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苹果成熟了,学校成立,赵坤回到学校担任半年校工,小墨汁也下山读书,住在菊港山庄。古阿霞原以为生活应该清淡如蛾蓝天空的日子,慢慢陷入了危机与杀机,觉得唱歌不再是享受了。

首先是王佩芬,老是跟古阿霞抱怨她的身体有个恶魔,慢慢啃食她的脚趾甲、脚踝、大腿与胸部,最后啮食大脑。王佩芬也越来越怕黑,在山庄规定的时间熄灯后,她不禁打冷战,嘴里发出无奈,她不喜欢煤灯或蜡烛,抱怨僻村没有电就会一步步陷入毁灭。她向古阿霞询问,有没有神父可以免费帮她驱魔。古阿霞说,她没看过神父或牧师从事驱魔,不过她可以祈祷,祈求天父赶走王佩芬的心魔撒旦。王佩芬只要是免费的都行,然后闭上眼,让古阿霞一手拿《圣经》与十字架,一手放在她额头祷告。

“手要放这里。”她把古阿霞的手抓下来,放在下巴,然后又移到锁骨、胸部、胃部,直到停在丹田才说,“我觉得恶魔在咬这里。”

古阿霞继续祈祷,直到王佩芬不耐烦地说:“行了,有效了,我想大便,去厕所把恶魔拉出来了,我们改天再来。”

改天之后,王佩芬逢人便说古阿霞信得不虔诚,免费的驱魔没用,宁愿花点钱找不是神棍的道士。她也抱怨,看见山庄内有恐怖的幽灵移动,一下子在厨房鬼鬼祟祟觅食,一下子缩在雨淋板缝隙窥人,一下子在被烟熏得发亮的轩桁之间乱跑,到处有腐败的味道。

被念烦的马庄主没好气地说:“我也看到了,那是老鼠,丢几包老鼠药就可以驱魔了。”

古阿霞在某天傍晚时,觉得王佩芬说对了,空气中弥漫臭味,某种混合死亡与羞辱的瓦斯味很呛鼻,从清朗的天空传下来,让人无法安静下来。在学校打杂的赵坤下班了,从山庄侧梯爬上去检查。小墨汁认为这剥夺了她练习爬集材柱上灯的好机会,很不高兴,不过她随后庆幸自己没爬上去。赵坤在屋顶看见五只肿胀的鼬獾尸体,流动白蛆与尸水。他把尸体装进麻布袋,用石灰消毒,这搞得他又累又酸,把没绑紧的尸袋从三楼高的屋顶扔下来时爆开,把楼下围观而不愿走的村人全赶走了。被尸水溅到的王佩芬大哭,花了好几天刷身体,也气得好几天不说话。马庄主则拍拍赵坤的肩膀,称赞他斩除了长舌妇们。

晚上的伐木工聚会时间,他们围着山庄的火塘,现出原形——枯燥无味,灵疗戒酒会那样低头忏悔在一起。但是喝了点酒,随即开启“菜市场模式”,彼此长舌起来,“这又是警告,跟上次放剥皮猪头一样。”一个伐木工针对丢尸体发表意见。这些男人喝越多,话题也越深,几乎可以把痔疮掀给人看,或表演用电锯机油来炸番薯条配酒的绝活。所以,当晚上九点发电机停火熄灯,王佩芬照例的小小的尖叫声之后,假装在柜台看书的古阿霞可以听到更多内幕。

到了十点,她听到他们不断绕着关键词“咒谶树林”。山庄的金主蔡明台取得了“咒谶树林”的开发权,从外围的森林,逐步往那片被诅咒的森林开发,也因为这样,引起了其他苦力头或权力者的不满,利益谈不拢,把死猫死狗丢到山庄抗议。不过,马庄主极力否认蔡明台是山庄的一分子,强调他只是长期住户而已。

古阿霞想继续听下去,却第五次被小墨汁打断了。小墨汁执意在睡前去下灯,来来回回被阻挡,最后趁隙跑出门。古阿霞追上去,紧抓住了女孩的手,不让她爬上二十几公尺的集材柱。上灯、下灯是古阿霞的责任,只要她在山庄,这件活就该她来做。

“我来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这很危险,要是没踩稳你会摔下来。”古阿霞答应莫兹桑,好好照顾这小女孩。

“我要像你一样勇敢,拜托,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

“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集材木上面的灯,”小墨汁说,“我去把灯拿下来,妈妈从山上就可以看到我了。”

古阿霞同意了,被倒了一些软性情感就投降。她答应小墨汁能爬集材木,今天只能爬到第十阶,约一楼高之处,还得用绳索确保。不过不用劳驾古阿霞回头拿牛皮护腰确保绳了,赵坤已拿来了。原来赵坤看见古阿霞急急忙忙地追出山庄,人也跟出去,听了两人对话,掉头把东西拿来。古阿霞再次告诫小墨汁,她视力不好,得一步步来,千万用脚底板踩铁梯,别用脚尖踏。

“你注意我一只眼睛不好,却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这只特别好。”小墨汁反驳,白内障那只看不太清楚,好端端的那只却兼具了千里眼与放大镜的功能,她能算出12公尺高的一丛松树的松针有几根,也能分辨5公尺外草丛的蚂蚁种类。小墨汁又说:“你一定没发现下灯时的秘密。”

古阿霞追问:“什么?”

“会有反光。”小墨汁指着大山的某一隅,说,“你熄灯的时候,那里会有反光。”

浓黑不见框的山上只有工寮的灯火,以及棱线上的星光,哪座大山会有余光折射?古阿霞决定自己爬上去测试,她特别注意看,夜是黑的,山是冷的,不见任何折光。当她在25公尺高的集材柱顶取灯时,小墨汁发出欢呼,连赵坤也看见那朵光瞬忽迸发。古阿霞猜想,那是帕吉鲁的把戏,这世界只有他会这样对她回应。这几日山庄的苹果日渐成熟了,需要蜂蜜制作苹果膏,帕吉鲁负责去采蜜。他的采蜜踪影在大山中曝光了。

古阿霞用遮灯罩游戏,随意打出明明灭灭的灯号,那头也有回应。她很确认那是帕吉鲁了。小墨汁大声说她也要玩,要打灯给妈妈。

“灯光从咒谶树林来的。”赵坤说。

这是古阿霞今日听到最频繁的词,如鬼魂掐住喉咙,逼得人难以呼吸。她想到帕吉鲁就在那,多了担忧,便问:“那里多可怕?”

“也没有多可怕,比起跟伤亡靠近的伐木林场,那最安静。而且那是村子的水源区,我们每天喝的水从那里来。”

“那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不会给安上这么可怕的称呼。”

“那有一片大森林,非常大。有几次要往那里砍伐,总会发生人命,后来就停了。”

接下来几天,古阿霞遇到人便问起“咒谶树林”的状况,回答者反映了自己的性格与脾气。马庄主说得云淡风轻,一直强调别相信谣言。素芳姨很谨慎,把那片森林形容成阳光、大树与清澈流水的故乡,帕吉鲁的祖父就葬在那。王佩芬和几个常来山庄帮忙的阿桑,说得膨脝加料,变成一本融合悬疑、谋杀、鬼怪与宗教的小说,听得古阿霞肾上腺素升高,得在胸前画记十字圣号。

综整各家意见,古阿霞大概理出个谱。水源地约三个林班地大,一般以48号林班地统称,日本时代盖了神社,光复后当作妈祖庙,最后妈祖神像竟然人间蒸发不见了。那地方偏远,人们索性在村里盖了有石龙柱与麒麟垛的气派庙代替,逐渐遗忘那里。

比起消失的妈祖神像,人们更乐于谈论森林开发而引起的死伤,首先是饭锅接连出现了白米煮出血饭,不是人血,是桧木受锯时树皮流出的红液。接着,发生二十几位工人集体瘫软的状况,全部被诅咒了,浑身无力,瘫倒在地。那些工人们事后形容自己是被剪断线的傀儡,说不出话来,处在恐惧与死亡的边界,却在两小时后陆续恢复体力,医生检查不出原因或病痛。日后,这些工人经常无缘无故地失智陷眠,要好久才会回神,只能回家休养了。王佩芬说这些人是集体“着猴”,活见鬼了。这些工人有些还住在村子里,不喜欢外人提起这件往事。

这只是水源地开发的前菜,主菜更血腥。砍伐48林班地之后,首先是集材机的钢索断裂,把人鞭死;贮木池排列的原木突然裂开,把人夹在水下溺死;悲惨的命运陆续发生,水源地森林运出来的原木发生铁轨翻车或流笼断裂,总共有六人意外身亡。

最后是有人被谋杀在那片森林,“被杀死的是刘政光的阿公,死得很惨,我看绝对不是大家说的自杀。”王佩芬用极其夸张的表情说。一连串的意外与谋杀事故,大家相信了,森林会反扑,“树灵复仇”成了山村的最重要传说,开发便停顿下来了。

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古阿霞能理解山庄被丢尸的原因了。那片林子果真怨念很深,问题很大,或者说住了撒旦。

秋光漫漶,苹果在日光中个个红温可爱,这就是古阿霞这几天为何喜欢摘苹果了。她穿长袖长裤,披头巾出门,不用在山庄里与马庄主讨论时事——美国与台湾“断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停止巡弋台湾海峡——马庄主会问,至少你有半个“阿兜仔”的血统,如果起乩,比较知道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与现任的卡特在想啥。古阿霞会反驳,她信耶稣,也不起乩。然后,马庄主会追问,那在天主教里,起乩叫什么。古阿霞又反驳,她还是基督教的,而且阻止不了马庄主继续追问一堆怪问题。

这时候多亏电话拔尖响起了,把两人对话掐断,给古阿霞去接。那头的欧匹将冲着她喊:“阿霞呀!有个山地人说要读你的学校。”

“山下有学校了。”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了。可是,他说他可能没几年可以活了,在山下待得很闷,很想山上的空气。”

古阿霞抓住话筒,一只手绞着卷曲的电话线,她脑海浮起了蒸汽火车沿万里溪的河畔奔驰时,煤烟飘往那个灰色的百来间竹子屋部落,是穷困、孤绝与受排挤的地方,里面的人拼命往外逃,进去的只有基督教长老教会与天主教圣母堂的使者,这是古阿霞对部落的印象。“没有问题,跟他讲,随时欢迎他来。”古阿霞说。

“他说,你去找他会更好。”

“我会去那里的。”她认为这个要求还好,不过分。

马庄主看到古阿霞挂断电话,绝不会放过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我还是搞不清楚,基督教跟天主教差在哪,不是同一个老板?”

要对只懂得榕树的人,解释扁柏与红桧的差异,太难了,古阿霞说:“会有两个教派,是上帝伸开两手,帮助世人。”她不喜欢外人用拆伙、开店,或用亚伯与该隐的纷争解释。

“那千眼千手观音呢!不就开起连锁店?”马庄主装糊涂。

“报纸来了。”古阿霞瞥见上门的邮差把昨天的报纸送上山。谈时事,找报纸就对了。

马庄主找到对象了,戴上老花眼镜读报。古阿霞去摘苹果,至少苹果不会跟她讨论时事,它们悬在树梢,安静泛红。这些一九四◯年代从日本移植的青森苹果,果皮深红,略带小白斑。或许水土或高度气候不符,果肉不是很甜,照顾也不够体贴,虫疤、畸形累累的都有,有些挺酸的,咬一口,脸皱得快把鼻子眼睛兜拢了。古阿霞站在木梯,搞不清楚哪些可以现摘,哪些晚熟的得慢摘,每次下手都犹豫。

古阿霞想询问素芳姨,可是看她心事重重,也就算了。她知道素芳姨为了登圣母峰的经费苦恼。素芳姨登完中央山脉北段后,在宜兰召开募款记者会,刊登的报纸在几日后送上摩里沙卡。版面很小,标题松散不吸引人,后续募到的钱少得可怜。

这些苹果不好下口,制作的“熊牌”苹果膏却是菊港山庄的招牌商品。生吃能生津止渴润喉;拌热水喝,对咽喉肿痛、痰黄黏稠都有效。大家爱抢购,得预约才行,从来没有摆上架的机会。古阿霞吃过去年的制品,芳香四溢,比川贝枇杷膏还顺口,难怪得放在上锁的柜子,免得小孩偷吃。

“我们该帮素芳姨一个忙。”古阿霞对王佩芬说。

“那当然的,我哪次没帮过。”王佩芬手脚利落,把苹果摘了,放在腰际的竹笼。

“这次赚的钱,全部给素芳姨,她登山需要钱。”

“什么,全部?”王佩芬从枝丫往下瞪。

“那改捐八十趴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年就等着赚苹果膏的钱。”

王佩芬有一箩筐计划,就差临门一脚的苹果膏钱,就能拥有期待的香港热裤或喇叭裤,还有烫个奥黛丽·赫本发型。她从木梯爬下,把苹果倒进大箩筐,靠近古阿霞说话时,还很注意素芳姨的距离,说:“我觉得登山太花钱了,要一百万元,太贵了。”

“贵是贵,但我们不能连帮忙的诚意都没了。”古阿霞看过那本攀登圣母峰的预算册,费用确实庞大,这还是拮据算法,队员得勒紧皮带跑计划才行。

“我当然捐,”王佩芬很认真说,“我也说说,我今年帮苹果树做了什么努力,喷农药赶走蠹虫、蚜虫、毒蛾、瓢虫,我还用铁丝往树头钻死那些白肉钉子的吉丁虫幼虫,不让苹果树爆裂。”

“我知道,我也挖过苹果树的吉丁虫。”

“我知道你一张嘴巴很厉害,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捐的钱先放我口袋,等欠我这笔就凑成一百万元时,我就拿出来。”

“那,算了,当我没说。”

“我有个计划,”王佩芬忽然说,“我们的苹果膏可是好的,你

留几罐,每天早上空腹喝一匙,保证你登上五灯奖卫冕者宝座,可以捐奖金。”

古阿霞知道王佩芬的意思,说出她的苦恼。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信,拆开是五灯奖花莲区“巡回公演”通知书。五灯奖是平民歌唱与才艺选拔大赛,先透过巡回公演选出各地的优秀选手,再前往台北录制电视擂台赛。花莲区巡回公演在山下的中正堂举办,那里通常放热门影片,古阿霞记得门外广告牌把五灯奖选秀的海报贴得很大。林场也通知员工与约聘员,能唱几句的都可报名。她曾动心,只是脸皮薄,没想到她的歌喉化解了高山工寮的打架风波,阿南哥说被耶稣亲吻过的喉咙不帮她报名就太无彩了。不过,这点心事不成愁,她这阵子心中的大石头已放下,学校能运作了,至于比不比赛不重要,大不了放弃。

苹果摘下后,在阴凉处放几天能熟成,做成的果膏更具滋味。楼梯下的小空间堆了小山似的酡艳色苹果,清甜香味,晒足太阳的更是红润。山庄的“熊牌苹果膏”不掺中药当归、陈皮、甘草与杏仁之类,滋味香醇,喉韵更顺,但需要蜂蜜当赋形剂,稳定质量,降低苹果酸味。

苹果放了五天后熟成了,咬下会在口中响起令人大惊的回音。小墨汁说那堆苹果是红色气泡垫,真想一颗颗捏爆,痛快地啵啵啵。可是压碎苹果做果酱的工作既累又无趣,耗费了整个下午。得有人先把苹果切半,去蒂、削核、斩尾,另外有人拿双菜刀在砧板把苹果切成丁,厨房传来咄咄咄的声音。窗外聚集一堆小孩张望,鼻子眼睛挤在肮脏的纱窗上,烙下格状的灰尘。

古阿霞想用水车舂米房压碎苹果,多年来在厨房剁蒜末让她体悟机械化工具较省事。素芳姨却指出,某年用舂米房榨苹果,不只碎屑乱喷,有只小鸡从门隙钻进来吃米粒,掉进舂臼打成了肉末泥,血腥的鸡肉苹果泥只能做派,各种菜色实验都失败的派。

古阿霞花了一个小时用推车把石磨运来,汗透后背,印出胸罩带子。推磨子的工作更累,手臂酸痛,无法举箸。王佩芬说:“你真是老实。”古阿霞说:“是吗?哪方面?”王佩芬马上转头对那些纱窗外的小孩说,来来来,帮忙堆磨,待会一人给一杯苹果汁,你们真走运。小孩们被那杯号称只有生病才能喝到的苹果汁搔到了手掌,挤进来推磨子,没碰到木推柄的都哭了。古阿霞不苟同欺骗孩子的小恶,因为王佩芬绝少兑现诺言。

“有人来决斗了。”一个小孩忽然大力撞开厨房的纱门冲进来,被其他推磨子的小孩挤到角落去。

“你插队,被淘汰了,没有果汁喝,去喝西北风。”王佩芬对冲进门的小孩说。

“快来看啦!另外一个索马师仔来了。”

磨苹果汁的人跑去瞧。有个年轻的家伙背了跟帕吉鲁差不多大小的木箱,从流笼那走来,沿路的人都把眼光丢给他。小孩们围着他,打量他,询问是来复仇的吗。而且打赌他会输给帕吉鲁,因为他负重的模样快喘死了。

古阿霞倏忽有了答案,此人是帕吉鲁同门同派的“阿骨师”,来自宜兰的大元山伐木林场,她上前去招呼。年轻人惊讶地说:“你知道喔!想不到阿骨师的名号在这也嘎嘎叫,不过,我是阿骨师他功力没半撇的徒弟。”然后转头往不远处看去。那有个年近五十几、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坐在路旁抽烟,手摸十几年前淘汰的“崛田氏索道”的1吨重八角水泥重锤。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懂这种系统引领过台湾林业的风骚繁荣。古阿霞招待师徒到山庄小憩,端上刚榨好的800cc玻璃杯装的苹果汁,令围观的小孩不晓得该看苹果汁,还是看人。

绰号叫“七星”的年轻人放下大木箱,背上汗如泥淖,先打烟给师傅,再自个抽起来。抽烟比皇帝大,这是苦力人的习惯。他抽了两口,对围观的小孩表演吐烟圈的绝活,噘嘴喷气,八个环状烟圈往上飞去,孩子都不太领情。没有观众缘的七星喝上一口果汁,瞪大眼,全身冒筋地大喊:“这是啥?”

小孩们看着最精彩的演员表情,更火劲地吼:“我们的林檎(ringo)汁给你们喝掉了。”

“来,这杯给你们喝。”阿骨师把杯子往外推,把最靠近他的孩子的手抓过来拿杯,说,“我喝过了。”

孩子们糊涂了,阿骨师从进门来都没就杯,哪来喝过?可是他们绝不糊涂的是,不抢来喝只能见到别人嘴唇的渣圈了。

倒是古阿霞听出了那句弦外之音。她发现,阿骨师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尽往山庄的关节处缅思,他认真瞧着拉门上方的栏间雕刻的儒艮戏浪图,不会坐在玄关、原是日本壁龛的凹壁上脱鞋。他摸过柜台外缘某个完美的修补痕迹。他拿起火塘的一小撮木灰,朝那颗掩埋底下的红炭撒去,表达敬意。他选择在火塘旁第三榻的座位,而且先用指关节敲桌子打招呼。古阿霞发现,阿骨师能看到只对个人有意义的铁架、刮痕或地板凹陷,在在显示,阿骨师曾住过山庄,不难理解他说“喝过苹果汁”的意涵,不过这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

“唉!大门改了,我打不开了。”阿骨师对从厨房进来的马庄主说。他刚刚走前头,在大门前费了劲还是拉不开,把嘴上的烟头咬瘪了。

马庄主未察觉是阿骨师,之后一愣,喊道:“那喔!是怕日本鬼来了。”他坐下来,要古阿霞把果汁杯撤走,沏壶热茶。

“怎么说?”阿骨师倾身从火塘里把余炭掏出来,喂柴烧水,一切熟门熟路地干活。

“唉!”马庄主边泡茶边说,十几年前,山庄养的食蛇龟卡在某个深暗的木板缝隙一年出不来,它抓木板的怪声音令人起鸡皮疙瘩,又发出怪味道吸引蟑螂成为它的食物,惹得有些人天天说闹鬼,见到影子就说什么是日本鬼在闹,他们就偷偷把日本的横拉门,改成民国年代的推拉门了,这样来闹的日本鬼就连门也不晓得怎么进来了。

“看来,我算是日本鬼,拉不开门。”阿骨师调侃自己。

“恭迎日本鬼来𨑨迌。”马海大笑说。

两人笑尽,沉默了些,不习惯凝视彼此,话都哽在喉咙找不到开头,便撤掉茶杯,换酒杯。男人喜欢喝茶,却常常喝酒。废话自此很多了,天黑之前就成了酒鬼。

她们把绞碎的苹果泥放进纱布袋,放在板凳上,用10公斤的石头榨出淡茶色的果汁,甚至用扁担把纱布袋当三明治夹中间,绞紧绳索,好把果汁榨干。纱布袋缝挤出浑圆剔透的水珠,均匀布满,像朴实的脸在阳光下劳动后的汗水,谁看了都觉得一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素芳姨传授古阿霞如何熬苹果膏,隐约建立了婆媳关系,或许这是她攀登圣母峰前得密授的传家宝。用了两锅50公升的大锡桶熬煮,花上一夜,以文火把果汁各收干到10公升。再以蟹眼细火煮一天,直到成膏。在漫长的夜里,收音机唱完三民主义歌,古阿霞唱完抒情歌后崔萍的《今宵多珍重》,只剩沙沙沙雨声从宇宙边缘传来似的。外头气温低到泛霜,来回户外厕所用冲的,哪有闲情去赞叹天穹光斑沸腾的星群。裹毛毯的古阿霞坐在火边,注意火候,稍有疏忽就泡汤了。墙外的防火梯有时发出声响,生怕又有人爬上去丢尸,古阿霞老是提心吊胆,拿起去年的苹果膏泡了杯热茶喝,能缓解紧张。

素芳姨有了多年通宵的经验,能边打盹,趁翻身的时候顾一下火,瞥见古阿霞缩在毛毯,看着两手中那杯茶汤上层层叠叠的光波,模样傻,肯定有心事。古阿霞回应,她脑袋确实转悠着怪想法。比如,为什么叫熊牌苹果膏?要是帕吉鲁来不及带回蜂蜜,熬的这两锅苹果膏不就没辙了?又比如,阿骨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帕吉鲁肯定有事。

“最初是叫‘小黑熊牌苹果膏’,不过在标签制版时,多加字,要加钱,才省略用熊牌两字。”

“小黑熊比较讨喜。”

“是呀!那是帕吉鲁养过的小黑熊,它是活招牌。”素芳姨说。

那是在帕吉鲁八岁时,这样年纪的小孩,在床底应该放尪仔标、铁丝滚轮圈或酒瓶盖制的飞镖,却出现小黑熊。小帕吉鲁够聪明,用锅底灰涂在小熊胸前的白环,说它是小黑狗。素芳姨注意到它嘴巴突出、尖锐趾甲,是黑熊特征,她没戳破,因为眼前自闭、害羞与难语的小孩,为了熊试着跟母亲辩解与求情。他带小熊到学校,跟同学分享他的宠物,他懂得玩,懂得叫,也懂得哈哈笑,不再是被老师放弃、老是蹲在银杏树下发呆的学生。

“又是噩梦的开始。”古阿霞说。

“没错,一只熊来到村庄就是错的,不是它死,就是我活。”

小帕吉鲁越来越喜欢上学,朋友多了,危险也越多。他上午上课,下午带小熊去遥远的森林玩耍。傍晚回来时,他们身上沾满又浓又臭的动物腥味,小帕吉鲁没有解释,不说就是不说,撬开嘴巴、拉出舌头也没用。另外,可爱的小黑狗引起同学觊觎。沉默的小帕吉鲁不得不拿出《台湾哺乳动物图鉴》,秀出上头的成熊。

有的同学不信,骂小帕吉鲁搞自闭。他被激怒,为了证明所言不假,带十个学生去找黑熊妈妈。一小时路程后,来到陡峭的杂林坡,小黑熊挣脱小帕吉鲁的手,奔向一个嘶吼的70多公斤大黑影讨奶喝,所有人——包括偷偷跟来的素芳姨,当下觉得多几条腿都不够逃。

只有小帕吉鲁镇定地走向前去,站在母熊前,看着它喂奶给小黑熊喝。母熊受困陷阱,钢丝圈套勒住了右前肢的关节上方,使它做不出大型哺乳动物最强悍的求生本能,扭断勒住的手掌求生。素芳姨看得出来,眼前母熊的右前肢腐烂,成了苍蝇与白蛆的乐园,死亡已近。小帕吉鲁趁母熊受困,带走了小熊,却不忘每天带小熊回来喝奶,并且一路搜集深秋掉落的青刚栎或昆虫给母熊当食物。母熊最后还是死了。

小熊很可爱,任何侵略性的动物都有可爱的童貌,人也是。小黑熊与小帕吉鲁的可爱组合,成了话题,那年滞销的苹果膏、苹果酱,多亏小熊贪吃的模样逗人,畅销了。熊牌,成了大家对苹果膏的印象。小熊在一年五个月大时,被带到16公里外的树林野放,小帕吉鲁回头了八次,每次都甩不开小熊,直到素芳姨拉起他跑走。小熊会长大为森林最强悍的动物,而小帕吉鲁,又回到他自闭沉默的世界了。

“他回去找过小黑熊吧!”古阿霞问。

“我们一起回去的,回到当初跟小黑熊分手的树林。”素芳姨说,“那是校攒林子,有些树干留下熊掌痕,地上有熊粪,那样靠近熊的地盘非常危险,可是,我知道不这样做,不会死了他一条心。”

“看起来很危险。”

“我们待了两天,当天晚上最危险,我把吃的食物埋在地下半公尺,怕熊靠过来;搭帐要避开壳斗科家族中果仁最大的鬼栎,那对黑熊来说像巧克力;睡觉时拿着锅子,有不对劲的脚步声就大敲大喊。第二天下午,一只两岁的小黑熊靠近营区,那是我看到的第三只黑熊,它和刘政光相望了五分钟,记忆与感情产生了奇妙的呼应,我们不晓得是不是去年的那只,但是那样的凝望是联结。可是小黑熊很快恢复野性动物的反应,见到他往前,一呼溜跑走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古阿霞忽然想起庄子所言。

“留下缘分前最美丽的记忆就好了,所以呀!真的,要是不能永远待在那片校攒林,让黑熊去拥有也无妨。”

素芳姨很感谢小熊给过帕吉鲁的心灵陪伴,所以,山庄养过各种兽性较弱的动物,乌龟、水鹿、山羌、猫头鹰都陪伴过小帕吉鲁成长。有些野生动物养大之后,完全走样,水鹿到处啃居民的菜园,山羌叫声吵人,猫头鹰叼来的动物要是没吃完会腐臭,乌龟可爱却躲到不见了,曾缔造了躲在隔板缝隙一年不出来的传奇。说来说去,只有小黑熊最受欢迎,一炮打响了苹果膏的知名度。

“我们还制造自己喝的熊牌苹果酒。”素芳姨笑着说。

“苹果可以酿酒?”

“当然,这是西方的名酒。十年前,一位天主教巴黎外方传教会的教士来山上摘茶藨子,这水果是欧洲常见的醋栗,可是台湾却长在高山。这位教士在山庄住了一礼拜,发现这里的苹果也可以酿酒,滋味还可以。”

“这里的苹果除了不太好吃,其他的好像都可以。”

“没错。”素芳姨点头认同。

两人猛点头,脸给火照得幽晃,睡意淡了,夜仍浓。食蛇龟在屋内爬,壳腹摩擦地板发出怪声;户外猫头鹰在苹果树上呼溜叫。古阿霞顾了一下火,又把话兜回苹果膏,她说,她们已经决定把苹果加工品利润的八十趴,不,是九十趴——古阿霞把自己的所得也贴出来——赞助素芳姨的圣母峰登山活动。

“谢谢,这时候我也不能客气起来了。”素芳姨担任这次台湾队的发起人兼攻顶手,成败压力大。

“我可以将学校的一部分钱借给你,这没问题。”古阿霞顺水推舟。因为攀登圣母峰是国际性团体计划,年

底前凑齐不足一百万经费,计划得取消,无法延后。

“这点我就不能拿。那些钱是学生的,我不能用,”素芳姨说,“我知道海外登山很急。台北那边,有猪殃殃他们向体育用品店、公司行号募款,我们推得很积极,绝对不会放弃。但是,你学校的钱,我心领了。”

攀登世界梦想的天堂,得从为钱所困的地狱爬起。古阿霞知道,她走过路迢迢的募款之路,备尝艰辛之后,更希望自己能回头拉人一把。她给素芳姨一个伏笔,如果急需一笔钱,她能帮忙,她愿意帮忙,请素芳姨务必接受,海外登山的计划盼了一辈子,也只有这一次了。

蜂蜜在两天后由帕吉鲁送抵,引来村人注意。

帕吉鲁背着20公升蜂蜜桶回到村庄。蜜桶由亚杉一体成型凿出来的,质地坚硬,不易裂,贮蜜不容易变质。蜂蜜很鲜,一路上有二十几只蜜蜂在帕吉鲁身边纠缠,却被插在蜜桶的长尾栲吓走——树叶震动的频率与天敌虎头蜂很近。他进入村庄,小朋友闻风跑来,往木桶边揩蜜。黄狗套上嘴套,一路闷吠,偷蜜的小孩都懒得理。

山庄来了不少人,有登山客、观光客,最多的是风闻苹果膏而来的饕客。厨房锅里的苹果膏与刚运到的蜂蜜搅拌均匀后,立刻装入玻璃瓶,贴上熊牌标签出售。栎科的花蜜略带苦味,不碍滋味。帕吉鲁还拿出半斤的鹅黄花粉,今年栎科的柔荑花开爆了,花粉大产。这包花粉值钱了,俗称“赌博粉”,跟黄金一样论两卖,很多人爱摸麻将八圈打上三天三夜,吃了栎花粉能精神通宵,跟毒品一样却没副作用。这些收入能贴补海外登山计划。

帕吉鲁听说阿骨师回到山上,不晓得他回摩里沙卡的目的是什么,要是旧地重游,也不至于背个大木箱回来,先去打声招呼才对。他到挤满人的客厅瞧一圈,没见到人,转头要走时,发现门口的鞋柜放了三双分趾鞋,工人上山了,有谁会在这时候逗留山庄?他又把客厅的旅客瞧两圈,心里有个底了,是贵客来了。他把古阿霞叫来,仔细说明了原委,要她给贵客上茶。

古阿霞用托盘端了三杯苹果茶,走过哄闹的旅客,给窗边的三人。两杯掺了蜂蜜的给年轻人,一杯没掺的给中年人。这位中年人年近六十,穿衬衫,脚上打绑腿,一顶翡翠绿的探险帽搁在膝边。

“这是山庄招待的。”古阿霞微笑,接着对中年人说,“而这杯素的,特别为您准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吃素的,脸上有写字?”中年人笑着说。

“大家都知道您吃素的,孙海先生。”

三个品茶的客人,都停了下来,正眼瞧着古阿霞,有说不出的惊讶。他们三人不是走山下的检查哨正门,没登记名字,进了山庄也不张扬,怎么会在三十来位的客人中没理由地被揪出来,而且指名道姓?

“你怎么看出来的?”孙海说。

“你名字响当当,山这头的人都知道。”

“这不是好理由,过了中央山脉,又是另一个场子,你从哪看出来的,小姑娘?”

孙海,是素有“杜月笙”之称的水里林业巨子。他年轻时买下日本人的木材行,之后他标得林务局峦大山林场丹大林区的伐木权,以南投水里为基地,投入了两千位民工、一千五百位荣民,在浊水溪与丹大溪汇流的布农族部落合流坪设立了“土场”,挺进中央山脉,蚂蚁雄兵似挖山,筑了台湾最长的八十多公里伐木山路——孙海林道,直通2900公尺的七彩湖,东与花莲林田山林场交接。孙海的“振昌木业”在中央山脉开发了十个台北市大小的森林,养活了上千员工,间接带动了水里经济与情色事业。

孙海这辈子看过的风浪不少,自然会好奇,他从合流坪乘坐美制吉普车到七彩湖,搭摩里沙卡森铁,直下菊港山庄,他翻过了中央山脉,震麻的屁股还没坐热就给人看透了。他看着始终微笑的古阿霞,期待她给答案。

“首先,是你们穿榻米鞋进来,这时间工人都上山去了,”古阿霞说,“能留在这,确实很怪。”

“然后呢?”孙海问下去。这些不足以看穿他的身份。

“木材商人大部分穿的是皮鞋、布鞋来山庄。你穿了干净的纽扣上衣,却打绑腿,说明了你跟伐木业有关,而且关系很深。”

“这样也能猜到,你太神奇了。”

“这样还是猜不到你的,是你的老朋友说出了身份。”古阿霞指着孙海脚边的拐杖,说,“你年纪有点大,脚可能不方便,在山上工作需要登山杖。校攒是当拐杖的好材料。这种树的种子是黑熊的最爱,100多公斤的熊爬上手腕粗的校攒,树也不会断,当拐杖当然是好材质。”

“这样说我就懂了,很少人看得出它的材质。”孙海拿起拐杖,抚摸了十几年的好帮手,对另外两位得力助手说,“你们看得出材质吗?”

“确实是校攒。”一位助手研究了许久,慎重下了结论。

另一位助手也靠过头来观察,伸手磨蹭一番,毫无头绪,只能跟着说:“校攒,没错。”

“没那个屁股,就不要吃那个泻药。这根本不是校攒呀!你们随人看,也还是没看透了。”孙海叹了气。

“不是校攒?这是她说的,你也认同?”一位助理说。

古阿霞接下去说:“校攒到处有,这种叫白校攒。但是有种校攒很特别,它只生长在埔里水里一带,别的地方都没有,叫红校攒,木材红润。孙海先生拿的这根红校攒拐杖,说明了你们从那来。”

“懂了吧!我们水里名产你们都不知道。”孙海喝了杯苹果茶,大叹滋味微酸润喉,是好东西,又说,“我们一路低调,竟被小姑娘看出来了。”

“我没有才调看出来,是我朋友发现你的。”

“喔!他在哪?”孙海的眼光忍不住往四周寻觅。

“他知道你们从水里来,是要找阿骨师,去把他找回来。”

孙海等三人大为惊叹,这次的目的被摸透了,无话可说,只能正眼瞧着古阿霞,嘴上饮着茶。

阿骨师没有住山庄,凭着索马师仔的本性,在学校空地野营。不久,帕吉鲁带回阿骨师,从山庄门口进入,与孙海互为招呼,坐在同桌。山庄陷入莫名的气氛,这几人同桌有着风起云涌的味道,却沉默着,沉默是要看穿他人的心思,或别被看穿了。

孙海先开口,敬佩索马师仔的功力,单凭一根拐杖来历,抓出访客身份,名不虚传。孙海说,他对拐杖的挑选有特别感情,年幼时在云林读书,曾与挚爱的父亲在浅丘走动,有一回,年迈父亲在半途脚伤,选了树材当拐杖,拄回家,插在屋角的土里。之后,他父亲的病况严重,躺在床上休养,最后药石罔效,过身了。过了些时日,插在屋角的拐杖发芽,那时候他在阿里山从事木材贩卖,事后想想,那根拐杖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如何也不能忘记。他回到云林故居查看,那根拐杖应该长成树,却无缘无故被谁拔除,不见了。孙海又说,多年来,他多次地思索,到底是哪种树能当拐杖,事后插地成树。

“令人想不到的树呀!想不通。小时候,没法度理解这么多树种,也就想不起阿爸当时用哪种树当拐杖。”孙海感叹地问两位助理,“说说看,你会晓得是啥?”

这是孙海下的考题,气氛静谧。不论是帕吉鲁或阿骨师,大家彼此在心里与眼神厮杀,盘算几招,就怕开口没把握。孙海下考题是拐弯抹角地问,要两位助理先猜猜看。

“是校攒,这是当拐杖的好材料。”一位助手思考了很久。

“楠木吧!”另一位乱猜。

“还有吗?”

古阿霞抓住帕吉鲁在桌下的手,扼得紧,要他别输给阿骨师,给山庄留个面子。帕吉鲁反过来抓住古阿霞的手,匀开她的掌,温静贴合,用食指在上头写了注音符号答案。他写了个“ㄐㄧㄡˇ”音,忽然又抹去,把古阿霞的手阖上,示意再思索。

帕吉鲁看了孙海,又觑了阿骨师,进入了内心戏的战斗模式。他端起了苹果茶喝,不过那手姿着实怪异,四指扣着茶杯,拇指扣进杯里,类似用单手端海碗热汤上桌的模样。是的,他卖了破绽,那是拿1公尺长的大剖锯的手势,施力关系与对准墨斗打出的开剖线,拇指得扣着锯柄头。大剖锯的锯柄材质通常是九芎,木质坚硬,年轮不明显,不易断裂。

“九芎。”阿骨师拿起杯,淡淡说。

古阿霞心头一惊,怎么帕吉鲁抹去的答案,给人抢去了。不过,她很快说出了帕吉鲁重新写在掌心的答案,“芭乐树。”她说完,心头浮起阴霾,直觉人家问的肯定不是水果。

孙海端起茶,“谢谢,敬两位师傅,还请解说。”

“九芎是好木材,大家喜欢当柴,烧起来无烟,不像桧木烟呛。不过,九芎最特别的是皮薄,插进地下,树皮袂甪,很快冒芽。所以九芎常用来做边坡或崩塌地的地桩,很快长成树木固定地形。我想,你阿爹有可能拿的就是九芎拐杖。”阿骨师点头说。

孙海很满意,“说得好,真好。”

“好功夫啦!”始终沉默的七星面露喜色,给师傅打烟,也给在场的人再敬一回烟。

古阿霞见大势已去,答案出现了,只能悻悻然说:“芭乐树也是皮很薄,你们爬过就知,照理来说树枝插地很容易发芽。其实,芭乐很多籽,你爸爸是希望你多子多孙,多福气。”

现场一阵沉默,莫不对她的无厘头失了策,孙海随后像发动汽车引擎似的爆出笑声,其他人也大笑。这场角力战,孙海没有给正确答案,他说,他十几年前曾经回到他与父亲走过的山路上,沿路砍了些树,插入土里,确实只有皮薄的九芎或芭乐发芽生长。到底是什么树种,至今无解,或许这就是他父亲留下的一项资产:永远保有求知的动力,会比得到答案而从此停滞,来得无比珍贵。他也把这项道理传授给子孙。

“小兄弟,虽然你这位头手(师傅)不说话,但是二手(帮手)却很称职,”孙海对帕吉鲁说,“很多年以前,我叫朋友来山庄,请你去我的林区𨑨迌,你没闲不愿去。要是现在有闲,可以跟你的二手一起去。”

古阿霞马上说:“这可以斟酌的。”人家邀去玩,别说得太死,然后她把桌底下帕吉鲁抗议的手捏得死死的。

“师兄要去,自然是最好,有伴相随,”阿骨师对帕吉鲁点头,然后转头对古阿霞说,“你们两个一起帮忙,做起事来也顺手。我也带了个能干的二手,他可以出师了,却也来帮忙。”

“多谢师傅。”七星又得敬烟了。

这下古阿霞明白了些,阿骨师不避嫌地称许自家徒儿,明着说去西部,显然不是去𨑨迌,是去工作。在浮出台面的角力拉扯中,她理出更多头绪:孙海远从西部来菊港山庄,是专程接阿骨师两师徒去丹大山伐木,却更属意帕吉鲁的能力。帕吉鲁不得不装弱,把猜拐杖的答案用某种索马师仔才懂的暗语给了阿骨师。然而,为什么孙海愿意出得了高价码——超过电锯伐木师傅五倍的价码,邀请阿骨师,甚至邀帕吉鲁前去西部工作?这其中的曲折令古阿霞想不通。

答案不会隐藏太久,会自己现形。在山庄向来是隐形人物的蔡明台,这时候恰巧出现,跟着马庄主进来。这绝不是恰巧,古阿霞直觉是马庄主通报他火速过来。蔡明台往那桌的人缝塞去,要大家挪出空间。马庄主介绍他,可是现场话题断了,该讲的都讲完了。

孙海挑话题,对王佩芬重端来的苹果酱饼干与苹果赞不绝口,他说,日本苹果不错,口感爽脆,比韩国那种肉质沙沙的好吃。他又问,这是从梨山的福寿山农场移植过来的吧!那里海拔2000公尺的农区日夜温差大,多雾,种出不少好苹果,他在丹大林场种了上万株的苹果树,盼往后也能大丰收。

蔡明台说,这是日本本州岛东北地区的青森种苹果,一九四◯年,由他的祖父大江三郎引进,果树不适应台湾较炎热的环境,却发展出独特偏酸的口感,适合做副产品。然后,他丢了眼色给马庄主,不久端来了一瓶金门高粱罐装的苹果白酒,他说台湾饮酒仍以蒸馏酒为主,这是私酒,拿出来就得赶快藏到肚里,免得警察来抓。大家听了,笑着啜酒。

酒,不愧是化解城府的利器,几杯下肚,冰冷气氛就升温了。蔡明台老是说我这“日本鬼子”怎样怎样,孙海用俗名说我这“孙阿海”怎样怎样,渐渐转入彼此的工作,进入了无设防的较量。蔡明台老是往孙海灌迷汤,他说,私人兴业果然自由,而摩里沙卡处在林务局官营与中兴纸业民营的模糊地带,两者不是并肩作战,是拉扯的双头马车。他赞扬孙海林道的艰巨浩荡,一人号召、千人呼应完成,开拓到了中央山脉山顶,这条“第二条中西横贯道路”就差东部山头还没着落。

“你想当我孙阿海第二,自己去开路啊!”孙海大笑说。

“我这日本鬼子会向你看齐,我是有这样

的想法,”蔡明台放下酒杯,嘴角的微笑失陷,“但是,我绝对不会跑去水里抢人。”

酒也是撒旦给男人的武器,喝多了,胆量提到嗓眼,说话带剑。双方缄默一会儿,孙海嗅出火药味,仍保持微笑,“抢人?这哪年头了,我不是土匪拿枪在逼人。腿拴在脚上,心挂在脑上,人要往哪走也没人管得着,说得难听点,只有拿钱撒在前头当萝卜引诱。”

“你们确实比较会‘拔萝卜’,萝卜钱比较响,”蔡明台用原住民砍树的术语回敬,“高海拔的萝卜也拔,很陡的萝卜也拔,拔完大大小小的萝卜,开辟农场。”

这是蔡明台控诉孙海滥垦滥伐山林。同桌的人听出滋味,一时间都沉默得不喝酒,或猛喝酒。

孙海所属“振昌木业”标下的丹大山第八林班地,有广袤丰富的林场,来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由北向南的中央山脉,𪩘崿连嶂,在3260公尺主峰威仪的丹大山转而横向绵延,直到3245公尺的义西请马至山才再度恢复南北向。这段脊棱与依偎在西侧怀中流幅广大的丹大溪,是中央山脉的心脏地带。这里最诡魅迷人的是雾气环绕,细小的雾气分子涌动,吸附了空气中的重要养分,成了饱富营养的“汽态土壤”,针一级树木透过叶片吸收,在贫瘠高山就能孕育美丽林相,千万年来如此。美丽的林相,等同于美丽的钞票,而且源源不绝地印制。“振昌木业”的伐木林道比森铁更容易建筑,更容易挺向恶地与高山,多年来累积的运材车次达两百万,排列起来,可以环绕地球四分之三圈。终于,他们超伐丹大山林场,以2公尺长的大型链锯,挺向海拔2500公尺以上、坡度35度以上的限定禁区,亦违规将某些肥沃的山林,用推土机推平,辟植高山蔬菜,或种植苹果、梨子与加州李。

“说得好,砍头的生意总得有人跳下去。”孙海不置可否,外人拿此向他开刀,他犯不着动怒,反问,“你们呢?有比我高贵吗?能养活更多的工人,能创造一个水里小镇的繁华?”

“说得好,”马庄主拿起酒杯一敬,“大家都是拿了政府颁的尚方宝剑讨饭吃,哪棵树大就先砍哪棵,税钱也不少一毛地给政府。”

孙海说:“在七彩湖西边的林道上,有个海天寺,供奉地藏王菩萨,那位在海拔2300多公尺,视野尽好。从那看落去,可以看到整个丹大、峦大林场,还有埔里的晚间灯火。有时候,我站在那安静看着山川,想着,我们人真是厉害,也真可怕,上万个台风都吹不倒的山林,上百人就可以了。我也想着,海天寺的地藏王菩萨、观音娘娘一定很痛苦,他们要保佑工人,又要超度被砍的大树,这一定是很矛盾的。保护工人去做另一件看起来就像杀人的事呀!”

“这也是没法度的。”

孙海又说:“是呀!往大处想,我帮政府砍树外销,赚外汇,创造了水里的繁华。要是把我扳倒,水里的产业也倒了一半。我是诚恳的木商,诚实纳税,哪要我做公益,从来不比谁慢。要是我歪心去砍树,有天大的胆,都是官员按的,要不是他们仔细地护着我,给我睁一眼、闭一只眼,我敢把头悬在狗头铡上滚来滚去吗?”

阿骨师也点头认同,诚恳地说:“这年头,大家到山上吃头路的都是政府的箍络,帮政府把树砍了,大元山、阿里山、八仙山的树都没了。你不做,还不是给人整碗捧去吃。”

“台湾的‘针一级木’桧木能够卖到日本,盖神社、盖寺庙;阔叶木制成枕木卖到南韩,销售了七十几万根,从汉城网状铺开来。”孙海大声说,“帮政府赚钱,又帮政府辟些果园给那些荣民、山地人干活,要是他们没工作,会慌的,吃不饱,拿锄头与番刀造反。”

“说来说去,政府是匪头,我们是喽啰,对吧!”马海说。

“对呀!”

“说得没错。”

原本楚汉争执的言语,多亏马海拨开,现在找到了“国民政府”当箭靶。王佩芬改上乌龙茶,锐利的酒气被温婉茶香取代,气氛温和。蔡明台安静不少,似乎弥补先前的鲁莽。孙海与马庄主谈开了,聊着山庄的建筑史,阿骨师抓到了自己的话题,说自己住了几年,懂得些。这时候,来买苹果膏的客人相继离去,客厅人疏,浊气也清了。

打从一开始,同桌的古阿霞有奇特的感觉。那不是你争我执的言语,是在于林场追求高效率伐木,砍越多,砍越快,赚越多的鹄的之下,有些事情却违反高效率原则。孙海从西部来,迎接远从太平山来的阿骨师,甚至有意邀请帕吉鲁前去丹大林场工作。这两人都是传统手锯师傅,孙海为什么邀请效率低的人才?这是古阿霞心中的疑惑。可是,在浓浓火药味中,她根本探不出头发问,抓准了时机想发问,却又被桌下帕吉鲁暗示的手打断了契机。

“我是人才。”古阿霞终于大声说。

同桌的人肃静下来,看着古阿霞,听她再度说“我真的是人才呀”,好补足给没听清楚意思的人。

“你真会滚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孙海说。

“我会学着拿电锯,很厉害的,”古阿霞说,切入核心才有答案,“我在林场看过我朋友用传统锯子,一棵树砍半个月。你要找阿骨师去砍树,不如找我比较快。”

“这是阿本仔的文化,日本人教我们认识桧木,教我们去砍山中大神木,现在卖桧木给日本人也要照他们的要求。”孙海转而看着蔡明台,说:“这些要问,就要问日本人最清楚。”

“当然,日本鬼子的功劳最大。”蔡明台接下棒子。

不只蔡明台发表意见,同桌的人也谈论台湾木业发展史,弥补了古阿霞空白的版图。清朝时期台湾甚少使用桧木,豪邸与寺庙的建筑材料多来自大陆的福州杉、泉州石、漳州砖。但是,汉人对浅丘的樟树却有计划地砍伐,提炼的脑沙结晶,外销到欧美,成为医疗与无烟火药的原料。汉人对樟树的砍伐范围,受阻于原住民出草习俗,得在砍树与被砍头之间挣扎。

到了日本殖民台湾,才以现代化的武力打破原住民界线。之后,日本开发阿里山桧木群,其中台湾扁柏的质量胜过日本木曾、飞驒山的扁柏。阿里山开发与建铁道的动机,纯粹是经济考虑,运输的桧木,渡洋成为日本重要的神社建筑以及知名佛教庙宇的建材。台湾砍树的技巧,完全承袭日本。二战结束,日本撤出台湾,撤走了他们的神,却撤不走台湾人对桧木的喜好。

一九六六年,一道打在日本东京涩谷地区的闪电,击中了明治神宫的鸟居建筑。明治神宫供奉了明治天皇与皇后灵位,是东京最苍郁的人造森林,不少树木来自台湾原生种,神宫建筑也是取自台湾桧木。

“鸟居,像是流笼发着台的‘开’字形笠木,是神宫的大门,也就是神的结界。明治神宫的鸟居是日本最大的鸟居,被雷打坏了,在日本一直找不到相符的材料,于是开始向台湾买。”蔡明台说。

“一定给很高的价钱?”古阿霞心中浮出个底了。

现场沉默几秒,马庄主说:“很高,确实很高,献给明治神宫的大门,要最好的材料,他们宁愿慢一点重建,也要最好的。”

蔡明台说:“鸟居的建筑必须一体完成,得要用完整的原木,不能用日本留下来的那套森铁与流笼模式,要美国人在大雪山的开采模式。用森铁与流笼运载,得把原木胴剖成小材,因为有载重限制。美国的伐木方式,开辟公路,用超大型的运材怪兽把原木整根运下山。”

“所以摩里沙卡不断开辟山路,就是要载运完整的原木。”古阿霞的疑惑慢慢解开了。

“但是,我们还是比不上水里那边,他们早期除了美援开辟山路,几年前由政府花钱拆掉木造的孙海桥,改成水泥桥,就怕超重的原木把木桥压坏了。他们还自创了母子车,一种两节式的山路专用运材车,好把三十几公尺的完整原木运下山。”蔡明台转头对孙海继续说,有起底的口气,“想必,你们对我们也调查得很清楚了吧!”

“美式史卡吉(Skagit)集材器,335匹马力,可以把一台20吨的火车头吊起来。还有,美国通用吉姆西(G.M.C.),十八轮的卡车,250匹马力,每辆可以载30公尺的大原木,这是超级公路大怪兽。你们动员了,”孙海说,“抱歉,我没有调查,不过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场战争,不只是公路运材大战,也是在抢人。日本人想要传统锯子砍树,制作鸟居,这样对神才有敬意。所以,孙海请来了阿骨师当助手,好满足日本人的要求,”蔡明台说,“但是,我们摩里沙卡不会输的,有最优秀的索马师仔。”

“是呀!日本人很龟毛,害我们得内斗了,中央山脉隔两边大决斗。”孙海笑着,而且越笑越得意。

“这样我完全懂了,你们在争的是谁砍下的桧木,可以成为日本明治神宫的大鸟居。”古阿霞说。

孙海说:“小姑娘,你说得很好,把我们知道的都挖出来了,真是人才。”

“过奖了。”

“不是我褒嗦你,你确实是个人才,我可以请你到我那边工作。”

“真的?”古阿霞大惊。

“我看你跟男朋友,在桌底下的手抓来捏去的。”孙海看着帕吉鲁,说,“你始终不说话,不是不说,是情人帮你说了。我要是能请得到你的爱人,相信你会跟来水里的。”

“这样我就不去了,”古阿霞说,“是人才就要留在摩里沙卡。”

“我永远等待你们。真的,等待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如果你们要到西部来发展,我奉为上宾。”孙海说罢,随意吃了便饭,要回西部了,预计搭下午的森铁上七彩湖,坐吉普车下合流坪。

阿骨师与七星师徒两人不坐森铁,照索马师仔的传统步行,山有多高,路有多远,终有抵达的一天,而大树永远在那等你温柔地砍倒。吃完饭,帕吉鲁与古阿霞陪他们走一段,沉默无语,唯有脚步的窸窣。在一株香楠树,七星婉谢了帕吉鲁的送行,路太长了,心意相随即可。

七星爬上香楠,用小刀割了一丛树叶,分几片给大家。捻揉树叶,闻,这是索马师仔的惜别方式,此地告别,不知道多久后相见。他们的最初传统是砍秃山头,种活那个山头,也把自己葬在那,可是现代化砍伐迫使他们要学游牧民族移动了。

他们把树叶放在手心搓揉,合掌闻,一起记得叶味,往后的回忆由各自看到两地的相同树种树串联了。古阿霞看他们嗅得专注,自己也闷下头吸,鼻腔却被一股燃烧塑胶的臭味插入似,非常不舒服,猛咳嗽。台湾特有种的香楠,名字与香味不相干,因制作香炷的黏着剂而得名。古阿霞猛喘气,这种告别气味,真是刻骨铭心,可是三个男人却安详。

阿骨师点了头,走到几步外,打烟抽。

七星背起了大木箱,对帕吉鲁说:“师伯,谢谢你,你在孙海前头,给足了我师傅面子。我知道师傅不好意思说,我来说。”

帕吉鲁点头,拍拍七星的肩。

“师傅知道你没有放弃索马师仔。可是,他十年前就放弃了,改用链仔锯,他说,他对不起师祖,这次孙海邀请,为了多赚些钱才拿回锯子。”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古阿霞说,“我们一直操烦阿骨师有妻小,坚持传统锯,一定讨不够生活。听你这样说,我们就安心了。”

七星眼眶微润,他小跑步到阿骨师那里,说了几句,两人回头,深深折腰对帕吉鲁鞠躬,彼此凝视点头,上路去了。在香楠树下,看着渐远的背影,古阿霞轻轻挽起帕吉鲁的手,深深着迷鼻腔残剩的香楠味,薄焦轻浅,开始回甘,那才是人生况味。

前往“马里巴西”原住民部落的是一条两人宽的小径,没有联外道路,火车铁轨绕过去。那里鸡犬相闻,也是穷困与落后之地。古阿霞在部落门口犹豫,要不要去找那个想读山上小学的山地人,因为怕被出草。这时,十位光着身体的小原民从河边寻宝回来,他们精瘦,小腿满是疤,有的光屁股,一起扛着红桧漂流木。古阿霞跟了进去。

天真与无邪的小原住民,瓦解了古阿霞的戒心,跟着他们去找人。古阿霞忍不住瞧,日前的大雨从上游的汉人伐木村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宝贝,有两只不成对的布鞋、三个玻璃瓶、一只肿胀长蛆的死鸡,还有一罐拜贡杀虫剂。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桧木,他们打算为其中一户换梁,代替“长毛的鬼树”了。

这些宝贝很快被沿路的亲戚们劫掠一空。布鞋被穿在不同脚上;死鸡被老人拿走,刚腐烂且带蛆的动物,可煮出被视为美食的咸汤;一个妇人拿走杀虫剂,点火后,用罐内当推进气的汽油喷出的火舌,烧掉猪肉上的硬毛,看得古阿霞快中毒了。小原住民快乐分享他们的宝贝,直到有人要抢走他们的漂流木脸上的笑容才消失。

在一间竹木、茅草与茄冬所建造的传统屋舍前,一个中年人挡下队伍,命令他们把漂流木

还给河流。小原住民不肯,坚持拿走木头。

啪,中年人给了其中一人巴掌,说:“百浪警察会这样打你们,到你们家把木头抢走,说你们偷走了他们砍下的树。”

“可是,这是河流带来的礼物。”另一个孩子说。

啪,中年人又给了他一巴掌,说:“百浪这样打你,他们说这些木头属于政府的,不是我们的。”

“我……”

啪,中年人又挥了巴掌。

现在,十个小孩,有五个人的脸颊痛,全都沉默地低头。

“孩子们,放下木头,进来吧!”屋舍内有个低沉的声音说,把所有的孩子招去。

古阿霞站在门口眺望。屋内地上有三颗石头架起的传统火塘,烧着柴,烟雾往上腾,足够的柴烟能把屋顶竹子茅草里寄生的蛀虫熏走。烟雾很浓,古阿霞看不清那个说话的人,但他肯定有点权力,才能训着小原住民。

“百浪会用棍子打你们,怕吗?”

“不怕。”

“百浪打你们,骂你们,你们还是坚持拿走祖灵给的礼物?”

“是的。”

“那就带走这个礼物吧!”烟雾里的那个人说,“要记得一件事,百浪打你们的时候,不要低头,看着他们,用黑黑的眼睛告诉他们,你没错。他们可以拿走木头,但不能拿走你们眼睛里的勇气。”

“我会哭。”

“擦干眼泪,继续瞪他们,直到他们低头离开。”烟雾里的人说,“外头的黑熊姑娘,也是你们从河里捡来的?”

“没错,布鲁瓦长老。”

古阿霞赶紧走进屋内,浓烟遮蔽,她看不清楚,勉强从咳嗽的喉咙清出一句话,“平安!我是古阿霞,是来找……”

“走,快走。”烟雾里的那个人喊。

古阿霞迟疑了几秒,朦胧中只见那个人往腰部拔了番刀似起来,冲着她走来。古阿霞转头便跑,免得被砍头,眼里都是烟熏的泪水,快跌倒了,背后传来小原住民笑声。那些孩子脸上的掌印被天真笑容埋葬了,追过来,追过古阿霞,大喊黑熊姑娘也是他们从河里捡到的,是祖灵带来的礼物。

“擦干眼泪,走好来。”后头追来的人扶起了快跌倒的古阿霞,说,“祖灵带来的黑熊姑娘,我是布鲁瓦,是那想要赶快到你学校看的人,你要是跌倒,就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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