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大火延烧了一个礼拜,夜里的天空都着火似的,像地狱。

六月初的清晨三点,猫头鹰的孤鸣与满天星光一样锐利,潮润的万里溪河谷传来鹿啼,大观村的人在天未亮就起来活动,忙着去打火。流笼不断吊送救灾人员与物资,火车往高海拔爬升,车轮叩响轨节的诗意节奏被所有人糟蹋成疲惫的瞌睡频率。

古阿霞用五个大蒸笼炊好白饭,几个妇女在客厅做饭团,花了两小时做出了生味噌夹酸梅饭团。炊饭的蒸汽令山庄潮湿,在梁上凝结的水珠混合了多年来的尘埃,滴下黑雨。但是,马海扬起的火塘灰也令人难受。

马海认为森林大火的肇因不是传言中某个工人烤飞鼠引起失控场面,是半个月前,在山庄有个失心疯的酒鬼把尿在脸盆的尿泼熄了火塘的火焰。打从山庄建立来的祖训是:火塘熄火,引起森林大火,趁早晨用畚箕把火塘的灰扬起三次便能尽快灭火。连学医的马海也信这套。

大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传来剧烈的咳嗽。古阿霞转头,觑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晕灯下脱鞋子——右手撑墙,用两脚交替蹭掉鞋套——她这么做是有身孕而不方便弯身。古阿霞看出那是待在未婚妈妈之家的王佩芬,怎么回来了?她往围裙抹干两手,前去帮忙。

“跟几个臭三八婆吵翻了,不住在那了。”王佩芬把古阿霞留在鞋柜旁,小声说,“这样穿了大衣,看不出来怀孕了吧!”

“很苗条。”

“我很努力保持,”王佩芬很有自信,“还有,你没乱说话吧?!”

古阿霞摇头,保证没吐半点渣。王佩芬这才安心地走上榻榻米,习惯性撑孕腰的手这时忙着举起来跟大家招呼。忙着包饭团的村妇们说,几个月不见,还以为嫁人去了。王佩芬还是老样子,跟大家鸡婆几句,说她去花莲市学洋裁,要不是有个男的对她死缠烂打,送花送鞋送洋装的,她才不会回来清静几天。几个村妇听了大笑。王佩芬陪笑,说:“阿桑,有空帮你们做件大衣,不收钱。”妇女们这下正经起来骂那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王佩芬招呼完,往柜台后方的梯间上楼,在转角处狠狠抢下古阿霞提来的行李,告诫她这样搀扶又提醒小心,泄漏给大家什么似的。然后,她坐在楼梯,没来由的使劲大哭,喃喃说着日子很苦。古阿霞没说话,把手给人捉着,静静地给了依靠,然后她看着哭完的王佩芬顺楼梯慢慢爬上漆黑的二楼,那浓稠得不会掉下任何线条与尘埃,许久,才从黑里掉下好大的一声:

“阿霞,我很想素芳姨的。”

素芳姨失败了,罹难牺牲。这消息刊载在五月下旬的报纸,混合队发生山难的只有她,受到国际记者与台湾登山团体的谴责。这则新闻在摩里沙卡没有受到瞩目的原因是,森林大火瞬间烧开了,短短几天,共五十几公顷的森林陷入火海,人们忙死了。

王佩芬是聪颖,拿了素芳姨罹难的消息压下自己的哭声。这打住了妇女的八卦嘴巴,她们在客厅拉长耳朵听到王佩芬说了。古阿霞回到客厅,把手沾湿,把饭团都包好。随后将四百颗饭团搬上停在山庄前的火车,将前往失火的2200公尺高的林班地,随车的另有三十几位救灾的男人。火车开动了,古阿霞迟疑几秒,跳上车去,还揣了一下口袋里的那则素芳姨罹难的剪报。

清晨五点半,天光微亮,火车到了目的地,几个蓝色防水布搭的临时野战休息室堆满了罐头与水桶,用剩的塑胶垃圾与瓶罐到处丢,做饭团的妇女忙得没空去调频陷入沙沙声响的收音机。三十几个男人背上更多饭团,拄着打火工具靠近半公里外的火场。在火场附近,空气干燥,火焰嘶嘶作响,随时有树木烧炸的巨响,鼻孔很快能抠出灰烬鼻屎。

古阿霞走向火场,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的威胁,感觉把命运放在撒旦的手上。转过山头,她看见火场了,眼前灰沉的暗夜撕开了一线滚滚无垠的炽烈,数百公尺长的齿状火线沿山坡爬动,浓烟飘动,空气中弥漫呛人的细微分子。古阿霞想起从火场出来的人这样形容:“失控的地狱之火。”

她在第三救火班看到了帕吉鲁。在散乱的人群中,天地衰黑,她独见他,且是背影,如何都有宽绰的线条。帕吉鲁拿着自己用皮带条做成的火拍,朝火丛打去,总得拍几下,火没了,背影也淡了。古阿霞在三十几步外愣着,这时候她上前也帮不了,甚至没打好草稿要怎样说明素芳姨的死讯。她随救火人群忽进忽退地站在外围,看着那背影,直到早晨八点,暖阳照了一段时间,饱含露水的地表上层30公分处产生了痉挛似蒸发热气,大地变干燥,森林渐渐沦为火舌肆虐,救火队休息,随它烧。

帕吉鲁躲在山坳处,啃着第二颗饭团,说:“早。”

“早安。”

“你很早来。”

“嗯!我很早就来了,被你发现了。”

帕吉鲁笑得灿烂,他的省话,她的懂。帕吉鲁出汗的脸沾满了灰烬,用手一抹便晕黑,尤其是眼眶周围都弄糊了。古阿霞安静地看他吃,好时光是这样,说什么话都会打破。饭团里的味噌是生的,热白饭能转韵成恬淡滋味,吃了脸上洋溢笑。他吃了三颗,口袋里揣了两颗,然后上工去辟开防火线。清晨露水重是扑火的最佳时机,日出后大地干燥只能消极地开辟火巷堵住,最高原则是不要出人命。

帕吉鲁走了几步后,她喊住了他,静看了十秒钟,才勉强挤出稍有温度的话:“万事小心,我明天带青草茶来。”

“要晚。”

“嗯!我会睡晚点再上来!”

太阳渐渐爬上天,照耀在灰茫大地,一个山下来的小姑娘走过森林小径,穿过娇兮兮蕨草,看起来有心事,她交错而行的红雨鞋迸出泽光,终于消失在莫名之中。

帕吉鲁看小姑娘,看得失神,这才收起火拍,追上移动的人群尾巴往两座山外移动。在人造的桧木混合林,一百多人正拿美式双头斧清出更宽的防火线,每人的脸灰黑,发出吆喝,树木折倒的声响不亚于火烧爆裂。这条6公尺宽的防火线从棱线往山下蜿蜒,防火线廊道杂生了矮芒与杜鹃,两旁种有叶片饱含水分的木荷或昆兰树,后者由人工栽植而能有效地围堵泛滥的火势。帕吉鲁发现,木荷族群深入到桧木混合林,绵延到未知之境。

这时一架F104战斗机例行每日的从高空侦照火势,轰隆隆响。帕吉鲁放下斧头,从云层找飞机,太高了,天空灰扑扑,他思忖,如果这时候有一张此地的秋冬空照图,必能观察到一条纯白路径,那是树冠开满白花的木荷家族的迁徙杰作。树种可能是季风吹走种子,成批地迁徙到他处。因为木荷的种子又小又扁,像小耳朵,能飞翔。

帕吉鲁脱离了忙碌的人群,循着木荷走,树迹有时间断,有时零星,经过坎坷的爬坡路途,一小时后他来到一块有百来株的木荷纯林,他从未看过这么多木荷,“大家好,小耳朵树们,我来看你们家屋顶。”

他躺下来,看天空,想象深冬时这片开白花的树如何在风中会断头似的整朵落下。他的泪落下,整朵整朵地落,有种荒凉滑过脸,滑向心坎,湿润了记忆深处。他感到妈妈真的离开了。

古阿霞回去山庄就炖了青草茶,冷了灌入玻璃瓶,放入水桶冰镇。六月的水特别沁,特别酥,有股流经秘境后的野姜花芬芳,几个装茶的玻璃罐在不断注水的桶子里挤得叮当响。她忙山庄的活,森林大火之后来了大官们视察灾情,灾情重得借酒浇愁,杯盘狼藉令人忙。她忙累了,听到桶里的玻璃罐磕响,偶然,清脆如风铃,三两次的,淡淡渺渺,可是存心去看那几罐家伙在水里磨蹭,也只有磨蹭,没声没响。

隔天早上,古阿霞把冰茶灌进了红胶壳水银胆的保温瓶,塞了才从刚上山的摊贩买来的碎冰,追上九点火车,每升高200公尺打开瓶塞透气,她曾经没这样做而让瓶塞在半途被瓶内压力挤出来,结果一倾斜就倒光了饮料。

火车转了八个峭壁弯,大山近了,大火也近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烟尘。古阿霞走下车,顺着土径,一脚高、一脚低走,穿过六天前的火场,大火坚壁清野地带走了万物,剩下几棵树木骨架。古阿霞看见了什么似的,她脱离山径,走进火场深处的棱线边,两株昂然的木荷矗立在焦黑战场,树干是一根瘦长湮郁的样子,叶子卷曲,抽新芽了,她折了树枝却让伤口泌出芬芳的树液,像憋了好久的泪落下。木荷树活着,她心想,这不就是《圣经》描述的橄榄树?无论历经战争、洪水与祝融大火之后,再怎么节节疤疤的生命,也会即刻生机地窜苗。

她把树枝放进口袋,爬上山巅,眼前的十座山黑秃秃,大地同样疲透了。古阿霞却发出微笑,不远处的山腰,她看见帕吉鲁带着一群小孩子走来,他们挥手跑来,穿过对向扛着斧头或扫刀要去砍防火线的工人。

“我在这里。”古阿霞大喊,白喊了,黄狗跑到了她跟前。

“快,救火员来了。”为首的赵旻冲来,其余人跟来,帕吉鲁牵着小墨汁殿后。

这下完了,古阿霞知道他们冲着青草茶来,这红塑胶壳瓶这么大,哪都藏不了。她把瓶子护在胸前,两手抱紧。赵旻说,那是他要的灭火器,能解救渴得皲裂的嘴巴。几个被烟尘把脸弄得黑乎乎的小孩挤过来,又是磨蹭,又是跳脚讨水喝。古阿霞说好,不过得先给帕吉鲁喝一杯,她拉开瓶塞,啵亮一响惹得孩子尖叫。她倒了七分红塑胶盖,越过一片焦急的眼神们,递给他。帕吉鲁一直笑,又讨了第二杯,那个笑是满足,是给孩子的挑衅,分明是说这世上仍是有你们流露天真还是介入不了的爱情。

其余的都给了孩子。他们盘坐地上,仰头张大嘴,一个个受尽甘露,喝了古阿霞倒来又冰又沁的青草茶。他们的天真更加清明剔透,又喊又叫又唱歌,在焦楚的荒岭显得格格不入。有个孩子甚至把茶含在嘴里,回头走2公里才吞掉。

“快点下山去,这很危险。”古阿霞催促小孩们。

“我们是来帮忙的救火小英雄。”赵旻拍拍胸脯。

“阿霞姐姐,你要留到晚上看火烧山,很美,我们都要留下来过夜。”小墨汁天真地说。

“原来你们来救火是假,上山玩是真的,”这么快露出了狐狸尾巴,古阿霞说,“好吧!我也来看火。”

古阿霞留到了晚上。夜里冷,他们从临时帐篷出发,她穿上帕吉鲁的厚花格衬衫,第一颗领扣被扯掉,袖口磨平,领口有男人久未洗澡的油耗味。胸袋藏有什么,她摸出了几根传统五齿锯子才会锯出的细条状桧木屑,而不是电锯的细渣。另外还有包东西,她拿到手电筒灯下看,那是初春时才为他缝制的乌心石花香包。乌心石的花朵貌似玉兰花,但花香低调,适合男人。她这时要丢掉,几个念头盘桓,又不舍得了,揣在手心。

路途上,一切烧罄了,沾了夜露便弥漫焦味,火劫后的残树像一缕烟,虫鸣缺席,孩子说连鬼都被烧死了别怕。大家慢慢爬上山去。山太高,夜太浓,星子往下爬,抓不住的摔成了流星。星星多得就像大家能把手伸进电视节目结束后白点闪蹦不停的星花屏幕。

“冲上去。”赵旻对帕吉鲁打了机灵的眼神,跑上山头。山上的孩子就是这样,喜欢玩冲山。

黄狗没有冲去,打圈子,抬腿找地方尿。帕吉鲁用脚顶它的肚皮,黄狗识趣地追上山,溜了灰烟。

“他们打算把学校废了。”帕吉鲁说。

“喔!”

“很可惜。”

“嗯!”

古阿霞一怔。她知道,这阵子孩子们讨论学校前途,用水源地森林的钱资助学校运作,未来要如何走下去,要存?要废?难道值得“用一座森林,换一间学校”吗?沸沸扬扬的纷争,莫衷一是。有些学生去问古阿霞。她难响应,花了这么多努力完成的事,看来是劫难。帕吉鲁表示,这没有不好,要失去森林,才会记得森林的好。

“哪时候废?”古阿霞问。

“读完这学期。”

“他们是怕我难过,才叫你来说。”古阿霞倾斜身子往山顶爬,“学校废了我不难过,小朋友都学到了。森林没了,才令人难过,摩里沙卡也要废了。”

“重来,种树苗。”帕吉鲁说。

“要多久才长大?”

“一千年,或两千年。种树不是为自己,”帕吉鲁说,“那棵在学校的银杏叫‘公孙树’,意思是树都是阿公种给孙子用。”

“种树太慢,大家只想种菜,种了很快吃得到。”

两人快爬上山巅,孩子站在那喊着快来。帕吉鲁抓她的手,感到有个小布包搁在彼此的掌心。古阿霞在陡坡重心不稳而松手,小布包掉了。附近一只被烧死的山羌吸引了4公里内的红胸埋葬虫来抢食与争斗,它们受惊排出臭大便,古阿霞掩鼻想走。帕吉鲁却蹲下来找小布包,找不着,徒有掌心的淡味,枯渺干萎的花瓣味。

孩子都很天真,

大喊催促,不知道大人有话在心里缠死。

帕吉鲁忽然说:“你有心事?”

“下礼拜我就要去台北了。”古阿霞去参加五灯奖决赛。

“快回来。”

“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帕吉鲁斩钉截铁说。台北人多,房子多,他喜欢山里,死也不愿意往大都市钻。

“还有,王佩芬回来了。”

帕吉鲁沉顿一会儿,说:“还有吗?”

“到了。”

对面山头的火延烧,他们在大火的下风处很安全。在夜里,气温低,火势比白天娴驯,温温吞吞,往山谷下方慢慢地走去。置身事外观察那些火焰,通透晶莹,里头有树木与小动物化成尘土的梦境美感。小朋友们拿出牛奶糖吃,坐在山巅看火。这时对面火场,一棵两千年的红桧烧起来,怒火爬满树干,然后巨树往山下倒,轰隆一声,大量喷出的火星展开了飞行,往六个方向流成了六条闪亮的小河,落脚在各处烧起来。

美呆了,小朋友大喊,跳脚大喊万岁。帕吉鲁也大笑起来,因为他找到那小包的干燥花了,卡在夹脚鞋的鞋带缝。古阿霞笑了,要讲的话吞到深处。帕吉鲁笑完,回程的路上,牵着她的手,淡淡说:“妈妈不会来了。”

“怎么说?”

“亮了。”帕吉鲁往东指。

夏季星群登上舞台了。著名的“夏季大三角”牛郎、织女等冒出地平线;人马座星斗引领着银河系核心那些万头攒动的星云,要爬进了天空,如斯明媚。帕吉鲁远眺星云,说,妈妈习惯在严雪与下雨时登山,踏入死境,他早已习惯在生命中暂时失去这段亲情,或永远失去。妈妈说过,要是她忘了回来,肯定是从某座更高的山不小心爬进天空了,那时候,她会擦亮星星,星星会更亮。

“星星越来越亮了,妈妈爬上去擦了。”

星星真亮,摧心肝似的,给人失晕前的眼前一白。古阿霞想。

古阿霞刚下山,又被召回高山的救援基地帮忙做饭。她上楼收拾细软,顺楼梯一级级爬上去,她看见王佩芬坐在靠南的窗口,窗景衬着15公里外的森林大火。

没有阳光的日子,窗光仍够,王佩芬执意点起汽化灯,弥漫汽油味。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无奈岁月笼罩在她周围,肌肤散发从内心透出的苍白,王佩芬搬出素芳姨的遗物,仔细整理,尽挑喜欢的留下,再把其余的东西放回原位。遗物看似完整,事实上有些没了。

王佩芬拿出两支帕克与SKB钢笔给古阿霞,喜欢写字的人,拥有这些文具更好。古阿霞不喜欢分赃,可是她知道,这些失去主人的遗物只能永远在这空等了。她收下两支笔,也收拾了一些自己的简单衣物,动身离开,在门口转身看着王佩芬在窗下,恍惚是素芳姨的背影,屋内弥漫一股情感搁浅暂停的忧愁,而时光仍熊熊烧着,到处是主人的影子。古阿霞让王佩芬去整理,据说孕妇临盆前总是怀旧,因为将有个小生命来抢走她的时光。

山庄门口正运来蔬菜与猪肉副食品,几个妇女忙着搬,进进出出。下楼的古阿霞错身而过时,墙上挂的爱知时钟在九点半敲了一响。她被人叫住,回头看,邮差在杂沓人影中坐在临窗矮桌喝咖啡。

“挂号信,阿霞。”邮差喊。

古阿霞回头找印章盖,忽然想到口袋有帕克笔,抽掉笔盖签收。邮差放完了第五颗方糖,喝完咖啡糖水,从口袋拿出一封对折的标准信封,说:“抱歉,信慢到了。”

古阿霞看了时钟,不过迟了半小时。可是,信封除了写上收件人古阿霞,寄件与收信住址完全空白,也没贴邮资。她觉得字迹略熟,却猜不出谁写的,当下用手绞开信封,拿出信件,直接跳到信尾的署名,赫然是素芳姨。这时候,火车鸣笛三响,催促驰援火场的人赶快上车。古阿霞走也不是了,紧紧揪着信,看着邮差。

“刘素芳出国登山时,托给我的。她交代,要是回不来,把信交给信上的人。我这几天听人说了她的事,才想起,所以信慢送到。”

“有给别人的信吗?”她为帕吉鲁问。

“只有你。”

古阿霞不可置信,怎么没留信给帕吉鲁?她飕地站起,说声道谢,一边跑过七八个人,一边道歉,追上往火场的专车。她讨厌这样,总是追着火车屁股,最后被车尾的人拉上去。在火车爬升1公里的路途,她背着风把信读了十几回,在人群中压抑流泪,甚至火车爬入300公尺的隧道使她融入黑暗也隐忍。信中,素芳姨说写完这封预先完成的信,对她攀登圣母峰能无后顾之忧,她把邮局存簿交给古阿霞使用,交代私章放在哪个暗屉。素芳姨说感情这种事不能勉强,要是缘分到了,希望古阿霞跟帕吉鲁修成正果。最后,她要求古阿霞到台北参加五灯奖比赛,能帮她一件“至为重要的事,去救猪殃殃,务必”。

深呼吸后,古阿霞心情比较镇定,啃着半颗饭团慰藉心情。下车后,她在高山救援基地忙着煮饭,待会送餐去火场时,给帕吉鲁知道信。她用桶子装着菜渣往厨房后头的山坡抛,一群在那觅食的金翼白眉与酒红朱雀炸飞,扑到附近的枯树,抖着尾巴,叫声宽厚圆润。

有一只体毛有圆斑的小鹿站在菜渣堆,愣愣看人。它可能在森林大火中跟母亲走失了,跑来救援站觅食。这让古阿霞有些担心,小水鹿会被晚上回来的工人当成打牙祭的野味。她出声驱赶,小水鹿伫立原地,眨着美丽的眼睛。这只不懂森林法则的幼兽,分不清楚敌我。

古阿霞走进垃圾堆,抱起小鹿,往更深的山谷走,带到那里的森林放生。往日的兽径或人迹小径被火舌舔得干净,每个方向都是路,或没路。古阿霞直接下切,看似坚严的土坡很容易踩崩而失足。终于一个不小心,她往陡坡栽去,连滚几圈,翻得天地在眼里打结,最后躺在地上。那只小鹿也翻两番,惊讶地往山下跑去,隔十几公尺与古阿霞对望,眼神温纯,黑黑亮亮。

这时候古阿霞哭了,她摊在地上看蓝天,心中感到一股模糊的寂寥。那感觉来自素芳姨信中讲过的“这辈子来不及感谢的、道歉的话,成为梦中最期待的相逢”了。

帕吉鲁从很远地方,看见古阿霞顺防火线来送餐,红雨鞋交错,觉得她有心事。古阿霞走近,有些话深深埋在红润的眼里不便说,她低头,从袋子里拿出肉松饭团与味噌汤。

“怎么了?”帕吉鲁才问,古阿霞便落泪。

“有一只没有妈妈的小鹿跑到了救援站,我怕它被杀。”古阿霞秀出手肘的伤痕与裤膝的擦痕,说明要送小鹿回森林的路上造成的。

帕吉鲁拆下黄狗的嘴罩,给它饭吃。他说,现在森林遭火,动物们在快速迁徙或逃亡的路途,难免会冲散。不过,水鹿出没的习性通常是晨昏,白天靠近人类,是时间与地域混乱了。他又说,目前看来小水鹿没有危险,白天出游的它到了晚上得找地方睡觉,反而远离了回去的救火人员。

“我想留在这帮忙,好不好?”她只想待在他身边。

“浪胖。”帕吉鲁拿出狗链,要她顾狗就好。

餐后,他们离开营地,走上松针小径。古阿霞打赤脚,体会松叶在挤压与舒缓之间的弹性,十分钟后,密集在地上缝了波斯地毡似的松针小径消失在阳光盛亮之地,那是防火线,十余种男人的吆喝声好刺耳。在此之后,她感到淡安,并且把松针铺在雨鞋内当作松林的延伸。

她不清防火线,只顾狗,顾着看砍树的帕吉鲁把上衣卷在腰际,亮着汗膜的皮肤胀动,有圈较深的汗水积在腰衣,后头衬着那些拿电锯干活、拖走倒树的人群。古阿霞看着看着,打起盹,一歪头就给狗跑了。她没事干,追着黄狗去。狗原本会回来,给人追便跑远了。它有时停,有时跑得很兴奋,保持一种令古阿霞不久要追上的错觉。

空气中有火焦味,古阿霞有点害怕,这样的追寻在低矮灌木阻碍的森林里不是好玩的,爬上棱线时,强风使得汗湿的她打战,她看见半公里外的火场,以及浓烟后3公里远的咒谶森林。咒谶森林的苍郁树木在远处看来,有如上帝发丝浓密的暗影。她担心火烧到那,连帕吉鲁都说很可能,这场失控的大火没有人预知她的脾气。

几只灰喉山椒鸟忽然掠过,惊恐慌乱,发出激烈的拍翅声。黄狗猛吠。古阿霞察觉到变化,风变得更凶,飒飒作响,刮过皮肤有静电吸附而使寒毛竖起的干燥感。接着,火场附近传来尖锐的哨音,表示救火员遭遇危险。接下来几分钟,那里传来了人们急切的呼喊与叱喝,加深了古阿霞的猜测。

“害矣啦!‘发炉’了。”几个人从防火线跑来,眺望远方。

“发炉”是指庙里香炉的香枝过多而高温烧起来。古阿霞眺望到,远处森林大火受到干燥的怪风促燃,火浪爆发,往四周喷散,火线在几分钟里失控地往快扩散。哨声是靠近火场的几位监视员下达的撤退指令。

“这样喷觱仔,是要人帮忙。”持续的哨音让古阿霞身旁经验老到的工人说。

帕吉鲁把斧头一抛,跳下山棱,往火线前头跑去,黄狗也追去。

古阿霞想说些注意的话,多走一步便踏陷了边土,重心不稳,“被迫”往棱线下又跑又跌地追去,气势不落人后。她滑到较平坦地形,脚踝擦伤了,伤势还好。黄狗在她身旁兜转,了解伤势无碍后,往一条荒塞的路径离去。她知道接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起身追帕吉鲁,黄狗会带她找对方向。

森林大火蔓延太快了,当古阿霞觉得不对劲时,身陷危险。干燥的强风从远地被吸入火场,忽然又从火场倒灌而来,她像活在巨兽一呼一吸的喉咙。但有种场景令她警醒,空气中到处飘着火星。“飞炮”,她脑海闪过这个词,想起曾有工人这样描述森林大火如何神秘地跃过一条河或两座山,这是因为在诡风助燃下,较轻的可燃物化成了火星喷飞,到处迁徙,在远处落地成火。这种跳跃式燃烧,类似象棋中的飞炮打过山。

这是危险的信号,古阿霞大喊,要帕吉鲁回头。她喊几声,自知对山林无知的自己比帕吉鲁更处于劣势,抱起了黄狗,决计逃跑。她照原路跑回去,听到之前站立的山棱上有人大声呼喊,随后了解那呼喊不是指引,是告诫大火把退路烧起来了。

古阿霞没有犹豫地逃往另一侧,那没有火,两分钟后她与帕吉鲁和一群撤退的消防队、火场监视员碰头了。现在终于说明了尖锐哨声的原因,一位救火员断腿了,他在监控火场时,被突然爆燃的火焰吓退,摔断了腿,由五位同伴背负撤退。

在这艰困场合,古阿霞遇到帕吉鲁仍是惊喜,挺能理解他脸上出现由暴怒转而无奈的表情——一个断腿的消防员够棘手,现在多了女人。他们赶快逃,被火逼着逃亡,跑在没有明显路径、灌木丛碍人的森林,迫于急切,他们常常不能背着断腿病患,是拉着他的领子就拖过去。

断腿的家伙痛不吭声,脸上是汗,牙关紧咬,用两根树枝固定的断腿不断发抖,他最后大喊:“放我下来,你们紧走。”

这令救援队有了变化,心里有些松动。一个戴白铁防火盔的小队长,擦掉脸上沾的泥污,要求队员离开,“先走,去安全的地方等我们。”小队长用“我们”意味着除了他与伤员,其余的人离开。

这指令是无比温柔的请求,但是环境危险,几个人说走就走,在森林快速移动。帕吉鲁在前头,手中紧拉着永不放弃的古阿霞,黄狗跟着。古阿霞能体会大家为何断然离开伤者,以理性来说是该留下帮助,但是被求生的本性盖过,因为森林也失去理性了。无数的飞火顺着风径流动,一阵阵窜过头顶,树木扭动,鸟类忍到最后才飞离有幼雏的巢穴,奋力挥翅,仍被风抛到远方。古阿霞第一次深陷如此骇人的绝境,世界末日是唯一的解释。

几只小影子逆向跑来,遇见几人,瞬间跳过膝盖高度。那是逃窜的森鼠,拥有绝佳跳跃能力。紧张的帕吉鲁没有理解到这是凶兆,警醒时,前方100公尺的松林成了飞火落地后最佳的温床,阻拦了退路,易燃的二叶松把那片混合林拖下水,3公尺高的火焰蔓延。最特别是“树冠火”,它们沿着易燃与多风的树丛高处延烧,展现猕猴群抢到红色系水果后,叽叽喳喳在树梢快速跳跃的愉悦,非常快,然后往下烧树干,成了“地表火”,摧枯拉朽地烧完了森林。

猛火吃光了能见度,他们沿原路折回,在某棵树盘长满树瘤的红桧朝南方转去,却看见一道红光横亘在前方,他们这下心都凉了。

“救援队来了,在那。”古阿霞大喊。

不远处的树下有人影,大家找到曙光似地跑去,竟是小队长。

小队长与断腿的家伙坐卧树下,手叼闲烟,对追来的火势放弃突围,两人眼眶红润,分享了生命中曾有的悠悠情谊,与目前最后的时光。

小队长见帕吉鲁等人折回来,叹气地骂句粗话。

两队人马猝然

在火场相遇,没有遇见希望,有几秒愣在那不知所措,抽烟的抽烟,发呆的发呆。小队长吸了口浓烟,展了睿智,无论时局多么危急,总得让有些人发挥专长,他派了一位容易紧张的小伙子前去顾火,好让他别闲着发抖;又派了机灵的人把火场大小观察仔细。

然后,小队长说:“来,大家来‘刣人树’下坐着。”

听到“杀人树”,帕吉鲁顿时通了电。这一路他拼命跟大火玩猫捉老鼠的逃亡游戏,输就死了的恐惧令他快逃,把古阿霞牵着的手腕捉得瘀青。这时,帕吉鲁看着小队长栖身的“杀人树”是木荷,此树不只防火,饱含毒素的茎皮常被自杀者取用,因此得名。

他走前几步,环绕那棵木荷,用掌轻轻地抚摸,跟它说话,几乎现在就要跟树恋爱的感觉。

“索马师仔,爬上树也没关系。”小队长有点无奈地说。

这正是他要的,帕吉鲁睁开眼,爬上去抚树皮疙瘩,从更高角度环视周围的植物群环境。摩里沙卡六十八座山,四千多万棵树,每棵树的迁移与生长,皆与环境紧密地相扣成环,落在哪生长,长成什么模样,看似寻常或寻奇都各有道理。其中玄妙很难参透,但有点不会错,帕吉鲁走过路径所凝视过的植物,绝对很难忘记。他曾经过这棵木荷,抵达到它们的庞大家族。

帕吉鲁再度闭上眼,双手抱木荷,喃喃说:“开白花的树呀!你是森林美丽的树,你孤单在这,告诉我你的妈妈在哪,我需要她们帮忙。”他呼吸沉缓,直到发梢与脚趾甲都参与了这项活动。然后,他脑海积极搜寻那微弱的印象,想起前往木荷家族上的点滴足迹。

“(好)多的妈妈。”帕吉鲁大喊,手指着某方向。他的手被普剌特草的尖刺割伤,沾了紫色浆果液,手势显得清楚。

大家都不懂,连古阿霞也不解。

“那有一条路,可以安全离开。”古阿霞解释,唯独她知道,这时候他无论讲什么都表示在寻找生路。

小队长往那个方向看去,一片火网堵死。他听过无数次有关摩里沙卡唯一的“索马师仔”怪谭,这次不只要遇到人,更要遇对传说。“开路。”他连忙指挥几个消防队弟兄前进。

他们来到火墙前,先拿了用轮胎皮剪成带状的火拍,朝地上拍,别拍太快反而让火吃足空气变大。一个消防员把腰挂的早期消防弹用力摇动,让石灰水溶解,摔入火场降温。另一个消防员再抛进一个新式的干粉灭火弹,喷出大量的二氧化碳与水蒸气,有路了。

死亡太霸道,任谁都怕。那个被安排冲进火场的年轻消防队员,迟疑了,眼看开出的道路又给火吞掉了。

大家仍在迟疑,大火要补上所有的通道了。

“走。”古阿霞喊,用沾湿的手巾捂住嘴鼻,拉着帕吉鲁冲进去了。

她相信他的直觉,火再大也愿意去。尽头不会太远,她死命跑,然后不知所以然地跌倒,殿后的帕吉鲁随即把她提起来跑,来到一片没有火势的树林,其他的人也冲过来。这片树林是庞大的木荷家族,至少有一百多棵,是几天前帕吉鲁曾拜访过的地方。他们聚在森林中间,等待所有的火浪涌上来。

大火围过来了,上千度的火场热度摧毁一切,桧松等树木发出叽叽喳喳的火爆,树干爆炸,火星恐怖地穿梭在木荷森林。空气干燥,热风狂袭,比台风还可怕。消防队员们趴在地上,非常恐惧,彼此的手本能性地紧捉。帕吉鲁把黄狗的链子解掉,如果解脱来了就不要束缚。他仰躺看天空,两手摊开,让害怕的古阿霞像小猫挤在他的腋下。他瞅着木荷家族守护的那片小小蓝天,小小的蓝天,充满希望,云朵舒卷。

“我们在你们的房里,谢谢你们的保护。”帕吉鲁说。

大火延烧过去了,浓烟散去,黄狗到处跑,木荷森林奇迹地矗立在焦黑的火场中央,受高热烧卷的树叶将在未来的半年复原。帕吉鲁站起来,他带古阿霞去认识每棵木荷,抱了每棵,那些消防员也是。

远处跑来了救援队,他们在枯黑的大地完全失去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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