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阿霞参加五灯奖赛的日子到了,早上十点前得到达八德路的摄影棚。她六点便醒来,心思翻腾不已,跟着去的小墨汁则帮她提化妆箱。小墨汁往后回到山上之后不断向别人传述这传奇的一天。

小墨汁记得,她们下楼时,有个九岁小孩哭坏了,古阿霞摸了她便不哭。一只猫躲在巷子的车底下不走,急死了要赶着上班的轿车主人,古阿霞蹲下去喵两声就行了。一只受伤的鸟飞向蓝天,一个老太婆咳出痰,一个通勤的学生找到车票,一盏红绿灯突然好了,令两条车流打结的马路通畅。“都是阿霞姐姐经过时发生的。”小墨汁后来向伐木工这样说。

她们搭上公车,往城区去。车掌注意到小女孩提个化妆箱。小墨汁说她们要去参加五灯奖。全车轰动,七月烈阳从车窗落在颤晃的公交车地板,小墨汁脸上是反光,古阿霞的也是。可是,公交车开到五条路之外,车潮塞住了,公交车停在不见前方状况的马路,司机扭开收音机,听到有车祸造成壅塞,“胡说,这是大学生抗议台美‘断交’的游行。”

“我们下车用走的。”古阿霞带小墨汁下车。

“加油,五度五关卫冕。”全车乘客大喊,司机揿着喇叭。

她们沿马路往回走,过了两条街,小墨汁警觉这不是往摄影棚的路,说:“我们走错了。”

“没有错,我不去参赛了,我们去找猪殃殃。”古阿霞要是不能及时救出距离这里有七条街的猪殃殃,她心里有个疙瘩,或许终身遗憾。

小墨汁边走边哭,她不甘心古阿霞这样就放弃了,失去了跟伐木工描述摄影棚内激烈竞赛的故事。过了两条街,她们停在经常路过的制材厂,每每经过,会听到带锯开剖的尖锐声响,以及飘来的各种木头香味。古阿霞会驻足猜想,今天开剖的是亚杉,或是令锯片发出尖锐声响的坚硬铁杉。

这次,古阿霞走进去厂区,想买块木头。她想,也许这块木头能呼唤猪殃殃出门。

在制材厂,可以买到各种有经济效益的原木。不少出入的材商提着保力达B与槟榔巴结师傅,制材的费用以分钟计算,稍有拖延,要付更多钱。古阿霞两手空空,也很清楚,自己口袋里的钱连买个东西与师傅攀交情都不太够。可是,她还是进来试试。

厂区有些大,有个堆原木的小土场,还有漂满浮萍与原木的贮木池。原木泡在水池能防止龟裂与腐烂,放二十余年不会坏,池中有几根露出水面部分的木头长满了杂草,俨然是生物岛。古阿霞站在露天厂区,没人搭理,也许这样让她可以优游地走动观察。

工人们从贮木池拉起一根红桧,动力来源是从工厂天车延伸的两根钢索。当钢索拉上10吨原木,池水从木头的朽藕中空处宣泄,里头的龟、鲫鱼、水虿、红娘华等也掉出来,在炽烈阳光下的水泥地跳动。一个小孩用水桶捡起鲫鱼,那是工人们中午的加菜;其他的水生昆虫,成了盘踞在屋顶的乌鹙与白鹭鸶冲下来啄食的大餐。

接着,几个工人使用鹤嘴撬与万字钩,那是以杠杆原理来搬动大原木的传统工具,他们唱着古老的伐木歌,混合日语与闽南语,在抑扬顿挫齐之际使力翻动木头。古阿霞与小墨汁被眼前画面吸引。那根从水池边翻动到屋檐下阴干待用的原木,在水泥地铺出了水痕波光,和工人赤裸上身的汗光构成了美丽画面。

古阿霞牵着小墨汁走进室内厂区,堆满的原木与木材能调节温度,清爽宜人。屋顶有两根惊人的天车横梁,年代久远,孕育出姜茶色。锯台飘出浓浓的润滑油味,沾了油渍与木屑的铁盘呈现深褐色。远处,有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刚裁切的好木材涂上白胶,以免水分干燥过快而裂开。一个大剖师傅带领徒弟在铁轨上推着台车,把上头直径1公尺余的原木推入带锯,伴随尖锐声响喷出的除了木屑,还有爽沁的香味。另一头由工人在锯缝打木楔,防止夹锯。古阿霞从味道判别这是俗称“鸡油”的台湾榉木。好味道,她想。

一旁观察的材商大声喊停,他对大剖师傅抱怨,已经“走路”了。所谓走路是锯路歪掉了,损耗不少材积。

大剖师傅仔细检查带锯之后,手支在下巴,说:“家私拿来。”这句话不是讲给材商听的,是考验跟随的学徒能力。大剖师不明讲拿哪种工具,意思是“为师的看出问题了,徒儿去拿出正确的修理工具”。学徒得做出正确的判断。

锯路跑掉了通常是锯齿咬到木头内的镶嵌硬物,像是小石头,因而歪了,或偏斜。学徒马上拿铁锤,转动飞轮以松开带锯,准备把锯片敲平。

“干,还在眠梦。”大剖师怒喊。

学徒被师傅骂,呆立在原地。这意谓他答错了,重新寻思问题所在,但是他想不到。

站在大剖师背后的古阿霞,不禁笑出来。有半个月,她在摩里沙卡的制材厂待过,监督制材以符合盖学校所需的尺寸。那儿最资深、俗称“摇尺仔”的老师傅对她很好,拿着木尺,告诉她每道流程与问题所在。这时候的古阿霞判断,台车附近的木屑仍散发桧木香,显示上个大剖的原木是桧木。桧木较软,会用较快的马达转速开剖。之后换上较硬的台湾榉,理应调慢,要是材商在旁边要求加快工作速度,而造成台车进材入切的速度过快,会造成“走路”。古阿霞打暗示给学徒,要放慢马达转速。学徒马上去照做。

“困饱了,继续。”大剖师上工,把身后的古阿霞赶走。他明白这是古阿霞的帮忙,却不想知道她为何有这种能耐,只盼不要有人再干扰。

这一切,看在厂区屋檐下休息的老太爷眼里,他从藤椅站起来,走过去打招呼:“平安,圣歌队的女孩,找谁吗?”

古阿霞回头看,是拄拐杖的老人。老太爷约七八十岁,稀疏的头发仍梳得整齐上油,穿棉质薄衬衫、西装裤,一种拘谨服装。古阿霞不懂老太爷为何知道她是教会圣歌队。老太爷解释,他们是同个教会,他每次做礼拜坐在后头,古阿霞才没注意到。

“谢谢你提供我们宿舍洗澡的烧柴。”古阿霞说。

“别客气,”老太爷说,“就为这事来的?”

“我来买木头,”古阿霞带着歉意,“我不是材商,不是一次买二三十才的那种,我只要一小块。”

老太爷笑起来,笑意是有目的。制材厂通常位在大都市外围,需要大厂区贮藏原木与切材,再供货给城内下单的材商。制材厂很少卖零星。古阿霞懂得那种笑不是讪笑,是掩盖老太爷的内心如何寻思回答。

提着水桶抓鱼的小孩跑过来,抓着乌龟,对老太爷说:“它回来了。”那是只柴棺龟,常栖息在低海拔水塘与河流。

老太爷抓着乌龟后背,翻过来仔细瞧,他告诉古阿霞,几个月前这只乌龟爬到马路外旅行,没想到又回来。

“这些木头都没了生命,不过仍是一座小森林,乌龟还是喜欢待在这。”古阿霞说,“我想,你这里一定有穿山甲,可以吃木头里的白蚁。”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它藏在原木,从山上运到这里。”

“不过,你们不喜欢虎头蜂躲在原木的树洞,应该会在这根木头的另一侧装上纱网。”古阿霞敲敲一棵原木。

“我们会在阴干的原木装纱网防虎头蜂,”老太爷忽而说,“不过这棵原木的另一侧靠墙非常近,你怎么看出来那头有干空?”

这没有考倒古阿霞。她回答,一棵树从砍倒的那刻已有轨迹可循。首先,原木调查人员会测量好该砍的树,做记号。其次,砍倒的树运下山,会经林务局与检尺员的层层审核,在原木刳刻特殊记号,并用铁锤打印。那些看似黑熊爪痕的刳痕,事实上代表树木身份。

“所以,你看得出原木身份?”

古阿霞点头,说这是红桧,由铁锤在树干切面烙了“桧”字。树上刳刻的符号显示:树长5米,直径153公分,属二等材;来自大雪山,因为敲下“雪放”的铁章,还印了表示一端有藕朽的“^”符号,记录洞宽22公分。

有了以上的讯息,古阿霞合理推论说:“我想这样的洞很适合虎头蜂住,你们才会装纱网,防蜂,又通风。”

老太爷大感吃惊,眼前女孩竟然娴熟一切,问:“你从哪来的?”

“摩里沙卡的菊港山庄。”

“歹饮(难喝)咖啡,还有苹果酱。”老太爷点点头说,“令人难忘。”

“谢谢。”

“那我好奇,你要买什么木头?”老人知道,古阿霞绝不可能买一块小木头当纸镇或笔筒。

古阿霞在檐荫下选了棵台湾云杉原木,抚摸五百龄的切面,这棵树进入材质的最佳时段。从年轮,她认真看出云杉生长的坡度与岁月,并请求老太爷拿铁锤朝木头的另一头敲,自己贴上去听。那些清脆水沁的声响传来,穿过无数时间压缩的年轮密隙,再贴近些,能聆听到积迭的年轮对人诉说的语言。树是一座森林与气候的百科全书,凡是贴近它的人在打开扉页之后,其余的书页会被清风连续吹开般简单。

古阿霞睁开眼,走到原木的某个位置,对老太爷说,“就在这位置里头,有个树的心脏,我要买走,去帮助一个朋友。”

“心脏?”

“那是树曾经受过伤的部分,变得比较坚硬,如果要取下得小心,带锯切到心脏,整棵树会裂开了。”

“你认识索马师仔吗?我上次听到树的心脏,是索马师仔讲的,只有他们才用狡怪的话形容树仔,他们把树当人。”

古阿霞颤抖了一下,有什么打桩在心底,拔不走,隐隐咬住了那么丁点的痛楚。

这时候,老师傅与工人们聚过来,他们被提水桶的小男孩跑来嚷嚷“有人来踢馆了”而吸引来。老师傅不相信古阿霞的说法,太传奇,况且那棵台湾云杉价值不菲,能在中山北路精华路段找个10坪店租两年,更重要的是云杉得再放三个月才能安定,目前含水率高,在原木的应力完全未释放掉之前,贸然大剖,所制造的材容易翘边、扭曲或裂开,价值丧失。

老太爷懂得老师傅的劝诫,他们跟了这么多年,制材厂的江山都是靠他们打下来的。然而,老太爷内心也有个骚动,脑海浮现某个奇特记忆。他告诉老师傅与工人们,他还年轻时,跑过全台湾林场买原木,那时日本被美军炸坏了,等到他们经济好起来,愿意花大钱向台湾买高级桧木修复被炸坏的神社。他到花莲摩里沙卡深山,搭帐篷,等待传统伐木师傅“索马师仔”花上两星期,将千年扁柏砍倒。那个“索马师仔”说标下原木不靠价钱,靠缘分,要各方竞价的材商说明那棵原木发生过的故事。谁能说得出来呢!却由老太爷标下。

“要不是我住在树旁,哪会知道那棵喜诺气的故事,这间制材厂能起家,全靠那根原木。”老太爷指着天车横梁上的某块平凡的装饰木雕,说,“我留一小块在那做纪念,吃果子拜树头。”

现场沉默几秒,老太爷知道最后要说服大家,还得靠古阿霞,需要找一个重要的杠杆力量把大家信服得翘起来。他看了四周,眼睛凝视在屋檐阴凉下的一棵10公尺长原木,重达15余吨,这将是最棒的杠杆。他带大家过去,用考验的口吻说:“我想,大家还要点证明,你要是说出这根原木的品种,种在哪,我就卖给你木头。”

古阿霞看了大家,嚼槟榔的老师傅点头,后头的工人与学徒抽烟看好戏,如果她需要拿到那个云杉的心脏,得接受这挑战。古阿霞点点头,转身面对那根原木。她观察了一会儿,这根没有刳刻记号的木头,年轮平均分布。树头出现微微膨胀的支撑木,俗称钉子头,说明这棵树生长在较平坦的区域。

“这还不够。”古阿霞告诉自己,答案还要更仔细,她得从树种下手。找到树种最简单的方式,是味道,每个木材有特殊味道,而取得味道最简单的方式除了剖开,还可用水唤醒。她从水塘捧了点水,抹在年轮面,仔细涂抹,试着把味道赶出来。在她翻箱倒柜的记忆中,拿出了帕吉鲁教她的树味对照表。

要是红豆杉,有两颊酸涩的苦味,铁杉同样有酸味,但是盘桓在鼻腔。

要是云杉,会闻到夏日雨后土壤蒸溽的土味。

要是台湾榉木,会分泌爽雅像是咬甘蔗的味道。

要是香青,冰沁如槟榔花,很快散去,而相同感受的亚杉会停留较久。

红桧的味道偏甜,比较淡;扁柏的味道辛辣,比较强烈,这种味道跟香杉是非常相近,浓郁艳香;不同的是香杉像走过来的味道,扁柏是慢慢离开的。

这是辛辣的离开味道,是扁柏了,古阿霞心想。扁柏有七种味道,每种味道出现在特定区域。比如多雨太平山的扁柏较淡;新竹多风,出现树裂的油脂,味道偏艳;多云的大雪山偏向油茶浓郁;阿里山的有柠檬味;丹大山的有姜味;摩里沙卡的出现香茅的淡淡回甘味……

(你怎么分辨那些细微隐喻的差别呀?古阿霞问。)

(隐喻是什么?帕吉鲁问。)

(算了,跟你很难解释。古阿霞放弃了。)

(你抱着树,抱紧一些,你会发现味道的差别。帕吉鲁说。)

古阿霞摊开手,紧贴在年轮断面,此刻要跟大树恋爱了。她怀中桧木的味道极淡,超出了七种味道,会生长在台湾哪里的平坦之地?她奇特姿势维持太久了,老师傅嚼上第二颗槟榔时刻意的大声呸出第一口槟榔汁,学徒们彼此聊天,工人一边抽烟一边抠鼻孔,唯有老太爷定静地等待答案,重温年轻时在大山等待千年之树倒落前的漫长时光。

五分钟之久,古阿霞回头了,淡淡说:“Hiba。”

现场有人发出小小惊呼,倏忽又坠入安静之中。

桧木只长在环太平洋的北美、日本与台湾,这种扁柏属的针叶木,较能适应寒冷之地,亚热带的台湾是生长纬度的南界。台桧在长久的砍伐浩劫与对日输出,即将枯竭了,只能输入北美桧木填充市场。Hiba就是北美桧木。

一根漂洋1万公里来的扁柏,教一位女孩抓出身份。老师傅认了,叹气地套上防木屑的围兜,准备上工;学徒与工人讨论起刚刚发生什么事。老太爷上前一步,朝古阿霞点头,终于找到了年轻岁月在大山的履痕,然后他转头对围观的人大喊:

“大剖了。”

小墨汁知道了,这是传奇的一天,她有更多话题回山上说了。

近午的阳光从梯间的小窗照入,古阿霞站在猪殃殃家的铁门前,手里端着云杉的“心脏”。那是打抛过的圆木头,一个小时前从大剖的云杉拿出来的时候,制材厂的人发出惊呼,老师傅说有些原木有类似年轮扭结的团块,形成原因说不清楚。

古阿霞拿着小木棒朝“心脏”敲下去,它发出清脆声响。小墨汁瞪大眼不敢相信,声响几乎像蛙鸣。这完全在古阿霞的预料中,她看过帕吉鲁用某棵七百龄铁杉的“心脏”,盘坐在咒谶森林的水池边,敲了一分钟,跳来了十八只母青蛙误以为求偶。

敲了几下,古阿霞掌握了云杉“心脏”的声响,滴滴的铁荡,类似艾氏树蛙的叫声。古阿霞继续敲,直到快晒伤人的正午阳光从小窗爬出去。这时她听到铁门后有动静了,有人打开了铝门,通过了阳台,往铁门来。古阿霞向小墨汁打了个眼神,继续敲之外,两人沿楼梯走下去,模仿树蛙边叫边跳下楼。

砰!木门与铁门被打开,有人来了。古阿霞躲到楼下敲,不希望猪殃殃倏忽撞见到陌生人而关上门,然后她才上楼。那是她看过最悲惨的男人。猪殃殃从门口爬出来,顺着阶梯往下滑,他头发散乱如火,胡子爬满脸,身上发出不知多久未洗的臭味,总之令人叹气怎么会这样。

猪殃殃看见是古阿霞,突然泪崩,说:“对不起,我们很尽力了,可是还是失败了。”

“是失败了没错,可是素芳姨不要你这样。”古阿霞上前去,坐在阶梯,摸着他的手,“你这样让素芳姨走得不安心。”

古阿霞扶着猪殃殃回到屋内。屋子凌乱,堆了从尼泊尔运回来的登山工具,如雪地眼罩、雪斧、雪鞋、保暖衣物与帐篷,古阿霞猜测登山背包内的罐头或食物放太久而发出臭味,显然山难发生后震撼队员,无暇顾及。屋内另一个角落,堆满了成堆的罐头与泡面,是当初靠古阿霞高呼募来的。猪殃殃这几天来是靠那些食物过活,他把泡面袋撕开来干吃,罐头却没动。

对于冒着风雨远途回来的朋友,热食是最大的抚慰。这是古阿霞的祖母留下的谚语。她记着,更抓住时机做了,从食物堆翻找出泡面,然后到阳台去找些野菜。生机盎然的盆栽长满了龙葵与土人参——猪殃殃登山时,楼上住户按时从阳台往下洒水帮忙照顾。古阿霞弄了盘炒龙葵泡面,炖了碗土人参蛋花汤,上桌时,只见猪殃殃低头的发旋,抬头后只剩空盘与碗。

猪殃殃吃饱了,愣了几秒,排毒似叹了口长气,什么都回神了,“我是不是很窝囊?”

“十分钟前是这样。”

“现在帅得冒泡,可乐加沙士。”小墨汁说。

“当我离开你家的门,你有很大的几率回到十分钟前的样子,”古阿霞知道自己不可能常来这给他打气,“我刚认识一个老兵朋友,住在玉山下的排云山庄,你去待几天,帮他修步道,他会跟你讲素芳姨的故事,好吗?我希望你能马上出发。你这种喜欢大山的人,除了工作,绝不喜欢在城市,去山里吧!”

猪殃殃点头,起身从登山背包倒出拉拉杂杂的东西,捡出一包用塑胶袋包妥的物品,说:“这是素芳要给你的。”

那是尼泊尔籁箫与一个手镯。籁箫有纸扎似的小白花,莲座状似花瓣,这种东亚共享的植物和台湾的籁箫略微不同,相同的是秀丽的小花儿永远暂停在盛开之际。古阿霞打开,闻到一股清香,肺腑沁凉。

“那是在天坡崎(Tengboche,3867公尺)摘的,籁箫的花期还没来,当地一个小孩把去年的整包花给素芳。这花能一辈子清香,给人幸福。素芳把它放在喇嘛僧院,听了清晨的经声与手摇‘玛尼’转经筒的声响。”

“我不会拿来泡茶。”

“至于交代手镯,这是在攻顶前的最后一个营地:第四营区(SouthCol)的事了。她脱下那个金门F104战斗联队合送的飞行氧气面罩,安静呼吸。这种练习是受到不久前奥地利人哈伯勒首次不用人工氧气筒登顶。这是痛苦的练习,每几秒她会干咳,第四营区有八千米高度,氧气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要是没有人工氧气辅助,心跳加速,意识下降到无法背完九九表,呼吸时都痛,每口气几乎从脖子的伤口漏掉似的。她接下来的干咳更严重,我才发现她是在说话,却被帐篷外从昆布冰河刮来的强风打扰。”猪殃殃坐在藤椅讲,这时停顿下来。

“她说了绝望的话?”

“不是,而是一种希望。她脱下手套,拿下手镯,要我交给你。她一边咳一边断续地说,要是你成为她的媳妇,这是福气;如果不能,这是缘分。总之她要把这只手镯送给你。”

素芳姨去登山之后,不晓得古阿霞与帕吉鲁之间的情感变化。古阿霞把手镯从籁箫花朵堆拿出来,戴上手腕。人世间的摇摆,佛说缘分,耶稣说安排。这世界奇妙的变化让手镯落在古阿霞的掌心了。

“她把手镯给你,左手腕空了。我把在南崎巴札(NamcheBazar,3450公尺)的藏族市集买的凤眼车磲菩提念珠,送给她。我隔着吸住整张脸的氧气面罩,对她说,不要让手腕空着给风刮过。喜马拉雅山的山胞雪巴人不懂字,不会读经,却在吊桥、石丘、雪墩上挂着五彩经幡,风吹来发出声,大自然帮忙念经了。”

猪殃殃慢慢讲,她淡淡地听。说出来是最好的治疗,说到底了,猪殃殃也沉默了。这时候,古阿霞忍不住问起了报纸的负面评论,指出素芳姨“在最后关键脱离了指挥,失去雪巴向导的奥援,往圣母峰独自爬去,造成不可弥补的山难”。任何置身事外的人,都想知道那一刻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来台湾后,记者也是这样问,他们猛按我的门铃。”

“抱歉,这不是好问题。”原来古阿霞在门外如何敲门都得不到响应,是记者穷追猛打种下的恶果。

“不是的,我没有办法回答那些记者,他们只想抢答案,乱解释。我一辈子忘不了过程,又讲不清楚。”

“我不会把你讲的话藏在心底,我会跟素芳姨的朋友们解释。素芳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她的选择未必是对的,却是勇敢的。我想素芳姨的朋友都想知道她的决定是怎么来的。”

“她是勇敢的。”猪殃殃点头。

接下来的一小时,猪殃殃跌入了亢奋、难过、悲伤等各种情绪,说出了那次攻顶的过程:他们以绳索和铝梯通过了危险的巨大冰块和山壁缝隙,来到了第四营地,任何激烈的活动都会呼吸困难而休克。他们的帐篷搭在倾斜冰谷,一夜辗转难眠,凌晨零点多,雪巴向导加米欧(Jyamjo)叫醒他们准备攻顶。素芳姨吃些干粮,喝了一小杯西藏奶茶。接下来她得花十五小时,爬上落差只有约900公尺高的峰顶,这之间没有平坦地,没有多余时间吃餐点,甚至很难脱掉六件厚如航天员装的保暖衣裤来大小解。

帐篷一隅还留有加米欧敬山留下的灰,猪殃殃在素芳姨颈口挂上藏族的金刚结红绳,握着她三层手套的手祝福。这红绳是在天坡崎的喇嘛庙向大活佛祈求的。

这时,素芳姨幽默说,只有人类才会来这活受罪,只为了证明人类自己的不凡吧!出发时,天气良好,星子清亮,混合队的各国队员出发了,头灯在夜里串联成一线。素芳姨在加米欧的带领下,每次要用雪靴的冰爪刺入冰坡往上爬,五小时后这种机械性动作越来越难,像走在重力五倍的星球般艰难,呼吸只能靠吸管般艰困。天亮之际换上新的氧气筒,她把雪靴上的十二根尖牙狠狠刺入坚冰,逆光往东看,西藏浸润在令人难以逼视的晨光,南面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呈现壮阔的橘红晨曦。

下午三点,事情生变了,从普莫里峰(Pumori,7161公尺)那边刮了风。眼尖的雪巴向导发现那阵风掠过群山时,把地上的雪都刮起来,凭多年经验,天气变坏了,现在退回第四营还行。

“你的队员刘,不肯下山。”加米欧透过无线电向猪殃殃抱怨。

“把无线电给她,我来说。”猪殃殃有点急,一说话又咳,高海拔令他头壳快裂开,他对着拿到无线电的素芳姨说,“不要冒险了,太危险,基地营总指挥下令撤退了。”

“希拉瑞台地快到了。”

登珠穆朗玛峰的传统路线,通过8750公尺高的珠峰南峰之后,再花六十分钟便抵达剩下约100公尺的峰顶了。上帝永远会出难题。攀登者得先通过天险,一道近乎垂直、高约30公尺的断崖“希拉瑞台阶(HillaryStep)”,这是纪念首次攻顶的纪录创造者埃德蒙·希拉瑞。

“听我的,回来。”猪殃殃大喊。

“看到希拉瑞台阶了。”

“你在干吗?我叫你回来。”

“猪殃殃,我走了二十多年,才看到峰顶了,让我走下去。”

过了两分钟,加米欧从无线电那头说:“皮吉(Piggy),刘把无线电放在雪地上,自己往上走。我无能为力,下山了。”

“帮助她,别离开她,不要放弃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沉默一会儿,加米欧说:“我不能与天相争,皮吉,抱歉。”

“加米欧,请帮她换上新的氧气筒,把需要的装备给她,包括无线电。然后告诉她,怎么爬过希拉瑞台阶。”

“是的,先生,这点可以。”

不久,基地营的美国总指挥以无线电询问状况,没有指责,是严正地告诉猪殃殃,刘素芳做出不明智决定,而基地营的全体人员正祈祷一切平安。做出这辈子最重要决定的素芳姨不久来到希拉瑞台阶,从左侧路线找到了之前留下来的绳索与岩钉,“我正通过台阶。”素芳姨从无线电讲完。这时候,猪殃殃从望远镜看见一片云雾把她的小身影盖过去了。

时速六十几公里的风夹杂雪片砸在希拉瑞台阶,失去能见度,温度下降到摄氏-35度。素芳姨抓着绳索,手指僵硬,在风中甩来甩去无法上爬,她把背袋的备用氧气钢瓶放在岩石下,重新上爬,凭着“爬上玉山北壁岩沟四百次抵得上一次珠峰”的毅力,四十分钟后通过天险,朦朦胧胧地顺着坡度往上爬。人类抵达了8000公尺的高山,总会挤出无限的意志力与决心。

“五月十八号下午四点三十三分,登上珠峰了,”素芳姨说,“这有堆小石头,上面绑着些五彩经幡。”

“我记下来了,赶快下山。”猪殃殃说。

“我想把旗子绑在这里,可是找不到东西固定。”

“别管了,下山来。”

沉默了好久,素芳姨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风雪盖住了,天黑了。每一个方向都像回去的路,而且,我好累,没这么累过,连呼吸都累。山顶风大又寒冷,我得找地方躲避。”

“相信我,天亮后,我们会去救你。”猪殃殃知道,天才黑,距离下个天亮还有十二小时。他得这样说才能安慰自己,也安慰素芳姨。

中断了二十分钟,素芳姨说:“我刚刚摔倒了,失去方位。”

“你可以挖雪洞吗?”

“我找不到雪斧,而且底下全是硬冰,”素芳姨声音发抖,连按下无线电通话钮的力量都快没了,“猪殃殃,抱歉,我害你回去之后,会被别人指责。”

“我难过的是,我可能会失去你。”

沉静一会,素芳姨说:“氧气没了,我要脱下面罩。”

“这样你会缺氧的,拜托不要,拜托你。

断讯了好久,素芳姨说:“我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出现了……一块……蓝天。”

“撑下去,拜托。”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素芳姨鼻孔塞满冰雪,躺在雪地冻僵,千万片雪花,像是藏族献给山神的风马纸般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她勉强拨掉脸上的雪,“猪殃殃……记得回去……代我向我的朋友打招呼。”

“我会的,尽量说话,别停。”

“跟我的朋友玉山说,你好。”

“我会的。”

“跟我的朋友雪山说,你好。”

“好,说下去。”

“奇莱北峰,你好。”

“再说……”

“你好,嘉明湖。你好,达芬尖山。你好,库哈诺辛山。你好,帕托鲁山。你好,大水窟山。你好,八通关草原。你好,七星湖。你好,武陵四秀。你好,马里加南山。你好,干卓万山。你好,大霸尖山。你好,丹大溪。你好,塔次基里溪(立雾溪)。你好,锥麓断崖。你好,能高-安东军大草原。你好,美丽的南湖中央尖山与南湖圈谷。你好,南湖中央尖俯瞰的小瓦黑尔溪源头……”

帕吉鲁深吸一口气,割开皮毛了。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划下来。要打开具弹性的皮肤得划出“工”字形伤口,撕开皮肤,他看见深红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浅白筋膜。他施力割开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缩,一股强大的剧烈疼痛传来。

那是他胯下夹着的昏迷小水鹿醒来,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断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脏刺下。鹿血随着拔刀速度喷出来。帕吉鲁把嘴贴上去,喝血止渴,随后他感到涌血随心脏停止不再喷了。主耶稣保佑,他祷告,希望水鹿平静,感谢它奉献了水与食物。

他继续解剖水鹿腿,猜想刚刚是割到某一个神经束,剧痛使窒息的水鹿醒来挣扎。之后,他见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没办法撞断。自此他有了结论,如果要割开自己的手脱离原木,会切到神经痛死,然后又打不断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开关节了。

他先练习切开水鹿的关节,那没有肌肉,最大的阻碍是韧带,它如橡皮筋难缠,相较之下这把鹿刀是钝了点。不过这是他“断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届时会比韧带更强悍。

他观察自己的右臂,皮带绑死的下半截已经肿成两倍大了,坏死的右臂神经常常造成胸痛睡不着,离皮带越远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动,肘关节无法弯曲,浮现尸斑,压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烂发臭。他计划要是再等一天没人来救援,手臂也坏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开关节韧带了。

这时候,黄狗从远处回来,在10公尺外的箭竹丛露出头,黑眼珠瞧,好像是说:“主人,我回来,你好吗?”帕吉鲁早已对黄狗失去了耐心,这只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联络的“求生电话”,一直短路,永远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鲁对黄狗回来,没有高兴过。即使忠狗带回了食物与水,包括山羌、水鹿与小野猪,主要是体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来的动物。帕吉鲁不需要那么多的食物,他被压在原木下,无法动弹,消耗的热量不多,要是猎回来的动物还活着,他会先支开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黄狗抓回来,兽物往往经不起再次的折腾而死去。

不过,这次黄狗抓回了不同的猎物。那是帝雉,在黄狗的嘴里拍翅膀,偶尔发出巨大声响。帕吉鲁看着大鸟拍打着黄狗的头,笑了。自从被压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调剂。这笑声似乎是对黄狗说:“好啦!我原谅你了。”黄狗扭着屁股过来,使劲摇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头。

那只帝雉拥有一袭雍容华贵的金属色羽翮,从猎狗口中松脱之后,敛翅不动,不久死去。多年来,帕吉鲁常在浓雾或微雨中与这种蓝色大鸡偶遇,它总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转动的颈羽在微弱的雾光中依旧慑人。帝雉机灵,见到的刹那,也是告别的刹那。雨雾常被喻为是森林满出来的梦境,与帝雉的邂逅给人“梦中之兽”遐想。

帕吉鲁将手伸进帝雉的翅膀下,鸟类体温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续抚摸鸟翅下那片柔软的短毛,要不是鸟死了,哪能跟它这样亲密地共享片刻,人与兽能安静相处,来自一方已死。

帕吉鲁的探险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帮古阿霞做了一顶。他之所以会喜欢帝雉羽毛,源自于小时候的某种偏执,对色彩强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铁器锻接处。然后,他把山庄的白铁拿去给山下有瓦斯炉的餐厅空烧,烧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齐的金属光泽的卵蛸。他凝视苹果树下的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花朵。他着迷豆娘的紫蓝翅膀,还有八星虎甲虫与天牛的色泽。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闹的客人跨过去,怎么样都赖着不走,好观察阳光透过玻璃的七彩光芒。

“笨蛋。”帕吉鲁骂小时候的自己,给人当尸体跨过去不动。

他亲吻蓝色大鸡,好美,羽毛如丝绒平滑,没有任何雾珠能进犯,给了一点阳光便大放蓝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这动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只蓝色长尾巴的丽纹石龙子经过,爬进在盛开的大枝挂绣球的花藤里,帕吉鲁凝视它从出现到消失的半小时——他希望石龙子再度经过,他需要多些朋友,多么讨厌夜晚来吃山羌腐尸的臭虫,埋葬虫。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来了,蓝色大鸡成了白色小鸡,羽毛褪尽,露出了皮疙瘩。这是他被压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决定在这天自行脱困,用鹿骨刀切开右手关节。这切割不会太复杂,他用了两只山羌与一只水鹿练习过。不过,割在动物身上,与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无止尽地压在这,不是孙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头的游戏。他要结束困局,不是挣脱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后者,华丽的羽毛会是他死荫之地最美丽的装饰。他对不起,找了几只动物陪葬。

他把蓝羽毛布置在四周,坟墓多美。他想,从扁柏的高度来看,他是发出蓝光的怪物吧!他用绑腿绑牢了两根木条,插在头顶,当作坟墓的十字架。要是离不开,先为自己造坟。他拿起鹿骨刀,困难地在压他的扁柏上刻遗书:“法莉妲丝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项链。自从母亲死了,他这辈子牵挂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浪胖,过来。”他对黄狗喊。

卧在远处的狗站起来,愣一下,摇起尾巴,走过来。

帕吉鲁很清楚黄狗对他有点怕了。狗屁股后头的几块秃点,是他拔的。几日来,他要狗去求救,写了信也没用,他狠狠地拔狗屁股毛,期盼它疼痛后会跑回山庄。黄狗从来没有离开他太远。

“靠近一点,浪胖。对不起,对你不是很好。”帕吉鲁用左手抚摸狗脖子,很温柔,很仔细,要摸到狗的心坎了。

黄狗眯眼,继续摆尾巴,沉溺在主人的手劲。

“等我离开了原木,我们就走,好不好?我们离开咒谶森林,永远不要回来了。”帕吉鲁眼泪流了下来,脸颊水光泛滥,不能自已,他哽咽说,“我们去找法莉妲丝,去台北找阿霞,好不好?”

美丽的咒谶森林,是摩里沙卡留给大地最后的情书,无论如何解读,都不能尽其万分之一的言语,为了这个遗憾,帕吉鲁梦了又梦,久久不愿说话。古阿霞则是他最深情的爱人,为了这个喜悦,他梦了又梦,努力跟她说话。于是古阿霞抵达他自小受挫的内心,于是他出卖了森林,帮她盖学校。帕吉鲁了解自己受到了诅咒,被压在原木底下,脱困之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台北不好生活,扛水泥也行,爬高楼也行,很简单,像爬山。”帕吉鲁说得哽咽。

“如果我不行了,你可以跟法莉妲丝一起生活,她是你的妈妈。你可以跟她说我的故事,有一辈子的狗时间汪汪汪个不停。”帕吉鲁又说。

“告诉她,有关王佩芬的事,我没有对不起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只有你有机会离开这森林的。”

“我只是忘了跟你说谢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浪胖。”他说了。

呜呜呜,黄狗低吟,感到主子的悲伤,舔着帕吉鲁的脸颊泪水。帕吉鲁抱着狗流泪,久久不说话,他没有哭给狗看过,甚至没有太浓太烫的情绪,这八年多来与狗相处的感情这次全部倒出来了。

“走吧!”帕吉鲁希望狗走远点,他不想待会切断自己关节的时候,让黄狗以为这是游戏而跳下来玩。狗依恋不去,帕吉鲁都搡不开,便狠狠抽了它一撮的屁股毛。黄狗撅着尾巴跑几步,回头盼着,脚步徘徊,最后才渐渐淡出了帕吉鲁的视线范围。它每次都这样。

距离切割还有一小时,落地的光斑在摇晃,也晃在帕吉鲁苍白的脸,一阵细微的风摇晃森林。他尽量往好处想,待会脱身后回山庄,肯定吓坏大家,他会先喝杯难喝咖啡再就医。然后,他尽量往好笑的想,想到古阿霞的鬈发像《星际争霸战》的史巴克或猪哥亮的马桶盖发型,但是翘起来时像猴栎(栓皮栎)果实有厚厚的刺状栓皮。帕吉鲁笑了,趁好心情提早切关节,他左手握鹿骨刀,呼吸放慢,对着原木说:“大地上的女神头发呀!我是你朋友,我把你砍倒,你又把我压住,我现在要把自己的右手砍断了。我谢谢你让我认识自己,希望你给我力量与勇气。”

一阵窸窣的声响传来,起初细微,继而慢慢靠过来。帕吉鲁对黄狗提早回来有点扫兴,他抬头瞧,却看到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物走来。那是小黑熊,约七个月大,10余公斤,它的好奇心驱使它走向帕吉鲁,彼此近得剩1公尺。小黑熊挺身站立,露出胸前白色V字形。帕吉鲁看见它无邪的眼睛上的睫毛。

帕吉鲁突然陷入了惧骇,完全胜过他被压在原木的苦难。他拿鹿骨刀作势要刺小黑熊,做出凶恶表情,驱赶它。小黑熊被吓着了,往后跳了几步,又转身凝视帕吉鲁,慢慢靠近。

帕吉鲁得赶走小黑熊,不然危险迫在眉睫。根据他的经验,一岁前的小熊会黏着母熊,这意味着母熊就在十几公尺的范围内。这猜测很快应验,他听见原木后头有更剧烈的声响,他猜测,母熊正在用爪子刨森氏栎树干,毫不留情地刮下爪痕,让树梢的叶丛发出极大声响。森氏栎树干受到刨伤会发出危机意识,增加秋季的橡果产量。这只母黑熊在教导小黑熊这项预约美食的方法,可是顽皮的小黑熊脱离了母亲视线。而且,发臭的鹿尸与羌尸,盖过了人类味道,鼻子极为灵敏的黑熊没有嗅出帕吉鲁在附近。

帕吉鲁目前无法面对成年黑熊的攻击。黑熊不会刻意攻击人,然而带子的母熊,却是移动的火药桶,为了保护幼兽而主动攻击。帕吉鲁赶不走小黑熊。小黑熊缺少敌我之分,对于遍地兽尸,与躺在地上跟它玩耍的人有新鲜感。赶不走小熊,危险便来了,帕吉鲁机灵地抓了鹿尸放在胸前,这会是挡箭牌。

母熊叫了声,呼唤小熊回到怀边。小熊没有回应。接下来的半分钟,帕吉鲁听到黑熊特有的跖行,身体擦过矮箭竹声响。他屏气等待,咽一下口水,紧握手中鹿骨刀。不久,乌沁沁的大身影绕过了原木那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全然是一副机会主义者到处觅食的特性。

装死,帕吉鲁放慢呼吸,逃不了就装死,四周的兽尸也帮助了他的伪装。黑熊走过了腐烂的山羌尸,来到帕吉鲁身边,对他身上新鲜的水鹿尸体感兴趣。帕吉鲁暗暗叫苦,鹿尸不是挡箭牌,反而成了“来吃我”的广告牌。

黑熊一步步靠近,他也一步步贴近死亡。熊嗅着帕吉鲁,它体味腥膻,燥热体温与微刺的黑毛有几次贴近帕吉鲁的脸。帕吉鲁的头发发臭,脸上脏兮兮,有着腐臭的右手臂与沾满兽血的衣服。黑熊以为他死了。

黑熊啃了鹿肉,用嘴撕开水鹿肚皮,吃起内脏。森林里的兽类,只有黑熊才会坐在地上,用掌捧着美食,慢慢吃,嚼食的声响令帕吉鲁头皮发麻。小熊从原木较细的那端爬上去,然后跳上黑熊,紧紧抓住母亲的背。母子之情洋溢。不过,它享受食物不想被小熊干扰,把小熊叼起来放到原木上,自个把鹿尸拖到不远处享用。帕吉鲁松口气。

忽然间,小熊从原木跳到帕吉鲁胸口。闭上眼的帕吉鲁惊吓到,完全理不清是什么状况,尤其小熊的跳击触痛了他的右臂神经。嗯!帕吉鲁嘴巴发出微弱一声。

这令现场紧张气氛瞬间提高。

黑熊停下觅食,竖起前脚,不断嗅着空气里的丝微警讯。它牙齿发出咬合的声响,那是恫吓,发出短暂凶狠的斥鸣,一来是提醒小熊危险了,二来是告诉来犯者它不好惹。

黑熊不断地大声咆哮。

破局了,帕吉鲁握紧鹿骨刀,睁开眼

,看清楚状况对付。这头母熊约八十几公斤,站起来的身形非常吓人。

黑熊的目标不是帕吉鲁,是某个令它不安的家伙。

是黄狗,帕吉鲁惊觉黄狗肯定在这四周,“来,浪胖。”他大喊,一喊就糟了,不喊更危险。因为他知道黑熊发现他是没死的。

汪汪汪,匍匐在短箭竹丛的黄狗狂吠示警,接着从喉间与鼻孔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几秒后,又狂吠不止。它从五十几公尺外便闻到黑熊,一路匍匐前进寻求最佳的攻击位置,听到主人呼叫,立即出声威吓。

黑熊把竖起的前脚重重往地上跺,发出吼声。要是往常,黑熊受到干扰会立即离开,但是带子母熊却选择反击。黄狗又叫了几声,趁机往前几步,拉近了战斗距离,眼神凶厉,露出雪亮的牙齿低吼。

愤怒的黑熊跺完前肢,不理会黄狗,转而攻击3公尺外的帕吉鲁。他离小黑熊最近。

帕吉鲁肾上腺素高升,咬紧牙根,随时张开眼睛,才能清楚地把刀子送进黑熊喉间。

黄狗不再低狺,化成黄色橡皮筋射出,把所有能量转换为四肢奔跃,得在瞬间拉近彼此7公尺的距离,然后在最后1公尺跳跃时亮出锐齿攻击。当黑熊将要咬伤帕吉鲁时,疾跃的黄狗咬上去,三方厮杀一堆。帕吉鲁得救了,黑熊被黄狗撞歪,它没有直接咬碎他的头,只咬住了帕吉鲁的右臂。

帕吉鲁痛得大喊,鹿骨刀松手,连忙侧身捂住伤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齿撕开了,暴露坏死的黑肌肉,底层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红润。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开启战斗模式的愤怒黑熊会颈毛贲张,耳朵后翻,站起来防止被黄狗再度咬伤,牙齿发出磨合声。黄狗低狺,慢慢地对着黑熊转圈子,找机会扑杀。黑熊走过去,站起身迎战,并用前肢快速着地,要是钢刀般的利爪没有剖开黄狗,它会补上利齿。

黄狗躲开了攻击,前肢低伏,随时找机会跳上黑熊的喉间给予致命一击。黑熊攻击无效,回身保护小熊,黄狗抓住机会在它后腿咬上一口后脱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边,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后头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着母亲后腿上的伤口。这激发了母爱,令黑熊防备再起,左右摇动头颈,鼻孔喷气,这是作势攻击。

黄狗不见了,它消失了,没有踪影。黑熊的护子之情没有停止,它转而攻击帕吉鲁。

黑熊跑过来。帕吉鲁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战。

箭竹短草再度响起,急促如流水,脑袋聪明得像草原狼的黄狗从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跃。这是漂亮的一击,偷袭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颈,牙齿穿透熊皮。黑熊打转才甩开黄狗,留下颈部的几道齿痕。

帕吉鲁被打转的黑熊踩伤,迫使自己下意识地滚动避开,力道猛烈。就是在这时候,他坏死的关节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滚了一圈,看见上臂与被压的下臂出现梦中才会有的奇怪联结。

黑熊认为帕吉鲁起身是挑衅,朝他扑击。

危险之际,黄狗没有太多思索,再度跳击黑熊。它行了,咬紧黑熊喉咙,这是成功一击,也是惨烈的一击。或许在黄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护主心切大过于它的生命。因为正面攻击黑熊喉间是下策,即使咬到动脉或血管,黑熊瞬间用利爪撕开了黄狗身体。

黄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肤、肋骨被剖开,部分的内脏挂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与内脏撒到地上了。可是,黄狗的头颅没有松开牙,仍咬住黑熊反击。在玉石俱焚的行动中,它终于为主人献上绵薄力量,与生命。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躯,轰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气。它被黄狗的利嘴咬住气管,快窒息了。黄狗不是白白牺牲的,它即使只剩脑袋瓜,也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紧对方,这样才能保护主人。

战斗接近尾声了,帕吉鲁的战斗才开始。他拿起袜子塞进嘴里紧咬,睁亮眼睛,用鹿骨刀割开关节坏死的韧带,即使没有预期的困难,他仍感到头顶被铁锤重击了。他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全身发抖,频频告诉自己要忍住痛苦。当他站起来的那刻,已为这人类视野的高度奋斗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见那残酷的画面。

它们都是为了爱而战斗,黑熊为幼子,黄狗为主子,谁都不让谁。这战争最残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换一命,黄狗换回帕吉鲁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换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从原木缝钻出来,舔着母亲,它得学会丛林法则,再过不久,它会失去亲情。

帕吉鲁涌起无限的悲伤,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头颅被利掌刨开皮肤,露出白色头骨的凹痕,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凝视他了。帕吉鲁用颤抖的左手抚摸黑熊颈上紧咬的黄狗,良久,才说:“浪胖,放开这妈妈。我带你回家去。”

无法解释的原因,黄狗松开嘴巴,给帕吉鲁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鲁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惫,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头,看见黑熊醒来了,与他深情对望一眼。小熊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它从此对世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崇敬,因为它给了帕吉鲁更多眼神的瞻顾。这对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只台湾小莺目击了这动人之际,鸣叫不停,声如“你——回去”。

帕吉鲁非常累,身体快崩溃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当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来。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祷天父让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为他哭泣,他为爱的战斗要坚持到底。他要是放开黄狗的头,左手能帮他在崎岖的森林自在地扶着树干前进。他不要,不再放弃手中的战友,即便它死了。他见证了它成为英雄的时刻,要活下去把这件传奇说给人赞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时,他额头顶着扁柏,走的时候亲吻它。这亲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个眼神所见都是最后一瞥。往昔他总是用“回头见”来取代“再见”,表达他重回森林怀抱的向慕。现在他说起再见,意味永远不再见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让这座森林活在雾气、阳光与清风中。

再见了,阿弟牯——表示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见了,虱嬷子——这是客语曾孙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树。

再见了,发狂仔——这扁柏总是在微风中摇摆,有一千二百龄。

再见了,鲈鳗头——这扁柏极其雄伟,有一千八百龄。

再见了,溜苔。再见了,海碗。再见了,鸭蹄。再见了,搞头王。再见了,河坝水。再见了,打孔翘。再见了,钉子头。再见了,罗赖把。再见了,黄蜂腰。再见了,鲫鱼嘴。再见了,阿哩阿碴。再见了,青青胡须。再见了,大调羹。再见了,牛背筋……

再见了,咒谶森林,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帕吉鲁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惊飞了附近蹲踞的一只松雀鹰。雀鹰飞向天。他曾在这巨岩上用尽残体字向日本来的木商刻下“给你全部树,给阿霞盖学校的钱”,他没有后悔。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走上森铁,没有在菊港山庄停留,坐流笼下山,搭上火车来到了花莲火车站,也让他看见古阿霞正从金马号公车下来。他冲着她说:“拜托你听我说,你看,我不讲话的毛病好了。”他的舌头有过动症地叽叽喳喳讲不停,抓着她的手要帮她算命,要不是这样他牵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骂他,神经病。

帕吉鲁说:“嘘!现在开始,你安静,我来讲话。”

“好呀!”

“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真的,我怕这辈子都不够用,要用好几辈子才讲得完,请你听我说。”帕吉鲁苦求。

“我听,我认真听。”古阿霞坐得端正,扑哧一笑。

“……”

“怎么不说了?”

“突然觉得很累,我可以靠着你就好吗?”

帕吉鲁靠在古阿霞肩上,时光安静朴淡,两人坐在火车站前的面包树下,一如初逢,海风吹来,孩童嬉戏,黄狗绕着喷水池乱叫,春风吹动满城的树叶唱歌而代替他们的千言万语。

从此要讲到地老天荒了。

从此是没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没了。

因为,帕吉鲁没有如愿离开森林,成了咒谶森林的另一则传说。他与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间梦境。这梦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后能量才抵达的甜白之境,这梦境是他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时启动,他走不动,睁眼看天地一灭,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坚定的藕断丝连在脑海中见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后来知道这点,她余生会释怀。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鲁留在原木上的遗言而做不到。

那只被帕吉鲁惊扰的松雀鹰拍翅,飞出树冠,继续往上飞,朝蓝天盘桓了几圈。午后常有的浓雾从山谷升上来,淹过山峦,松雀鹰失去了来时的踪影,失去森林,失去它扑飞而出时的帕吉鲁位置,朝万里溪河谷滑去。

云海终于形成,台湾东部淹没在苍白之中了。

不久,云海翻过了中央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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