了……”

“是的,你以前告诉我们了。你听到晚上他们那么激烈的争吵就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诺阿克斯先生身上吗?”

“哦,我没想过。我想他可能去了布若克斯福德,就像平时那样。”

“事实上,直到诺阿克斯的尸体被发现,你都没意识到那次争吵的重要性吗?”

“唔,”拉德尔夫人说,“只有当我知道他死亡的时间是在九点半之前时。”

“你怎么知道的?”

拉德尔夫人拐弯抹角了半天才说到半导体的故事。彼得·温西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把纸捏成团,递给柯克。警督点点头,又交给了验尸官,他在故事讲完的时候,问道:

“诺阿克斯先生是做半导体生意的吗?”

“哦,是的,先生。”

“如果半导体有什么问题,他自己不能修好吗?”

“哦,是的,先生。他在这方面很精通。”

“但是他只喜欢听新闻节目?”

“说得对,先生。”

“他通常几点睡觉?”

“十一点,先生。他生活很有规律,七点半吃晚饭,九点半听新闻,十一点上床睡觉。只要他在家,都是这样。”

“的确。但是你怎么能在九点半左右的时候知道半导体是不是开着呢?”

拉德尔夫人犹豫了一下。

“我去了一趟棚子,先生。”

“什么?”

“去拿点东西,先生。”

“什么?”

“就是一点石蜡,先生。”拉德尔夫人说,“我第二天早上就老实地放回去了,先生。”

“啊,是的。好吧,那和你没关系。谢谢。现在,乔·塞伦——你想做进一步的陈述吗?”

“是的,先生。我只是想说,我们根本就没提到过我妻子。我当时说:‘别告发我,先生,我会倒霉的,我的妻子怎么办?’就是这些,先生。”

“死者和你的妻子没有任何瓜葛吗?”

“没有,肯定没有,先生。”

“我想最好问问你,据你所知,你和最后一个证人是不是有什么积怨?”

“呃,先生,还是特威特敦小姐的母鸡的事儿。我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审讯了她的儿子艾伯特,我想她因此生气了,先生。”

“我明白了。我想那是——是的,警督。”

柯克从他的高贵同事那里又得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似乎让他很困惑,但是他还是把问题提出来了。

“我以为你应该会自己问他,”珀金斯先生说,“好吧,警督想知道,死者走到窗前的时候手里的蜡烛有多长。”

乔·塞伦瞪着眼睛。

“我不知道,先生,”他最后说,“我没注意。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特别的。”

验尸官把疑问转向柯克,柯克不知道他想问什么样的问题,只好摇了摇头。

珀金斯先生生气地擤了擤鼻子,让证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并转向陪审席。

“先生们,我认为今天不可能完成调查了。看来,我们不能确定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因为半导体出现暂时故障,他不能收听新闻,但他有可能后来修好了。你们也听到了,警方在搜集证据方面遇到了困难(一个最不幸的意外,没有人能承担责任),而且很多可能的线索也被破坏了。我想警方需要休庭——是不是这样?”

柯克表示同意,验尸官把开庭时间推迟了两星期,本来很有希望的审讯就这么枯燥无味地结束了。

当观众匆忙退场的时候,柯克抓住了彼得。

“那个老泼妇!”他生气地说,“珀金斯先生问了她很多尖锐的问题,但是如果他听我的,就不用搜集证据,只需要确定身份。”

“你觉得那样很明智吗?让她的流言飞语在村子里流传,每个人都说你不敢在审讯时说出来?他至少给她一个机会当众表示她的怨恨。我想他这么做比你意识到的对你更有好处。”

“也许你是对的,勋爵。我没意识到。那个蜡烛有什么用呢?”

“我想知道他到底记住了多少。如果他不确定蜡烛的长度,那么那个挂钟的事情也是他的想象。”

“是这样的。”柯克慢慢地说。他不太明白这后面的含义。也不知……

“天哪!”哈丽雅特说,“彼得,你能把他们支走吗?谁是逾越鸿沟的家伙?”

“罗马奖励她大多数的公民——”

“但是每个英国人都爱勋爵。就这样。”

“我的妻子,”彼得悲伤地说,“将兴高采烈地把我扔向狮群,如果需要的话。死亡——很好,我们来试试。”

“天哪!”哈丽雅特说,“彼得,你能把他们支走吗?谁是逾越鸿寸的家伙?”

“罗马奖励她大多数的公民——”

“但是每个英国人都爱勋爵。就这样。”

“我的妻子,”彼得悲伤地说,“将兴高采烈地把我扔向狮群,如果旨要的话。死亡——很好,我们来试试。”

他毅然地走向人群。潘其恩先生看到这个贵族的猎物就在他的掌空之中,高兴地大叫着朝他冲过来。其他猎狗也聚集在他们周围。

“我说,”身边传来抱怨的声音,“我本应该作证。法庭应该知道那马十英镑的事情。他们总是想隐瞒。”

“我认为这对他们并不重要,弗兰克。”

“对我来说重要,况且,他不是跟我说星期三早晨要还钱吗?我猜佥尸官应该

知道这件事啊。”

索尔科姆·哈迪有机会和彼得说话,但是也没放过拉德尔夫人。掏气的哈丽雅特决定窥探他的行动。

“哈迪先生,如果想知道内幕故事,你最好采访一下我们的园广——弗兰克·克拉奇利。他在那儿和特威特敦小姐说话呢。他没有法庭作证,所以其他人也许没想到他也有话可说。”

萨利激动地感谢她。

“如果你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哈丽雅特蛇蝎般恶毒地说,“也许能搞到独家新闻。”

“非常感谢,”萨利说,“您的提示。”

“这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哈丽雅特满脸微笑地说。哈迪先生飞快地推断,彼得娶了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他飞奔向克拉奇利,几分钟后两个人朝四杯淡色啤酒酒吧的方向走去了。拉德尔夫人被突然扔下不管,愤怒地环顾四周。

“哦,你在这儿,拉德尔夫人!本特呢?我们最好让他开车送我们回家,然后再来接老爷,否则我们赶不上吃午饭了。我饿坏了。这些报社的人真是很无礼,很讨厌!”

“很对,夫人。”拉德尔夫人说,“我不会说他们喜欢听的话!”

她突然抬起头,把一些奇怪的黑玉装饰品放在她叮当作响的帽子上,然后跟着女主人一起走向汽车。她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个电影明星。记者们,真的!

车开走的刹那,六台照相机同时咔嚓响起。

“现在,”哈丽雅特说,“你的照片要登在所有的报纸上了。”

“当然了。”拉德尔夫人说。

“彼得。”

“什么事,夫人?”

“滑稽,我们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怀疑塞伦。”

“村子里的护士长,而不是村子里的女仆。是啊,非常奇怪。”

“里面不会有什么事吗?”

“谁知道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总是说一些很愚蠢而且根本没人相信的话,但是我控制不了。还想要一块肉排吗?”

“好的,谢谢。本特的厨艺太高超了。我以为塞伦能非常顺利地通过这次聆讯。”

“说出官方的事实就够了。柯克一定非常透彻地指导过他。我想知道柯克是否——不,该死!我不想知道。我不想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我们似乎太好奇了,根本没时间度蜜月。这让我想起——牧师想让我们去他家参加一个雪利酒会。”

“雪利酒会?我的天哪!”

“我们组织酒会,他提供雪利酒。他的妻子见到我们会很高兴,她下午在妇女协会开会,我们就原谅她不提前打电话吧。”

“我们必须去吗?”

“我想我们必须去。我们的榜样力量将鼓励他在这个地区掀起饮用雪利酒的热潮,他还特意为我们要了一瓶。”

哈丽雅特惊愕地盯着他。

“从哪儿?”

“从帕格福德最好的酒店……我代表我们两个欣然地接受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彼得,你不正常。你的社会意识总是先于你的性别意识。在牧师家里开酒会!普通、体面的男人都慢吞吞地走,还撒谎,直到他们的妻子揪着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拖出去。你肯定也有什么让你踌躇不前的东西吧?你会拒绝穿硬前襟的衬衫吗?”

“你认为一件硬前襟的衬衫就能取悦他们吗?我想可以。而且,你还有一件新斗篷想拿给我看。”

“你简直太好了……当然我会去喝雪利酒,如果我们非要去的话。但是我们今天下午能不能自私顽皮一点?”

“怎么做?”

“我们去个什么地方?”

“上帝啊,我们当然要去!……这是不是你幸福的暗示?”

“确实到这种深度了,我承认。但是别在一个女人犹豫的时候打击她。来点这个吧——我不知道——这个本特已经做了。它看上去绝对了不起。”

“你告诉我应该怎样自私顽皮?……我开快车?……开得飞快?”

哈丽雅特忍住没打冷战。她喜欢开车,也喜欢坐车,但是如果时速超过七十英里,她就会感觉内心空荡荡的。可是,结了婚的人不能做什么都按照自己的方式。

“是的,飞快——如果你想那样。”

“真是太好了。”

“我应该说,确实是好得要命……但只能在主路上开快车。”

“是的。好吧,我们要在主路上开快车,然后摆脱它。”

残酷的折磨只持续到了大帕格福德。幸好在岗哨处没遇到柯克警督的手下,只是在外面短暂地跟克拉奇利打了个照面,他开着一辆出租车,向他们投以惊讶而羡慕的眼神。车子经过警察局,沿小路向西开去。记不清他们离开帕格海姆后是否曾经大口地呼吸,哈丽雅特用坚定的语气说,出来兜风真是太好了。

“是吗?你对这条路满意吗?”

“很美。”哈丽雅特热情地说。“都是拐弯!”他大笑。

“祈祷不要残酷地对待机器,我应该更清楚——上帝知道,我害怕很多东西。我肯定遗传了我父亲的基因。他是那种老派的人——你要么自愿面对困难,要么被击败,没有多余的废话。一个人学会了假装不是懦夫,然后在噩梦中改变。”

“你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我希望这些天你能了解我。我碰巧不害怕高速——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可以炫耀。但是我对你发誓,这样的情况没有下次了。”

他让指针回到二十五码,然后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小路上安静地游来荡去。中午时分,他们来到离家三十英里外的一个村庄。这是一个老村庄,村子中心的高地上矗立着一座新教堂,池水泛着绿光。教堂的旁边有一条狭窄破旧的小路通向耸起的山坡。

“我们去那儿吧,”哈丽雅特建议说,“那里的视野一定很好。”

车子转入这条小径,慵懒地在已经染上秋色的矮树篱间蜿蜒前行。他们的左下方延伸出令人愉快的英国乡村风光,绿色和褐色的树木覆盖着丰茂的田野,上面溢出一条小溪,在十月的阳光下宁静地闪着光。稻麦的残茬在草地上发出微弱的光亮;蓝色的烟雾从农场的红烟囱中升起,在树木上方飘荡。他们右手旁,路边是一座教堂的废墟,只有门廊和一部分圣坛还孤独地立在那里。其他的石头无疑已经被村民们搬走用来修建村中心的新教堂了;但是被遗弃的坟墓和它们古老的墓碑还被完好地保存着,敞开的门前有一处被夷平的空地已经修成了花园,花园里点缀着花坛和一个日晷,一把木头椅子上坐着来此小憩的眺望远处风景的来访者。彼得发出一声惊叹,把车滑行并停靠在草地边。

“如果那不是我们的烟囱顶管中的一个,我就失去最后一分钱。”彼得说。

“我想你说对了。”哈丽雅特看着那个日晷,它的支柱确实很像都铎风格的顶管。她跟随彼得下车,走进大门。走近看,日晷却像一个混合物,刻度盘和指时针是古老的,底座是个磨盘,剧烈敲打时,支柱发出空空的声音。

“我要把它拿回去。”彼得用坚决的口气说,“如果我死了,我要给这个村庄捐献一个堂皇的石柱。‘男孩配女孩,不能无中生有,他将再拥有他的女人,一切恢复旧观。’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寻找顶管的游戏。我们要在村子里一家一家地追查被交换的烟囱,就像罗马军团寻找丢失的瓦鲁斯的鹰。我想顶管把那所房子的好运带走了,我要把它找回来。”

“那一定很好玩。我今天早上数过了:只有四个东西丢了。这个看起来和那三个差不多。”

“我肯定这是我们的——某些迹象告诉我。让我们登记我们的宣言吧,我要做点破坏的艺术行为,但是第一场雨就会把印记抹去。”他在顶管上签了名,“塔尔博伊斯,每个人记得他的事。彼得·温西。”然后把铅笔递给他的妻子,哈丽雅特也在上面签上名,“哈丽雅特·温西。”并在下面注明日期。

“是第一次写吗?”

“是的。看起来歪歪扭扭的,那是因为我得蹲下来写。”

“没关系——这样的机会不多。让我们坐在大椅子上欣赏风景吧。如果有人想走这条小路,车也没挡道。”

椅子结实而舒服。哈丽雅特摘掉帽子坐了下来,轻柔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眼神在阳光照射的山谷中闲散地流连。旁边的墓碑上刻着的一个矮胖的、正在读书的十八世纪天使,彼得把帽子挂在他伸出的手上。他坐在椅子的另一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的同伴。

他的精神处于混乱状态,发现谋杀案是主因,乔·塞伦的问题和那只挂钟只是困扰他的辅助因素。他不想再考虑这些事情了,尽量让自己忘却这些私人情绪中的烦乱,平静下来。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差不多六年了,他都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追溯到成功的那一刻,他都没停下来考虑一些胜利可能带来的结果。过去的两天,他终于有了一点思考的时间。他只知道他正面临一个陌生的处境,这让他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强迫自己用疏离的态度审视他的妻子。她的脸很有个性,但是没有人会说她美丽,他总是——无心而傲慢地——把美丽当做先决条件。她的四肢修长强健,动起来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但又很自信,几乎可以说是优雅的。然而如果他想计算一下的话——如果他选择这样做,还有二十来个女人在外表和行为上都要比她可爱得多。她说话的声音深沉且迷人;但是,他曾经有一个在欧洲唱歌剧的女朋友。还有什么?——浅蜜色的皮肤,一个好奇坚韧、可以刺激他的头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如此热血沸腾;只要看她一眼,跟她说一句话,他浑身的每根骨头都会颤动。

现在他知道,她可以超出想象地、热心地以激情换激情——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令人吃惊的感激。她客气地对她死去情人的事情沉默不语,他们之间不会提起他的名字。彼得用专业知识解释这个现象,他发现自己把很多墓志铭用在那个不幸的年轻人身上,“粗俗的笨蛋”和“自私的狗崽子”还是好听的。激情地交换幸福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新鲜的是整个关系的重要性。不只是现在的关系不能因为丑闻、花费和讨厌的律师的介入而断开,真正关键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乎他和爱人的关系。他模糊地感觉到抵达激情的灵魂,感觉像是狮子和羔羊躺在一起,但是他们不至于如此。把王冠和权杖塞在他手中,他仍然害怕掌握权力,把王国归为己有。

他记得对叔叔说过(用一个对年轻人来说不合适的庄严的教条主义):“当然,用头脑和心同时爱一个人是可能的。”德拉盖蒂先生有点干巴巴地回答道:“毫无疑问。只要你用脏腑而不是头脑来思考。”他感觉这正发生在他身上。只要他企图思考,一种温柔而无情的力量就会攫住他的肠子。他直到现在都最自信的地方却变得脆弱起来。他妻子祥和的面庞告诉他,她已经获取了他失去的所有信心。他们结婚之前,他从来没见她有过这种表情。

“哈丽雅特,”他突然说,“你是怎么理解生活的?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认为它整体上是好的,值得的?”

(不管怎样,他可以狡黠地相信她不会断然抗议。“度蜜月的时候问这种问题可真好。”)

她好像很快就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好像她很长时间以来都在等待这个可以表达自己想法的机会。

“是的!我一直都非常肯定生活是美好的——只要能把生活应对好。我一直都憎恨发生在我身上的几乎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也一直都知道那些事情是错误的,不是所有事情都错。即使在我感觉最糟糕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自杀或者死亡——只是想着怎么才能从这一团糟糕中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

“真令人羡慕。对我来说,恰恰相反。我几乎可以享受任何身边的事情——当它正在发生的时候。不过我必须继续做事,因为,如果我一旦停下来,就看起来很荒唐,即使明天就去见上帝,我也根本不在乎。至少,那是我该说的。现在——我不知道。我开始认为,也许生活终归还是有一点意义的……哈丽雅特——”

“听起来像杰克·斯普拉特和他的太太。”

“如果你有应付好的可能性……我们一开始做得很好,是不是?你看那血淋淋的事实。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但是在你那里,你看,不管怎样都是一样的。”

“但是,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应该这样,但是没有。事情变得很简单。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件事情耽搁的时间太长,你等待奇迹出现,奇迹就会出现。”

“你真的这么想吗,哈丽雅特?”

“嗯,在一个脑子里有很多了不起东西的人面前,说能够预见所有的细节好像是个奇迹。那件事并没有带来伤害,下一件事也

是可以忍受的,如果没有更残忍的事情跳出来——”

“那么糟糕?”

“不,不会的。因为人们会渐渐习惯精神紧张地面对事情。但是当一个人不需要如此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无法告诉你这里面的差别。你——你——你——哦,该死,彼得,你知道你让我感觉上了天堂,但是你善意的谎言被拆穿后,自我解释的意义何在?”

“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但是过来让我试一下。这样好多了。”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不,你不是很沉重,你没必要侮辱我。听着,亲爱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我就真的开始畏惧死亡了。在我这个年龄是很让人烦恼的。好了——你没必要道歉。我喜欢新的感觉。”

女人在他的臂膀里找到了天堂——而且加重语气并流利地告诉了他。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因为他并不在意她们找到了天堂还是香榭丽合,只要这个地方让人心情舒畅就够了。他现在也同样地烦恼和困惑,好像什么人让他占有了一个灵魂。以严格的逻辑来讲,当然,他和任何其他人一样有权利拥有一个灵魂,但是骆驼和针眼之间可笑的相似性让这个要求像愚蠢的臆断一样如鲠在喉。这不是天堂王国。他拥有地上的国度,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现今最好装作既不渴望,也配不上她们。但是他的心中充满好奇的疑虑,好像他正在参与一件高不可攀的事情。好像他的整个身体被强迫放入一个绞干机,把那些无差别,即使到现在都朦胧、不可能理解的东西挤压出来。愉快,他想——不稳定的惊喜,肯定没有结果——也不可能变成他预想的那样。他做了一个精神上的姿态,像是驱走来打扰的蛾子,同时抱紧妻子的身体,好像提醒自己:这儿还有一个芳香的肉体存在。她回应以一个喜悦的呼噜声——这么一个荒唐的声音好像搬起了封印之石,激起他内心深处的大笑声。这种喜悦冒着气泡,跳跃着,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阳光,这样,他的血液就可以与之共舞,他的肺部已经被这种急迫感和快乐的源泉汹涌到窒息了。

实际上,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让这种神秘的狂喜流遍全身。不管它是什么,它突然被释放了,被它的新自由陶醉了。它举止愚笨,这种疯狂让他着迷。

“彼得?”

“怎么了,夫人?”

“我身上带钱了吗?”

这种荒唐的枝节问题让他的源泉一下子喷到了天上。

“我亲爱的,小傻瓜,你当然带了。我们整个早晨都在签署票证。”

“是的,我知道,但是钱在哪里?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写张支票吗?我在想,我从来没给我的秘书发过工资,而现在我身无分文,除了属于你的钱。”

“不是我的钱,是你自己的,由你支配。莫伯斯都解释了,你可能没听。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的,你可以立刻写支票。为什么突然感觉如此穷困?”

“因为,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想穿着灰色的羊驼呢结婚。我把每分钱都用来给你带来荣耀了。我让可怜的布雷西小姐痛心了,我在最后的时刻从她那里借了约十先令加够汽油,才到了牛津。对,你笑吧!我确实杀死了骄傲——但是,哦,彼得!它死得非常可爱。”

“完满的祭礼。哈丽雅特,我真的相信你爱我。你不可能偶然做出如此不可言传、神圣无比的事情。有多疯狂——就有什么样的行动!”

“我想这样能让你开心。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告诉你我从本特那里借来印章,给银行写了一封正式的申请单。”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对我的胜利怀恨于心。多么宽容大量的女人!再跟我说点别的。比如地狱,还有别的东西,你是怎么付得起多恩的亲笔签名的?”

“因为一个特殊的努力。我给《惊悚杂志》写了一篇五千字的短文,他们就付给我四十几尼。”

“什么?那个年轻人用飞去来器杀死他姨妈的故事?”

“是的。那个讨厌的,像老诺阿克斯一样,脑袋撞在助理牧师家门廊的股票经纪人——哦,天哪!我把可怜的诺阿克斯都给忘了。”

“该死的老诺阿克斯!至少,也许,我该这么说。也许是真的。我记得那个助理牧师。第三个是什么?那个把氰酸放进杏仁糖霜里的厨师?”

“是的。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些低级的破烂?本特闲着的时候是不是也看上一眼?”

“不,他看画报。但是有一种东西叫——剪报社。”

“真的有吗?你收集剪报多长时间了?”

“到现在差不多六年了,是不是?它们被放在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本特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当某些鲁莽、没脑子的评论者把我气得消化不良的时候,他就把怪脾气归罪于恶劣的天气。你又开始笑。我不得不在某些方面婆婆妈妈,该死,你没有用物质把我淹没。我曾经靠一个迟来的评论活了三个星期。残暴、邪恶的魔女——你可以说对不起了。”

“我不能对任何事表示抱歉。我已经忘了怎么做了。”

他沉默不语。那汪泉水已经变成了小溪在他的意识里轻声笑着,闪着光芒,融人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洗干净了他的身子,并把他淹死在里面。说出来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空虚中寻找避难所。妻子看着他,然后把脚放在座位上,以减轻他膝部承受的她的重力,并默许着他的情绪。

到底他们是否能从这无语的恍惚中成功地清醒过来,还是像墓地的塑像一样保持同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到太阳下山,都还说不定。四十五分钟后,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老人赶着马车走上这条小路。他沉思着什么,看了他们一眼,没表示什么特别的好奇。但是魔咒被打破了。哈丽雅特立刻从她丈夫的膝盖上移动身子,站了起来。如果是在伦敦,彼得宁可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在公共场合拥抱他人,可是这次,他却毫无尴尬的表情,还礼貌地向车夫问了一声好。

“我的车挡住你的路了吗?”

“不,先生,谢谢。不用费心。”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踱步到大门前。那个人在检查自己的马。

“确实是个好天气啊。”

“这个地方真可爱。是谁放了一把椅子?”

“是乡绅,先生。那所大房子里的特雷弗先生。他为那些喜欢在星期日下午到这里采花的女士准备的。新教堂才建成不到五年,还有一些人去照管老墓地。那里已经不能埋新人了,但是乡绅说,为什么我们不把这里修得舒服一点呢?修这条小路也费了不少力气。”

“我们非常感谢他。这个日晷以前也在这里吗?”

车夫咯咯笑了。

“不,先生。常规工作,那个日晷,牧师清理老教堂的时候在垃圾洞里发现了它的顶端。比尔·马金兹先生说:‘老磨盘外面的石头可以用来当漂亮的底座,我们还有点排水管可以放在中间。’吉姆·霍特里说:‘我认识一个住在帕格海姆的人,他有六个古老的烟囱顶管要出售。那可以用吗?’于是他们告诉牧师,牧师告诉乡绅,他们把这些东西集中在一起。于是乔·杜登和哈里·盖茨在业余时间用灰泥把它们涂抹在一起。牧师把他的表放在上面,还有一本书,这样时间就能走得准了。你可以看见中间的东西,先生。当然,夏天的时候会有一个小时的误差,它用的是上帝的时间,我们用的是政府的时间。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有趣。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卖烟囱顶管的人昨天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家里了,他们说这是一起谋杀案。”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是不是?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洛普斯利?非常感谢。你去喝点什么吧……顺便说一句,你的鞋后跟松了。”

车夫说他没注意,感谢先生告诉他。马车继续懒散地前进。

“我们该回去了。”彼得说,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如果我们还来得及换衣服,参加牧师的酒会。我们要拜访一下这个乡绅。我决定把那个顶管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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