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阳光的日子真好,万事万物都对人眨眼似的。

古阿霞沿着森铁前往林场走,非常舒服,嫩红的虎杖花撒开,铁轨向远处拉出光丝,白云从万里溪河谷冒出来,也向更深幽的河谷撒下云影。她走过两座高架桥,来到集材柱,赵坤与十几位工人把原木吊挂上火车。古阿霞很清楚,暂时不想见到他,那家伙老是热情地贴来。她绕路,从下方小径爬过更斜的陡坡,差点让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树矗立眼前。

黄狗来迎接,猛摇尾巴,缠在脚边绕圈子,古阿霞对它微笑。帕吉鲁盘坐在树荫下,拿了刻刀雕树头,一刀刀地剃。一个铁壶架在旁边,冒蒸汽,盖子咯啦动着。帕吉鲁把剃下的木屑条丢到火堆,迸出一股清淡的雨落草丛之味,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手上拿的“透仔”。一种职业的上乘之境,必定花费不少苦心。古阿霞已经能从味道分出树种。

那尊一直放在大伐木箱的石像,现在移架放在铁架边,古阿霞说:“你终于把伯公拿出来晒太阳了。”

“不是伯公。”

这尊石像是帕吉鲁的祖父遗物,古阿霞认为是土地公,“不是土地公是什么?”

“Q毛仔。”

她不是信了上帝,这世界只能他当家了,其他人的信仰归为邪门歪道。对她而言,所有为人生的终极关怀而立的信仰都有价值。土地公都叫福德正神,用上她的绰号令人毛毛的。她央求要改名,叫什么都可以,叫Q毛仔颇逆耳。帕吉鲁不搭腔,一刀刀剃树头,力道算得好,片出来木屑都一样,卷得小浪似。古阿霞坐下来,倒了茶喝,闲看世界的变化,集材机把每根10吨的原木拉下山岭,空气弥漫各种木头死亡的芬芳,荡着机械运转与指挥工人的喇叭声响,光秃秃的山林,拦不下风,古阿霞觉得风有点大,云也跑得快。

久久,帕吉鲁昂起头,说当初要换,你不换这名字,现在也改不了,“我劝了他很久,他才说可以(接受)这名字。”

“你不是不信神,怎么会跟这石像说起话?”

“石头是大自然的,说久就说通。”帕吉鲁喝了茶,又说,“放石头是给那些人看的,看了才知道我很厉害的。”

古阿霞仔细听他解释,觉得颇有理。帕吉鲁的言下之意是,这方圆百来座山头会干他这行的,只有他。世界上,把技艺干到人皆不能的绝活者,通常带有表演成分。这是他阿公教他的。如果拿把斧锯,二话不说就把几千年大树放倒,外人觉得用链锯也行,也不觉得神木有什么气体。你得在神木旁边多耗点时间,放个石头请神,做成宗教仪式,跟树说说话,慢慢表演下去,从头到尾就能把这件事弄得了不起。

“还说你没信教,自己就搞了个教派。”

“大地就是个教堂,就是庙,我们却多盖了一个小房子,把自己塞进去,说那是庙,说那是教堂。”帕吉鲁多话了,说得挺清楚,也没掉渣。

“可是,你砍了自己的庙,砍了自己的教堂。”古阿霞指的殿堂就是眼前的神木。

“我不太会说。”

“慢慢说吧!我能等,可以像树等在这等上一千年。”

“我以前残忍,现在慈悲。”帕吉鲁站起来,往大树走,抚摸俗称“黄牛脖子”的红桧板根,大树在微风中轻摆树叶回应。台湾红桧常生在靠近山谷陡坡而发展出大板根,好支撑树身,因样子像黄牛松弛的皮颈得名。帕吉鲁说,他只砍每个林区最老龄的树,其他的树交给拿电锯的伐木工。以前,他会对大树说,“我来跟你做伴了,别怕”,设法把树留下来,比如跟大家说树大有灵,或偷偷在伐木工的饭锅里放红曲造成传说中血红饭的恐怖传说。大树不被砍,成为种树,每年采收健康的种子繁殖后代。

“现在呢!这么大的树,砍掉才行,”帕吉鲁说出结论,“一棵树死掉,大家都开始难过了。”

古阿霞难懂这句话,经过多番的琢磨与询问才懂,森林是一座网络发达的亲属关系,不只是直系血亲的种苗传承,地下的根络也传递讯息。每当砍伐树木之后,森林以极为细微的讯息透过根系传递死亡讯息,悲伤弥漫,独留下来的巨大母树,最终是余命悲伤,煎熬活着。帕吉鲁昨天亲近这棵大树,劈头就说:“我来帮你睡倒吧!”明白点就是“让我来杀了你”,杀光大树才是仁慈的,一棵都不剩,都不要剩。

帕吉鲁抬起头,说:“树会流泪,会自杀,最后害了其他的树。”

古阿霞听过动物自杀,虎鲸与海豚会不明原因而自发性地搁在浅滩死去,旅鼠集体跳入海终结生命,有些动物因为食物、生殖与环境变化而集体自杀,有些个体动物因疾病或生理而自杀,没听过植物会自杀,前所未闻。

帕吉鲁说,巨树“自杀”的方式,有快有慢。慢的如红桧与牛樟,加速体内的病菌腐败,最后倒下死亡;较快的呢,如扁柏与铁杉会激烈地吸引雷电打死自己,引发大火。无论哪种方式,树木自杀让森林的虫害和疾病威胁日渐升高,森林大火甚至一夕毁灭大地。一株孤独树的求死意念太强,牵连森林。

帕吉鲁说话时没有愤怒,没有紧张时的口吃,还雕着木刻,仿佛他的所见所闻是来自树木亲口告诉他,要求他砍倒,不是臆测。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最真诚的想法,可是不晓得该如何响应,她这时候有些心事纠葛,说了也说不清楚,不说梗在心里。她从袋子里打开Sony调频收音机,山上无聊,听音乐会上瘾,总是固定听几个流行音乐频道打发时间,随口哼哼。

到了下午,音乐听久了,她跟着帕吉鲁学木雕,一刀刀剃,每刀都把挤压在年轮里的香味挖出来似的,她也不讲话,雕出了安静。山里的夜色来得快,柴油机械声响渐渐安静下来,人都走了,晚霞在地平线镶出火亮银丝,天地暗灭。古阿霞留在山上过夜,不想回工寮面对赵坤了。

到了晚上,古阿霞冷得想睡觉了,钻进被窝。

她记得昨晚在工寮时,把身体塞入某床又湿又硬、如百页豆腐块的棉被,足足发抖五分钟才暖起来。夏天如此,入冬不冻死人才怪。现在她钻进睡袋,抖得像壁虎的断尾,身体仍比木头还硬,一点都还不暖。

她钻出了睡袋,决定跟帕吉鲁一样窝在火堆旁,确实温暖多了。帕吉鲁告诫她还是回工寮比较好,有水、有电、有食物,而他在砍倒大树的半个月内只想待在这。古阿霞心里冒凉,这无聊的下午足够她一根根地数光头发数量,要是在荒山野岭多待半个月,哪有这么多无聊的活可干。还好她把《圣经》带来了,可多读几页。夜里又冷又黑,还令人感到温暖与兴味的是看着篝火燃烧时千变万化的姿态。火焰没有重复过自己,《圣经》永远读出新意。

这时候,黄狗叫得很紧,音量扯破了无尽的黑夜。有几蕊灯光从第五座棱线外射来,一队人马走了来。帕吉鲁好奇,谁会在收工后的林场走动,随后从头灯的位置判断这是专业登山队的走法,兴奋地说妈妈来了。灯光越来越近,显示这支队伍的阵容超出预期,素芳姨背着一百公升的铝架背包,挂S腰带,撑着登山杖前进。同行的还有两位登山队员,古阿霞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不过,双傻也来了,阿达玛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着装满棉被与食物的扁担上山。殿后的是赵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细。

古阿霞稍后才了解,这支队伍出现的主因是她没有回工寮夜宿,莫兹桑叫双傻拿家当前来,小墨汁与赵坤也前来。这个临时组合的救助队在森铁边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驻扎的登山队,双方揪团一起来。七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瞎火似的看不着,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树。大树是放大镜,篝火的光芒顺着树干爬上去,成了高调的火焰之花。

人气多了,聚在大树下,像山下庙边、杂货店旁的榕树下光景,拉起蓝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脸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表,晚上七点。时间是相对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锅脸盆菜添了火腿、面筋与当令蔬菜,它们在锅里噗噗翻腾跳动时,古阿霞的肠胃又饿出了空间,以没刷牙说服自己尝两口,一尝便觉丹田有火苗冒出来的温暖。

另两位跟着素芳姨来的队员,男的叫“猪殃殃”,戴黑塑胶框眼镜,梳旁分头,对青蛙有深厚兴趣,个性沉默,安静煮晚餐。女的叫“粉条儿菜”,喜爱红色系列,穿红外套,红长袜套在牛仔裤的裤管上,语言活泼。这群山友都爱用植物给自己取名字,猪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猪殃殃”,极端低调的原生植物;粉条儿菜全名是“台湾粉条儿菜”,是极度高调的阳光主义者植物。尤其后者率性,很快地把这次行程讲出来,他们打算从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脉北段,沿路是海拔约3000公尺、挑战极大的山径,以十五日无补给方式走完,最后在宜兰的思源垭口下山,三人背负的干粮食物与器物有上百公斤。

“庆祝我们要爬上世界屋顶了。”粉条儿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进钢杯,要大家传下去喝。

“不是要去爬台湾屋脊?”古阿霞问。

“也是啦!不过我们要去珠穆朗玛峰,申请到了。”

“真的?”古阿霞大惊。

素芳姨点头了,把手里代表庆祝的钢杯传给赵坤,“敲了好久,这次终于从日本那边谈妥了,加入国际登山队。”

赵坤大口喝钢杯里的白酒,当起白开水喝,说:“我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就像大衣天天穿着,碗天天捧着,爬山哪会难,欠几步就到山顶了。”

“没错,登山不难,一步步别放弃,一天天别给烂天气打倒就行了。”素芳姨说。

赵坤无意把钢杯递出去,多喝了一口才说:“我在山上滚出来的,如果欠脚夫,我也可以帮忙扛行李。”

古阿霞看着柴焰无时无刻不变化,心思飘荡,说:“珠穆朗玛峰就是我们讲的圣母峰,是世界第一高峰。”

赵坤讲话是冲着古阿霞来的,语气带着动物性费洛蒙,他多喝了钢杯里的酒才传下去,“马博拉斯山、马里加南山、喀西帕南山,台湾一堆怪名字的山,跟摔跤的猪木什么峰搞错也是正常的,所以你们要去日本爬山啰!”

登山队大笑起来,大家也糊涂地笑起来,不明就里。

古阿霞从赵坤手中接来钢杯,不喝,递给下一位。钢杯给大家共喝,双傻离口的时候口水牵丝在上头,她想到众人口水,不喝了。火淡了点,寒意渐渐从四周逼近,有人扔去一束金毛杜鹃的枝叶,火势乍亮,吱吱咂咂响起来,每片树叶从叶缘往内烧出一圈光环。

火光中,古阿霞想起那个她与素芳姨合用的卧室,堆满登山杖、帐篷、双层雪鞋与五厘米攀岩绳索,以及受“警政署”管制的两万五千分之一登山地形图。木墙上贴了几张大图片,左边是手绘台湾山岳,3000公尺以上的大山不计其数;右边是日本女性登山家——田部井淳子坐在雪巴向导肩上的照片,她颈子披了藏族祈福的围巾哈达,高举双手,接受众人欢呼,照片时间在一九七五年,她是第一位登上圣母峰的女性。中间照片是新西兰埃德蒙·希拉瑞与雪巴向导丹增,他们在一九五三年成了人类首次爬上圣母峰的纪录创造者,身上挂着克服高山低氧状态的空气补给罩。

素芳姨对古阿霞说过,埃德蒙与丹增,是谁先爬上峰顶,一直是个谜。这或许是碍于丹增是向导,沦为配角不受重视,类似爬玉山会请东埔的布农族当挑夫。不过,埃德蒙不忘受过雪巴人的恩惠,高调地借自己的声誉向世界募款,在尼泊尔盖学校与公共设施,改善雪巴人生活。当时古阿霞听了,心想:“除了天父在埃德蒙的身上找到窗口,不然就是他们爬上死亡关口时,风雪与危难,让两人有了患难之情。”

“你们筹备了好几年,终于能登山,应该庆祝。”古阿霞说。她不喝酒,大锅菜倒是可以。

“五年了,我们搞这件事够久了。”素芳姨说。

“这足够搞出一笼子的鸟气,”粉条儿菜声音高亢,“我们被人踩扁了,踢来踢去当笑话。”

“没那么糟。”素芳姨盛起了面菜,拿给双傻。

“那是我们都被踹到马里亚纳海沟,没有更糟了,”粉条儿菜不吐不快,“先是没有成立登山协会,无法向教育部申请经费,可恶的是有官员摆明要贿赂。我们不肯,决定先成立协会,又被资深的登山协会打压,把我们的登山计划批评得一文不值。我们后来才知道原因是‘老的’还没去登,‘小的’不准去。我们在台湾的申请与计划都被打退。”

“这才叫爬山,一步步走到山顶。”沉默的猪殃殃终于讲话了,他的黑塑胶框眼镜在篝火中反射。

“爬?这叫被打趴。”粉条儿菜大声说。

“也许我们下次可以用爬的上山,我的意思是四只手脚贴在地上,爬上山去,像尺蠖那种虫子拱着身体爬。”

素芳姨把面菜端给古阿霞,说:“

世上真的有‘三跪一拜’的爬山方式,西藏布达拉宫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不少信徒用三跪一拜的朝圣前去,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那种朝圣方式起码爬一个月以上,爬呀跪的!爬上1000公里都有。这才是真的爬山。”

“改天来试试看吧。”猪殃殃说。

“你去独享吧!”粉条儿菜大喊。

“那么多阻碍,最后怎样申请到的?”古阿霞捧在手的面热滋滋的,可是心里更想揭开那个答案。

大哉问,点起了帕吉鲁的疑惑,多年来他与母亲生活在山庄,深知她为圣母峰奋斗很久了,她如何突破,令人好奇。埃德蒙在一九五三年攀登世界峰顶,当时帕吉鲁透过收音机听到消息,记忆犹深。素芳姨解释,圣母峰是玉山的两倍高度以上,难度却是万倍之上。“(为什么)爬这么危险的山?”他用仅限的语汇问。素芳姨用譬喻解决了:“山在那里,就像大树在那里,你会想去爬。”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凝视母亲的眼睛,能看到圣母峰的倒影在其中闪烁。

素芳姨没回答,继续盛面,火光与柴爆响填满了每人吸面声的静谧时刻。古阿霞发现她的提问,淹没在众人吞食的饥饿冲动中,只有帕吉鲁望着她,一副想得到答案的饥渴表情。

“到底怎么申请到的?”古阿霞又问。

粉条儿菜有破冰船的性格,对帕吉鲁说:“有你姑姑呀!”

帕吉鲁会意不过来,古阿霞却惊讶地说:“是伊藤美结子,你日本爸爸的妹妹呀!”

二十多年来,素芳姨与伊藤美结子保持联络。即便美结子出嫁,换夫姓改名为冈本美结子,两人情谊依旧。邮差送到山庄、用橡皮筋套着的一垒信件中,偶尔有日本来的航空信,署名给刘素芳。所以,当古阿霞听到姑姑两个字,立即想到冈本美结子。

“美结子确实帮了大忙,”素芳姨说,“台湾的外交快断光了,在世界上像鬼船漂荡。我们能做的不能只有等待,因为等太久。美结子知道状况,一直帮我想办法,最后我们用特殊身份加入了日本山岳会(TheJapaneseAlpineClub,JAC),这山岳会累积了会员攀登珠穆朗玛峰与世界第八高山马纳斯卢峰(Manaslu)的经验,然后经由对方的媒合,通过了国际混合团队攀登圣母峰的考核了。”

“太神奇了。”古阿霞说。

“还有个人也帮了大忙,田部井淳子。”

“又多了一个日本姑姑,有姑姑们真好。”赵坤绷着笑声。

古阿霞思索那似曾相识的名字,突然想起房间墙上的那张照片里,有个被扛在雪巴人肩上的女人,说:“太神奇了,她竟然也帮了忙。”

“她到底是谁?”赵坤问。

“是世界上第一个爬上圣母峰的女人。”

“美结子把我的处境写信跟田部井淳子说了,多亏她的牵线,我们才能加入日本山岳会。”素芳姨说。

“你说很复杂,说得我得喝点酒才懂。”赵坤伸手拿回钢杯,把杯底的白酒喝尽,“现在我懂了,第一,你们可以出国比赛了;第二,我们自己人很懂得扯后腿;第三,这里好冷,我要回工寮去了,明早还要烧火炉干活。”赵坤站起来,递出钢杯多讨白酒,见到粉条儿菜猛摇头,转头又问古阿霞,要不要一起走回工寮比较有得聊。

“我们也可以一起聊。”小墨汁爬上了阿达玛的肩上。

“暂时不用了,”古阿霞说,“我比较喜欢大自然,要待在这里,如果要回工寮,我走夜路时会注意安全。”

赵坤对帕吉鲁说:“兄弟,帮我照顾你的马子。”说罢微笑,带着双傻与小墨汁走回工寮,几个人沿着足迹打磨的山径走,赵坤的口哨声缕缕不绝,小墨汁说会招鬼,别吹。赵坤不管,伊伊哦哦,吹得更凄绝,在第五道棱线尽头,赵坤回头摇晃手电筒说再见。

古阿霞忍着笑意,对帕吉鲁说:“这位弟兄,你遇到情敌了,说几句反抗的话吧!”

帕吉鲁表演起来,他作势哽到,掐着自己脖子无法呼吸,腮帮子鼓着两团气,最后倒在地上。黄狗朝他过去,直舔着。古阿霞说,这是标准的遭情敌喂毒后的垂死挣扎,不是反抗。帕吉鲁在地上瘫着,指着天空,要大家往那看。月亮爬上巨树的枝丫了,从红桧扇状的叶片浸润而来,在树隐蔽处,一只黑影蹲在那凝视地平线,发出“呼、呼、呼”的叫声。素芳姨说那只猫头鹰是灰林鸮,它不太可能接近人群与营火,也许是森林刚砍光,高山鼠类或虫蛾的踪影易辨,它趁机在这视野最好的树顶猎食。也或许是,这棵树是它坚守到底的家园。

“你们哪时出发去尼泊尔?”古阿霞问。

“明年二月出发,我们计划在尼泊尔待几个月,搬运物资、体能训练、高度适应等,在最适合的五月攻顶。目前就是缺钱。”素芳姨说。

“一文钱能杀死英雄。”猪殃殃说。

“是巾帼英雄,”粉条儿菜说,“我们这次无补给登山,是希望记者报导,募到款项。唉!这年头,做梦不用钱,筑梦要烧钱,要是开庙赚大钱,就不用筹钱了。”

“开庙?”

“开一间登山庙,”粉条儿菜说,“百业拜祖师当神,算命的拜鬼谷子,卖豆腐的祭拜曾做过此行的关公,剃头的拜吕洞宾,登山要拜什么庙?”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周公登‘枕头山’而睡去,两个人都行。可是我保证你开了就倒庙,‘登山教’没多少信徒。”猪殃殃说。

“会吗?”

“你们相信山神保佑你们去尼泊尔一路平安吗?你们相信山神会保佑你们平安爬上圣母峰?”古阿霞打岔问。

这令大家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在问冒险有没有买“宗教险”。素芳姨沉默之后,说她相信山神,大山都有巨灵的力量,他始终保佑敬畏他的子民。素芳姨反问,为什么这样问。古阿霞说,她听过帕吉鲁谈起此事,在他襁褓之际,依稀记得母亲背着他穿过森林来到一座湖边,湖水澄澈,然后向庙里的山神祈求,在南洋作战的父亲一路平安回台湾。这让素芳姨脸庞在跳跃的篝火中,突然深了,帕吉鲁则往火里塞了柴,一群火星爆撒出来,随热气往上飞。古阿霞有点尴尬,自责不该伸手往幽暗染尘的房里揿下了记忆的灯源开关。

“那是美丽的湖,非常远,非常高海拔,”素芳姨说,“你人会去那里吗?很远呢!”

“没错,再远我都去,向你的山神祈求,我会以朝圣方式,一步步走去,祈求你们一路平安。”

“在哪?”猪殃殃问。

“翠池。”

登山队陷入了静默,这条路对常人而言非常难,脚程非一个月不可。翠池位在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西侧圈谷下,是台湾海拔最高,也是最深邃的湖泊,从摩里沙卡沿中央山脉走去,沿途200余公里。但是,古阿霞信心满满,令素芳姨不得不点头,说等走完这趟路,会带她去翠池。古阿霞将会有一趟永无退却的高山朝圣之旅,虔诚向别的神,祈求他们的子民平安。

“还有,我想知道你的植物名字。”古阿霞问起素芳姨。

“籁箫,那是一种在破碎岩块缝隙常见的高山小花。”素芳姨喝完面汤,“凡是心怀美感,注意小处,你有天会遇到它们的。”

帕吉鲁在大树旁架起了工作台,工作时能保持水平角度。

他从两点钟的树干处下斧,砍出楔口。楔口方向决定了树倒的方位。如果以山坡正上方为十二点钟方向,好的伐木工让树木倒向两点钟、四点钟、七点钟与十点钟方位。十二点钟与六点钟是最差的倒法,树干会滑下山坡,增加集材负担。集材工虽然不敢拿电锯像魔术表演把你锯开,通常气得牙痒痒,另外架起钢索把原木从深谷拉上来。

帕吉鲁不喜欢古阿霞帮忙砍树,生手很碍事,常常帮倒忙。他喜欢一个人慢慢磨,不会提早干完,有时还拖拖拉拉。伐木工的薪资是靠砍倒的材积计算,砍越多,赚越多,如果要多赚,拿电锯砍树像拔葱蒜般快速。他不在乎钱,喜欢独享砍大树过程,孤独得很,这是一门伟大的表演艺术。

“女生还是拿锅铲,比较好,”帕吉鲁说,“从前从前有个女的索马,结果砍断自己的脚。”

“你是讲盘古时代的故事吗?用从前从前当开头。”

“后来后来是砍断脚。”

好吧!古阿霞心想,她擅长把他难解的文言文翻译,经过几次的来回询问之后,总算明朗了。伐木行业最初是两人一组,站在工作平台两端,拉动长达3公尺的截锯,工作又长又无聊,两人得找话题打发时间。伐木没限定女的不能干活,只要两人有默契,夫妻或情侣档都行。帕吉鲁就跟他祖父学了五年,两人一起锯树,不过他的屁声可能多过于跟祖父的话语。电锯时代来临,伐木进入单兵作业,无法两人照应了。某次,摩里沙卡有个女伐木工出意外,被倒落的树压住小腿,无法离开,在野外三天呼应也无人来救,她最后做了个重大决定,用电锯把自己被压住的那只脚锯断,脱困逃生。

古阿霞想到以电锯锯断膝盖,肉屑、骨屑与血液喷开来的画面,她的头皮发麻。

“这是真的,摩里沙卡的人都知道。”

“后来那女的呢?”

“后来就不喜欢女的拿锯子了。”

“你这是告诉我,不要太靠近你那把锯子吧!”古阿霞说,“我告诉你,我宁愿拿锯子在砧板上剁菜,也不会拿来砍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做菜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分享食物的喜悦,在餐桌分享心情。可是,谁会在锯树倒树之后,说‘来吧!我们来吃树’,又不是独角仙。”

“砍树也像煮菜。”帕吉鲁从楔口取下一块斧劈的木片,往山坡扔。

黄狗承了主人的意思,跑去把木片又咬又甩,叫了几声。

“好吃吧!这有一棵大树给你吃。”帕吉鲁拍拍大树。黄狗冲了过去,只对大树撒尿。古阿霞说,黄狗知道要给这棵大蔬菜浇点肥料,好厨师。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比起咆哮的电锯,古阿霞觉得用斧头搏感情地砍树,还真花时间,不过她有更多时间,拉长Sony收音机天线听广播音乐,有些歌曲听旋律就会唱了,甚至拿出掌中型的本子把歌词抄下来。在不想听歌唱歌的时候,她观云,看千变万化的云姿,或干净如洗的蓝天。

“看山的梦呀!看多久都不累。”帕吉鲁说。

“山哪有梦?”

天空亮得刺眼,有些热。帕吉鲁头绑白毛巾,上衣卷在腰部,一次又一次下斧,赤裸的上半身被精悍肌肉撑得饱满,不容赘肉,汗水敷满了阳光,镀了光膜般亮眼。

古阿霞坐在大树荫里,仰头看着那个家伙,看着他皮肤被阳光烤得酥褐似的,她又喊回去:“山哪有梦?”

“云的裤子呀!”

“云哪像你有裤子穿,说呀!”

“唉呀!就是裤子,你看裤子来了。”

哪来的裤子,是云影,只见一朵当空罩下的云影飘来了,起起伏伏,闲散优雅。古阿霞看去,白云剪影朝她来,后头招来更多的云影,大地织就了一块光斑抖动的地毡。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帕吉鲁说。

古阿霞满心欢喜那朵云,只有花莲的云影才这样,她笑问:“山怎么活?她穿裤子吗?”

“山活着就有梦,就会冒出裤子。”他还是把裤子、影子说成一团。

“我知道。”她笑歪了。

“天亮了,小鸟叫。山醒过来,它们起床了。森林会抽出山昨晚的梦,存在树木里。可是太阳晒着,树叶冒出蒸汽了,把梦抽走,变成云。你看云的裤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么梦。”帕吉鲁停下斧头,指着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氲水气,如蒸笼冒出的水蒸气,令背景的蓝天颤糊糊,那是山的梦,噗噜冒上天了。而他们下方一片砍尽的山坡,寸草不生,别说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气,连屁渣都没有。

古阿霞的心被挠了,痒痒的,麻麻的,她对刚刚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觉得凭两人关系,还不至该道歉。她愣着,看那云影越来越近,问:“那是怎样的山梦?”

“一个大裤子,还有很多的小裤子。”

“是呀!像三角内裤、四角内裤、五角内裤的那种。”古阿霞笑起来,越看越像。

帕吉鲁也大笑起来,让伐木多点乐趣。

帕吉鲁不愧是山里人,说观云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满眼飞蚊症,得看“裤子”横过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红,晚霞像夜色准备要与星子约会前的薄妆,她哼着纪露霞的日本歌风的《黄昏岭》,有点悲伤,可是帕吉鲁要她唱那优美歌调的《绿岛小夜曲》。有什么打断古阿霞的余光,是只小卷尾飞闪而去

,后头追随十几只波状飞行的灰喉山椒鸟,划出一抹金光。接着,有只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树墩发出悦耳的鸣唱,技压古阿霞。她愿侧耳倾听。

这片山野曾是被归为鸟儿的“餐厅大街”,秋冬结出里白木的果实,山桐子挂满枝头如垂瀑,大叶南蛇藤结了红通通的果子,现在被斧头搬光了,树墩长出孢盘菌,青背山雀的鸣叫是挽歌,一曲曲绵延,叫给那些把电锯背在挑竿、下工经过的伐木工们。远方的集材机发出收工的喇叭声,人走了,山雀也飞了,往天空一跃,拖出了星斗满天,留下孤寂,满山的孤寂,连虫鸣也没有。

这里孤寂得没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学,到了高山没辙了,不过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够今晚的汤面添点颜色。饭罢,她整理了行李,决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馊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过完一天,这几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难熬的。她不喜欢帕吉鲁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撸出一条条泥垢,尤其是脚踝凹处更是可观,最后把垢团用手指弹到大地。

帕吉鲁宁愿守在大树旁,也不愿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树倒之前是索马师仔的本分。古阿霞求了几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点头,便自个回去,拿手电筒沿小径走,黄狗跟在后头。

“喂!”帕吉鲁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缠在她屁股后头的黄狗叫回。她有点生气,现在得一个人走了。

“喂!”帕吉鲁又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招手。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给黄狗,自己跑来缠在古阿霞后头,大喊:“它去守大树了,我来跟你走。”

“你不是要照规定来,不能走?”古阿霞说。

“我跟Q毛仔问过了,”跑过来的帕吉鲁有点喘,“所以我跑来了,叫浪胖回去守着。”

“那也不用这么急。”

“因为Q毛仔说:快滚,渐渐忘油。”

“是见色忘友。那我们快点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们回去。”古阿霞笑得好坏,拉着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走了半小时的崎岖夜路,古阿霞还没到工寮便听到人声吵切,厨房传来猪油爆蒜头、姜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还有发电机柴油味,混合成一股“这就是人间”的恍惚美觉。

莫兹桑见到古阿霞,马上说你这快臭掉的人,总算回来了,只有动物与死人才住在荒郊。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为山野确实如此,寸草不生。但也没糟糕到底,帕吉鲁帮她造了一张高架床,睡觉时在床底放红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干”的感受,差点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渐小,则有冻肉的感受。还好她把自己当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温差、冷热悬殊的生长方式,体内滋生出甜蜜感觉。

“我只是来洗个澡,顺便补充些食物。”古阿霞说。

“你还要回去当野兽,”莫兹桑有点惊讶,发现这样讲很失礼,“我年轻时也很想跟情人去露营,只是很忙的。”

“露营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铺也很吵。”

“台风要来了,有听广播吧!回来住大通铺最安全,滚来滚去多自在。”

关岛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台风,时速20公里,正朝西北方的台湾扑近,气象局预计发布海上台风警报。古阿霞数次从新闻广播听到台风动态,要是这样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每次台风来,什么都吹坏,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链仔锯,一星期没薪水可领,只能每天在工寮保养工具。”莫兹桑边从柜子里拿出罐头、干货与调味料,“我拿好东西给你,但还是得算钱,不过这罐免费。”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酱,解释这是被打翻的,不过没弄脏。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发现帕吉鲁站在厨房门外,她催他去洗澡,别像小孩连洗澡都被大人逼着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样子。帕吉鲁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讲似的。古阿霞走过。帕吉鲁说,他听说工寮有两位从宜兰大元山来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帮他去询问师弟的讯息。

“你有师弟?这可新鲜了,你们也搞武侠小说的派系。”

“你去问‘手断师’——阿骨师的消息,他没有跟我联络过。”

古阿霞心想,你这小子没朋友就算了,谁还会跟你联络感情。况且以“手断师”强调伐木工也颇可怖,让古阿霞联想起从高楼摔落以手着地、球棒打架时以手肘接招,有这种高职业风险的朋友,平时不关心,现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够厚道。

帕吉鲁无法解释清楚这点,“手断师”是宜兰人对索马师仔的称呼,各地称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黄桧、松罗、喜诺气等称法。一般民间学工艺得学三年半才出师,传统伐木得学五年才成,帮师傅挑家私、洗衣、煮饭是小事,如何跟大树相处才是难事。他的师弟阿骨师入门晚,慧根浅,手艺薄,不过学艺期间,对帕吉鲁还不错。这才让帕吉鲁惦念在心。况且做手断师或索马师仔,还有项不成文的说法,砍完一座山头,折锯断斧,隐山了,照顾那些种下的造林苗,干些除草、修枝与疏伐的无聊活儿。所谓的不成文说法,是他的祖父兼师傅那辈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电锯恶魔降临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阿骨师活动在宜兰大元山,那是资源丰富林区,伏地索道、高山流笼与森林铁道密布,不过大元山森林资源在一九六◯年代末殆尽,帕吉鲁不希望阿骨师就死守山头,期待他转移阵地到附近的太平山,毕竟剑客有剑无江湖,愧对武艺。

“走吧!我帮你问个清楚。”古阿霞把袋子背上身,幽默地说,“要是问到了,你要飞鸽传书,跟人家写信。”

“写字会要命,打(电)话就好。”

“打电话,这是你说的喔!”古阿霞笑着说。帕吉鲁发现中计了,也只能嘴角勾笑着。

“小心点,那些人在跋牌仔,跋得这几天气氛不好。”素芳姨说那个大元山来的人连赢了几天,赢者想抽身不能,输者又不甘愿,现场火药味浓,还是少去打扰。

忠告反而挑逗起帕吉鲁的好奇心,拉着古阿霞往公众休息区去,榻榻米上摊着凤飞飞当封面人物的《歌林》杂志,角落有三个小孩把坏掉的新格牌黑胶唱片当砧板,玩扮家家酒。小墨汁跑过来把日历包裹的一颗七彩硬糖给古阿霞。男人们挤到客厅,手指缝夹了长寿或报纸卷的草烟,要么不抽,要么便吮得烟纸啪啦响。他们围着木桶赌博。木桶是一九六◯年代廉价畅销山区、受劳工欢迎的70公升太白酒容器,当年才运到便成了男人争相取用的加油桶般。现在他们不时大声干谯输钱,一如当年喝酒诉苦的景况。至于墙上挂着的老式收音机正放送吴乐天讲古廖添丁,戏正进入高潮,现实的赌场没有人想知道故事结果。

古阿霞不喜欢这,男体腥臭,空气燥热,混合着抽廉价的“芙蓉牌”烟草与燃烧桧木取暖的刺鼻味道,有掐着人喉咙不放的窒息感,她宁愿“装幼稚”跟三个小孩玩扮家家酒,也不愿跟一群男人“真幼稚”在赌博。她躲在门口边呼吸,看着帕吉鲁钻来钻去,把头磨尖了,也找不到人缝进去,这群男人赌性坚强,有如铜墙铁壁。

当古阿霞打开挂在腋下的袋子,盘算该付出多少货钱时,男人们吵起来,二十几个箍成榨油饼的男人松开了,迸馅了,露出以橡木桶放上铁杉板当赌桌的牌局,隔桌叫嚣起来。大家会闹起来,不过是输不起,几个人说太平山来的伐木工是奸鬼,哪有人把把赢,这是诈赌。太平山来的家伙说,刚刚让了几把,可是运气挡不住,要是有诈赌,他把十根指头一根根剁下来。参赌的有位老年人,得了伐木工的白蜡症,抖个没影的手还捏稳二十张四色牌,说这牌不错,他坚持赌完这把。话没说完,赌桌被踢翻,红黄白绿的四色牌散开,两边人马打起来。

工人酒后争执,时有所闻;赌博滋事,倒是首见。不过比起醉醺醺、脚步不稳、拳头老是挥空的华尔兹式的酒后打架,为钱财闹事,几乎拳拳到肉。原本看不出谁跟谁打,在扭成一锅大杂烩后,很快呈现油水分离的态势——两个大元山人,对上一群摩里沙卡人。胜负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两个远乡来的人,骂他们宜兰人就是贼,每次到罗东住宿都被坑钱,这两人是贼窝里混不下的潘泔,逃来这里混。然后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两人衣裤,又叫又闹,把口袋里的赌资拿出来分掉。

始终站在门边的古阿霞吓到了,紧捏手中那颗日历包裹的硬糖。当众人脱去两人的衣裤,她撇头离开,走了几步,心头浮起一道阴霾——双方的阵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鲁会插手,得拉他离开现场。寻思间,回头看,怎么场子都照她的担忧上演了,只见帕吉鲁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闪又突,把伸到衣裤里掏钱的手都打响:来一双,响两声;来一打,响一串。

“你们这些人,不是偷,就是抢,现在欺负一个人,”古阿霞大声说,她知道得赶快化开死结,免得事态扩大,“好了,去洗澡了。”

男人们哪管,继续夺衣裤里的钱,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那是“杀刀王”帕吉鲁用手刀切他们的手腕。他们转而对帕吉鲁下手,又推又挤地打起来。

“你们再打呀!山地警察就来了。”古阿霞大喊。

山地警察是林场驻点的警察,在几个重要的点设立岗哨拦检,平时也机动性巡逻。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满了大小申诫,被调到山区,不图大志,只图赌博时多赢一把。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参赌,听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经来了啦!不要吵啦!”

“痟查某,闪啦!”

“走啦!”

没人听女人的话,难堪又粗暴地骂回去,还说观世音菩萨看到你这样都会掐死你。工人们还骂帕吉鲁是林场的人,却帮外人,这哑巴养老鼠咬布袋。古阿霞见苗头不对,去搬救兵。正在缝衣服的莫兹桑认为男人们打架能发泄情绪,一瓮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古阿霞靠那张嘴添油加醋,说要出人命了。这时工寮发出拆房子的声响。莫兹桑跳起来,拉古阿霞穿过两栋工寮,来到另一个赌场。这边的“苦力头”男人们有点岁数,赌得比较温和,缭绕的香烟让他们安静得像庙里的神像。

伐木林场的人力分配依班别,每班八到十人,配一个监工与领班,这个头子称为“苦力头”。他们的组别称呼,常以苦力头的绰号为主。有时会以地域分,原因是远地来的老领班会在这另起炉灶,把原乡的人马找来。苦力头都是拿令牌的,有影响力。莫兹桑知道,这时候找谁去救火比较快。可是,这群苦力头也赌到酣了,不太爱理女人,只顾着叼烟、眯眼与摸牌。

莫兹桑怎么催他们都无法起身,一气之下,把手上缝补的大衣盖在麻将桌上,又把针插过衣服,立在桌上,说:“麻雀就打到这,谁人也不准打开布,歇困一下,随我来去吧!”

“喔!”苦力头们发出这样的回答。

“来去!”

“喔!按呢喔!”他们不动。

古阿霞不得不展现她的绝活了:“莫兹阿姨的意思是,她帮你们辛苦缝衣服啦!煮饭啦!有时候也搞不清楚针会掉进饭里,还是留在裤子里……”

“停……”莫兹桑大喊。

“蛤?”众人瞪眼。

“我。”

“按怎?”

“我的功夫是,拿长针,挂长线,趁你们睡觉时,把所有掉出裤裆的卵葩缝在一起,然后狠狠拉线头……”

啪!有巨响突然在几个苦力头的脑海回荡,出现用菜刀侧大力拍爆几颗蒜头的画面,他们顿觉——屁眼往大肠倒缩,蛋疼起来,于是起身跟着莫兹桑走。那头的现场没有多出太浓的火药味,不过是打架与喧嚣,可是往人群内圈看过去还有点场面了。

这场面快吓死古阿霞了,比画的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人是帕吉鲁,他拿出衣袋的玉兔原子笔——他一直有将笔盖当掏耳棒的习惯,现在多了防御功能——握在手端,露出大半的笔杆当刀子。另一个人是赵坤,他的手上握着有尾环的扁钻。这扁钻是用来修理山猪、老鼠或挑出插入肌肤的木刺,偶尔用来修理人。赵坤不断用优势往前劈,发出冷笑。帕吉鲁没有退太多,背后都是工人的手在偷袭,他只能巧妙地闪掉来袭,然后用原子笔反击。帕吉鲁鲜有对手,即使对方拿刀也是,他有两次刺中赵坤的手,迫使对方吃痛,扁钻落地上。不过,落地的扁钻很快被围观的工人踢回赵坤脚下。

帕吉鲁知道,他得用强招,才能真正打平这场架。他把手伸出去,几乎快伸直了,这是杀刀的邀架招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靠这招打遍天下。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变强,天下没有瞬间变强的内力。而是用想象力与勇气说服自己,对手拿的扁钻,不过是个叭噗或冰棒。要这样做,他先得有胆量把自己手中的原子笔丢掉。

帕吉鲁丢掉原子笔时,现场响起小小的欢呼。古阿霞却没听到欢呼。因为一群苦力头进来时,其中一位看自己招来的大元山工人被人压跪地上,心有不满,也跟其他苦力头闹开来。新仇旧恨,沸沸扬扬,嘴巴吵,手也推挤,卡在人群中央的古阿霞觉得太阳穴发胀,她不是提水救火,是提油救火。她努力挤进人群,要赵坤放下刀,她觉得赵坤冲她来的,带着醋劲跟帕吉鲁比画,或许,她多点恳求可以阻止。

事实上,手握扁钻的赵坤有点心虚,他只想小小教训帕吉鲁,生怕利器坏了人命。可是,他越斗,火气也越大,被帕吉鲁撩拨得躁乱。这时候,他看到古阿霞进来劝架,心念被张扬了,大吼一声,要划伤帕吉鲁的虎口就收手了。他要在古阿霞眼前轻轻伤了这家伙。

帕吉鲁要想象那把扁钻是叭噗,或棒冰,简直做不到。他耍贱,把手往右虚晃而带走赵坤的眼神之际,把嘴里满满的口水吐出,又准又狠地呸中对手的两眼,趁机跺对方的脚,用手刀砍对方手腕,膝盖朝他胸口顶去。打架不用贱招怎么赢,打赢就对了。

赵坤被掀翻了,人往后倒,手中的扁钻没了,他这下恼怒不可遏抑,站起来往前扑,气得乱出拳脚。帕吉鲁也没怕,把他研发的一箩筐贱招都用在这个瘪蛋身上。最后两人扭打在地上,摔烂成不清楚是皮是籽的木瓜泥。

啊——一道高拔的尖叫爆发,音量往四周喷卷。

那些打架、争执与喧闹的人,不得不停下动作看古阿霞在尖叫。他们事后有人说那张大嘴巴把空气吸过去,把所有人的灵魂都往里吸。尖拔之音后,古阿霞游刃有余地把声音降低,稍事停顿,喉咙一挑,唱起邓丽君的《水调歌头》。她知道,她的尖叫把大家吓坏了,得这样才能把工寮的争执转移,再用歌声把气氛切回去。唱罢,大家耳朵有什么在闪亮,灵魂微醺了。现场只剩收音机在播放吴乐天讲到了盗侠廖添丁用长腰带抛上梁柱,荡过日警的追捕,徒留黑夜的一缕光痕而去。

歌声也如光痕逝去了,阒静时刻,古阿霞用手指出了触动她尖叫的画面。那把不见的扁钻在推挤中,刺中了某位苦力头的屁股。

“阿娘喂!”有个人称阿南哥的苦力头回看,大喊,“我还以为那么好听的歌,怎么会听到锉赛?原来插了一支冷冰冰的铁标。”

“别动,趴下去。”莫兹桑说。

“趴不下去,拜托,会痛。”

“裤子脱了。”

“卡住了,怎么样脱?”

众人把阿南哥扶倒,莫兹桑拿来剪刀,在扁钻周围剪开。在外裤、卫生裤与内裤中央,一支铁镖竖在白滋滋的屁股,挂了三张布。有人说这是武侠电影中飞刀传信的错误示范,忍不住笑了。医护前去别的林区支持,这伤口令大家不知所措。古阿霞打电话向山庄的马海询问。马海说,电话问诊,完全摸不透伤势,最好连夜送下山。电话挂断,她走到现场,听到阿南哥说:

“扁钻拔出来好了。”

“不要。那刀子刚好堵死伤口,拔起来就流血了,把明通治痛丹、虎标万金油拿来。”大家丢起意见,把药品都拿来,当作煮火锅料,全下在两个海碗,一个给人喝,一个涂在屁股上。

阿南哥说:“赵坤,不要跪了,过来扶我到房间,房间较冷,血流不快,死不了的,明天再下山治疗。好啦!大家回去休息。”

长跪在地、不断低头道歉的赵坤,手绞着膝盖的裤子,眼眶红了好久。他起身来,钻过阿南哥的腋下扶起他,走回房去。走过门槛时,阿南哥扭起屁股,扯到伤口而大喊:“夭寿痛呀!不过,好佳哉!没给扁钻插中洞,不然天天锉赛了。”跟后面的几个人笑着响应麻将术语,插中洞,多一台,赚到了。工寮瞬间又恢复了往昔的笑闹场面。

星空敻澹,悬在精神饱满的夜空。山野没什么植物,山风无法被安顿似扫过去。古阿霞沿山径往上走,海拔越来越高,却没有冷却她的怒气。她刚刚是在古罗马圆形竞技场里跟狮子战斗的基督徒,导火线是好斗的帕吉鲁。只容一人旋身的山路,她边走,边拨掉他从后头伸过来和解的手。第二十八次拨开时,她觉得他的手好冷好细,紧捉,竟是一根树枝条。她抢过枝条,转身就敲他的头。这时他拿着手电筒从下巴往上照得脸庞鬼幽幽,被敲了头,缩一次,又主动伸出来。古阿霞啼笑皆非,敲了七八下。

“这样多好,人家打你,你乖乖被人打,事情会闹大吗?”

“刀呢?”

“跑呀!人家拿刀子,你就跑呀!”

“……”

“你不要死脑筋,人家拿刀子,你就跟他斗;人家拿枪,你就咬枪管。狗也懂看苗头不对就跑。人家还会拿什么?”古阿霞突然看见他手抱东西,“你拿什么?”

“石头。”他在右腋下夹了两颗石头。

“干吗,拿这谋杀我?”

帕吉鲁也不多解释,边走边往小径旁观看,想找出更多石头。古阿霞懒得再跟他耗,用竹枝打了几下,气消了点,她今晚被搞得疲累,想赶快钻进睡袋,化成一摊梦。

帕吉鲁还没回到营地,黄狗已从微温的火炭堆旁站起来迎接,摇尾巴。他把石头卸下,朝营火的余烬丢上几根松木与红桧,撒一把从俗称“油柴”的扁柏树头削下、饱含树脂的火种片,树片瞬间着火。他把石头丢进火里烤,要给古阿霞烧热水。他没这样试过,在荒野的恶环境,给女人煮洗澡水。

他提着斧头四处看,记得有几处水洼。水洼是挖树墩留下。百龄以上的树头有雕刻或观赏价值,挖起它们,涂上护木漆,展示在艺术馆、餐厅玄关或富人客厅。工人们会从远地背水灌入高压喷水机内,一边用圆锹挖,一边以强力水柱喷开泥巴,最后斩断无价值的细根,用集材机把树墩拉出来,留下大土坑。帕吉鲁知道,一窟窟大水洼,夜里经过很危险,稍不留意便跌入烂泥陷阱。他有几次从水洼拉起半夜哀鸣的山羌或山羊,它们下半身埋在泥膏里挣扎。

帕吉鲁经过几处水洼,趴下身,把卷起袖子的手伸到水里,捞鹅卵石。这些河岸才有的浑圆石头,是千万年前河川淘洗留下的,随造山运动而陷入了深厚地层,但大树的根会抓住鹅卵石,一千代以来的巨木都如此,山峰已成,仍能在高山巨树林的地表浅层挖出鹅卵石。

他把捞起来的鹅卵石丢进火里烤热,用泡湿的桧木皮裹起来,丢进附近的某个小水洼。水洼位在三棵巨树墩之间,不是挖起树墩的残穴,是砍伐后的树墩流出的水。树木确实会流血,砍下去时,皮层会渗出水分,有时达三天以上仍在流出干净能喝的树汁。帕吉鲁丢入了八颗热石头,从水底冒出热气,发出咕噜噜声响,水温达到摄氏40多度。这是古阿霞在木瓜溪桥下表演过的邦查石头火锅“巴梯尼斯(Patines)”。不同的是,她用来煮汤,他用来泡汤。

古阿霞睡得非常熟,睡得无骨无肉,一摊呢喃梦。帕吉鲁叫不醒,把睡袋里的她用公主抱方式,搁在胸前,一步步走到了温水池,用热毛巾帮她酣睡的脸庞洗把脸。古阿霞渐渐醒来,见着冒热气的池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她很快看出了端倪,惊艳大叫,爬出睡袋,把保暖袜脱掉,用脚试水温。最后她把衣裤脱了,只穿胸罩与内裤,滑入了水中,又热又舒服,冰冷的脚趾与手指因为急遽碰触热水而传来的微微刺痛也消失了,最后剩下叹息。她五天没洗澡了,今天回工寮洗却被帕吉鲁搞砸了,全身的怨念与脏污,在热池里被消灭了。

“一起来泡汤吧!”古阿霞说,她看见男人为了保持水温,来来回回地烤石头,丢石头,“但是,不准全部脱光光,也不准跳水。”

帕吉鲁把脱光的衣服又套回去,可是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让他绊手绊脚,黑暗中,他把两脚塞入一个裤管,身体失去平衡,“啊”得好大声,在土坡滚了几圈才掉进热水池。

“啊!”古阿霞吓坏了。

“扑通。”黄狗也随主人跳进水里,借水声大喊。

好好的温泉不泡,搞得像非洲犀牛群的泥巴浴“趴踢”,真惨。帕吉鲁头下脚上地栽进来,激起大水花,黄狗又玩起狂甩水的游戏。古阿霞的头发被烂泥巴装饰,只能干瞪眼,她讨厌洗澡弄湿头发,大喊:“你们这两个,把泡汤的气氛搞砸了。”

“还有一人。”帕吉鲁把手伸进池底,摸了几下,捞出一块烧得乌漆抹黑的石头。

古阿霞当下无言。那尊是帕吉鲁砍树时祭拜的土地公。石头没这么多,他就把他丢进火里烤,还颇好用,遇火、入水都不迸裂。古阿霞心里有芥蒂,这不是多一尊神像当电灯泡的问题,她可以男女共浴,跟神像洗澡便浑身不舒服。帕吉鲁说他有先请神,请都请不到,可是他说到可以跟女人共浴时,却连续得到三个“圣筊”,不过他没先说明得先用大火烤神。帕吉鲁越说越好笑,最后把那尊石像抛到土墩后头,眼不见为净。

“这是真的吗?”古阿霞说,“你不是不信神,干吗请神?”

帕吉鲁不断笑,水池不断随他的胸部起伏生波,他笑得气缓之后,深深看着古阿霞,“你可以帮我受洗吗?”

“不可以。我不是牧师,不能帮你受洗。另外,你还没准备好相信主耶稣。”

气氛沉默,从森林来访的水鹿发出单鸣,黄狗的划水声倒很喧哗。帕吉鲁从围拱的土丘看天空,月光淡了,由仙女星座与飞马星座组成的“秋季大四方”明亮无比。帕吉鲁看着星图,说:“这世界太多公的神。”古阿霞说:“公的?”帕吉鲁说,耶稣是公的,佛祖是公的,玉皇大帝也是公的。帕吉鲁又说,他记得文老师说过,这世界是女神创造的,她把泥巴捏成人,又觉得这样捏人,速度太慢了,用绳子沾泥巴,甩来甩去,变出更多的人。可是那时候的世界是平的,使得海面与陆地一样高,某次台风来了,海水灌到陆地,人类到处漂来漂去。女神很着急了,吹了一口,海浪凝固成了山,人才不会溺死了。可是山很滑,人走不了,一个劲地滚到海里淹死。女神把他的长发剃下来,头发碰地,长成了大树,树根把地扎得又松又软,人可以在山里活了,耕作、唱歌、生小孩了。

“这是女娲造人的神话。”

“我当真的,我很听文老师的话,不是当故事,”帕吉鲁说,“这世界是母神造的。”

“你相信?”

“山想念海,山是从海浪变硬(凝固)的,却回不去海里了。山就哭了,夜里哭得特别厉害,呜呜呜的。山也会流眼泪,一点一滴的泪变成了河,流向大海。山用很多条的河流告诉大海,他很想她。”

古阿霞认真地听,这故事超出了女娲造人的版本。她想,帕吉鲁是怎么想到这些的,把这世界燃烧得浪漫,就像给星星多点安排,他们成为缤纷的星座与故事,不再只是盘踞黑夜。

帕吉鲁又说:“山里有鱼,石头也有鱼。”

“河里才有鱼吧!没水活不了。”

“女神吹得太急了,把海变成山,鱼也留在山里了,它们睡成了石头,石头里面有鱼,我看过石头里的鱼。”

对古阿霞而言那不过是化石,但却比不上“鱼睡成石头”来得具体。她喜欢这想法,也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说到这段事。

“你是神。”帕吉鲁说。

“什么?”

“你……是……我……的……神,可以帮我受洗吗?”他走过来,水声哗然,一波一波,张扬了他的心事。

古阿霞凝视他,摸他的头发,剥掉他脸上沾到的泥巴。他们靠得很近,感受到彼此有点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古阿霞想,他真像喝奶会在上唇留下白圈、吃饭会在嘴角留下饭粒的小孩,不,或许该说是外星人,在成人世界什么好人、鸟人都有,独缺外星人。古阿霞觉得婴儿都来自外星,纯真可爱,可是渐长之后染上了人类恶性,因为头顶的外星天线自动收进脑壳了,或给爸妈折断了,或给老师用教科书打断了,不然就是给时间上锈了,外星人最后变成了地球人。

可是古阿霞眼前的男人,还是外星人,讲个话要斟酌再三,带着她还能忍受的憨气,却拥有柔软的心。现在,他说,古阿霞是他的神,要她帮忙受洗。古阿霞知道,他此刻不是讲外星语言,她懂得的,无须斟酌,可是她不是神,是他的女人,一个卑微却还有点梦想的女孩,才会为他这句话而感到温暖无比。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当帕吉鲁把手在她背后花了三分钟忙着解开胸罩环而徒劳无功时,古阿霞有点清醒了,她用力捏他的手臂阻止,轻轻地说:“够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睡在帐篷,睡在巨木的楔口,位置够两个人躺。帕吉鲁修整得平顺,用防水布围在树腰,非常温暖。古阿霞非常担心,躺在楔口就像躺在老虎张开的嘴巴里,难保它不忽然倒下。

“听,全世界最美的声音。”帕吉鲁说。

古阿霞侧身,耳朵贴在木头上,

听见了微妙的声响。巨树的枝干往夜空款款伸展,在微风中收取微弱的能量,每片树叶、每根树枝呢喃着,声音在树干流动成音乐。那也可能是来自地底树根活动的声音,汇聚在树干,甚至是三千年来大树贮藏的言语。那些声音毫不冲突,成了动人的低吟。

“这是最美妙的合唱,一棵树竟然有这么多声音。”古阿霞眼角含泪地进入梦中,在大树的嘴巴里睡去。

帕吉鲁从睡袋里拿出“水龟”,准备洗脸。水龟是锡制的热水保暖器,状似乌龟得名,这是山上保暖的利器,有时候居民也会用日语称它为“油汤婆”。入睡前,把热水灌入水龟内,用布套裹住防烫,放入棉被保温,到了隔天水还是温的,够洗把脸清醒。帕吉鲁洗好脸,帮古阿霞洗。

她从睡意中被叫醒了,脑海仍残留甜美的蜃梦,随即被一块温热的毛巾擦去睡意。夜正浓,星群也浓,她的睡意更浓,不懂为什么这么早醒来。帕吉鲁笑说,“去报仇。”他跳下楔口,沿着工作台走下去时,抚摸大树,谢谢它借宿与播放天籁。他拨开营火的余烬,一阵星火冒出,从底下烧得坚硬的土壤挖出早餐,那是昨夜放下去的泥裹地瓜。然后,他重新烧热水,灌入水龟,距离清晨之前的夜最寒冷,他还有一仗要打。

“走吧!”他带了两只水龟,一人一只,也把两个睡袋收妥,想了想,心怀诡计地把其中一个留下来。

“猫头鹰叫了整晚。”古阿霞往大树顶看,除了夜,除了银河,现在什么都没了。

“大树是它的家,树家里还有人。”

“当然有人,就是我们。”

“别的鸟。”

走到第二道山棱外,古阿霞仍想不懂,那棵大树整晚吟鸣,她却听不出有第二只鸟的叫声。走到第三个山棱下方,他们蹲在红桧的板根间,披睡袋御寒,把水龟放在胸口取暖,让黄狗窝在脚边。古阿霞抱怨一个睡袋不够两人用。帕吉鲁的手顺势勾来古阿霞的腰,贴得更紧,他说那个睡袋破了,不想拿来。

“是你脑袋破了吧!想占我的便宜。”古阿霞说罢,身子挤过去,实在是太冷了。

他们并非最早起的,四十几公里长的森铁已有铁路工人巡路了,拿手电筒查看有无寒霜钻破岩块而造成的落石压轨,以免火车脱轨。她看见黑暗世界有许多明灭的灯光。不久,山边有动静,有道手电筒光沿森铁来,切入山径,停在一架庞大的机器边,打开炉门烧火。那机器是俗称“水烟仔”的传统蒸汽集材机,动能强,五股集材滚轮的作业区可达500公尺,比作业范围200公尺、俗称“落船仔”的柴油集材机来得宽大。不过维修不易,机动性差,搬移得拆装一个月。这是摩里沙卡最后一台“水烟仔”,用来吊挂大吨位的树头,做完这林区,它就要退休了,放在原地任其腐朽。

古阿霞现在懂了,为什么帕吉鲁说是来复仇的,眼前给“水烟仔”烧火的是赵坤。她犯了嘀咕,给了白眼,心想昨天才说帕吉鲁是可爱的外星人,今天起个大早迫害地球人。帕吉鲁拿出一条烤好的地瓜,一半给古阿霞,一半给自己,他说给“水烟仔”烧足水蒸气压力要在开工前三小时点火,不断丢柴,很辛苦,不过可以多挣点薪资。

“然后呢?”古阿霞心里想,难不成陪他看人烧火。

“喜多普,他的绰号叫喜多普。”帕吉鲁想起这个比他小十岁的赵坤,有如此小名。喜多普是伐木工寮的锅炉,以两百公升汽油桶截成,另制造烟囱直通屋顶,供厨房煮菜,或放在公众厅煮开水或单纯烧火取暖。

“这是他喜欢烧锅炉,或下工后进厨房的原因,然后呢?”古阿霞知道,君子远庖厨,不过有些男人喜欢黏在厨房。可是天冷,来偷看人干活,没意思,尤其她看到赵坤爬上梯子,一手抓稳,另一手对着锅炉水箱口撒泡尿的贼样子,还真无味。

“这时候,很早,天气很冷。”

“确实很冷,鸡皮疙瘩都不太想出来工作了,只有鼻涕出来工作。”

“大家睡觉,他一个人工作。”

“然后呢?”

“他很孤单,去问他要不要上学。”

这半个月下来,她在山上待久了,淡忘此事,经过帕吉鲁提醒,真有点酥酥麻麻的歉意。古阿霞知道用意了。两人起身往赵坤走去,先冲去的狗引起了对方的响应,拿手电筒照过来。古阿霞放下手电筒给对方看清楚,这是山区礼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过得发明手电筒才行。”赵坤打招呼。

“这是你的虫儿早餐,”古阿霞拿出热地瓜,“还有,我们不是路过,是专程。”

“你们对我用情这么厚,水深火热,我浑身起鸡母皮。”赵坤拿过来吃,这么冷还是需要点暖意。

古阿霞不喜欢耍嘴皮子,说:“倒也是,不过不会拿扁钻戳人。”这说得赵坤苦笑,差点烤地瓜也吃不下去。“我觉得你喜欢拿球棒,多过拿扁钻吧!”古阿霞刚刚看见他拿着棒子,把小石头打出去。夜里只有火炉迸出薄薄的光亮,晃着跳着,把人照得幽幽,赵坤能将几乎看不到影子的石头在起落间击出。石头飞出去,没回音,肯定打远了。

“都几岁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玩棒球,没用。”赵坤吃罢地瓜,拿起斧头劈柴。这些桧木角柴劈小点,才够扔进火炉门。他得多劈点,火炉整天吞进去的木柴得在两小时劈完,天亮了还要去林场干活。

“你不打完棒球赛?”

“红叶少棒打完了,成棒又被人打假的,没人玩。”

“投手呢?你懂的。”

赵坤把斧头重重地劈下,直破木头,斧刃嵌在垫底的树墩,沉淀的心事又被搅动混浊了。他停工,把劈开的木柴踢开,喝口水后,回头干活。他把斧柄左右摇几下,重新把斧头提起来,就虚劲地愣在那。

“你很想当投手。”

赵坤笑起来,说:“当然,不过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投手,总要有人当闲闲的右外野手,不然谁去捡球。”

投手并不是棒球文化,是林场术语,指的是电锯伐木工的工作。

关于林场术语与文化,古阿霞渐渐掌握了,也翻转既有的错误印象。林场大部分的是运材、集材、捆材工人,其中以集材工最多,伐木工最少。伐木工拿电锯,约一小时左右便砍倒千年大树,胴剖分为四材,必须经过数十位的集材工装吊,才能拖到几公里外的森铁边,再以火车装载下山。集材工是主力军,可是焦点常在伐木工。

古阿霞当初到山上时,老把穿分趾鞋、戴胶盔的男人都当作伐木工,但是时日久了,她能熟常分辨职差:伐木工的裤管常常沾了木屑;胴剖师的食指沾着勾墨斗线留下的黑墨;集材工成群出现,双手操作铁索而粗糙无比;机械操作师的袖套有机油味;各关口负责计算材积的检尺,会穿有胸袋的上衣,方便放笔;原住民都担任薪资低的捆工,负责流笼的材车解索、脱离笠木的工作,通常邦查人团结得要去采野菜般聒噪,太鲁阁族像独自埋伏草丛等待猎物般沉默,排湾族的国语有很浓的腔,轮廓很深又很黑。

伐木工毕竟是少数,工资较高,林场的人给他们“投手”的封号。赵坤想当伐木工,古阿霞是听帕吉鲁说的。帕吉鲁说,赵坤曾向某个伐木工拜师,得当完三年六个月的徒弟才能自立门户,勤于打杂侍奉,师傅便多教几招。不料,赵坤在清除倒木周围的危险因子的时候,有缺失,倒落的大树砸中一根树枝,弹射出去,把师傅打断腿。师傅自此退休。赵坤差半年出师,可是再也没人愿意收留他为徒了。

“当投手还得学三年半,当学徒月给少,我没食饱闲闲的工夫了。”赵坤还有此梦想,但重起炉灶很难,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半,还不如安分当集材工。

每个人都盼望完成梦想。何其不幸,成功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挫败是最常尽的义务,有人怀梦,有人筑梦,更多人是梦破了。古阿霞知道这点,尤以梦破了最无奈,破成无数碎片,补不起来,甚至触摸时都被扎出新伤。

“我快没钱赚了,也别找我回学校了,都几岁了,还去读小儿科。”

古阿霞笑着不回应,既然知道她上山的目的,她不再扭捏打转了,直接跟赵坤说:“你回来学校读书,读半年;另外半年,我们找个索马给你拜师,你这样就可以出师了。”

“师傅?你是说向他学锉树?”赵坤看了帕吉鲁,“我不要拿老家私头仔,锉整天,只能拿零星钱。我要拿链仔锯,赚比较快。”

“之后我们会叫人安排一个索马的工作给你。”

“哪有这么好运?”

“我们菊港山庄,不讲白贼话,讲到做到。”古阿霞开出条件,惹得一旁的帕吉鲁偷笑。不过,她相信影响力极大的菊港山庄能做到。

赵坤陷入沉思,他继续抡斧砍柴,掩饰自己的犹豫,盘算着这样的条件恰当否。他最后发现,给再多时间,他仍陷入两难抉择的泥淖:重拾梦想的付出,或安于现状的惯性,都是茫然,都是两难。

“喜多普,”古阿霞丢出他的小名,“你要当投手,或是想在厨房干活?”

喜多普这小名是关键词,直击了赵坤内心最深的情感。他眼眶微酸,站着不动,过了很久,才有下个动作。他从腹部解下了一个腰袋,袋子里裹着细长的白色物。那是发酵面团。他说,父亲从小把他用花布背着上山干活,他是被锯木声喂大。他父亲有个绝活,上工前揉个面团,天冷,挂在腰部靠体热发酵较快,那是充满汗水与父味的发酵面包。赵坤一边说,一边把面团解块,放进“水烟仔”炉火旁给工人蒸便当用的特制小壁炉。

“只有我是能够守在火炉,第一个拿面包的人,‘喜多普’是这样来的。”赵坤说,可是到了三岁,他爸爸得了病,花大钱,没法上工,只能在家里。在赵坤的记忆,有段隐讳难言的片段,妈妈为了赚钱,每当有伐木工来家里敲门,她会叫丈夫带小孩子去操场打球,独留自己与别的男人相处。赵坤在很多年后初懂人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妈妈会和男人在房里呻吟或吵闹,这样攒钱维持家计,令他羞愧与难堪。

可是,赵坤只委婉地告诉古阿霞,他有段一辈子抹去不了的好记忆,是爸爸拄着拐杖,带他去学校打棒球,他当投手,用棉线缠着废布当棒球,爸爸用拐杖打击,度过欢快时光。后来他爸爸去世,妈妈离开了摩里沙卡,把他交给姑姑收养。他现在称呼的妈妈并非亲妈,而赵旻也非亲弟弟,是表弟。至于阿南哥,是爸爸的好友,多年来多亏他照顾了。

面包十分钟就熟了,古阿霞握在手中沉甸甸,有质感,像外省摊卖的老面大饼杠子头,硬得只能用闽南语“坚粑”形容,咬久了,腮帮子长出国字脸。赵坤抱歉说,没做好,成了石头。古阿霞与帕吉鲁摇头,越嚼越香,配着赵坤讲的故事饶有味道,人生不是每次都拿到好面包,吃掉是过程,必定回甘。

天亮了,东方的海岸山脉在低埋的云层中透出光亮,远处传来碰碰车的喇叭声,茶腹鸤在山麓急促高亢地叫着。这世界又是新的开始,赵坤拉动蒸汽炉的笛声呼应,尖锐声响起,再半小时蒸汽压力达饱和就可以操作了。

“我会考虑的。”赵坤对离开的古阿霞与帕吉鲁喊。

赵坤答得爽快,就意谓同意了。古阿霞回头瞧,帕吉鲁也是,黄狗继续爬上小径,追逐自己刚长出来的影子。一群飞鸟往森林疾飞而去。太阳来了,晨曦镀满大地,万事万物拉出细长的影子,橘红光芒令人温暖,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古阿霞想。

第一时间更新《邦查女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