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霰了,万物响着,大地落白了。

霰,这种碎盐似的冰粒落在村里,细细落,沙沙声,世界活在低吟叹息。更高远的中央山脉,雪落一阵子,棱峰积雪了,一些动物顺着兽径往低处移,皮毛上沾着箭竹叶与松针混成的雪渍,来到菊港山庄的地下室避难,发现那里的钢铁怪兽不见了。

6吨重英制蒸汽机关车从菊港山庄地下室拖出来,苍老又生锈,比想象中瘦小,放在户外修复已经第六天。天寒了,霰打了它,一道道流光琐碎飞来,龙吟浅浅的声音,第七天便从上帝造物之手中醒来,烧柴起火,火室的热源经过十几道1英寸的烟管,传递到锅炉,形成的蒸汽通过汽包形成了更纯的压力,推动汽缸,带动主连杆,运转的铁轮往3000公尺高的中央山脉前进了。

山路多弯,落雪覆盖的落石常常出现在驾驶的视野死角。帕吉鲁坐在机关车前加挂的板车,实时将危险路况,回报驾驶反应。帕吉鲁感冒了,带病上山。他很少生病,坏在日前的一场冷雨,淋透骨头。今年气候古怪,寒流早来,高山落雪又凶又悍。帕吉鲁披着从柜子拿出来还染有樟脑丸味的红披风,人偎在古阿霞怀里。古阿霞叫他不用上山,他却来了。这场雪难得,他一直想带她去看七彩湖结冰,在雪地搭营,闻松火芬芳与茶香,看雪霁夜晴,看星群如夜市灯火,逼人的流星几乎划破眼膜。

喷黑烟的蒸汽火车所到之处,引起工人们赞许。马海挺享受给人赞许的快感,他知道这老骨头快散了,花了一个月敲打,换零件,勉强带它出来风光,最后开到2682公尺的最高终点站,永远停在那,领受时间的摧毁。这老骨头再修下去也没用了,只有风雪、霜露与高山草原才有资格陪伴它。这车开得很慢,得用流笼吊挂过山谷,马海屡屡停下来修复它,不知道是烟管阻塞或火力不旺,幸好敲几下又通了。

来到七星岗伐木站了,迎接的是雪景,落雪无声,火车铁轮辗过硬雪时发出嘶嘶声响。伐木站的烟突冒烟,炊妇煮了锅热姜汤迎接。每年一月到三月,台湾海拔2500公尺以上常飘雪,气候冷寒,伐木工照例出外干活。一群人走进伐木站取暖,火炉冒星,沸滚的茶壶猛掀盖子,鞋底的融雪泥泞。

这次乘老火车上山的有二十多人,前往六顺山,参加每年的高山元旦升旗。

六顺山位在七彩湖南方10公里处,原是无名山,一九七一年由南北会师的山友以“庆祝辛亥革命六十年”而冠名。布鲁瓦为五个小原住民调整了额带与背笼,走过中央山脉也没问题;素芳姨却担心,穿雨鞋即使套了厚袜保护,仍容易冻伤。詹排副抽着烟,一会儿冲着素芳姨笑,一会儿冲着三个士兵打牌。蔡明台煮普洱喝,两个跟来的工人只顾喝酒。古阿霞煮了红糖水给帕吉鲁喝,他的喉咙痛,老觉得有卡着烧焦的蜗牛壳似,眼神晕蒙,把古阿霞的影子看散了,看混沌了,而且老是要摸人家的大拇指指甲。

大家话不多,内心却有着快戳破的争执。山庄开发咒谶森林,惹了民怨,蔡明台是上山来躲风波,因为他花钱搓掉几个闹最凶的村民,彼此却发现拿的钱不同而加深怨念。中美即将建交,詹排副却执意带兵参加民间的升旗典礼,跟连长吵一架。几个小原住民趁布鲁瓦不在场,你推我搡,为谁多背了米、谁又多背了巧克力争执。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七彩湖,冷风削人,千山一层银绒,沿途堆积的小雪堆像传说中的万头白鹿来到七彩湖聚会了,岸石泛光,黄草埋在雪层下,偶尔在几处露出颜色。湖水结冰,但不到能溜冰的厚度。一头睁眼的老水鹿静止在蒙皱皱的薄冰下,皮毛在水中漂着,它死了,却比活着还美。古阿霞想听帕吉鲁传说中的湖水在寒夜增厚时,发出的膨爆声,不过得在天黑前赶到六顺山。

五小时之后,他们疲惫地来到六顺山下的森林避风,扎好营,烹雪煮汤,好给身子暖起来。古阿霞非常担心帕吉鲁病情,他撑着,只为了带她来看雪,可是垮着眼皮与精神。雪是看到了,帕吉鲁说这雪是脏的,又雨又雪,凝成硬块,再冷一点,北风带来水气,干净的雪会把大地涂白了,在强风山头处的玉山圆柏结出了雾凇,大地枯白。

“那香青有两千岁了,是好杆子。”帕吉鲁枕在古阿霞腿上,手拨开帐篷,指着六顺山山顶的一株圆柏。

“树很美,明天会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挂上去,很特别。”

“嗯!真正的旗子,是冰。”

“你看过吗?”

帕吉鲁点头,想起那圆柏堆积雾凇的景致。圆柏要是长在山坳的避风处,树干笔直,优雅无垢。可是圆柏不图安稳,常在迎风处或山巅出现,挣扎求存,树干给千万次的风雪扭成旋转的姿态。飞雪越强,寒风够辣,圆柏绝对以身相迎,常在背风面结成凝固飞旗般的冰晶——雾凇。

“那是一半石头一半树的人,波索·库夫尼(PosoKofuni)。”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原住民说。

“半石半树的人?”古阿霞好奇。

“我们的老祖先。”

这让在煮玉米排骨浓汤的布鲁瓦吓一跳,把调羹越搅越慢,说:“这说法很勇敢,面对飞鼠下手时能这么勇敢就行了,但是,跟传说不同。”

“传说是?”古阿霞问。

“在树木源头,有棵大树,这棵树他是我们来到世界的神明,叫波索·库夫尼。他的身体一半是树,一半是石头,生下了我们的祖先。”

“这跟强风下的雾凇很像。”古阿霞赞成小原住民的说法。

“没有一样。”布鲁瓦认为传说是神圣,不容过多的附会,不同就不同,没有误差空间。

“确实有波索·库夫尼。”古阿霞说出了来自帕吉鲁的肯定。他捏她的手,表示有。

“就说有。”小原住民大喊。

帕吉鲁撑起身,喝了碗玉米浓汤,把头疼冲淡了,要带大家去看波索·库夫尼。古阿霞执意让他留在帐篷休息,外头又干又冷,疼得皮肤僵硬皲裂。素芳姨也觉得他该休息。帕吉鲁多穿件衣服,挂上红披风,抡了斧头——他带来是为移除铁轨上的倒木——现在终于能带出门。

四个帐篷扎在树叶被冻的箭竹下,帕吉鲁带大家往竹林钻去,人走过去,叶上积雪扑哧弹起。古阿霞对雪的初体验美感过了,剩下刺骨寒冷。过了几株五百年大铁杉,出现了帕吉鲁要找的目标——不毛的大红桧,显然死去,但树下的蕨类盎然,一丛丛的玉柏与环状叶丛的鳞毛蕨从雪地攒出了绿意。这株红桧约一千五百龄,有点弯曲,多岔枝。一般来说,红桧多生长在山谷或海拔较低处,很少靠近棱线。

“哪有像波索·库夫尼?这只是老鼠居住的树。”布鲁瓦不解,还带点轻蔑口气。

“它生病了,”一位小原住民摸着光秃秃树干,转头对帕吉鲁说,“它感冒很惨呢!比雪还要冷。”

古阿霞戴手套摸树干仍是一股僵寒。大家都说它死得惨,怕是被雷劈中,绝望活了一阵子才死去。布鲁瓦也认为它是绝望之死,绝对不会是神树,跟充满励志传说的波索·库夫尼不相干。

两年前,帕吉鲁来过这,便发觉此红桧不同凡响,海拔高,死了又没死,寒冬中更阴寒,秘密就藏在树内。他转了一圈树,用斧背敲几下,回音沉钝,然后用斧头垂直地重劈下去,顿时一道裂隙从树根往上裂开,伴随声响,半个树干往没人站的那边倾倒,把大自然永恒的神给露出来,他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有几分钟,大家屏住呼吸,不敢多动,也不多说话,怕呵出一口气便融化他了。

那是树腔里有个奇妙的冰柱,有点像裸体的人。

这生成过程很简单,千年红桧因为莲根腐病,树体腐空,雨水冰雪从树顶灌入堆积,久而久之,成了晶亮剔透的冰柱。布鲁瓦拿了槟榔与烟,敬在地上,他告诉几个小原住民,在极其困顿与无解的年代,他们的祖先在迁徙时,可能遭逢风雪,彷徨无助,却获得了眼前的景象,一个半树半冰的人,庇护树下的小草生生不息,然后,祖先获得更大的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波索·库夫尼,但我们遇到了祖灵。”布鲁瓦说,然后打开腰间小酒罐,供小原住民以指尖弹酒,致上敬意。

马海把火车开进了终站“摩里沙卡”,长鸣笛,拉起刹车,把有股对抗力道的蒸汽节流阀杆像是某种难言的心情推回原位,静观车头灯在夜里照亮前方蓝色的高山车站,草原结冰。然后,他才关掉发电机与大灯,只剩火室的炭火从铁门缝迸光。他深吸口气,冻红的鼻子内除了煤烟垢,别无他味,这是他一个月来修复这台火车头的写照。

火车停驶便报废了。拥有火车是马海多年来的少年梦想,一旦拥有便注定失去,让它苍老在高原车站,亦是多年来的心念。这适合当火车坟场,寒冷多雾与安静,等待时间慢慢让它生锈、使它摧毁。他拆下节流阀杆当作纪念物,这根肋骨不会是拆下亚当另外制造一台夏娃的快捷方式,只是纪念。他这辈子拥有火车的梦想可以终止了,也够了。他打算在车上睡一晚,可是尖锐的喇叭声从远处响起,他探出头,一台碰碰车要靠站。这不寻常,一般运材车不会驶来,这条线的森林已经砍光,铁轨严重生锈。

有个男人从驾驶室跳下来,穿厚袄、戴皮毡帽,灰长裤打绑腿,一看就是林场工人模样。这个人眼光雪锐,扫了四周,预估了局势,以外省口音说:“回去吧!我载你走。”

“我住一晚才回去。”

“哪行,这里的风比刀子冷,比煤渣刺,古阿霞要你回去。”

“我不去六顺山升旗,那更冷。”

男人停顿一会,又说:“单缺你,阿霞要你一起去,那个哑巴的刘政光也是这样。”

马海觉得这家伙在试探什么,又认为对方没敌意,只是讲话前把气浑身绕一匝仔细。马海原本想留一晚,但是现实与想象不一样,这里萧条与凄寒很快打消他的念头,决定离开。他在离别之际得了情感强迫症般把每个机关磨蹭了几遍,确认它们存在,然后跳上驶离的碰碰车,频频回望,眼见机关车在摆了五个弯后消失在雪里,惋惜它分分秒秒冷却的火室,永远回不到旺盛时刻了。

“你是哪个林区工寮的?”马海问。

男人从口袋掏出了油渍指痕的工作牌,秀出“王铭祥”三个字。这工作牌挂在各工寮大门旁的板子,上工的人把自己牌号翻过来,秀出背面名字,下工了翻回来。如此,工头能掌控员工行踪,别把人留在山上受伤没回工寮都不知。

“你带出来了。”马海问。

“糊涂了,一翻牌就搁在手里。”王铭祥熟练地踩下加速器,开启撒沙控制阀,使火车在转弯上坡时展现抓地力,又说,“那是铁赳赳的老骨头,望一次,心里哀它一次,早走是好,别哭烂眼睛。”

“你不懂。”

“哪不懂,麦克阿瑟赢了二战的太平洋,跑去当驻日盟军总司令,说什么kikansha(机关车)永远不会成为kikanhei(退伍兵)。”王铭祥把“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名言转成了夹杂日语的双关语。

马海大笑,觉得真有趣,两人聊开了。王铭祥说他的碰碰车驾驶与伐木技术从大雪山学来的,不是师徒制,是小班教学,速学速成,火速上工,横扫一山又一山。他没有开过马力小、毛病多的蒸汽机关车,而且开碰碰车的时间也不长,大雪山林场主要是美式开发模式,大卡车、大电锯、砍大树,只有少部分林区才用火车运输。

“机关车是跟不上时代的老货仔,这台是林场淘汰的,我用废铁价买来当作发电机。我也不是驾驶,买它,只为了梦。”马海转而停顿,又说,“火车亲像一场梦,只有自己梦过。”

“说说那个梦吧!”

“说来见笑,都淡了。”

“行,那再淡它一次,当作把老柜里的祖奶奶衣服再洗一回。”王铭祥从裤腰拿出酒瓶,说,“来点酒,喝暖点。”

马海喝口酒,酒真辣,有股精神从肚子与喉咙火火烫烫地晕开。他把这故事说了无数回,不差这回,却永远差一人赞美。他说,那时候他还是日本公学校的小孩,住在花莲舞鹤小村落,一条贯穿村落的火车铁轨规律地带来了报时的钢铁机械声,小孩子们冲过去,沿铁轨跟火车赛跑,直到火车赢了,消失在苍茫地平线。有天,出现了由机关车拖着的单节“展望车”,车厢美丽,花纹雕饰,两端出现流线圆弧造型,大家都说这是大正年间日本皇太子裕仁来花莲视察时搭过的花车。这种车绝对不停舞鹤小村落,所以车经过时,孩子们拼命跟它跑,不过是想在平行速度时多看一眼。这台车成了全村的传奇,甚至在某次出题《梦想》的作文课有十几人写出自己想坐“展望车”。那么多人想坐,却没有人有钱搭。于是,日本老师在班上发起活动,一人凑一点,不足的由他补,买了一张玉里往花莲市的车票,

给全班最幸运的人——抽签决定。

“你抽中了,恶魔也来了。”王铭祥说。

“是心魔来了,全班吵死了,抢着用有的没的跟我换车票,有的愿意帮我打扫,有的发誓要帮我写三年作业,有的说不给他就看着办。”

“这是梦想,谁动得了?”

马海铁了心,坚持坐火车,不过得完成日本老师交代的工作,把坐火车的所见所闻在事后跟大家报告。坐火车那天,他透早走路到玉里,凭票到站台,看见梦想已久的展望车停靠在那,安静贞洁。他坐上无人的车厢,摸着木椅,敲着玻璃窗,一切那么真实,只有他独享。火车开动了,奔驰在煤烟与视野辽阔的纵谷平原,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了,车子停靠在他根本忘了的站台,一个穿着蓝衣吊带裤、蹬马鞋的女孩上车了,她牵着一只斑马上车。那是百般不得其解的画面,蓝衣女孩,黑白相间的斑马,女孩手中抱着的紫色绣球花如此抢眼,斑马随时摆动尾巴、抖动臀部,好赶走苍蝇。这是真的,他甚至有一刻转头看见全班同学在村子里追来,每个人朝他挥手,朝他大声呼喊,他大气不敢多喘,就怕眼前的女孩与斑马一眨眼就没了。最后,她们在某站下车,独留他坐在车厢抵达花莲市终站,自己一个人走了五十几公里路才在隔天回到家。

“最美与最可怕的是,你见到了,但没有人相信。”王铭祥说。

“嗯!”马海沉醉在其中,“连我的老师都不相信,他说在台湾根本没有斑马。我的同学也说,他们追着火车跑,只见到我呆坐,有位同学甚至说他几乎跟火车平行跑了30公尺,看透了车厢,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发呆又浪费一张票的傻瓜。”

“你遇到了神。”

“神?我连个屁都不信,哪来的神?”马海嗤之以鼻。

“神不是耶稣或佛陀,是跟自个的灵魂兜上了,那个东西不好说,也说不明白。因为说不明白,讲了糊涂,有些人干脆跟耶稣或佛陀兜一堆了。”

“这么说我懂了,神是自己懂,别人都不懂的,而且还是尚好的东西。”

“你得看人来说,有人的神是挺不好的,可是他自认是好的。”

“有这种人吗?”

“有,”王铭祥顿了一会,又说,“就是我。”

“你也遇到神了?”

“这种东西说不明白,是吧!说破嘴也没人信。”

“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也说说你的神的故事吧!”

“古阿霞。”王铭祥沉默很久,才说,“我是来找她的。”

风雪糟透了,有时下着落地响的雹,有时是无声的雪,中央山脉慢慢陷入一寸寸的苍白。在云层与山棱的缝隙,有盏遥远的灯光,灯光来自玉山附近的气象观测站,那是台湾最高海拔的建筑物。古阿霞发现,灯火在九点熄灯前会闪烁奇特暗号,似乎是对世界的密语,这是她几次登山来特别注意的景象。

没人知道闪光的意思,包括常在山里走的素芳姨,她说:“那可能是摩斯密码,我没有办法解读。”

“找我们米虫最行了,就是上头打哑谜,我们也能蒙对,不然要被扒皮抽筋了。”詹排副说。

“我们是要解开,不要蒙。”古阿霞说。

“找我们米虫最行,我们高炮兵会摩斯密码。”

到了快九点,一群人从帐篷走出,爬上六顺山,在香青树上挂起汽化灯。天上有云,不过视野还挺好的,气象观测站的几盏灯火皎亮,过了九点几分,终于眨了起来,一闪一闪的,按照某种频率。

詹排副看出是摩斯密码没错,请士兵们马上译出。一个士兵在滴答的长短音之间转译,另一个人解密拼出“u-ni-nang”。

“乌里让?”古阿霞拼出音,只见大家摇头不懂意思。

士兵随即解出另一组是“wanay”。

古阿霞念出来,“瓦奈。”

众人摇摇头,不懂其意,发出的唯一声响是有人吸鼻涕虫。

灯光随后闪烁,士兵翻出了另一组拼音,“m-hu-way。”

“马侯歪!”古阿霞拼出来,心想这也无人能解了。

“马——侯——歪,马——侯——歪。”小原住民大声呼吼,也不管甩出了鼻涕。

古阿霞不懂他们欢呼什么,随后自己也高呼:“ar-ay(啊赖),天呀!他们在说啊赖。”

玉山气象观测的密语揭开了,闪灭的灯号是表达了各族群母语“谢谢”的意思,然而是向谁致谢,仍是费解的谜题,要不是深厚的感情,气象观测站人员不会常态性地对这世界打光。一群人凝视最后消匿的灯光,复又黑暗,许多山棱线与万物轮廓深深浅浅地勾迭着,风刮过线条缝隙,除了呼啸声都没了,但心里多点温度,把情绪缠得紧。大家各回各的帐篷,小原住民不断喊着“马侯歪”,古阿霞也默念着“啊赖”,然而她挂念的仍是躺在帐篷内的帕吉鲁。他活动力降低了,有时眼神呆滞,有时闭眼呻吟,呼吸非常快,有种把气喘到喉咙就吐出来的急促。

“这是高山症,也许状况会好起来。”素芳姨说,这是在气压低、缺氧的高山环境出现的症状。她想,感冒的帕吉鲁急遽登山,身体出现了不适,促发了高山症,他常在山上工作,应该很快会好。

“好丢脸。”帕吉鲁说。

“砍树砍到脚,炒菜弄破锅,这常有的,多休息就好。”古阿霞嘴上说,却担心帕吉鲁恶化。她体会过这种俗称“罐头病”的感受——当海拔超过2000余公尺时,携带的马口铁罐头两端会随压力减低而鼓起来,玻璃罐甚至会爆开——以这种精确譬喻,即能感受身体被体内一股力量往外撑的病痛。是的,时间会改善一切,只能等待时间过去。

“如果好不了呢?”古阿霞问。

“最好的是降低高度,赶快下山,不过晚间下山比较危险,也许我们等到明天再看状况。”素芳姨说。

当大伙酣眠时,飘雪酣落在帐篷。不久,山径上来了两人,足踪很快地被落雪吃掉,他们来到六顺山营地,忽然,其中一人连续喊几声:“蔡明台,有挂号信。”

蔡明台心知有人开玩笑,从帐篷响应,“挂你的头啦!是什么?”

“人肉包子。”

“滚。”

“包子趁热吃吧!”随即扔出一个大黑影。

忽然间,帐篷发出极大的轰隆声响,被外力压垮了。帐内的人惊呼,翻身也不是,爬出来也不能,手脚乱踢乱打反抗。可是帐外的人手脚更利索,用膝盖把挣扎的人抵住,拿了绳子照着绑粽子的节奏,把蔡明台等几人绑牢了。

隔壁帐篷的素芳姨拿了灯,往外瞧,只见有个家伙盘坐在蠕动的帐篷上,表情冷漠,把里头的人都制伏了。另有个黑影朝素芳姨爬来,发出呻吟声,她灯光照紧一点,看出是庄主马海。马海的体力透支,嘴唇泛白。

这冲突得从四小时前说起,马海从十几里外的高山车站赶夜路来,腿筋快断了,不断吐气的鼻孔边泛了层冰,他连续赶路,身上多处冻伤。王铭祥也冷,拿雪搓自己的脸,也拿雪搓马海的脸提振精神。要是马海不走,王铭祥瞒骗用尽后来硬的,又拽又拖又提地带人。马海循着在六顺山顶的香青树的灯火,用挤残余牙膏的方式榨出意志力前进,一步步走,见了四顶帐篷,就被喊着挂号信的王铭祥扔向有回应的那顶,压垮它。

素芳姨把马海拖进帐篷,把他汗水浸透的衣服脱掉,塞进睡袋,又把他的手泡在保温袋“水龟”倒出的热水,不然手指血液不通而变黑坏死,甚至得截肢。这时,素芳姨想起什么似的,探头往外看,那盘踞在帐篷上的人消失了,留下一圈无雪痕迹,和满天流离失所的白雪。蔡明台从压垮的帐篷爬出来,陆续把另两人拉出来,不断咒骂搞鬼的人。

那个家伙去哪了?素芳姨思忖。她走进雪地,风停了,天物无声,松软的雪被踩出声,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人踪,最后把蔡明台几人扶起来,带进自己的帐篷。这让帐篷的空间显得局促。

马海的意识逐渐清晰,喝下刚煮的热姜汤,刚才差点冻死,现在顾不得烫地喝起来,嘴巴越来越灵活地骂起人:“阿霞,你的死人骨头朋友,差点害死我,逼我走来。”

“哪位?”

“叫王,王啥咪祥的,这个人很坏。”

古阿霞把脑壳刮得精光也盘算不出这家伙,她不知道这号人物,摇头说不认识呀!

“怎么可能!他说他认识你,要赶快找到你,叫我赶路,我都快冷死了都不管我。他一路还说走快点会怎样,走慢点就怎样的。”马海一路被那句话刮着耳膜,天又冷又黑,脑子蒙了,只觉得那句话听起来更寒了。

“走快点上天堂,走慢点呢!下地狱了。”帐篷外这时有人大声说。

“他来了。”马海大吼。

古阿霞掀开帐篷瞧。有个人在风雪中站得紧,是男人的粗线条,黑影给夜色蘸晕了。她觉得这个人古怪,把灯照去,照得那人线条着色,赤红火辣,没有一点分岔。古阿霞惊喜,他是吴天雄,那个在玉里的乐乐溪畔与一群老兵垦荒的人。

“又冷又雪的,不请我进去躲吗?”吴天雄说话了。

古阿霞曾受吴天雄之助,才会去海星中学与慈济募款,要是没他牵线,还寻觅不着复校的线头在哪。在这寒风刺骨的雪天遇到朋友,理当迎接,古阿霞掀开帐幕欢迎。

“平安!”

“痟狗不要进来。”马海又吼,恨得想把门外的人捏烂。

“妈的,是不是你刚刚揍我们,又捆起来的?”蔡明台忿忿说着,另外两位工人也附和。帐篷内顿时陷入同仇敌忾的杀气。

古阿霞脸色有了微微变化,帐幕半掀,由欢迎转而犹豫,问起:“你把我的朋友……”

吴天雄淡淡地站在雪地,动也不动。他没回应,回应了也难平众怒,说:“你们来打吧!”便展开一场男人式愤怒的冲突了。两个工人只懂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忍下去,拳脚就要生锈了,他们跳起来,踏过几尺雪地,给吴天雄一顿粗拳。

吴天雄被摁在地上乱打,他不还手,不哀号,不求饶,给人活受气。两个工人打了几拳,要是对方回手会激怒他们,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吴天雄绝望地躺在雪地,睁着眼看天空。两个工人怕把人打瘫了,拳脚轻了些,最后骂个不停,拍拍屁股回到帐篷喝热酒取暖。

吴天雄躺在雪地看天,无人靠近,落雪飘近。他的两眼流动无解的光芒,看透了厚重云层上那无尽的缛锦星图似的,“好美呀!光,这么秩序。”他乌青的脸庞绽开了鬼魅微笑。

古阿霞不顾大家反对,踏过雪地,走向吴天雄,看着他葬在一层又薄又冷的绒雪,心中自是难过不已。

“总算有人为我难过了。”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了,你把我朋友都弄生气了。”

“从哪说起呢?他们不也把你搞怒了,把事都弄糟了,你忘了吗?我只是给了点他们小‘意见’。”

“他们都很好,没惹我生气。”

“咒谶森林怎么说?你不是想留下那座有水源的森林,可是姓蔡的照砍,村子就灭了,这不就是了?”

“你是为了这桩事,特别上山来教训我朋友的?”

“我出来散心,路过山下,听到了一些事。”吴天雄缓缓地站起身,用屯了多层脏污的袖子擦掉额角的鲜血,许久才说,“我知道我这家伙做事急了点,这点认了。”

“那你打错人了。”蔡明台从帐篷那头说,带着蔑意。

“还好,你们却打对了我。”

“是你欠扁。”

“那我该打谁?”

蔡明台挑了嘴角,把眼光瞥向帐篷的帕吉鲁。冤有头、债有主,他想让吴天雄被打得明白。这触动了古阿霞的神经,这件事跟帕吉鲁哪扯上关系,她连续追问几次。

蔡明台摸着颈部瘀青,无奈说:“水源地森林根本不属于山庄的,也不是我的,是刘政光。”

“怎么会是帕吉鲁的?”古阿霞惊讶,很难理解其中的渊源,便回到帐篷里看了大家。从马海与素芳姨的反应来看,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帕吉鲁没有任何回应,他陷入一种深沉的睡眠中,不在乎大家的眼光。

蔡明台喝杯热水,说:“太平洋战争初期,因战争需求,摩里沙卡的伐木进入高潮。我爸爸被任命为开发社长,他排除万难,跟日本政府谈妥了,要伐木,也要保有48林班地的水源森林,才能给村民与工人生活。那片地属于政府,地上物却属我爸爸,也就是我爸爸是森林的拥有者,直到战争结束,才被要求归还。他知道,如果归‘国民政府’管,那座林子很快被砍光。那时候日本人输了,规定回国的只能带一千日元与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少数留下来的人,财产也要被充公。我爸爸为了保存那片扁柏森林,

把地上物所有权交给了菊港山庄来管。”

“菊港山庄来管只是幌子,”马海接下去说,“蔡明台的爸爸趁政府有动作之前,把森林便宜地卖给了刘水木。刘水木是刘政光的阿公,是索马师仔,卖给他有道理,他是誓死保护森林的人,最后也做到了,死在那。”

“可是怎么会扯到刘政光?”古阿霞问。

“障眼法,刘水木在买卖签契约时,动了手脚,把地上物所有权者,写了那时候只有几岁的刘政光。”马海说,“刘水木有一次喝醉了才说,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过几年把森林卖给政府,于是给了刘政光,得等到他十八岁才有法律签署的效力,至少能撑十几年。连意志坚定的刘水木都这样讲,可见有多少人捧着金块开发水源区。结果,买不动刘水木,有人以政府当靠山,强行开发森林,惹出一堆怪事,事情就停了。”

“这件事,我爸爸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一直靠在帕吉鲁旁的素芳姨说话了,原本想保持沉默,终究是插嘴了,“这件事原本是好意,保留水源地,没有想到却害惨了政光。”

“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爸爸太极端,他从小告诉小孩,人很坏,直到他发现政光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自闭、不说话、害羞,我爸爸的教导变相了,他不让政光跟别的孩子有太多接触,也不教他讲话。”

古阿霞很惊讶,原来帕吉鲁这种难以融入人群的个性,除了天性缺憾,他祖父也刻意在教育上扭曲,让他更孤僻与寒凉,逼他走在茂盛的森林小径成了独行的无语者。“他成了祖父刻意栽培的祭品。”古阿霞思忖,看着帐篷角落似睡非睡的帕吉鲁,她想,帕吉鲁知道大家在谈论他吗?还是陷入昏睡?他满是伤痕的脸哪时候会清醒?

“政光在小学四年级时,文老师来到山上教书,让他自闭的情况变得比较好了,可是文老师……”素芳姨说到这时打住了。

“她很快离开学校,是被逼的。”马海说。

“被逼的?”

马海沉默一会,才说:“刘水木逼的。”

“他只是伐木工人,有那么大的本事?”古阿霞很狐疑。

“检举她是共产党。”

这解开了古阿霞的疑惑,为何曾贴近帕吉鲁心灵的文老师,突然离开了他的世界。这对帕吉鲁是莫大的失落,将他打入更无语的屠戮地狱,对刘水木来说却更靠近保存森林的计谋,同时制造一个对人不信赖的怪孩子——绝对会逃离那张森林买卖契约最远的印章。古阿霞想到这,心中冷凉,对刘水木的恶童养成教育不免打了哆嗦。

“这台湾还有同志,那共产党同志后来怎么样了?”吴天雄在帐篷外问。

没有人忘了吴天雄,只是把他晾着。吴天雄说罢,不邀自请,猫身爬进帐篷来,把汗臊、体臭与惹人厌的面孔也带来。他捉住马海的手,愧疚地说多亏了他夜里引路,才来到六顺山参加元旦升旗。马海往帕吉鲁那边躲,要不是自己没了力气,想一拳把他打得脑瘪了。

帕吉鲁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或许是被马海挪移的身体惊扰,或许是被帐篷内的谈话声吵醒。古阿霞看着他,觉得他刚刚似睡非睡,可能把大家讨论他的话听进去了。

吴天雄瞅着帕吉鲁,也不说话,时间静得令大伙都不舒服,不知是挑衅还是观察,许久才转头对马海说:“你要么就打我一拳,别闷出病。”

“我真想把你掐死。”

“我这种烂命铜丸子,打不烂、敲不破、捏不死,要掐嘛!顶多捏掐出一坨屎来。”

“歹年冬,厚痟人。”马海轻蔑说,意旨坏年运,疯子多。

现场沉默,摸不透这行径古怪的吴天雄是哪个门道的。古阿霞有种难以说透的不妥,印象中,罹患精神病的吴天雄的脑子有点岔开,人却憨实,没有敌意,说话也低沉,眼前的吴天雄抽换了皮囊似,说话较尖,油舌诡调,眼神看穿人似的寒凉,令人无法淡安。

“阿碴还好吧!”古阿霞问。

阿碴是吴天雄幻想的蓝鸟,偎着他、绕着他、缠着他,哪也不走,只有吴天雄看得见它,是他独属的鸟儿。

“阿碴?”

“阿碴能停在我的手上,弯着头,敛着翅膀,唱歌给我听。它是蓝色的,眼睛也是蓝得发亮。”

“不可能,谁也碰不得阿碴,阿碴谁也不依。”蓝鸟是深藏吴天雄内心最蔚蓝的芯蕊,绝对只属于他,剥夺不了。

古阿霞把右手弓在胸前,左手佯装鸟儿凌空飞扬,栖息在右臂。吴天雄睁大眼,瞧着鸟儿欢趣跳跃,看得出神。慢慢地,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古阿霞的右手臂。

接下来的一幕令大家讶异。吴天雄把脸靠在古阿霞的手臂,闭上眼,发出微笑。古阿霞吓坏了,却很快了解这家伙没有恶意,他把自己当作长途迁徙的蓝鸟停泊在自己手臂,幻想其中,沉醉其中。于是她把手僵在胸前,酸了也不敢动,然后另一只手拨开从睡袋中奋力弓起身子来阻挡的帕吉鲁,原来最好的良药是醋劲。

“你不是吴天雄,是赵天民吧!”古阿霞忽然脑内清明了。

“他死了,”他继续偎在古阿霞的手臂上,软香甜玉似的,约半分钟才悠悠直起身子,说,“我把吴天雄杀了。”

帐篷内倏忽安静,即使搞不清楚谁是吴天雄、谁是赵天民,“杀人”这句话却把大家的脑门串起来。古阿霞明白,不管是吴天雄或赵天民,都没杀了谁,他们是同个人,清醒在不同时刻。这种是双重人格,一个人有两个灵魂,灵魂之间的距离如白天与黑夜的遥远,却如人头扑克牌的颠倒图案如此孪生亲近。

“你真的是……”马海想说下去,又怕激怒人。

“恶魔吗?”赵天民目光淡褪,“我不是恶魔,只是这次来找古阿霞时,急了点。”

“吴大哥他不是恶魔。”古阿霞打圆场。

“我是赵天民。”

“不管是你还是他,你们是一路帮人家忙的天使。”

气氛很僵了,没人想多说话。赵天民有点慌了,不知道该下哪步棋,他逃离玉里疗养院来到摩里沙卡,想帮古阿霞却搞砸了。他的愧疚在肚子闷烧,一股浊气升上肝肺,便从腰袋拿出一把小刀,褪出一半的刀鞘,亮出刀锋。

大家瞪大眼,刀不险,险的是在赵天民手中,帐篷拥挤,他要是一挥就是满场子的伤口。躺着的帕吉鲁忽然翻起身,爬过几人,把赵天民搡出帐篷。这招来得又急又猛,赵天民撞上帐门后往雪地翻去,脑壳子响着。帐篷翻了,大伙埋在帐篷皮下,还摸不着摔疼的屁股在哪,帕吉鲁已窜出去了,往站起身的赵天民再次扎去。

赵天民能躲开这招,却故意地吃下,往后栽进一堆干巴巴的雪堆。帕吉鲁的高山症令他非常疲惫,呼吸急促,只能顶撞,招式用多便老了,那往常火烧屁股的猴子般敏捷的人现在成了泡在厕所清洁剂的蟑螂。他第四次往赵天民撞去,好撞掉他手中刀子,那是彻头彻尾的目标。

赵天民没躲,也没往后栽,倒下的是帕吉鲁,他气力用尽。

刀子还在赵天民手中,他抽出来,刀锋尽露。

“不要。”古阿霞顾不得鞋子没穿就冲到雪地,阻止赵天民伤害瘫软的帕吉鲁。几个人陆续也走近。

“我没有要杀你,”赵天民尴尬笑着,把刀子丢到帕吉鲁前头,“我给你杀好了。”

众人安静,时间流逝,雪花落下,衣缝搁浅了点白。

素芳姨把累晕过去的帕吉鲁拖回帐篷,地上留下一道拖痕。

赵天民上前拿回刀子,说:“我拿刀,只是要再杀一次吴天雄,我没有要杀谁。”

这句话讲得冷淡,怎么说都没人懂,不过大家很快看明白了。赵天民叼住刀子,将五件裹着的衣服褪掉,用冰雪使劲地搓着身子,直到通红且麻痹不已。然后他低头让下巴沉出两个,拿刀往胸部划开皮肤,他没有太痛苦的表情,颤动的胸肌来自神经不自主的反应。接着,他更用力割皮肤,血流不停,近乎暴虐地自残。大家看了胆战心惊。

古阿霞快看明白了。她知道,赵天民划开胸口,一绺绺撕下纹在胸口的“花莲玉里108号”名牌。那块5公分乘15公分的肉牌渐渐被撕掉,露出红润流血的真皮组织。古阿霞也发现,赵天民能熟练地撕下皮肤,是早有经验,他身上有几处黑沉且缺乏皮毛光泽的块状疤痕,曾是拆皮肤的痕迹。

“这何苦呢?”古阿霞叹息。

“没拔掉这肉牌子,才苦,”赵天民把卷起来的肉条子丢到雪中,到处是一摊摊红血迹,“等吴天雄那家伙醒来,又得愣头愣脑被送回玉里。”

“可是等赵天民醒来,他又逃离玉里,是吗?”

“没错。”

“你讨厌这样的生活。”

“没错,我这辈子从这条贼船,跳到另一条贼船,不管共产党、国民党或玉里疯人院都一样,都是贼子、疯子、傻子。”

“吴天雄同意了吗?他想待在玉里,那有弟兄。”

“怎么问?我要是见到他就掐死他,也掐死自己。甭问了,他也没问过我就回疯人院,回去的路上不忘干了一堆善事积德,有用吗!那家伙奴性强,只想窝在玉里。”

“这又是何必呢!你醒来逃跑,吴天雄醒来又会回玉里。”

“所以,我要你帮忙。”

“帮忙?”

“有块肉牌子更大,要你帮忙拆下。”赵天民转身露出背后更大的纹身肉牌“花莲玉里108,回送”,每字有鸡蛋大,力透肌骨。

“好。”古阿霞没有犹豫太久。

眼前吴天雄肉身、赵天民灵魂的家伙,多年来被文身的文字压迫成灰烬,人生没有颜色,随风飘扬。如果古阿霞拆卸那些重担,赵天民可能从此逍遥,有何不可,至于吴天雄灵魂醒来时刻呢?她知道,吴天雄到时会走出自己的路。天大地大,绝对有容身处。

回到了帐篷,古阿霞在灯下看赵天民的刻背刺字,那是用针点不断扎破皮肤染色后愈合的,字迹酱黑。赵天民说,可能他第二次逃了之后,有了刺背字,直到第八次逃亡才发现这是每次都会回到玉里的原因。他拆掉腹部、胸前的刺字,就属背后最难撕,面积大,得找人帮忙。有医学背景的马海警告,大面积割皮肤会造成感染与死亡,赵天民仍信誓笃笃地说:“我的烂命不会这样死。”

古阿霞很难下刀,皮牢肉附,铲也不是,割也不是。赵天民指导她,割成皮条子,一条条撕。古阿霞当然懂,可是拿刀杀鸡会抖,何况割人肉。她把刀尖抵着,刺入,赵天民身子抖了一下,害她抽回刀子。

“利索点,我才痛快。”赵天民说。

“要是这么厉害的话,我一定可以去当医生,不然可以去杀猪。”古阿霞讲点轻松的缓和气氛。

“当我是死猪,你比较安心。”他说着,忽然感到一道毒鞭打在脊背似的,说,“痛快,再来。”

尽管第一刀挺不错,可是第二刀之后不是下得深,就是浅,几乎割坏了。赵天民的神经拧紧,身子冒出一摊汗水,忍痛从自己背包揪出一瓶金龙陈高,连灌了几口,要是这样麻痹不了,他会拿瓶子敲昏自己。几个旁观的人面如土色,不想多说,走避到其他帐篷。古阿霞撕了几缕皮,只见赵天民背上的血流不停,伤口糊烂,她忍不住哭了,用沾血的手背抹泪。

“你哭完了,别忘了干活。”

“我不要了。”古阿霞把刀子收了。

“你帮到底,我才是自由。我这辈子被人下了蛊似的当棋子,醒着时往前,活着时往后,咋都在棋盘打滚。”赵天民捏着酒罐,额角渗着汗水,“你拿个东西,在火上烧红,用烙的也行。”

“不要了。”

“我自己来,你帮忙看着。”

赵天民从帐篷角落拿了根铁汤匙,用布缠几圈握柄,放在汽化灯烤。汤匙烧黑,接着一圈红晕漫开来,他把汤匙举过背就全凭感觉烫下去。吱一声,血水蒸发,皮肉焦味弥漫了。赵天民下意识地挺起身子,背囊出现黑烙。他收手,把汤匙拿回火上烤,上头沾黏的皮肉在火中烧焦,汤匙烤红后再烫背。

“我来。”古阿霞拿刀子刮掉汤匙底烧焦的肉块,放上火源烧,再用炙红的铁匙烫背,吱一声,赵天民挨枪子挺身。没料到,汤匙牢牢黏在背上,古阿霞硬扯之下,几乎是挖下一匙肌肉那样血水泛滥。古阿霞知道,她敢做,不是泪流干了,是赵天民决绝地在地狱之火打滚,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她把汤匙放上火烤,直到红热,再烫。然后,她想起在玉里乐乐溪畔那个阳光下的汉子吴天雄,他或许不会再醒来了。这是最后的灵魂呼唤,也是告别。

而赵天民有点醉了,苦多于痛,不想多挣扎了,于是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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