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队沿中央山脉棱线前进,预计一个月,前往雪山翠池祈愿,祝福素芳姨的攀登圣母峰计划顺利。首先,他们先坐火车前往一个神秘的高山草原车站。

火车过了七星岗伐木站,往北驶,滑进空旷连绵的大山,贴着棱线前进。布鲁瓦长老有些激动,古阿霞也是,他们从推挤的云缝间眺望壮丽的大山。这条34公里的铁道沿中央山脉棱线的下缘前进,创造台湾铁道奇迹,花了十年建造,决定这铁路高度是砍伐的经济植物——铁杉,海拔2600公尺是铁杉生长的最高终止线。

她沿途所见是风华不再的景象。既是伐木业没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就如同大部分的台湾人,古阿霞不晓得这些砍下的铁杉,因为具有长纤维的特性适合制成纸浆,承担了他们每日报纸与书籍的责任,甚至制成卫生纸服侍大家的屁股。

再过两小时车程才抵达终站。这个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队伍,心跳扎实,像背包里的罐头在高山压力减缓下的膨胀声响。傍晚时,火车驶出箭竹林,来到苍绿平缓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来被强风与积雪压斜枝丫的玉山圆柏。树上挂了灯,映着树下火红羽叶的峦大花楸与高山杜鹃丛,一座荒废站台,一片草原,一个人,一只狗,两个影子在那。

这是高山铁路的终点站,和起站一样,也叫摩里沙卡。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发的帕吉鲁。

古阿霞觉得他真美,那灯下守候的样子。

这个台湾的最高火车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边缘,地点靠近著名的安东军山。站牌颓圮,生锈的铁轨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风雨浸蚀,玉山圆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当柴火。在车站住一晚,山风很激烈,激烈的还有星光挂在圆柏树梢放光,连梦都是亮的。

这个车站的设立是纪念筑路殉难者,三个日本人与十个台湾人。传说也挺恐怖的,铁路刚完成时,黄昏时的运材车经过,驾驶回头会看见一群鬼魂从山坡或草丛跑出来,跪在铁轨帮忙敲敲打打,忙于未竟的志业,而不知魂已断。于是建造了终站,设立石碑,告诉历年来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结束,慰藉亡灵,不用出来干活了。

“关于鬼魂,应该是误会,才多了个浪漫美丽的车站。”素芳姨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们在修复车站时,用带来的油漆把车站漆成蓝色,站牌修复,字体重描。

“哪里看得出来?”古阿霞问。

“那些跪在铁轨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刚好是傍晚之际,火车经过,水鹿才跑过来了。”

赵坤也跟过来登山,问:“水鹿是抗议火车经过很吵吗?”

“相传是在黄昏之后看到鬼,跟在火车后头,驾驶当然吓着。不过,那是水鹿出来活动的时段,它们跑到轨道边吃东西,才被误会为鬼魂。”

“铁轨旁有什么好吃?难道跑来磨牙?”赵坤笑起来。

“沙子。”

素芳姨为了揭开鬼魂传说,下山到林务局查看那几年的出材量,发现某几年砍伐铁路沿线的铁杉材积激增,工人换成5英寸的流笼钢索,每辆火车的载重量势必增加,好减少往返次数的成本。火车空车上山还好,下山有问题,遇到陡坡或转弯处得煞车,这时后头的十辆满载原木的车板虽然也启动刹车,但是仍往前挤。这问题原本就有解决方式,火车上坡或下坡时,从沙管不断撒沙,增加铁轨与铁轮子之间的摩擦力。如果载重大,得采用颗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较小的溪沙。海沙有盐分,火车经过时,水鹿便跑出来舔食。

“这火车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劳了,应该叫水鹿站。”古阿霞说。

“水鹿站,跟它说再见了。这地方太偏僻了,你们第一次来,也可能最后一次来,”素芳姨说,“走吧!我们要出发往雪山了。”

对古阿霞来说,这趟旅程充满了浪漫遐思,但是刚过半天,她改观了。

主要是遭逢庞大密生的竹林。这种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脉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让同个地盘的其他植物退让,它们在铁杉林与台湾杉树下的茎高约3公尺,如海浪汹涌,教人鬼打墙找不到出路,这让古阿霞他们吃足了苦头。押队的人也很惨,前头的人才走过,被推开的竹子狠狠甩来,正中后者的脸。

黄狗倒是一派轻松,到处乱窜。竹林底下到处是四通八达的兽径,黄狗跑下去,又跑回来。有一回,它从山猪大马路跑出来,嘴上叼只金翼白眉。这种褐身杂蓝羽的鸟不怕人,最后沦为狗牙下的悲剧。帕吉鲁拍了一下狗脑勺,把鸟尸扔了,走在后头的布鲁瓦捡起来放口袋。过了半小时,浪胖叼回了酒红朱雀,布鲁瓦照样捡起鸟尸放口袋。如此几回,黄狗咬死八只鸟。古阿霞动怒了,这些鸟凑起来的肉,都没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缝的猪肉屑来得多,乱咬干吗!正要赏它一记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鸟尸,跑了。

到了傍晚,他们屯扎在一座山头边的小水池旁,营地是松软的干草。水取自快干涸的小池子,深褐浓稠,与其说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费咖啡,不如说是取自山猪与水鹿的厕所。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脏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宝贵水源。

向来沉默如树的布鲁瓦,拿出口袋的八只鸟,去毛,烤起来吃。大自然的经验告诉他,这些食物不能浪费。

这时候,黄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视野,挑着眉,摇尾,一副好孩子模样,嘴里还叼只巨嘴乌鸦。

古阿霞气炸,起身臭骂时,始终沉默的布鲁瓦跳起来,喊:“好。”

这把大家都吓到了,转头看着布鲁瓦召唤黄狗,抚摸下颈,拿下那只颈部被咬伤的乌鸦。布鲁瓦扭断乌鸦颈,终结它的痛苦。

“这好狗,我想养,却没机会。”布鲁瓦说,“它叫什么?”

“浪胖。”古阿霞说。

“哪来的?”

古阿霞搭不上,她确实没有想过黄狗从哪来的,不就是谁家生了一窝就拿一只来养。她看着帕吉鲁。帕吉鲁看着素芳姨。

“乌妹浪胖山捡来的。”素芳姨说。

乌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脉七彩湖的南方,高约3000公尺,山容与视野都不出色。素芳姨说,八年前,登山经过,看到一只幼犬,样子挺可爱,眼睛眯着,抖着尾巴与身体。她在附近遍寻不到母狗,带小狗回山庄养。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来,台湾超过3000公尺的山将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为地形,有的因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来自原住民语或日语的音译,怎会有“乌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头发打结的怪名?二来的疑惑才是焦点,高山孤寒,没有食物、没有住户,鸟不拉叽的地方,不可能出现小狗。

“它是烧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来的小孩子。”布鲁瓦说,他无法用国语精准说出那种动物,只好掺杂太鲁阁语。

“瑞克利?”

“高砂豹。”布鲁瓦用日语说,然后又用国语解释,“一种地上跑的黄斑皮毛的影子。”

“云豹。”素芳姨说。

布鲁瓦深深着迷某个神话。他说,传说中,云豹有三座山的地盘,却因为疾病、天谴或中毒而陆续消失,有只好不容易才怀孕的云豹妈妈,被雷击与森林大火弄坏身体,拐着脚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没有找到任何的同类帮忙。云豹妈妈走不下去了,她没有太多力气,而且瞎了一只眼,两只脚骨折,她会在三天内死去,身体这房子没办法养小孩子直到出门。她决定找黑熊帮忙。她把最后一个眼睛给了乌鸦,牙齿全给了虎头蜂们。所以乌鸦很黑,视力很好,带云豹妈妈找到藏起来的黑熊。屁股有了尖牙齿的虎头蜂去叮黑熊,激怒它。黑熊很生气,张开嘴大吼,云豹妈妈这时跳进那张嘴巴里。她牺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进了黑熊的屋子里养。直到有一天,黑熊发现家里多住了云豹的孩子,用锐利的指甲割开肚子,把小云豹扔到高山,要饿死它。

“这故事,对云豹妈妈或黑熊来说,都很残忍。”古阿霞说。

“只有人才会觉得残忍与慈爱,对云豹妈妈来说,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对黑熊来说也是,房子给云豹的孩子住,就没位置给自己的小孩住了。”

“云豹的小孩,生出来怎么变成狗?”赵坤还是用现实的观点。

“黑熊提早拿出了云豹的小孩,变成了狗。这种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云豹的灵魂,它有力气,够安静,又跑得快。”

“看不出你够屌,吼两声来给大家瞧瞧。”赵坤对黄狗说。

布鲁瓦很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只猎狗,云豹的后代,安静的时候像蕨类,行动的时候像虎头蜂。他询问,这只狗受伤之后,就从来没有帮它配种吗?如果配种成功,他希望能有一只黄狗的后代。

帕吉鲁非常佩服布鲁瓦的眼力与判断力,看得出黄狗受伤过。黄狗两岁时,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猪冲撞。山猪冲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追上去咬,两只动物杀成一团风,只听闻彼此凶狠的叫声。黄狗无论体形与战斗值都严重不足,胯下被猪獠牙刺伤,血流了不少,失去了一粒睾丸,它回头追,把睾丸找回来,一口吃掉。

“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对异性没兴趣,也就没有了小孩,也对异类的大型动物没有好感。”古阿霞之前听帕吉鲁说过,这回又说了。

“太可惜,母狗们都没眼光,只有我有。”布鲁瓦说完,大家笑起来,黄狗则卧在火堆旁,没有表情地瞧着烤鸟,身上的皮毛反射了火光强弱。

烤鸟的香味四溢,大家的目光转移,从古阿霞用三颗汽化炉并排炖煮的脸盆菜——这是登山最经济克难的烹饪,用脸盆煎煮炒——转向柴火烤肉。那几只在火里转动的鸟,又瘪又柴。过度饥饿,火源的热空气有如放大镜,大家把它们看成烤鸡般诱人。

“那只乌鸦呢?你怎么弄?”赵坤说。

几只高山鸟类都烤了,唯独乌鸦扔了。没人会吃乌鸦,那是不吉祥的鸟,连原住民也不钟情。布鲁瓦说,待会就把它埋了。

“小墨汁,你敢吃吗?乌鸦汤可以当药,”赵坤转头对她说,“据说吃了对眼睛有效。”

“不要。”小墨汁大声说。

“别乱讲,这怎么能吃?”古阿霞说。

赵坤急着解释,刚刚布鲁瓦说,云豹把最后一颗眼睛给了乌鸦,获得了带路的代价。乌鸦确实可以明目。他又说,他有位远房亲戚,得了老年秃,发顶秃得光亮亮,发盘却还有密密麻麻的发丝,模样人见人笑,像日本河童。据说越黑的乌鸦越能治疗秃头,尤其是羽毛发出蓝黑光膜的,效果更是好。这位亲戚吃了几帖乌鸦汤,秃头没好,白内障却好了,把自己的地中海丑样看得更清楚。

吃完了晚餐,气温骤降,一群人都躲在帐篷里。古阿霞想着,这种偏方没有根据,可靠吗?她在菊港山庄看过工人为了减缓磨牙,老是叼着猪尾巴,把她吓坏了,以为见到穿山甲伸舌头吃蚂蚁。何况乌鸦汤,天下一绝,谁敢喝?但是刚吃完晚餐,小墨汁冲着来,说:“我肚子又饿了,想喝鸟汤。”古阿霞叹气,原来这小女孩心里也盘算这件事呀!

两人钻出帐篷,从地上挖出了那具还新鲜的乌鸦尸。这件事让无聊的寒夜有了乐子,大家跑出来看,猛出馊主意,提出了炖汤方式,没人煮过乌鸦汤,都是从炖鸡汤的角度来着手。古阿霞认为,炖汤不能单味,得加些中药。他们分批去找点高山药材,一时间,凄冷的山头绽了几束光芒。帕吉鲁在开阔的草坡找到了俗称“马先蒿”的玉山蒿草,素芳姨在草丛找到了俗称“鸡角刺”的玉山蓟,古阿霞找到了小儿科的万能药钝头瓶尔小草,三种都是能入味的中药。还是布鲁瓦最干脆,建议烤来吃,最简单,又药效好。

死的乌鸦不用杀了,直接去毛,取出内脏,把药材都塞入腹中炖。古阿霞加入了自己带来的枸杞入菜。一群人围着炉火,心中各有滋味。汤炖好了,小墨汁犹豫得汤都变温了,干脆鼻子一捏,仰头喝,一碗汤都没了渣。

久久,小墨汁哭出来,哭了好久,才说好喝,很好喝。

一群人看了点头,心酸得掉渣,各自回帐篷。

在白石池东侧的箭竹短草坡,古阿霞找地方小解。这位置很空旷,夜色下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费番劲才能找到纽扣脱裤子。这几天登山下来,最困扰她的除了不能洗澡,上厕所也麻烦,得走到隐蔽处瞻前顾后,虽然知道山上没人,就是担心撒旦偷窥。

尿声窸窣,正畅快时,古阿霞没注意有几个影子悄悄过来。其中一个影子按捺不住情绪,冲过来,撞倒古阿霞,摸起了她的屁股,后头的影子们也加入。古阿霞吓坏了,让恐惧情绪死死地绑住手脚,有半分钟动不了,任他们摸够。最后她大声尖叫,提起裤子,边哭边跑回营地。

“有人对我乱来……”古阿霞满脸受辱。

所有人瞪大眼,素芳姨看了四

周,大家都在场,说:“是谁?”

“是一群人,他们把我推倒,摸我屁股。”古阿霞哭着。帕吉鲁走上前去抱住她,古阿霞抓到了依靠,失声痛哭。

布鲁瓦抽出了番刀,提了煤灯走去,在路径的制高点,把灯举过头照明,又走回来,说:“你去尿尿吧?”

古阿霞猛点头,说:“他们扑上来。”

“那是一群水鹿,它们来抢你的尿喝。”

“水鹿?”

山上富含盐分的植物与矿物都很少,人类的尿成了水鹿的抢手货。原来是水鹿干下抢尿的勾当,大家松口气,肚里却憋着快要沸腾的笑意,古阿霞仍陷在悲伤,晚餐草草做好,草草吃完,也草草地把自己塞进帐篷里睡觉。帕吉鲁盘坐在旁,两手忙着,他的一只手安抚睡袋,看着古阿霞缩在里头不探头,另一只手抓着黄狗的颈环,制止它的兴奋。帐篷外头已濒临暴动,小墨汁大喊水鹿大军朝我们的膀胱进攻了。

古阿霞从睡袋伸出手,勾了两下,示意拿来收音机。她心情平缓了,想听音乐。帕吉鲁赶紧从铝架背包拿出用衣服包裹保护的红色Sony收音机。古阿霞的手摸了几下,摸到收音机,熟练地拉出天线,扳开电源,转动侧边的广播转盘。她现在不想听中广,想听摇滚或抒情都可以彻夜播放的美军电台(AFTN),来点比吉斯(BeeGees)或艾尔顿·强(EltonJohn)的都行,能听到琼·拜雅(JoanBaez)的更好。调频网经过几段空白讯,喇叭忽然传来《义勇军进行曲》唱到“起来,起来,起来”的大合唱,古阿霞从睡袋爬起来,疲惫得像“撒旦出来打游击,累坏上帝”的情绪,但是她得煮乌鸦汤给小墨汁。那只乌鸦是黄狗好不容易抓来的。

素芳姨从外头进来,头撞到了帐篷顶的炙热汽化灯,一阵光影交错,也弥漫头发淡淡的烧焦味。她抱怨赵坤在营地四周撒尿,吸引了四十几只水鹿,中央山脉的能高─安东军山之间的连峰平坦,高山湖泊多,聚集不少水鹿,向来是西边的赛德克族与东麓的太鲁阁族猎场。这么多水鹿骚扰,它们的活动会持续到天亮,得换营地了。

“这是什么广播?”素芳姨尖着耳朵。

“随便听的。”山上收讯时好时坏,过了这山,就没那山的收讯。

素芳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听,很神秘的样子。

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字正腔圆,说得较慢,说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对台湾地区广播,述说长江各省的物产丰饶,欢庆丰收,接着又说:“现在家住台北万华的赵华民,您妈妈找您。您妈妈说,你出生在山东临朐,一九四九年春,你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到台湾。从你走了后,您妈妈每年除夕还是煮了份水饺给你,你的衣服妈妈每年都拿来洗。妈妈最近跌伤了,特别想念你,你要是想跟妈妈说话,请寄信到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之后,女广播员下达指令,重复两次密语,“七七五同志抄收,本周指令是:二三四二一、三三六七八、三四六七四、八五七二六、六七三三七……”

这是从300公里外的福建对台广播。古阿霞一看,是收音机设定到了调幅(AM)网,误听了对岸广播。古阿霞伸舌头道歉,转移频道。素芳姨则说,下了山别说自己听过,不然得吃牢饭的。

“不晓得那指令是什么意思。”古阿霞说。

“他们有个密码本,照那个翻译才行,不然没有人知道内容;也可能这些同志的代号与密码,只是障眼法,没有任何意义。”素芳姨说。

“或许那个指令是,把某天某班火车铁轮的螺丝松开,或把某座桥的桥墩挖走一块砖,或是让某个大官的佣人买到了注射农药的菜,或者,嗯!装鬼打电话给某个升学率高的学校的校长,吓他,结果他被假牙弄得窒息死亡,反而让学生很高兴也说不定。”古阿霞说,“总之,一切装得很自然,但就有东西被破坏了。”

“还有吗?”帕吉鲁问。

“又比如,在某个大官的牛肉里塞辣椒,害他痔疮破裂。也可能让红绿灯同时变绿,两条路的来车撞一起。”

“小心间谍。”

“就在你身边。”古阿霞赶紧接下去。

“你是间谍。”

“才不是呢!我只是乱猜的。”

帕吉鲁说:“小心间谍就在你身边。你不是,妈妈也不是,只剩下我是了。所以,我知道那密码的意思。”

“那你说说看。”

“密码是?”

“我记得是二三四六五、二三四一四吧!”古阿霞下意识地转动收音机,寻找那神秘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很……想……你。”帕吉鲁说。

“那五八三六四九五五五七六呢!”古阿霞扯了一串数字。

“古……阿……霞……快……乐……点!”

“乱讲,你鬼扯,果然是专搞破坏的间谍。”

古阿霞笑了起来,果然被逗乐了。素芳姨也是,说儿子开窍了。这时候小墨汁闯进来,寻找中共频道的古阿霞差点把收音机转钮弄坏,说进来也不敲门。小墨汁说帐篷没门,怎么敲,然后爬过了挤满衣服与粮食的空间,端着那碗古阿霞煮好的乌鸦汤,说:“糟糕,外头有一百多只水鹿要抢我的汤,宇宙最厉害加三级的小墨汁,快喝。”她仰头喝完,垮下脸说好喝。

这时候赵坤爬进帐篷,身上有浓重的动物腥味,他说水鹿太多了,山头到处都是。小墨汁怪他到处尿尿,还把盐巴乱撒,水鹿才跑过来。布鲁瓦则往山谷走去,在草原与冷杉的交接处砍了枯木烧火,营火能赶走野生动物。不过他去了有些时间,素芳姨有点担心地往大力晃动的帐篷外瞧。外头被水鹿包围了,身体擦撞帐篷,警告在它们路上的障碍物。更多的水鹿聚在附近嚼带尿味的草丛,情绪贲张,只有在福利社抢着免费赠送黑松汽水的小孩才会这样。

帐篷里的黄狗斗志饱满,被帕吉鲁抱着。赵坤建议,放狗赶鹿,他在大家犹豫时,把盖在黄狗头上的衣服拿掉,还做了错误决定,把狗嘴套也拿掉,一切在帕吉鲁还没有反应前完成。

绒毛飞弹发射了。黄毛猛追,水鹿们全部散去。水鹿们没有看过猎狗,伫立在附近观察。黄狗得势,一路都是最佳的跳跃位置,它伏低的身子让肩胛骨耸出背部,扑向水鹿。天下大乱了。

大家跑去阻止黄狗,连帕吉鲁都没辙,高山空气薄,喘三口有两口没吸到肺里,人追了五圈就瘪蛋。古阿霞躲在帐篷,缩进睡袋睡觉,她不想看到那些偷摸她屁股的家伙,外头的大吵大闹,忍一下就过去,甚至帐篷被水鹿撞翻了,灯打翻了,空气中有浓浓的煤油味,她也不想出来。

清晨的温度很低,古阿霞走出帐篷,晨雾很淡,几处向风处的高山芒与草坡结了白霜,玉山小檗的红浆果裹了层白,她走到湖边,湖岸躺了四具眼睛还清澈无比的尸体。雾里有声音,很远,很断续,短的是鹿鸣,长的属熊吼。布鲁瓦从雾中走来,背后背了鹿尸。

幸好熊没有来到这战场渔翁得利。昨晚,黄狗咬死了几头鹿,现在它们的尸体躺在湖岸。一早出去巡视的布鲁瓦又找到一具鹿尸。五具尸体,在黑色板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开。它们的伤口都在喉咙,一咬毙命。古阿霞从书上看过这是狼的咬法,布鲁瓦却反驳,这是云豹咬法。云豹懂得从树上或岩块后头伏击,咬猎物脖子,直到对方窒息。

布鲁瓦拔出番刀,割开水鹿肚子,拿出内脏。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没有遍地鲜红的血腥,扯出内脏的过程发出声响,死亡腥味散开。布鲁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脏,犒赏自己杀猎物的勇气。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锅子,到湖那端,煮锅热水洗头。没得洗澡,总得洗个头才算数,况且过了白石池,将进入恶岩锐锋著名的中央山脉北二段,得背水经过没有湖泊之地。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动红虫子,泡烂的豆龙虱虫壳沉在水底。水花了很久才煮滚,她兑了些冷水,找了避风处,把头发洗干净,突然觉得有些舒爽,毛巾裹着湿发,闭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阳升起来。

等待中,她为昨晚的惊吓,又流了泪。然后,有脚步声来,窸窣且迟疑,她知道是帕吉鲁来了。如果他愿意坐下来,她也许会讲出她为什么躲在楼梯小房间五年的悲伤理由。

帕吉鲁靠过来,坐下来,舔了古阿霞的泪水。

古阿霞睁开眼,她错了,发现那是小水鹿,来偷喝她的饱含盐味的泪。她看着它,那么近,濡湿的鼻孔歙阖,耳朵灵动,长长的睫毛下蹲了大眼睛,小水鹿一点胆怯也没有。

多么美丽的误会与凝视,足以弭平一切。

天亮了,它走了,那个偷走她悲伤眼泪的小水鹿,朝着台湾杉密集的知亚干溪河谷走去,留下一抹皮光,更叼走了古阿霞的悲伤。

它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古阿霞知道。

登山队有了内讧,不同意见对立。布鲁瓦决定留下来处理五具水鹿尸体,不再继续前进。可是,这给要求团队合作的素芳姨难题。登山行程的粮食都计算得刚刚好了,免得增加负重,他们得过五天后抵达中继站的合欢山松雪楼,补充粮食,丢掉垃圾。在原地久待,势必消耗粮食。

“只要吃掉水鹿肉,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布鲁瓦说。

赵坤点头,“不错,我们的工寮餐要是有荤的,也挺耐饿的。大餐开始,大家努力一点吃,努力一点拉,不就得了?”

大家同意,盖过素芳姨的微词。中餐过后,几个人勉强吃掉算是最美味的水鹿腿,吃太多感到恶心。到了下午,布鲁瓦从铁杉下的箭竹丛带回一只孱弱的小水鹿,同样是致命的喉伤。大家无心再骂黄狗了,发挥团队合作救小水鹿,从药箱拿出碘酒与绷带,要是能起乩降灵也有人甘愿做,就怕小水鹿一命呜呼,又多几餐。

到了傍晚,赵坤见局势不妙,他抱起这个不断悲伤哀鸣的小水鹿,偷偷寻个隐蔽处埋了。

“这个交给我来。”布鲁瓦半路拦截,把它抱回营地,观察小水鹿伤势,然后番刀出鞘地结束它的痛苦。

大家大叫,要为这具鹿尸再度折磨肠胃。布鲁瓦当着大家的面,剖开小水鹿嫩白的肚皮,展现庖丁解牛的绝活,割肝片吃了几块展现自己的勇气,把整腹肠胃取下,保留内部半消化的草糜,好煮成今晚的精力汤。

“番了,番了。”赵坤喊得心酸。

“要是不好,你们先走完,我会留在这弄好。”布鲁瓦说。

“这最好,”赵坤说,“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不赞成,这是集体行动,我不能留下李伯伯(布鲁瓦的汉姓),我也留下来陪他。”古阿霞投下变量的一票,帕吉鲁与小墨汁也决定留下。

“这最好,大家留下好做伴。”赵坤也无奈留下。

这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噩梦式的水鹿大餐了。在此之前,古阿霞讲完谢饭词,饿鬼们扫完一半饭菜,现在她念完《圣经》都没有人想动筷子。他们以为肉熬不过两天的白日高温便腐烂,布鲁瓦却从山谷拖回松木生火,做起熏肉防腐,古怪的味道连黄狗都逃得好远。

素芳姨知道德鲁固或泰雅族喜欢生火,砍下饱含油脂的松树或桧木燃烧,整夜躺在火源边取暖,中央山脉是他们的猎场,懂野兽习性,胜过老婆的脾气。但是,登山不是狩猎。她不喜欢野地生火,接受更西化的登山文化,好的登山队应该更尊重山林,除了足迹,不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摄影,不带走任何美景,只有救国团与童子军才生营火与玩团康。如何在登山文化与传统狩猎间取得平衡,她与布鲁瓦有了争执。古阿霞对这样的登山感到辛苦,果皮收回背袋,上厕所用折叠圆锹在根系30公分厚的箭竹坡挖卫生洞。不过,她现在对布鲁瓦稍有微词了,她留下来,是不愿让布鲁瓦放单,不代表她愿意吃下眼睛嘴巴还在的肉。

“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但这是祖灵留下来的方法。”布鲁瓦说,“我们得把打到的猎物吃光,吃不完就带走,不能浪费,不然没有下一个丰收。”

“我们不能待太久。”古阿霞说。

“阿美族的祖灵怎么教导你面对食物,如何面对这个山与河?”

关于祖灵与食物,古阿霞最记得巴歌浪(Pakelang)。这是在婚丧喜庆或丰年祭的“句点式聚餐活动”,大家到河边或海边抓鱼烹食,所有烦恼与不悦都会付之流水,重新获得力量面对未来。“巴歌浪”后来成了邦查的重要活动,以野菜或鱼类的食物洗礼,用聚餐忘却苦难。

“我们是平地的山地人,不是山地的山地人,”古阿霞强调,“祖灵透过了野菜大餐让我们忘记烦恼,跟进教堂一样有效。”

“祖灵跟教堂一样有效,那上帝教你如何面对这些山与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

日本人来了,他们教会了我们是很残忍的人,教我们穿上衣服与耻辱。红太阳走了,白太阳来了,这个政府教会我们是很穷的山地人。我们在这块大山大水生活了几千年,才发现自己没有钱,很苦恼。然后,耶稣来了,佛陀来了,外头的神明教我们面对苦难、面对烦恼,却教不会我们的子孙们面对眼前的大山与大河,连佛陀也不会,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船来。祖灵才会,可是,祖灵不会教我们赚钱,也不会学耶稣一样给我们奶粉与糖果。”

“你们就是太懒了,努力工作就好了。”赵坤说。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没有懒,后来,我的儿子觉得自己太懒了,要多工作,去跑船,跑到南美的巴拉圭。”

“你很懂外国呢!”

“他死在那,我当然要记得那只乌龟。”

众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悲伤。不过,布鲁瓦继续说,把话题拉回了猎杀水鹿的问题。他说,动物与森林一直是太鲁阁人的梦,剥夺了梦,只剩黑夜。他们曾经被剥夺了梦很久,甚至剥夺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断地“被带走”。他们原本是住在立雾溪的陀优恩(Doyon)部落,日本人花了两万多个士兵,用精良武器,才让三千个太鲁阁人死去,或悲伤到老死。他父亲就是后者,最大惩罚是永远无法拿到猎枪,强迫迁到了整夜被山棕花甜味呛醒的塔比多居住。接着日本人要他们离开。他们往南走了30公里,走到摩里沙卡开垦,那里种了什么都死,他也把死去的父亲种在客厅地板下。后来,伐木开发让族人被迫放弃垦地,迁往万里溪北岸台地,那里什么都种不活,只有石头种得活。最后,被疟疾残害,和附近残存的部落合住在现在的村子。他们不断迁村,最后失去了部落名字。

“日本人与平地人拿走了太鲁阁人的梦,太鲁阁人的猎枪,也拿走了太鲁阁人的名字,”布鲁瓦说,“却拿不走这片大山与大河,水鹿是这里的子民,我们如果多拿了,就应该好好吃光。”

“现在我终于想起你的名字了,叫布鲁瓦。”素芳姨隔着篝火说。

这几天来,大家都以李先生、李伯伯称呼布鲁瓦,从来不晓得他的原住民名字。素芳姨这样称呼,着实令大家惊愕不已。

“你想起我了,三十多年前,我当挑夫,我们一起跟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登鹿湖,见到一百只水鹿举行丰年庆。”布鲁瓦转头对帕吉鲁说,“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就是你的爸爸。”

帕吉鲁瞪大眼睛。大家陷入沉默,各有心事地剥着因为寒冷而裂开的指甲肉,或搓手取暖。古阿霞有点懂了,这个山下的原住民,不是无缘无故冲着山上学校来,还沾了别的目的,挺复杂的。

吃了三天鹿肉,他们终于要离开白石池了。

古阿霞站在海拔3059公尺的知亚干山顶,对着草丛里矗立的圣母玛利亚瓷像祈祷,并眺望这片美丽的旖旎高山草原。不久前,有人在长达10公里的草原设立一尊白色圣母像,成了教徒驻停处。

三天内,将有秋台来袭了。古阿霞对圣母祈求路程平安,也求主保佑眼前十二位的大学登山队,他们离开白石池了,背包防水套在草坡与高山芒之间的路径移动,路很长,他们得在三天内进驻防台避难屋——摩里沙卡的七星岗伐木工寮。古阿霞也远眺学生登山队的目标,直线距离60公里外的玉山,锐利的山峰矗立在地平线。多亏他们带走了部分水鹿肉,古阿霞才能提早上路。

当海上台风警报发布之后,他们觉得不用担心用水的问题了,开始担心雨来得太多。不过,距离将降雨的十三小时之前,古阿霞从棱线往下方森林取水,在破碎岩块与倒落的台湾杉下方,她与帕吉鲁找到汇聚的小水滴。那一刻,古阿霞大为惊喜,不是因为一朵盛开的台湾野百合矗立在贫瘠环境的水源处,而是一直盘聚在东麓的云雾瞬间消融,视野开阔,看见四十几公里外的城镇。

“是桥。”帕吉鲁大喊。

“是呀!木瓜溪的大桥,去年我们在桥下住了一晚,那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

“浪胖也是。”

“它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是吠我,害我跌进水里,”古阿霞说,“那时候,我们看到这头的奇莱山都积了白雪。”

古阿霞有奇异感受,从另一头观看他们的出发点,充满神奇能量。要不是这样,她无法想象自己走过的路,陡峭、崎岖与一波三折。她想,河流也有同样的经历吧!都始自每滴水,在每个转折点,找到同方向的同伴,彼此倾吐、疗愈或相互取暖地结伴而行,渐渐书写出了土地的水系图谱。如果水滴们也有回头的能力,路途再远,必然能看到它们的来源——耸立的群山如母亲的乳房分泌着每滴水。这是一幅美丽的图案。

古阿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帕吉鲁。帕吉鲁对抽象情感很迟钝,没有勘破的心思,他安静地听,点头认同,给她一个小小的吻,说:“现在,你脸上也有很多水滴了。”

“绝对不能成口水河,太可怕了。”

水源头眺望的温暖想法,给古阿霞不少支持,减缓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她常停下来,脱掉红雨鞋,掀掉两只每天添加汗水细菌的厚袜,搓揉拇趾。这些袜子要是丢进锅里煮,绝对能熬出臭豆腐火锅。她很羡慕帕吉鲁穿分趾鞋,来去自如,更羡慕布鲁瓦只穿雨鞋,不穿厚袜保护,顶多垫两张报纸吸汗。

他们爬上以壮阔的恶地闻名的卡罗楼断崖,苦头来了,走在尖锐发亮的棱线,仿佛在刀锋的蚂蚁。布鲁瓦用传统的德鲁固族背笼通过,额头加支撑带,自在走过。素芳姨穿的是登山鞋,更是游刃有余。古阿霞老是觉得下一刻就会拐伤脚踝,戴手套的手也被锐利的岩峰割伤,忽然间,她遇到宝似的惊呼。

“是籁箫,真的,她们开花了。”古阿霞指着贫瘠的石堆缝,冒出了一片绿意,缀着小白花。十月的籁箫花期已尽,花朵朴淡,枯了却眷恋在花萼上,不掉落。古阿霞完成了登山目的之一,找到在日治时期名列花魁的尼泊尔籁箫。这也是素芳姨的植物名字。

花真的不大,一群人把头磕成一圈,卯足了劲地看,真得逼出佛心,才能赞叹美丽。审美就是这样,把籁箫的七层轮状花瓣看久了,也看出朴情,尤其衬托在狂风恶地更显得她的婉约,或孤拔。

“这么一眯眯的花,是长出来给蚂蚁看爽的。”赵坤说。

“我刚刚有看到,可是,我都没有发现耶。”小墨汁说得令人摸不着头绪,她自嘲没有“杂草专家”阿霞姐姐厉害。

古阿霞笑了,她不是杂草专家,只是出自她邦查的野菜美学,能在毫无线头的杂草丛看出端倪,何况在一大片碎石中看出籁箫。

真正的高山植物专家素芳姨指出,籁箫是《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苹”,非常秀气,干燥花可以泡茶,有菊花香韵。赵坤说古书写错了,水鹿大军不吃籁箫,只会抢尿喝。众人大笑。古阿霞却觉得恶心十足,她细细摘了籁箫花,细细看了,细细顺出了花瓣,也要帕吉鲁帮忙摘,拿回摩里沙卡泡茶,一盅茶汤,一方桌子,听雾气在檐下凝落的水声,偶尔的火塘炭爆,回忆这段登山。

忽然间,古阿霞又发出惊呼,众人望了去,永远记得有朵梦中才能看到的世界之花在此刻绽开了。逆着浊水溪来的西部气流雾气,与沿着木瓜溪支流巴托兰溪涌入的东部流雾,在奇莱群山汇合,扭曲旋舞,千年来这两股百万吨水气的聚合模仿了一朵庞大的复瓣白花盛开,无时无刻不改变花容。

大家在雾花绽放的瞬间,精神来了,因为风势转强,直吹得打哆嗦。在棱线上,小墨汁从背包拿出来保暖的衣服,不小心竟给风抢走了,所有人看着那件红外套飞行了几公尺后,消失在滚滚大雾。这强风是暗示,七小时后,一个突然转向的台风将从花莲外海擦身而过。

古阿霞得注意陡坡的碎石,一不小心会让她成为滚地棒球,由丛生的台湾刺柏接着,或漏接后掉入百公尺的峭壁。两者她都不想要。小墨汁比想象中来得坚强,没有吭一声,或许她知道坚强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最大的帮助。卡罗楼断崖没有架设确保绳索,得手脚并用,绕过房子大的岩块,或与宣泄而下的碎石打仗。渐渐地,古阿霞专注地“爬”山,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险峰,她注意呼吸,只注意眼前2公尺的范围,暂时忘却了烦恼——菊港山庄的仇恨、存款簿数字、素芳姨的圣母峰募款永远没着落等。然后,她回头看那段险峰的来时路,总算了解素芳姨能够二十几年来爱上登山的心情了。

身为向导的素芳姨,在休息时听台风广播,眉头深锁。他们离上个天池山庄有一天的脚程,离下个避难的成功堡山屋也是,现在困在以死亡闻名的“黑色奇莱”。多年来有无数的登山客在这条海拔3000公尺的棱线丧命。最著名的是一九七二年,六位清华大学生攀登奇莱北峰,为了避台风,做出了错误决定,在暴风雨中赶路回合欢山松雪楼,造成五人在路途中一个个失温死亡。素芳姨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充满难过与不舍的,除了五个青春生命的逝去,也加深社会对登山冒险的不解,质疑年轻人没事不读书干吗登山,出事了,又浪费社会成本去救难。

素芳姨研究过那次山难的报告。六个年轻人轻忽了大自然,应该找个避难处,不是横越台风。台风袭台,通常由东北处登陆,永远庇佑这个岛的是中央山脉,她把所有的狂风威力减半;山友躲在山南坳处,避台风,比冒雨赶回山屋更安全。不过,这群年轻人撤退过程展现了情谊,他们不是要求同伴放下自己,先去求救,就是彼此扶持前行,直到死亡分开他们。这件事过后,“黑色奇莱”成了攀登奇莱山的死亡副标题。攀登过数次奇莱连峰的素芳姨,发现黑色奇莱一点也不黑,是台湾杉与冷杉苍绿的山脉,是明信片上风景照的翻版,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类而设立,人类却会因为疏忽它,而有所怨念。

古阿霞同意下降到南侧山坳避难,帕吉鲁与小墨汁也附议。到达时,他们找不到平坦空地扎营。台湾杉的树根爬在岩块,树下密生的箭竹打来。赵坤的帐篷破了,挡不了雨。不太会搭帐的猎人布鲁瓦,眼见它被风吹到树上还不慌张。这下子,素芳姨得做最坏的打算,大家脱光衣服挤一起,男女分开,裸体躲进防水塑胶套可以借彼此体温取暖,度过台风夜。

古阿霞面有难色,小墨汁马上反对,说:“会被臭男生看到。”

“谁想看你这块洗衣板。”赵坤反驳。

“就是你偷看我尿尿,还大笑,你说有没有啊!”小墨汁趁势进攻。

“那是不小心的。”赵坤解释,几天前在屯鹿池草坡,起了浓雾,小墨汁在远处小便,不料一阵风把雾都吹干净了,山头出现了她蹲在地上尿尿的背影,还蹲着横行找位置躲。赵坤见着,笑岔了,现在说出来也笑得像是被加入盐巴的汽水降乩了,让古阿霞与素芳姨脸色一沉。

“这附近有个美龄山庄,可以去住,不过有点路途,”素芳姨说,“这间山庄是七彩湖到南湖大山之间,唯一的五星级山庄。”

听到有豪华的山庄避风,大家套上雨衣出发。他们爬上棱线时,狂风吹,脸肉成了被擀开的面皮,鼻子倒了,眼皮张不开,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雨衣着魔般乱叫。小墨汁哭了,说想回家。古阿霞把背包交给帕吉鲁,决定背人走。她的背忽然轻了,误以为小墨汁被风吹走了,急着回头瞧,是布鲁瓦把人塞进了他的原住民背笼。背笼的纪录曾装下王武塔山最重的百斤山猪都没问题。

半小时后,风雨稍歇,在四百年的铁杉下,一个长椭圆的铁皮屋出现在众人的头灯前。落队的古阿霞靠在冷杉下快陷入失温,走不动,血都凉了,眼前有座铁皮屋都没多大吸引力。一路用“只剩下100公尺”蒙骗她鼓起勇气攻下假山头或到达营地的素芳姨,怎么样都动不了古阿霞。

“撒泡尿,让自己热起来。”素芳姨说。

古阿霞朦胧中,感到双腿热起来,自己也撒起来,流下的热尿使麻痹的肌肉有了知觉。这时候,她才惊觉第一泡的热尿是素芳姨跨坐在她腿上拉的,让腿苏醒了,古阿霞站了起来,走了百公尺,屁股被帕吉鲁托上了离地1公尺的旅馆大门。这旅馆是架高的日本建筑,高得不像话,也没有阶梯。

换上干净衣服,喝完一钢杯的热姜茶,古阿霞有了体力,拿出脸盆与汽化炉煮晚餐。汽化炉不是积碳,就是有点摔坏,煤油出汽量小。晚餐延后了,古阿霞有了闲暇观察旅馆:椭圆腹腔的空间、环状肋骨、对坐铝椅,还有弥漫油渍的铝皮墙,怎么说都是未来主题式的鲸鱼旅馆,从强化玻璃看去的窗景是海中宁静般狂摇的冷杉与箭竹,好安静呀!

“鬼终于跟了上来,走得很可怜。”小墨汁趴在窗口喊,她从棱线就喊有几只鬼跟来。

没有人相信。鬼都被台风吹回坟里,哪有空出来喝西北风。古阿霞从窗口看去,黑暗

中,十个亮着独眼头灯的影子飘来,跌的跌,撞的撞,哪是鬼,只有人生父母养的孩子才会过得这么惨。大家赶快开门,把外头穿着墨绿色小飞侠雨衣的士兵一个个拉进山庄。

这些是特种兵训练,他们从三十几公里外的谷关营区搭乘在越战成名的UH-1H直升机,丢包到中央山脉各山头,给少量粮食,从事野战求生训练,自力更生,最后走回营区。他们的特训被台风打乱了,习惯在寒流也洗冷水澡的身体泡了两小时的高山风雨,再也无法咬牙撑下去了,牙齿格格打战。

为首的班长脱掉钢盔,用发紫的嘴唇说是来山上“散步”,看到素芳姨等人走前头,才跟上来避风雨。素芳姨说,这里很空,一起来住。这下,士兵们脱掉雨衣,换掉吸饱雨水的草绿服,坐在钢盔上,展开了雨天取火术:有人拿出丛林野战刀,切下胶制的鞋后跟当火种;有人拿出森永牛奶糖的防潮蜡纸助燃。太冷了,要他们生火,搞得比发明火还难,冷得抖动的手失控,着火的火柴,对不到该死的火种。

小墨汁大笑起来,古阿霞也是。古阿霞从这边的炉火借火给士兵们。这些大男孩回报的方式,就是表现煮饭秀,他们拿出身上所有的塑胶制品燃烧,野战靴后跟、原子笔与空塑胶罐,把M1美式钢盔的内胶盔拿出来烧,用俗称深水炸弹的高压锅煮饭,只为了早点填饱肚子。对他们而言,刚从台风中艰困活下来,这种余悸足够烧掉他们的物资,换一顿餐。

对古阿霞而言,士兵把事情搞得太魔幻,弄出了七彩光芒的臭塑胶火焰,把旅馆搞成毒气室。烟太臭太浓,有人打开大门跑出去,有人泪流,有人迷路踢翻了高压锅。古阿霞赶紧把锅子扶正,并且戴上六二式防毒面具防毒烟,她没用过这种东西,终于知道戴上了苍蝇拍与黏鼠板的滋味了。

饭好了,高压锅的排气笛也停了。一位士兵用尽力气扭开锅盖,国共内战又开打了,砰地,发出巨响,米饭射出去,飞出去的盖子把铝板屋顶撞凹了,大家的耳鸣在十分钟内塞下了五只蝉声。惊魂甫定,古阿霞检查锅盖,是先前有人撞翻了高压锅,米粒堵住了排气笛。士兵们真是失望又绝望,他们刚参加完二十一天走完500公里的长行军训练,青春的灵肉在苦难中差点分家,紧接着被丢进中央山脉受训,现在还挺能做的是学落汤鸡,把射到哪都是的半熟米粒,一颗颗啄起来吃。

古阿霞能安慰这些士兵的,就是煮个餐。她重上火,放水放米,慢慢等水沸腾。士兵们把上千颗的硬米捡完时,水滚了,饭也熟了,他们不敢相信这么快煮熟,高山气压低,水不到摄氏90度便沸腾,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水翻几个筋斗就让米滚熟了。拿了钢杯舀来吃,都熟了,果真本事天大。

“如果你在厨房干活几年,发明的奇迹多到可以让客人每天来吃,”古阿霞说,“这些米已经煮过了。”

班长不解地问:“我看见你掏出来的米是生的,倒入锅沙沙响。”

古阿霞说,在登山之前,她把米粮都先煮熟了,然后倒在干净的桌上,匀开来,用扇子扇凉,干掉的饭会还原成米,总之像是黏在袖口或领子的饭在几天后干成半透明状。这些干燥饭如果用点热水煮,不需要太多火候,马上变成饭。她在摩里沙卡林场待了些时日,那地方海拔高,要缩短野炊时间,说什么也没有比干燥饭更方便。

士兵们吃到熟饭,大受感动,配着鲔鱼或鳗鱼罐头,也不管强风如何把旅馆吹得摇摇晃晃。他们很感谢古阿霞的干燥饭,无以为馈,而老百姓也不想听军歌回报,只能感谢再三。不过到了晚一点,士兵们又饿了,年轻人就是这样,肠子直,食物直往下掉。布鲁瓦这时候说,他可以煮个玉米浓汤请大家喝,如果不嫌弃的话就靠过来。

“这是玉米粉,冬天的玉米晒干后,磨成粉。”布鲁瓦说。

人间美味,妈呀,有好康,有妈妈味道,有义气,有人性!世界还是有温暖的。士兵们靠过来,把好话搬出来赞美。

布鲁瓦拿出沉甸甸的塑胶袋,“这是鹿肉。”

“干!”士兵们捏拳大吼,用上最浓缩的赞美。

古阿霞与小墨汁缩到了角落,一副见鬼了。帕吉鲁与素芳姨也避开,一脸苦笑,连黄狗也打了喷嚏。因为他们都知道,布鲁瓦要放出恶魔了。果不其然,当布鲁瓦用番刀割开塑胶袋时,士兵们闻到了杀千刀的味道,鹿肉腐烂发臭,白蛆钻动,快乐得不得了。布鲁瓦把鹿肉剁开,肉屑溅到士兵脸上,他们退到没有路了,看着地上的蛆像是没有头、没穿衣的缩小版女鬼们爬过来。

古阿霞很清楚,布鲁瓦没有开玩笑,他确实煮“勇士汤”给士兵喝。在古阿霞记忆中,邦查巫婆会把肉放进罐里,放少许盐巴与酒,等到长蛆后煮汤,那是古怪的治病方法,只有老邦查人才敢喝。

布鲁瓦却说,德鲁固族的文化不同,日本人在“太鲁阁战役”后没收他们所有的猎枪,将他们迁村到平地,打猎只能走路到远山用传统的陷阱放吊子。山区来往很远,晚一步去,山羌水鹿都死在吊子上,山猪力气大能咬断苎麻丝,黑熊扯断了前掌脱困,据说高砂豹能咬断脚脱困,只留下断裂的前掌。那些鹿尸与断掌,蛆只吃到表面,虽臭,肉还是能食,猎人发现煮汤能成为美食,唯有吃了才能成为勇士。

布鲁瓦的勇士汤煮好了,一群人鸟胆,都躲得远。能当到特种兵的,五个有三个原住民。布鲁瓦的眼神瞅了几个深目的家伙,说:“你们家阿公都是喝这个长大的,过来喝啦!”他们只好聚过来喝,宁愿喝,也不愿承认是“番仔”。其他人见状,靠过来用指头沾了吃,突破恶臭这关,味道还马虎,完全被玉米甜味盖过了。勇士汤不受青睐,而勇士最好的朋友是孤单,布鲁瓦孤单地吃,决定剩下的锅底留到明天当早餐,顺便给士兵们考虑一晚要不要吃。

到了入睡时刻,古阿霞想找个好角落,她第八次尝试拉开铝墙上那个奇特的把手,门锁竟然迸出清脆声,开了。素芳姨站起来阻止,却来不及。古阿霞走进去,看到的是重力扭曲的空间,还有两具穿着连身浅绿飞行装的白骨坐在那,是死人骨头。

古阿霞大叫,吓得跑回去,整座美龄山庄的人都举灯望过来。她明白了,眼前铝骨架构的鱼腔旅馆其实是一架飞机,她第一次搭飞机竟然遇到这么恐怖的事。

“这不过是一架飞机。”素芳姨说。

“可是有死人。”古阿霞吓着,所有跑去看的人也都看见两具骨骸。

“我知道,因为这是飞机,总得有人开。”

“可是,”古阿霞想再说出自己的恐惧,却发现多么不合时宜,改问,“他们为什么会停在这?”

“这是一架C47,又叫美龄号,跟蒋宋美龄女士有关。飞机有可能是在模仿‘驼峰飞航’训练失事的飞机。”

那是二战太平洋战争初期,日军占领缅甸,切断了滇缅公路——这是中日开战后,耗费数十万人开辟出来,运送物资给中国的后门路线——为了支持“国军”在南方战场的物资,盟军开辟了空中航线“驼峰航道”,由印度东北的阿萨姆运送物资到中国昆明,运输机得跃过死亡关卡的喜马拉雅山连峰。C47运输机是初期的大功臣,但是飞航高度受限,只能贴着山隘与山峰进行死亡穿越,折损率四成以上,飞行员最棒的导航是山谷那些同僚坠机所发出的铝片反光。

退守台湾的“国民政府”,从没有放弃将中央山脉当作“国军”训练地。素芳姨说,在陆地上,眼前的阿兵哥就是了。在空中,她登山时,不时看到F104战斗机沿木瓜溪或秀姑峦溪飞行,战术式贴着河谷,遇到中央山脉急速爬升,站在棱线的她近得能看到飞机编号。C47运输机也是,把中央山脉当作是牛刀小试的喜马拉雅山。素芳姨又说,眼前的这架C47运输机,可能机械故障或操作失误,飞机下坠,驾驶员企图安全降落,最后机身保持完整,但是驾驶舱毁了,驾驶员殉职。

“我上次登山经过时,在阳光下,看见金属反光,那绝对是视野死角。只有天时地利才能看到的光芒,”素芳姨说,“我走下来看,发现是飞机,它像一个墓碑插在山里。”

“你怎么不通报警察?”

“或许,它不想被知道,想永远在这,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接近天空。”

“他们才是勇士,”布鲁瓦拿了碗“勇士汤”走进扭曲的驾驶舱,向他的英雄致敬,“没有你们俩,我们今天都会在风雨中死去。”

每个人都走进驾驶舱,默祷或致意,连最胆小的小墨汁都去了。古阿霞是最后进去的人,仔细观察舱室,机头撞上巨木,驾驶意识清楚地被夹在座椅与仪表板间,直到死去——因为古阿霞发现,正驾驶用血在仪表板写了“云”字。整个晚上,古阿霞躺在干净冰冷的铝板舱,只有在风强到飞机有如遇到乱流震动时,她才惊醒,想到那个“云”字,那也许是正驾驶写给妻女的遗书开头,未完的遗言。

第二天下午,他们趁风雨停歇,离开了飞机。在经过奇莱北峰下成功堡的一片草坡边,巨艳的落日挂在天陲,底下衬着无际的云海,吸引大家目光。

这是古阿霞看过最美的落日,干净无瑕,一寸寸落入地平线的云海,万物都染上柔光,人非得经过这么多的登山苦难才能看见。这时候,她却失控地蹲在地上,哭不停,心情透明脆弱,从头到尾给大家看光光。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于是先离开,留下帕吉鲁陪伴。在那片晕染的大地,古阿霞想到的是,她的名字很丑,要跟一辈子,可是她这时却看到了跟名字一样美的夕阳,她遇到另一个“霞”,一个摊在西海岸数百公里的落日,她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景。尤其是太阳挤开云海,像是摩西带领苦难子民逃离埃及追兵,红海都分开了,这正是她宗教口头禅“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的复刻版场景。

古阿霞这辈子都怪父亲给她取了很丑的名字,到哪都被叫“阿ㄏㄚˇㄏㄚˊ”,如今却是最美的了。或许,就像飞行员在丧命前写下的那个字一般,她无情的父亲真的死在越战中了,留给她美丽的遗言,就写在自己的名字中,就写在大地上,她见了就哭。

经过台风惊吓,他们放弃走中央山脉,在松雪楼之后改走中横公路,切入雪山山脉,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公路之行陪伴的都是蓝天,色感朴淡,如长尾水青蛾的颜色,有水彩画刷淡后的轻盈,有别于夏季深蓝。

闽南语称蛾类叫“垃圾蝴仔”,意思是肮脏蝴蝶,要是看过长尾水青蛾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想。帕吉鲁说,长尾水青蛾蜕茧之后,总是没日没夜地飞行,因为它们没有嘴巴!吃不了东西,只能飞,不断飞,把天空涂成那般的颜色了。秋日天空完全是蛾蓝的。

古阿霞从素以冰河遗迹闻名的雪山圈谷爬上峰顶时,天好近,自己是天空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要归位了。她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山,走几步喘几步,终于抵达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峰顶。这是值得的,如此能够花更多时间,仰头看看蛾蓝天。

翻过雪山,在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板岩碎片尽头,一摊池水静在那。这是泰雅语名为“石头水池”的翠池,有个石化为水的传说,绵延500公尺的每块碎岩终其万年的一辈子都想滚过岸边,掉入湖里,化为一滴湖水,且拒绝还原。这造就了台湾最高海拔的翠池从来没有冻结的纪录。

水池不大,很浅,很清,古阿霞站在原地,眼睛转了几圈,也走进周围的玉山圆柏纯林查看,哪有庙?这个山谷没有素芳姨说的庙,没有神,无法承担她的祈求。她不是基本教义派的基督徒,只想向别人的神祈求,保佑她的子民平安。

“土地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即使这么险恶。”素芳姨说。

“可是他不在这里。”

“他在,只要我们努力往前走,他就像影子在后头。”

神奇的一刻来了,帕吉鲁从他的登山背包拿出了一块黑色石头。古阿霞一眼看穿那是伐木土地公,他向来带在身边。她从来没想过,经过这么多困顿,这尊神像没有须臾离开过。

帕吉鲁把黑神像放在池边。古阿霞要素芳姨拿下头香的愿望。素芳姨却向神像祈祷,给这路途上最勇敢、最年轻的小墨汁右眼康复的机会。小墨汁很高兴,乐得抱着素芳姨,大喊谢谢。

“可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没帮你祈愿,有点小遗憾。”

“拿着这颗碎石,用两手握紧。”素芳姨拿起一片碎岩。

古阿霞照做了,黑色石头很快潮湿,滴下水。古阿霞有种幻觉,她把石头拧出水。素芳姨解释,这是大自然的现象,原本石头里的水受到手温而流出来。这是百年前泰雅族来到这时,发现的奇特力量,给了石头水池的名称。

“阿霞,谢谢你的心意。我会带走雪山的一块碎岩,带去尼泊尔登山。”素芳姨说,“你们努力过的痕迹都成了汗水,凝固在我手上的石头,那

些石头都具有传说的力量,将汗水转化成泪水,这价值胜过神的祝福,唯有爱的力量,才是我登山的勇气。”

这时对古阿霞来说,眼前那尊土地公,不显眼,又黑又瘦,像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千千万万个碎岩中的一个,正确说来,其实千千万万个碎岩都是土地公们,素芳姨带走了其中一个祝福。

翠池,一湖石头泪,终年恒温不冻结,泰雅传说传递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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