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快结束时,苹果树与枫叶落尽,光裸的枝丫在微风中轻颤。草地到处是结满漩涡状水珠的蜘蛛网,直到阳光到来,把世界晒干成玻璃般明净。古阿霞的工作告一段落,坐流笼到了山下。她顺铁轨走,一路温习如何向森荣国小校长询问有关复校事宜。这件事非常难,可是她答应过小学生们了。她没头绪,低头看着左右交替的雨鞋出现在视线,直到汽笛声惊醒了她。蒸汽机关车冒浓烟,拉着上百吨的原木,前往3公里外的万荣车站后转往花莲港。古阿霞被煤烟呛得蹲在地上猛咳。

煤烟散去后,古阿霞泪水汪汪,看见一座公用电话在候车室的墙上。她突然想打电话给兰姨报平安,这是最想做的。她摸遍口袋,没带硬币;摸了公用电话退币口,希望上一位使用者留下钱币,都没有,她颇失望。

这时候,一位老伯靠近,古阿霞心虚地对话筒讲话,好遮掩自己刚刚从退币口抠钱的窘态。古阿霞对没拨通的电话筒越讲越起劲,演技一流,不时用另一只手表演。

“你打给谁呀?”老伯好奇地问。

古阿霞用一只手捂住电话筒,转头回答:“我朋友呀!”

“你朋友住在你心底吧!因为这电话坏掉好久,有两个月了。”老伯面带点微笑说,“跟我来吧!那有电话。”

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羞愧低头。他们走一段路,沿布满绿荫的阶梯来到森荣国小,穿堂有具公共电话。老伯非常贴心地给了两个五角硬币才离开。这正是古阿霞需要的。

她投下五角,拨电话给兰姨。那是她要的,兰姨是她目前精神上最好的告解牧师。接电话的是马芳姨,她有点胖,情绪时常像她的身材一样膨胀,兴奋地问古阿霞你跟男人去到哪。古阿霞连忙说这是公用电话,快找兰姨来,接着她听到马芳姨把电话筒重重地放在柜台,拨开布帘,冲进厨房,途经她住过的梯间,在厨房发出寻人的叫声与嘈杂回应。

古阿霞闭眼,从听筒的声音重建现场。那是她活过的厨房,不离油烟、锅铲与女人话题。她曾坐在厨房后头的小板凳洗菜,从脸盆溢到小巷的水会反射中午阳光,她常闭眼向着强光,听着车嚣与水荡。如果没走,她会在那,不在这。如今她在这里,那头永远剩下车嚣与水荡了。

“你在哪?”兰姨急切地问。

“摩里沙卡,这里很漂亮。”

“那是在山上呀!除了美,剩下就是吃苦的。”

“很好,真的很好。”古阿霞一讲,眼眶泛红。她原本该向兰姨诉苦,随即想到此路是甘愿承受而选的,心念一转,报喜不报忧,吞往肚里的感受全化成泪水。

“喔!”兰姨停顿一下,又说,“那里冷吗?”

“有点。”

“饭菜还习惯吗?”

“很好,但是没有兰姨做得好吃。”

“喔!这是实话。”

“山上冷吧!棉被厚不厚?”

“有点冷,但还可以。兰姨……”

“怎么了?”

“快没钱了,铃声响了。”

断线了,她手中还有个硬币可通话,却不再拨了。她走了几步,回头等待不可能响起的公用电话能响起。它挂在画满涂鸦的墙上,伴着一张供矮个儿学生踏的小凳,树荫随微风淹过来又淹过去,没有言语。她愣看了电话才走,也知道那头的兰姨也是。

森荣国小不大,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校长。

一位小学生带领古阿霞到了校长室。校长竟是带她来学校找公共电话、给两个硬币的老伯。现在,古阿霞观察跟她平坐在藤椅上的校长。他穿深褐夹克,颇干净的裤子有点洗过头的苍灰色,唯一显示身份的是鞋尖磨破的皮鞋,有学养的人穿皮鞋是尊重此职业。喝杯热茶,配上窗外照来暖阳,古阿霞切入话题,把复校的想法说尽。

“这很难,你是在夹走我碗里的菜。”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这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你带走他们,我的位子就不保了。”校长很认真地看着她,又说,“但是,你要这样做我不反对,因为那不可能做到,在我的经验里,目前还没有已废的分校起死回生。”

“难在哪里?”

“分校要有一定学生数,你把大观村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够三十人,这是分校的门槛,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没有钱,复校得由教育部同意,拨补经费,这些钱都是政府给的。总之,这是一项巨大工程,你还是个小孩,做不来的。你知道这些难处吗?”

“我知道有些难,没想到这么难。”

这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走廊外的学生人来人往。古阿霞的脑中萦绕的是那种“饭都吃了,可是没带皮包”的尴尬,她只顾着冲动要给村子上学的学生安全环境,没顾到这挑战难如登天。她脑后忽然传来敲玻璃窗的声响,回头看见是黑压压的学生,敲窗的赵旻对她做鬼脸。古阿霞低下头,手淡淡地绞着裤子,等着上课钟声把人群打发了。

钟声把学生带走,古阿霞也该走了。她心头有个石头压得她想把自己锚在这里搞清楚问题,可是山上还有活,要是拖延就给人麻烦。她走过花圃的水泥矮围篱,太阳很高,影子很短,冬阳暖烘烘地罩在身上,心里却盘算什么似的,不知不觉来到流笼乘坐站。流笼要启程时,有个人在外头急着喊她,古阿霞从窗口探出头,回应:“你怎么逃课?”

“老乌鸦叫我来的。”是赵旻,他跑来的,胸口喘着。

“谁呀?”

“校长啦!”

古阿霞心中突然浮起个黑影子。一只乌鸦样子的老人,灰朴衣饰,头发微秃,拿扫帚,在校园角落慢慢移动,然后在桂花丛后头露出眼睛。原来他叫“老乌鸦”,多贴切。

“怎么啦?”

“他说,你的问题很大,形势比人强,但是……”

“那个什么人强的,什么意思,我不懂。”古阿霞大喊,但随着流笼距离越来越远,她很快被拉到空中。

“你很烦呢!乱插话,反正我也不懂,你先回去就对啦!”

古阿霞听完这一句,一切都糊了,包括赵旻的声音与身影。风声与滑轮刺耳的声响取代一切,她心中盘旋着好多问号。

到了晚上,古阿霞的难题来了。她心中稍早盘旋的问号不是消失,是成了铁钩子把她难堪地吊起来。那些伐木工人吃完晚餐,聚在客厅火塘边聊天时,话题围绕古阿霞。他们都知道,这个上山还没多久的女孩,要搞个学校。那个废弃的学校是猪乐园,是伐木村渐渐颓败的象征,谁要能把它扶起来就像把石块丢到水里能浮起来。

“敬伟大的学校,我赞成成立学校。”一个伐木工高声大吼,然后啃开红标米酒盖,“我是校长,郑重宣布,喝酒学校现在能成立,我们庆祝吧!”

“我是教务组长,趁我的妈祖婆杀来之前,我们开学吧!中途不下课。”说罢,他喝了。

一时间,客厅出现许多职位,检验班长测量酒精浓度,督学督导有没有认真喝酒,值日生负责喝完瓶底酒,不臭弹受不了。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气来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属于后者。她在厨房收拾,同个锅子洗了半小时还没刷掉自己的怒气,她告诉自己不要冲出去计较。

王佩芬也抓住机会,数落那些男人。她说,男人都是虫,在家是毛毛虫,出外是懒虫,血里面游的是酒虫,眼里喷着精虫。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们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会不经意碰几下揩油,你要是不还击,他们下次会故意摸你的屁股与胸部。王佩芬说到这,语气有些愤怒,更带着炫耀地说,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来临前那搬家的蚂蚁在排队吗?

“你想会是谁?”古阿霞把菜瓜布紧握。

“这问题你别问了,谁摸了我屁股,我哪会讲?”

“你在说什么?”古阿霞睁大眼,“我想知道,是谁把我今天下山到学校问的事给抖出来,现在成了客厅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我又不是神,怎么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古阿霞觉得王佩芬像是花痴,答非所问。王佩芬大声反驳,她是朵花,却沾不上露痴,然后她严厉地指责说:山上废弃的学校现在给大家拿来养猪赚钱,要变回学校,先把那些猪赶走,就是把大家的财路通通赶走。想想看,你跟大家作对,谁会跟你过得去。

古阿霞觉得她说的都是道理。道理通常拿来压人而不是说服人。古阿霞离开厨房透气,那里的气压高得点火就快爆炸似的。她沿铁轨前进,去找赵旻,将他列为泄漏了她今天跟校长密谈的头号嫌疑犯。她沿着依山而建的石板阶梯去赵旻家,从屋外兜望。屋内一盏烛灯,两个人,三只鞋子,好多影子乱晃。赵旻的母亲在灯下缝衣干活,断腿的祖母在灯下看人干活。

古阿霞看不到赵旻,沿阶梯一家家寻去,总算在废弃柴房找到他。一群小孩就着几盏凿洞的铁罐灯笼,玩纸牌尪仔标,赵旻把袖子捋起,喉咙吆喝。古阿霞冲进去大喊:“警察来抓人了,快跑。”这招永远有效,从小被吓大的孩子一哄而散,又叫又滚的,滚下楼梯的差点把脑袋滚掉了,却没有人脑袋正经地在想自己根本没干坏事。

古阿霞抓着了赵旻,一顿臭骂:“你长舌妇,到处说我要盖学校,好了,这下酒鬼们都知道了,每个人在笑我。”

“最初不是我要讲出去的,是老乌鸦的想法。”

“你确定。”

赵旻点头,他在古阿霞离开学校后,被老乌鸦叫到校长室问话,讲出了在流笼上古阿霞救两位小学生的点滴细节,却省去自己骂学校的部分。老乌鸦说了句“形势比人强,事在人为”,要赵旻跑去找回古阿霞。赵旻晚了一步,路上还把手肘跌破了皮。他回到校长室之后,老乌鸦问赵旻,相信古阿霞能复校吗?老乌鸦说他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要是赵旻相信,去帮古阿霞个忙就行了。

“于是,你把复校的事跟大家讲了。”古阿霞说。

“嗯!我跑到话务中心拜托那边的‘欧匹将’传话,叫她打了几通电话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了。”

“你相信我做得到?”古阿霞认真看这家伙。

“没错,那天我是第一个跳上你的船离开的,”赵旻认真说,“摩里沙卡有个传说叫‘暗暝摸的力头’,有个没钱的工人要给自己的儿子买脚踏车,他站在石头上自言自语了三天,终于得到脚踏车,虽然是旧车。”

人总有理想或梦想,后来为了很多原因而作罢。可是,不代表梦想灭了,这些都是转换成“黑暗力量”。摩里沙卡传说中的“黑暗力量”是唤醒心怀有梦的人来帮助你。这传说是,一个工人讲了三天梦想,不是被人笑,就是感动了也曾经想买脚踏车给子女的路人而获得援助。赵旻非常认同老乌鸦讲的,“形势比人强,人会被逼得找方法”。于是,他逾越了古阿霞的决定,去帮她召唤“黑暗力量”,打电话向别人说了。

接下来的时光很沉默。树条随风拍打木屋,柴垛传出虫鸣,倒熄的烛火发出焦味,而燃烧的烛光摇晃他们的影子。吓跑的孩子走回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发生什么事。赵旻低头,看着他从月饼盒裁下、绘有虎头蜂的王牌纸牌,现在被古阿霞黑色的雨鞋踩坏了。忽然,他看一滴水落在雨鞋旁,很快被地面吸干,没个渍痕。他不会误会那是别的之类,雨水是哗然的,而泪水是世上最沉默的单音雨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阿霞很无措,至少赵旻不是捅她一刀,但是她不知如何面对窘局。

“我阿嬷不会笑你的。”赵旻仍低头看着纸牌王,不想尴尬地撞见一双哭泣的眼睛,说:“我今天放学回家时,跟她提了你的事。她说,你是好人,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给你暗暝摸的力头,去了就知道,”赵旻收拾地上的灯笼,走出柴房,沿着阶梯回家,“可是,你别想在她身上拿到什么好东西,她很吝啬,从来没有给我压岁钱。”

来到赵旻家,打盹的老祖母醒来,眼神从满脸挤压的皱纹堆慢慢爬出,带着倦意。她将槟榔用小石臼压碎,丢入没几颗牙的嘴巴咀嚼。接下来的半小时,古阿霞得到了一份礼物,一个奇特的故事。老祖母讲了“两个大雪山伐木工赵天民和吴天雄如何帮助人”的传说,她缺牙漏气,嚼槟榔又不断打哈欠,故事讲得零散又模糊,得靠赵旻或被好奇吸引来的小孩提醒才讲得下去。显然这故事有不少人听过,最后只剩老祖母对古阿霞讲了,旁人都散了。

老祖母最后问:“你会写字吗?”

“会的,没问题。”

“我听说有人把故事登到报社,能赚到钱,这些钱可以拿来起学校。你帮我写写看,好吗?”

古阿霞愿意帮老祖母写下这则故事。当她离开时,一边开始部署这篇故事的开头了,一边看

着星空。天空悬满铁铮铮的星芒,一条碎盐般的银河洒去,在更广大不见星图的夜空,仍潜藏更庞大的星云。古阿霞完全不晓得,她即将召唤黑暗力量来了。

喜欢阅读,未必会写作。古阿霞发现,没有一件事比写作还难,惯于捉菜刀的手很难适应捉笔,而且要找到书桌写字更难。她推开棉被,用木纹粗糙的床板写作,结果笔尖老是划破薄薄的日历。她想到客厅的柜台不错,但是现在有一堆酒鬼在那,最好别靠近。

她摸到厨房找垫板写字,看见乌心石砧板,灵机一动,将它翻到较平整的背面使用,觉得书写平稳,下笔无碍,写久了会上瘾。最后,她发现用菜刀侧当垫板能写得更畅意。

到了晚上九点,山庄停止供电,发电机不再隆隆响。火塘开始供火,伐木工要回家去,挤在门口为了找对鞋子,抱怨酒喝太少而眼花了。古阿霞起身到橱柜抽屉拿蜡烛点上,着魔似写着。这时候,王佩芬来到厨房找水喝,看到古阿霞两手趴着。她知道古阿霞成为今晚酒鬼们的话题,心情颇不好,轻轻走过去拍她的肩安慰。

古阿霞给人摸一下,把日历纸收起来。关于写作,太私密,她不想把私房性的毒瘾给大家看光了。王佩芬吓一跳,看古阿霞趴在菜刀上,面无表情,烛光衬托下变成复仇的女鬼。她理所当然地尖叫,继续逃到客厅分享她的尖叫。门口的酒鬼们被吓醒一半,接着愤怒,他们不愿意还没回家就跟母夜叉打交道。

“闹鬼了。”王佩芬喘着气说。

“是啦,我们都是酒鬼。”酒鬼们挤门口喊回去。

“不是在厨房,在客厅?唉呦,我在说什么。我说古阿霞变成鬼了,拿菜刀要杀我。”王佩芬指着厨房。

“你叫这么可怕,有鬼的话,早就吓跑了,连蟑螂蚂蚁都逃。”

古阿霞这时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浮出无奈的微笑,挥挥手中铅笔,说:“我拿笔有这么可怕吗?”

“你分明拿菜刀,我看见你趴在砧板上,哭呀哭的,磨着刀子。你一定是嫌大家拿你开玩笑,受不了,磨菜刀要把我们的舌头剁下,对不对?”

酒鬼们还得保持清醒回家面对妈祖婆,纷纷离去了,把两个女人的争执留在客厅。观众走了,王佩芬懒得再说,她不过是让男人们看看她委屈的模样,戏散了她便坐在火塘边剥龙眼干吃,把壳扔进火塘,频频喊好无聊喔。古阿霞还试着为自己争辩,拿着铅笔当武器,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古怪。

“坐过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庄主马海说。

“算你赚到了。不过我要先声明,我是没有赌你赢,但是很支持你,不要说我没感情,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王佩芬说,但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她在说。她说:那群酒鬼中不知是谁先起哄,说要赌个局,看你在十年内能不能成立学校。没有人下你的局,除了没有人相信你会成功,十年的局也太长了。王佩芬又说:大家开始想别的局,想呀想,最后以三天为限,要是你以建立学校为理由募款到三百元,你就赢了。

“没有尽全力跑的赛马,是没看头的。”说话的是一位坐在窗户边的人。他手放在窗台,把玩着茶杯,穿着宽松却打绑腿的日本裤。他喝了口茶,又说:“我猜,你心里一定想,这赌局关我什么事,输赢都是别人。”

她知道眼前的家伙正是传说中山庄的后台,蔡明台,有财有势。根据她从各方听来的消息,蔡明台本名叫大江光田,日本人。他父亲曾任摩里沙卡的林场主任,属于是土皇帝的地位,呼风唤雨,战后却没有被遣送回日本,而是因技术而留用,蔡明台自然也留下来。古阿霞常听闻大家蔡桑来、蔡桑去的称呼,却不曾见过,神龙见头不见尾,这下总算碰头。

“蔡桑,没错,这是你们的赌局,不干我的事。”古阿霞说。

“所以我说,你是没尽力跑的赛马,没看头。”

“我为什么要照大家的意思尽力跑?”

“你可以不用尽力跑。不过,要是终点,也就是你冲断那根线之后,发现有个奖品放在那,你可能会尽力。”

“什么奖品?”古阿霞问。

“母猪。”王佩芬插嘴,做出古怪表情,惹得大家猛笑。

古阿霞认定这是在消遣她,有点气,转头上楼。对她而言,赶快写好那个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担心刚到手的灵感会跑掉。

蔡桑叫住了她,说:“确实是一头猪,它是山庄的财产,是摩里沙卡最会生的母猪。你要是在三天内凑到三百块钱的复校基金,这头价值六百元的母猪就归你。”

“真的吗?”古阿霞发出疑问,看到在人群中的马海点头了。她要是赢了这局,能得到价值六百元的母猪。这对她勾勒的复校蓝图总算有了一笔。她说:“好,我考虑。”这含蓄的回答宣示了她的赛局开跑了。她跑上楼,犹豫一下后下楼到厨房把菜刀拿上楼,把稿子写好能赚进一笔稿费。

“啊!”王佩芬又尖叫了,冲到客厅大喊,“那家伙想钱想疯了,拿刀出来抢劫了。”

然后,山庄的人都笑了。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如此单纯的享受——安静写字。

除了例行工作与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稿,连梦中也会因为迸出某个字句而从床上跳起,就着火柴棒燃尽的十秒间,赶紧记下。写下第一句,第二句话忙着从笔尖流出来。为了避免影响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楼写字。夜里,楼梯木板挤压的“嘎、嘎”声响特别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着破风琴下楼,到厨房拿菜刀,回到客厅的窗台下点蜡烛写字。古阿霞这么匆忙,灵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写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头时,被玻璃反射的图像吓着。客厅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头看见帕吉鲁就躺在不远处的火塘边,朝她这边看来。她数落他跟鬼一样,下楼也不会发个声音,吓死人。

“嗯!嗯!我本来在这。”他昨晚深夜才回来。

帕吉鲁把最风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长年绑在山上。他能远距离分辨出活着的是属于峦大杉、台湾杉、台湾冷杉、云杉,近距离能分辨已去除枝叶的是红豆杉或台湾粗榧;至于大剖的树块,从边材淡红黄色、心材鲜黄色或带紫褐色的晕条的台湾杉,或边材与心材区别不明显、轻软富弹性的台湾亚杉,他立即能辨识。他甚至能闭上眼睛闻出树木味道,瞬间从年轮摸出树龄。但是,他对女人与复杂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晒的阿嬷内裤都会低头,连黄狗的性荷尔蒙指数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可是,自从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觉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这从小被他阿公训练出的怪胎,也会觉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庄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丢了两根木柴。直到柴火烧到薄了,客厅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楼梯来写稿。他侧身躺着看女孩在烛光前,一种兴奋使她疾笔沸腾,另一种挫败又使她气得咬铅笔。他看着她健康的黑皮肤,难怪工人们要用闽南语“透”形容她是多种原住民混血,有着排湾、太鲁阁与阿美族的血缘调色盘。她说不上美,却如此灵窍,好可爱。

“以后看到人要出声,打个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墙上老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你应该上去睡,这里很冷。”

“嗯!”帕吉鲁指着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厅中央的槽状供火处,长3公尺,宽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还亮着光,长了层灰。黄狗睡在外缘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着油光。它进了家就这样,地毡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楼都不想理。火塘边铺了厚毯子,帕吉鲁躺着睡,身子藏在与地板齐高的槽缘,难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来的吧!然后睡那。”古阿霞看他点头,又说,“拜托,你起身也发个声音,别像个鬼吓人。”

帕吉鲁安静看着她。火塘里的火炭这时亮了些,小火苗绽开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温暖些。帕吉鲁仍是安静看着她,在客厅最细微的变化里。这让古阿霞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看,于是忙着开口说话。她教帕吉鲁几个简单的回答,比如,人家问问题,觉得对了就发出“嗯”的声响,不对则回应“喔”,不要学水鹿看到手电筒在愣头愣脑,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刚刚说的没?”

“嗯!”

“听过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没?我听人说,只要是伐木工,都听过这两个人的事。”她抓个新话题。

“嗯!”

“这时要说呀!别像便秘,嗯嗯个不停。”

帕吉鲁的头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没有不耐烦,出乎她意料,帕吉鲁随后用非常缓慢的口气讲起吴天雄的故事,连地点与时间都巨细靡遗。古阿霞把每句话听到心里,隔着火塘的火,她侧卧身子,撑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话时的舌头在嘴里游动,她从心底认为,这家伙挺会讲的,就怕柴火与时间不够用。

客厅这时多了个人。素芳姨从楼梯走下来,她被古阿霞尿急般冲下楼的声音吵醒,便踩响了楼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鲁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说话,火光在他们身上翻动。她很少看过帕吉鲁的嘴巴在吃饭之外能张开,也为这儿子很少跟自己说话而遗憾,甚至曾绝望到每晚流泪,以惩罚自己。她不敢当电灯泡加入他们的火塘谈话,偷偷上楼,可是楼板响出声音。

古阿霞抓到声响,把人请到火塘边取暖。她借机追问素芳姨,关于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说不明白,她是听古阿霞说了才对这故事更清楚,还反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这完全是归功于帕吉鲁的详细说明。

“你像文老师,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阿政的心房。”素芳姨说。

“喔!喔!”帕吉鲁急着打岔,别让往事抖出来,可是说不出来。古阿霞站起来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她是在阿政小学四年级时,来到摩里沙卡教书的老师。”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师来之前与离开之后,帕吉鲁只会在教室外的银杏树下徘徊,对计算落叶数量有偏执行为,习惯蹲在地上发呆,用针翻开蚂蚁腹部检查。文老师有能耐把阿政带进课堂,教他写字。一年后,文老师转校到玉里小学。帕吉鲁又躲回到银杏树下混日子了,他没拿过小学毕业证书。

“文老师怎么办到的?”

“她有能量与能耐,而你跟文老师的特质很像。不然,阿政不会带你来摩里沙卡,他是木头人,离树木比较近,离人类比较远。”素芳姨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的大挑战是复校,除非有奇迹才行。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伤害太深,失败后离开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战。”古阿霞淡定说,“即使失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要是成功了,帕吉鲁会到小学来读完书,我这学校多少是为他盖的。”

“喔!喔!”帕吉鲁急着反抗,他没答应过。

“帕吉鲁是你吧!我赞成把他种回学校也不错。”素芳姨说罢,让火塘边多了笑声。

几只靠近人类生活圈的酒红朱雀,在山庄后院的垃圾堆觅食,为残肴抢成一团红影。这早晨窗下的声响干扰了古阿霞。今天是“母猪赌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别有心事,倒垃圾时,多瞧了几眼这些霸道的红鸟儿。过了中午,她下山到“酒保”买了针黹、罐头日用品。随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员送达菊港山庄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馊,贮存八个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

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坚定回答。

“我刚刚告诉自己,要是你有半点犹豫,我马上带你下山。看来,现在兰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莲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够了,我得赶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这一杯的时间。”

“我得走了。”兰姨第八次重复,将脚从雨鞋里伸出来,把鞋里的热水往门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发现真相而难过。兰姨一早从花莲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脚都臭坏了,她怕脱鞋子难堪而坐在玄关,又借机讨了杯热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内泡脚来舒缓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条毛巾,帮兰姨湿漉漉的脚擦干净,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袜后,她深信一件事,那双布满厚茧与粗糙皮肤的脚是她见过最动人高贵的艺术品。

玄关外,离别之际,来自中央山脉的寒意弥漫,二月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穿过瓦屋呼啸,广告招牌不断震响。古阿霞第一次打断了兰姨要为她祈祷,她不再是花莲中华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学得施舍了。她祈求,亲爱的天父,请给兰姨信念,让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远之地活得快乐;祈求天父解除兰姨的疑虑,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荆棘也能得到快乐;祈求天父给兰姨一个微笑,在离别时候给她拥抱。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兰姨不断呼唤,脸上打转着微笑与泪水,给古阿霞拥抱。

一辆称为“碰碰车”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吨内燃机往山上驶去,土黄色身影经过大观村时,鸣笛赶走铁道上觅食的火鸡。坐在驾驶舱的赵旻看到古阿霞在山庄前与人道别,探出头,大声询问:“钱凑齐了吗?”见到古阿霞摇头,他又喊:“快拿灯给我。”赵旻不顾驾驶鸣笛警告,从驾驶舱爬到拖行的空板车,朝后头十列的板车跳去,他跳到最后一节车缘,抢到古阿霞从玄关木墙拿下来的一盏汽化灯。

“等我回来,我上山去帮你讨钱。”赵旻站在拖板车上握拳。

兰姨惊讶地说:“怎么了,你欠谁钱?”她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与铜板,全部塞给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离开花莲市时兰姨就给够了。两人在山庄前为钱打太极拳,直到兰姨气得说这给路人看笑话,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车资回花莲,其余全塞进古阿霞手里。收下钱的古阿霞感动得忘了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并错算兰姨更坚定的情意。当流笼的门反锁,缓缓往下滑时,兰姨用两张钞票包住五个硬币,将仅剩的钱奋力地从插满烟蒂的小窗口往发送台丢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点睡,早早摊开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钱,心情却坏到谷底,担心兰姨得走28公里回花莲市。流笼总是带走人,消失在万里溪流动夕阳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东方泛着紫蓝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热水都热好了,伐木工陆续到来,不是冷得满脸红光,就是泡得通红。他们聚在火塘,开场白是把昨日的那则说淡了的黄色笑话重提,仍能淡出鸟事,然后用力撬开米酒盖,喝了。

在窗台边,蔡明台坐着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点她募到多少钱。窗台上,一枝早开的樱花插在三十年历史的高砂麦酒瓶,怎么开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说笑,只静静看着山庄最富丽的窗景:日据时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纯林像是马赛克拼贴,在夜色中吐出树梢,提供运柴卡车通行的新辟伐木线“万荣林道”蜿蜒而上,这是他投资与心系的伐木动脉。接着他顺着万里溪往上眺望,约2600公尺高的七星岗伐木站灯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动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见一盏灯火顺着铁道下滑,速度异常快,他猜测,那是一台以无动力放溜的台车。

到了九点,蔡明台把古阿霞叫来,要她公布募到的钱款。伐木工们也等待最后的结果。古阿霞摇头,说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转了几圈,只多募到两块钱,并且从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来募得的款项摊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几张小学生的借条引起大家讨论。伐木工多数反对,他们说得见钱为凭。

“借单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远有效。”蔡明台把钱钞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我尽力了。”古阿霞说。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力量之大,整座山庄的声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静下来往那瞧。进门的是赵旻,成了及时赶上盛宴的灰姑娘,后头跟来的帕吉鲁像是侍卫。他们俩在一个半小时前,才从七星岗伐木站出发,用放溜的台车滑过35公里、八座山洞、两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笼,寒冷仍在他们身上发酵,两人抖个不停,久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全身到处是伤?”古阿霞说。

“拿一盆热水来,快。”赵旻说,神情非常激动,举起用皮带缠住的右手拳头。

古阿霞赶紧到澡堂打了一盆热水,还弄条毛巾,好擦掉赵旻伤口的血渍。赵旻用牙齿解开缠在手上的皮带,把紧握的右拳伸进水盆。那只拳头经过35公里仍不放开,好像是保护整个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种。经过热水暖和,拳头松开,掉出了六张钞票、五个硬币,以及几张四色牌。随即,山庄响起了激情的掌声。

“你从哪生出来的钱?”古阿霞穷紧张,融不进欢乐气氛。

“抢来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赵旻跳起来,再度捏拳,向火堆挥出了几拳。

“这些钱我不要。”她大喊。

“本来就是我的钱,只是从我哥哥手中抢回来。”

“你揍他几拳?”一个伐木工插话。

“一拳,可是我给他揍了三拳。”赵旻比画了身上几处瘀青。

“你真肉脚,给人当沙包打也不会还手。”另一位伐木工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些钱不被抢走,才给人打,不然,我一脚就把那几个人给打烂了。”接下来的时间,赵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说方式向大他十几岁的伐木工表现他今晚的“抢劫”:他坐最后一班运材车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认出哥哥赵坤在赌博,向他讨回这几年欠的钱,反而受到奚落。他抢走床上的赌资,紧握在手,用皮带缠住保护。一群伐木工朝他挥拳抢回钱,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时,他哥哥惊醒地踹开门,把他丢入寒风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发动的链锯拦下后头追来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误闯帕吉鲁的野帐。帕吉鲁把帐绳割断,随风掀起的帐篷把杀来的伐木工拂得满地滚。他们冲到了森铁,跳上一辆无动力台车,放溜往大观村……

古阿霞没心思听,下巴磕在两膝盖上,愣看着盆里的钱,火焰反光在里头热情跳动。然后,她想起了谁,瞥了玄关的黑影,起身打了条溽热的毛巾,放在帕吉鲁颤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头不回避,两人的眼神缠一块,几乎找不到线头的那种。

“谢谢你把那浑小子带下山,不然他会死在山上。”她说。

嗯!他回应,好淡一声,喉咙轻跳一下。

古阿霞听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钻进毛巾,紧握着那双手直到它安静下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头,充满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与帕吉鲁坐在玄关,靠近他们最近的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距离最远的是山庄喧闹。那一夜,满脸血迹的赵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亲前来,当众把这条小英雄用藤条打孬了地赶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举酒罐,指责女人杀人,男人万岁,然后提胆回家面对妈祖婆。没有多少人关心古阿霞在这赌局的心情。

该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声与木窗在风中的咬合声清晰回响。他们把钱从水盆捞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叹息声中,在场的人都说了自己失败的经验,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输了,但是输得非常精彩。她向大家说声谢谢,起身拎起角落里兰姨送来的棉被,睡觉是最好的治疗。她把捆绑的绳子提歪了,棉被松脱,一个坚硬且发光的东西掉出来,在榻榻米上搞坏了场面。

那是一个铝壳便当,里头的饭菜散了到处是,便当盖滚得远,一路张扬心事般绕了客厅一大圈。大家的思绪好浊,唯独古阿霞澄澈。她说这山上冷呀,兰姨送来一捆被;她说忘不了兰姨的饭菜呢,兰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温着。兰姨来去匆匆,不好当面说,把棉被当成了最佳的保温器。这就是兰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当底压了几张大钞,那是兰姨偷偷留给古阿霞的,怕当面给被拒绝。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说:“这钱还热的。”她把钱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泪,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谁把话说殷切。

“这赌局要算。”帕吉鲁说,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论是姿态或讲话都是黑严严的,他们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这样说话,每个音都没散掉。之后,他们又把眼光揪到窗台的蔡明台。

蔡明台喝了杯茶,隔着火塘,对帕吉鲁

说:“这笔钱一直在山庄,只是我们慢发现,不是吗?”

“当然。”帕吉鲁回应。

山庄顿时响起掌声,他们喝起桂圆茶取暖,把龙眼干壳丢入火塘燃起一种神秘的馨涩。王佩芬放肆地说笑。素芳姨把桧木放进火塘时掀起火星。火星往上冲去,流泻在梁间。帕吉鲁喝了杯酒,起身往废校走去,他去告诉母猪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会表达,反正猪也听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着便当吃,她心有疙瘩,她担忧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莲市的兰姨。

这一夜好长,窗外凄寒,她裹在温暖的棉被里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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