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从高知到大坂的航程并不顺利。十月初一,从浦户起航的震天号在当天下午便于室户海角遭遇了暴风,险些沉没。

“还是回须崎保险。”龙马做出决断。船于是立刻改变航向,开进土佐海岸最好的避风港须崎。由于激浪狂澜使震天号的发动机部分受损,无法再出航。

冈内俊太郎迅速登岸向高知藩厅汇报情况,希望藩厅能够再派一艘船来。藩国立即决定火速派遣藩船胡蝶号,并将一切准备停当,但是仍旧无法救急。这期间,龙马想到京都的政局瞬息万变,不禁有些焦急,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最终,胡蝶号于十月初五出航了。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担任胡蝶号船长的乃是龙马相识甚久的同志上田楠次。

龙马提醒上田有关煤炭的事。“一旦京都发生战争,萨摩、长州和幕府的军舰轮船都会行动起来,煤炭会因此而短缺,你可以预先在兵库釆购大量煤炭囤积起来。”

出于同样的想法,龙马已经命令由石田英吉担任船长的海援队横笛号开进兵库港,在船上装满目前尚还便宜的煤炭。

楠次之弟名八马,他很早就在京都藩府开展勤王运动,可是上个月月初,他在五条大桥上同十名佐幕派的会津藩士吵了起来,冲动之下拔剑砍伤数人,随后只好亡命天涯。

“八马以前就身手敏捷。”龙马捧腹大笑道。此番争吵之后,京都藩府惧怕和会津起纠纷,便将八马打发回藩。

第二日,龙马抵达大坂天保山海面。

他乘坐河船沿淀川北上,进入土佐堀,然后上岸走进萨摩藩大坂藩府对面的该藩商家萨万。此处已成为海援队的大坂事务所,队士白峰验马、高松太郎、长谷部卓尔等人在此留守。这些人都对萨摩藩的动向了如指掌,认为革命战争随时都会在京都爆发,无不兴奋异常。“哪还有心思处理商务啊!”众人跃跃欲试。龙马稳住他们,命令他们一旦开战,便火速前往兵库,乘上横笛号突袭停泊在天保山的幕府军舰。随后龙马便离开了萨万,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和他一起赶往京都的为户田雅乐和中岛作太郎二人。他们从天满八轩家乘坐北上淀川的夜船,当天晚上便在船上休息。次日清晨,众人抵达伏见。

一行人走进码头客栈寺田屋,没有上楼,在门口吃早饭。

“京都似乎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了。”登势看起来忧心忡忡,不过龙马十分淡然。“伏见怎么还有蚊子?”他有些不耐烦地追打着落在胳膊肘和胸口的蚊子。

登势笑着说道:“伏见到处都是大酒铺,有时都用上被炉了,还有蚊子呢。”

他们沿着俗称大佛大道的主路进入京都,在城内一路北上,最后抵达白川村陆援队大本营。在这里,龙马终于解下了手背套和绑腿带,躺在中冈的房间里睡了个饱觉。“终于到京都了!”龙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真是的,都是托了长崎水兵被袭事件的福,我足足开了两个多月的小差。”

休息好后,中冈似乎想到了什么。“龙马,你过来看看!”他说着把龙马拽到走廊上。

走廊里挂着三百多盏骑马灯笼。灯笼的上边缘和下边缘都染成了红色,和海援队用的颜色构思相同。此外还有挂在竹竿上的灯笼、令旗、枪械等,黑压压摆了一地。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算是现在起兵,我们也可以立即出动。”中冈并不是在炫耀,他是在暗暗嘲笑龙马让后藤象二郎四处推销毫无希望的大政奉还方案是多么不切实际。

“我曾经想杀了后藤。”中冈说道。这位武力革命论者有这种想法也很自然,他无法容忍后藤拿着一封建言书四处拖延起兵之日。“那种运动,若是让他一直搞下去,不仅会贻误战机,还会令士气萎靡,更会给幕府充裕的时间为开战作准备。要是等到幕府从江户调集军队过来,一切都晚了。”

“这样说起来,”龙马顺从地说道,“好像确实是拖延了啊。”

“龙马,现在不是装傻的时候。”

“先别着急。”龙马稳住中冈,“现在可是关系到能否放弃家康公以来三百年、赖朝公以来七百年武家政治的关键时刻,不能急于求成。”

“后藤没有遵守和西乡的约定,没有带一兵一卒就上京来了。”

“这件事我听说了。现在我就去见后藤,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慎兄,只要再忍耐七八日就可以了,请你务必稳住萨摩的那些家伙!拜托了!”

“大家都已经按捺不住了。我没有信心能稳住他们。况且,”中冈凝视着龙马,说道,“就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慎,这几日的忍耐是为了日本此后的万世千秋啊!”

龙马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身,抄起长刀出了屋。他有些疲倦,自从从高知出发,他一刻也没有休息,现在又要奔走于京都城里,去和关键人物后藤象二郎见面。

龙马来到屋外,顺着白川村的小路向京都方向走去。此时太阳落山了,天空被烧得通红,就连路两旁的树木都被染成了红色。

龙马抵达河原町藩府时,已是夜里,后藤还没有回府。“大人正在二本松的藩府和西乡会面。”下人说。

后藤此时的确正在萨摩藩府。最近这几天,他每天都会将自己奔走说服的结果向萨摩的小松带刀、西乡隆盛汇报,希望能够以此阻止他们动用武力。

西乡常常不做声。小松带刀则因是一藩重臣,对后藤所说的和平方式似乎容易接受,他的应答还算充满善意。

西乡仍旧坚持要立即开战,对于后藤的活动十分不痛快。后藤将要离去的时候,西乡硬要让他提上灯笼。后藤不好拒绝,便提了灯笼,向门外走去。令他意外的是,门旁边的暗处竟然站着一个人。此人手举长刀,似乎马上就要将人砍成碎片。此人正是西乡的崇拜者杀人魔半次郎。

后藤缓缓将灯笼提起,照着中村半次郎的脸,说了句“辛苦你了”,便扬长而去。半次郎惊得屏住了呼吸,气焰顿熄。后藤捡回了一条命。

后藤返回藩府后,听说龙马正在对面的书坊菊屋等他,于是再次套上草鞋,走出藩府大门。门前是河原町大街,只要大步走上个五六步,就能撞上对面的商家。

龙马就在店面的账房里。店主一家已经就寝,只留下家里的长子峰吉照顾龙马。峰吉已是二十岁上下的成年人,但因皮肤白晳,脸又小,故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后藤刚一进到账房里,峰吉便关上店门,拿出了陶炉,他要烧烤成串的沙丁鱼干。

“哦?要烤沙丁鱼干啊。”后藤探出脑袋瞅了瞅网上的鱼干。他最爱吃沙丁鱼,在大坂的茶馆他必点的一道菜便是这个。在京都找不到新鲜的沙丁鱼,所以龙马特意让峰吉准备了些。

“龙马,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后藤高兴地说道,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刚才,我差点被萨摩的中村半次郎砍死。”

“你一定要再活得久一些啊,否则就麻烦了。”龙马端起了酒杯,“西乡情况如何?”

后藤说:“他甚是焦急。”然后他便将与幕府、萨摩谈判的经过和对今后事态的预测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从他的话里可听出西乡和大久保的确已经十分焦躁了。

“西乡的反应在意料之中。”龙马放下了酒杯。在他看来,西乡此人极富人格魅力,这一点无人能敌,可是他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好战。而且西乡在藩内拥有众多的崇拜者,这些人都是血气方刚之士,有时候就连身为老师的西乡都无法掌控,中村半次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原来如此。”听龙马这么一说,后藤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吧,刚才会谈时西乡几乎没有发表什么像样的意见。照这样推测,西乡已经控制不了藩内的同志了。”

“一旦开火,事情就功亏一篑了,必须让幕府即刻作出决定。”

“即刻?”后藤已经精疲力尽了,“太难了。如果能再拖延些时日,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如果幕府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龙马说,“那就改条件,让他们好接受一些。幕府应该不甘心失去将军这个称号吧,到时候就让他们保留这个称号。”

“龙马!”后藤大吃一惊,“你这番话太荒唐了!大政奉还的重点不就是废去将军吗?”

“称号只不过是名目,政权一定要返还天皇,只给他们保留名誉。不过我们让他们保留称号,是有相应的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后藤将膝盖向前挪了挪。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保留将军称号的条件,就是要求他们即刻把江户的金座、银座转移到京都来。”

金座、银座乃是幕府的钱币铸造所,如果将这些机构转移到京都来,幕府直营的金山、银山也就都转移过来了。幕府再也没有金银可用,自然无法从外国购买货物。失去了钱,幕府便只能走向灭亡。

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藤摇了摇头。

先不说龙马的动向。在京都的一角,武力讨伐幕府的计划正在秘密却又十分迅速地进行。主谋是隐居在洛北岩仓村的公卿岩仓具视。先帝的降罪诏书已经解除,岩仓可以直接参政了。不过他表面上仍然是一副隐居之人的行事作风,为的是掩人耳目。到了深夜,他就会换上武家装扮,以布蒙面,悄悄前往大久保一藏的寄宿处,或是去拜访幼帝的外祖父中山忠能。他的暗中活动神秘莫测。

如果说革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恐怕再没有人比岩仓更具备进行阴谋的才能了。而且他并没有离开洛北岩仓村,而是在这京郊一隅操纵着京城的政坛风云。

岩仓有个好伙伴,此人便是萨摩的大久保一藏。当革命已经走进死胡同,只有讲究技巧的阴谋才能奏效时,便不再是西乡可以发挥特长的领域了,西乡将这方面的活动全都交给了大久保。大久保与岩仓携手,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血肉一体的地步。

公卿岩仓的任务,是想方设法笼络中山忠能,以拿到讨伐幕府的密诏。大久保的任务则是拿着这份密诏去说服萨摩藩主,西乡的任务是带领藩兵投入革命的烈火,进而指导京都的战争。这三人分工不同,配合默契,就像三位舞蹈高手同台起舞,这支舞的节奏越来越快,即将到达最精彩的高潮部分。

岩仓命令他的同志兼秘书玉松操这位在野学者暗地里设计一面大旗。既然是讨幕,就不能是萨摩和长州的战争,否则天下人不会响应,必须成为官兵。为此一方面要为密诏的颁发做工作,另一方面要制作一面大旗。这就是岩仓的魔法。这种大旗据史书记载,只曾在南北朝时使用过。

“就算是查阅历史,也不可能知道旗帜的具体样子,只要想出一种大家都认可的形状就可以了。”岩仓对将自己尊称为“老师”的秘书玉书操说道。日后把萨摩和长州变成官兵的锦缎大旗,就这样在岩仓村设计出来。

只是锦缎很难弄到手。“女人的腰带料子应该可以。”商量出这个结果后,大久保便将钱交给与他相好的女人,让她去西阵买了来。那女人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买来的布料将会成为扭转历史的小道具。

就在龙马从高知沿海路抵达大坂的那一天,长州的联络官品川弥二郎悄悄潜入京都,拜访了位于石药师大街寺町东边的大久保住处,与一藏见了面。

“终于到起兵的时候了!”品川十分亢奋。一旦商议妥当,他就离开京都返回长州,让藩军大举进京。

为避免被新选组盯上,大久保让品川装扮成萨摩藩士。

萨摩人喜爱穿绒制的和服外褂。“绒”从荷兰语来,是一种将麻和棉等混合羊毛织出来的厚厚的布料。品川借来了黑色印染家纹的和服外褂,戴上了印有岛津家家纹的薹笠,怎么看都是一个萨摩人。

第二日辰时四刻,大久保和品川一起骑马赶赴岩仓村。这次的秘密集会,应该会缔结武力革命的最终协定。

已时四刻左右,他们进人岩仓村,但是二人并没有去岩仓具视的隐居处。那里已经被所司代监视了,所以密会的地点定在公卿中御门经之在村子里的居处。经之乃是岩仓的总角之交,并非佐幕派,自然不会走漏风声。

大久保、品川二人骑着马走进了大门。二人在府内下马,这时恰巧有一只小乌龟从脚边爬过。

“这是吉兆啊!”品川那寒酸枯瘦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人算不上长州志士里的头等人物,却十分细心,是做联络官的理想人选。

大久保大笑首肯。或许正因为大事当前,极度紧张,平素庄严冷静如冰山的大久保才会因为一只据说会带来吉兆的小乌龟而欣喜至此。

密谈不久,岩仓具视拿出玉松操设计的军旗图案。

两人趴在榻榻米上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商定了制作事宜。

大久保弄到了布料,品川弥二郎则说要将设计图案和布料带回长州

制作。

旗帜有正旗和副旗。正旗绣上了日月,只做了两面,分别给萨摩藩和长州藩使用。副旗是给随后加入的各藩准备的,有菊花图案的红旗和白旗各十面。

“只要竖起这些大旗,幕府顷刻之间就会变成贼军。”品川高兴得大笑,脸上都起了皱纹,“长州会尽快赶制出来,做出来以后会将萨摩藩用的旗子火速送到京都。”

“接下来,是密诏的事情。”岩仓对二人说道。为了让军旗合法化,萨摩和长州必须将讨伐幕府的密诏弄到手。岩仓站起身来,从多宝格上面的文件匣里拿出几张纸。“这就是密诏。”

品川弥二郎着实吃了一惊。岩仓不仅制作了军旗,甚至连密诏都准备好了?

“这、这是真的么?”

“真老实。”岩仓不由得笑出声来。他拿的并非密诏原件,而是草稿。这个草稿是由岩仓的秘书斟酌誊写的。

“但是,只要在这里按上玉玺,就成为诏书了。”岩仓用手指按住文章最后的空白处。说完,他瞪了品川一眼。

“这件事进展还顺利吗?”大久保问道。岩仓苦笑了一下,他为此没少费心血。

中山忠能这位前大纳言乃是公卿中少见的极有骨气而且坚韧刚毅的人物,同时还是一位顽固的攘夷论者。岩仓出于无奈,只好配合这位老人的保守论调来劝说他让天皇降下密诏。只要忠能点头答应,到时候握着幼帝的小手在这份草稿上轻轻一按,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这次进京,龙马的落脚点换了。此前他一直下榻的位于车道的木材店已经被幕府的探子盯上了,萨摩藩和土佐陆援队的人只好重新给他找了住处。新地方仍旧在河原町大街上,距离土佐藩府很近。

顺着四条往北走,在路西,也可以说是在河原町大街蛸药师南侧。这是一家颇大的酱油店。商号名叫近江屋,主人新助。这家店原本是土佐的藩商,不过京都的商人支持勤王志士的颇多,这位新助也说:“既然是这样一位志士,那么小人就算赌上性命也要为他提供住处。”他特意在后院的土墙仓房里准备了一间密室,一有紧急情况,可以顺着梯子逃到后面的誓愿寺。

西乡等人仍旧放心不下。“既然土佐藩已经宽恕了你的脱藩之罪,何不就住在藩府?”他甚至派人专门去给龙马提出了这番忠告。藩府拥有治外法权,而且戒备森严,只要龙马待在府内,那些想要谋害他性命的人就无计可施。

“在那里待着不自在。”龙马笑遣,不屑一顾。与其憋在大名府上,还不如住在城里的商家,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

与后藤在藩府议完事,龙马便返回了近江屋。

二楼和仓房是供龙马自由使用的空间,他还有一个随从,叫藤吉。

藤兵卫今年春天与龙马在大坂分别后,胆结石的老毛病又严重起来,于是便在大坂的萨万留下一封信,回江户去了。龙马十分怀念藤兵卫,便让新的随从改名为藤吉。

藤吉出生于近江的大津。他是京都相扑力士,还有一个艺名云井龙。不过他不怎么厉害,最近做了先斗町的饭馆鱼卯的送菜伙计,每天拖着庞大的身躯穿行在狭窄的小巷里。后来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发现了他,从去年开始对他疼爱有加,这次龙马进京,便让他做了跟班。

“云井龙?和我的名字相似啊。”龙马十分高兴,对他很是中意。如今由藤吉负责龙马的饮食起居。龙马回到近江屋时,已是深夜,陆奥阳之助突然闯了进来。“我从中冈那里听说了。”他将密诏一事告诉了龙马。

“是吗?以岩仓卿的能力,做这点事应该不在话下。”龙马不置可否。

问题是讨伐幕府的密诏何时颁发给萨摩和长州,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十天后。一旦诏书颁下,就意味着开战。龙马的大政奉还,恐怕就要在炮火中灰飞烟灭了。国内就会硝烟四起,三百大名会分成京都阵营和江户阵营在各地开始混战,日本将再次出现和南北朝一样的乱世。岩仓已经点燃这场大战的导火索,火星顺着导火线奔跑,不久就会引爆整个火药库。

“必须赶在爆炸以前让将军奉还政权。这是在和时间赛跑啊。”龙马咕唆道。

在随后的几天里,龙马和后藤分头行动,四处奔走,可是未见成效。

幕府自创立以来,原则上釆取合议制,所以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完全不知道该由谁来负责和决定。

后藤多次南下大坂,劝说驻在大坂的老中首领板仓胜静。板仓按照西方的说法就是首相,可是他总是逃避做出首相该做的裁决,后藤的劝说几乎成了徒劳。不过板仓似乎也认识到不能让土佐藩颜面扫地。这也很自然,若是驳了土佐的面子,说不定会把这个难得出现的四处奔走拯救德川家的藩国逼到萨摩和长州那边去了。板仓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后藤也很巧妙地抓住了对方的软肋,拼命劝说。

总之,要想让幕府的官僚有所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得不由将军庆喜亲自作决定。这就需要说服庆喜最信任的近臣玄蕃头永井尚志。龙马和后藤轮流前去拜访永井。这段时间,永井在二条城北侧的京都所司代十本府南边的角落租了一间名佑笔的屋子。

永井被后藤的热情打动,逢人便说:“后藤着实正直。”他还评论龙马道:“比后藤更加高大,论说之处亦十分有趣。”

十二日晚,事态发生了变化。这天晚上,二条城的使者飞向京城四面八方。使者们说:“明日,即十三,将军将会破例召集各藩重臣齐聚二条城,商议大事。”德川三百年间,将军召集各藩重臣,亲自询问政事,这可是绝无先例的,而且咨议的内容也写明了:“关于大政奉还之可否。”

这天晚上,整个京城沸腾了。受召各藩是在京都派驻了重臣的四十余藩,它们分别是:加贺、萨摩、仙台、尾张、越前福井、肥后熊本、筑前福闪、艺州广岛、肥前佐贺、因州鸟取、备前冈山、阿波德岛、土佐、久留米、秋田、南部、彦根、米泽、出云松江、郡山、姬路、伊予松山、柳川、福山、二本松、中津、宇和岛、津轻、大垣、松代、新发田等。

土佐藩自然是藩国首辅后藤象二郎前往。唯独对于萨摩藩,幕府特地指定了家老小松带刀前往。幕府已经打探清楚,此藩近侍重臣西乡隆盛和大久保一藏现在只知倒幕。

当夜,后藤在藩府接待了二条城的使者。使者回去后,他立刻提笔给龙马写信。

龙马在近江屋接到这封信时,仿佛觉得历史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再也抑制不住从身体内部发出的颤抖。

大概将军庆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虽称是咨议,实际上只是想将自己的决定告诉诸藩。

是吉?是凶?龙马在心中猜测。但是,这是无法预测的。

龙马又开始咬指甲。到了明天,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如此一想,他这个看似散漫放纵的男儿竟然也有些坐立不安。想到用大政奉还这个方案来收拾嘉永以来的混乱局势,甚至思考并充实了关于新政体的构想,最后把这些拋入了时势的洪流。这些都是他一人所为。成功与否,明天就会知晓。

龙马只是一介藩士,并非后藤那样的藩国重臣,所以不能亲临二条城,只能在住处等待结果。如果他有资格和将军庆喜单独会面,他就会阐述方案的合理之处以及带来的好处。

“家康公平定乱世,构筑了三百年太平盛世的基石,这毋庸置疑。现在,若是能够亲手终结这一世袭政权,并立刻打开崭新的历史局面,这将是比家康公所为还要伟大的功绩,德川家也会再次为历史做出贡献。请您想一想吧,古今中外,不动用武力,不挑起战乱,一心为天下苍生着想,将政权让给别人——这样的例子可曾有过?本朝没有,中国没有,西洋也没有!您就让德川家来承载这项荣誉,让这项史无前例的事业在日本诞生吧!”龙马多么想这样对庆喜说啊。如果能说出这番话,龙马就算当场死了也毫无遗憾。不过,所有这些话他都已经告诉了后藤。聪明善辩的后藤一定会尽数转达给将军。

可是,如果将军不同意呢?这不仅仅是个假设,冷静下来想一想,不由人不悲观。认为将军会痛痛快快交出政权这种期待更像是不切实际的童话。将军毕竟是现实中的大活人,不是什么中国古代神话中尧、舜那样的圣人。若是还有一丝希望,那就只能寄希望于将军庆喜是有教养的文化人这一点。既然庆喜接受的教养的根基是以尧、舜为理想君主的儒家文化,那么他就有可能梦想着某种昌明的政治,虽然这种梦想会否变成现实的决断还得另当别论。

“藤吉,拿纸笔来。”龙马对隔壁的随从说道。

不一会儿,藤吉将笔墨纸砚送了过来。龙马要给后藤写一封信。

他写下了第一行字。不愧是相扑力士出身的藤吉磨出来的墨,墨色十分纯正。“建白之事一旦无法付诸实施,因阁下原本已有殊死之决心,故理应不会退出城池。”

后藤曾对龙马说过,如果方案被拒,他就会在二条城切腹自尽。所谓“决心”,便是指这件事。

“如果迟迟不见您出城,我将独自率领海援队埋伏在将军进宫的路上。”龙马会和海援队队士一起杀死将军,自己也战斗至死。“这样你我就会在地下相见了。”龙马的想法是,用自己的死来弥补让萨摩、长州等待了这么久的罪过,同时他也将作为讨伐幕府的先锋而牺牲,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这封信共三百八十五字,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杀气。藤吉将信送到后藤手中,后藤读过之后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一天终于来了:庆应三年十月十三!

正午的太鼓响过没多久,身着礼服的武士便陆陆续续地走进二条城的城门。他们正是庆喜召集的四十余个藩国的代表,大藩一般会邀请两名同僚,所以总数有六七十人。

会场是一个两间屋子大小的大厅,众人在未时四刻以前都落座了。

幕府的首席老中板仓胜静出现在入口处,一脸沉痛的表情,而后也落座了,随行的有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

庆喜没有现身。

一众人向板仓胜静行礼。

“诸位辛苦了。”板仓低声道,接着便命令下属将事先抄写的几页文件拿给众人传阅。这份文件上写着将军的口谕,这是议事的步骤。将军和诸藩家臣身份差距悬殊,因此不得不釆取这种方式。当然,与此次集会的重要性相比,形式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这便是将军大人的意见。”板仓胜静说道,“诸位若是有何意见,请坦率直言,莫要有所隐瞒。”

话音刚落,大监察户川伊豆守便拿来了笔和纸。“有意见要陈述、想要拜见将军的人将会获得许可,请把姓名写在这上面。”意思是如果有意见可以在隔壁拜见庆喜。

将军的“话”在众人手上传阅。大厅里有些许骚动,不过这些人都是藩国重臣,深知殿内礼节,所以并没有人大喊大叫,做出狂妄的举动。

如此一来,后藤象二郎只能在心中嘀咕:究竟是凶是吉?他如坐针毡,焦急万分,可是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文件传过来。终于,文件传到了他这里。他礼拜完毕,双手接了过来。

啊!他欣喜若狂,简直想大喊出来。

“將政权归还朝廷,广尽天下之公议……”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这行字。

“带刀大人。”后藤轻唤一声旁边的萨摩藩小松带刀,小松点头不语。后藤激动不已:终于成功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了膝盖。这个时候他最想做的就是尽快通知方案制定者龙马,可惜不能中途退席。

“后藤大人。”小松轻声说,“我们申请拜谒吧。大人和艺州的辻将曹大人,以及在下,我们三藩共同申请,提出拜谒。可以吗?”

碍于这种场合,后藤不敢出大声,只拼命点头。

正如小松所说,有必要求见将军。即便是将军决定奉还大政,幕臣和会津、桑名两藩一旦横加阻碍,局势一定会陷入极大的混乱,最终很有可能不了了之。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必须立即恳请将军进宫谒见天皇并火速上奏。只要得到了朝廷的许可,奉还政权便成定局。

二条城的大厅分为正厅和侧厅。

“请允许我为各位大人带路。”御坊主走在萨摩、土佐、艺州三藩代表的前面,一行人徐徐穿过走廊。

这天佐幕派的会津藩主、桑名藩主恰巧也在二条城,两位藩主看到这一行,十分不屑地挤出了一句话:“真是乱世啊。外样大名的家臣这种货色竟然要在将军大人面前陈情!真乃闻所未闻。”

四人被赐了座,没等多久,庆喜出现了。

庆喜落座。众藩之臣行平伏之礼。他们以额抵手背,屏气凝神,一直保持着俯首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因尔等说有意见陈述,将军大人便即刻允许尔等直接觐见。”首席老中板仓胜静说道。

四人中座次靠前的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没有资格和将军直接对话,他转向板仓,微微抬起上身,表达了对将军今天这个决定的感谢之情。

板仓颔首道:“尔等不是有话要说吗?不妨说来听听。”

“臣下惶恐。”

“但说无妨。”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小松再次向将军行平伏之礼。后藤、福冈、辻也同样在将军面前俯首叩拜,他们不能抬头仰视将军。

小松开口道:“即便现在把政权交还给朝廷,但是由于朝廷还没有成立政府,所以不可能明天就执掌政权。在朝廷组建新政府之前,外交事务和国家大事就交给朝廷的评议会来处理,其他行政事务就遵照以往的惯例,采取由朝廷委托的形式来处理。”

“言之有理。”庆喜颔首称赞。这是小松等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庆喜说话。

不久,他们告退出来,在另一间屋子拜见了板仓胜静,恳请板仓立刻进宫面见天皇,以获朝廷的敕准。

“现在?”板仓皱了皱眉。他虽说是幕府的首席家老,但终究是个大名,并不像他的臣子那般了解形势的紧迫性。可是小松等担心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比方说会津藩反对将军的决定并制造骚动,西乡、大久保二人便伺机率领萨摩军,以讨伐会津为名,掀起讨幕战争。小松带刀正因为是萨摩人,才会从心底担心发生这种事。

然而,身为老中同时又是备中松山五万石大名的板仓胜静即便是从道理上明白了这种危机感,却未必切身感受到。“即便立刻进宫,也是不可能的,朝廷有自己的安排。”他打起了官腔。

小松等人不依不饶,一遍又一遍地请求,终于定下来明天去探问朝廷的日程,后天即十五,庆喜进宫面圣。

“若是将军大人费尽周折将此事上奏天皇,朝廷却不予批准,又将如何?尔等四人一定要事先周旋,确保不出现此种差错。”板仓叮嘱道。

小松一行出了二条城,为了板仓所说的“周旋”,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此时已是亥时。

在河原町,毫不知情的龙马还在等待。

这天,京都所有土佐志士都聚集在龙马的住处。

近江屋的楼下楼上挤满了说着土佐方言、腰间佩戴朱色刀鞘的男子,有人因为客厅里太过拥挤而一直坐在通往茅厕的走廊上。

大家都在等待。他们等的是二条城会议的结果,因为龙马这里可以知道最新消息。而且,如果方案被拒绝,他们便要立刻拥戴龙马发动讨伐幕府的战争。

龙马一直待在二楼。他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会儿茶,直到太阳落山,后藤那边仍旧没有一点儿消息。这家伙难道不行了?龙马歪着头思索起来,不露声色地叫来中岛作太郎。“有件事要麻烦你跑一趟。你去藩府看看象兄回来没有。”

“明白!”中岛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不多会儿便回来,说后藤还没回府,住处也没有人。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出二条城。”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龙马心道。估计是城内出了乱子,最糟糕的结果是方案被拒绝,后藤的三寸不烂之舌没能派上用场,便在城内切腹自杀了。

“龙马,这是不是意味着已经绝望了?”资历较深的志士高声喊道。

“世上没有绝望的事情。”龙马板着脸说道。高杉晋作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龙马此时忽然想起了这番话。

后藤终于和小松、福冈、辻走出了二条城。他们本应径直前去拜访二条关白,不过后藤因为要告诉龙马会议结果,便在中途告别了其他人,回到住处,写了信,让仆人火速送往龙马处。

“将军发布了将政权归还朝廷之号令。”这行大字粗犷有力。

仆人飞奔着穿过一条条街道,不久抵达河原町的近江屋,在门上一通乱敲。中岛作太郎跑去开门,接过信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上二楼,将信交到龙马手中。龙马展开了信。他默然垂下头,出神地盯着手中的信,并不抬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心中疑惑,便探头来看龙马膝上的信——上面不是白纸黑字写着大政奉还已经大功告成了吗?

众人都不敢做声。龙马依然沉默着,低垂着头凝然而坐,一动也不动。良久,大家终于明白了龙马是在低头流泪。这也难怪,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为了成就这件事,他可谓不辞辛劳,呕心沥血。可是,谁知龙马的感动却是为了另一件事。他横倒身体,双手捶打着榻榻米,紧接着一跃而起,说出了一番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话。

“将军大人,我体谅公今日的心情。公今天下此决断,实乃英明之举!英明之举也!坂本龙马在此立誓,甘愿为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感激之情在龙马心内翻滚,以至于有些失态了。他此刻的感动,乃是这世上最复杂也最单纯的情感。

龙马从长崎出发来京都时,曾经颇为激昂地对长州的桂小五郎说过:“美国的总统会关心一个女仆的薪水,试问日本的将军三百年来可曾这样做过一次?就凭这件事,也应该推翻幕府。”进入京城后,他又对后藤象二郎说:“如果将军无视这个方案,我将独自率领海援队埋伏在路上,取将军性命。”

然而,龙马现在却伏在榻榻米上呼喊:“甘愿为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龙马为庆喜自我牺牲拯救日本而感动。庆喜能够做出这番自我牺牲,龙马觉得这是个奇迹。而庆喜心中的剧痛,龙马十分理解。

此时的庆喜,或许连坂本龙马的名字都不知道。龙马自然也不知道庆喜长得什么样子。可是,这两个人却合力改变了历史,而这种合作只有这二人才能完成。龙马策划方案,庆喜做出决断。龙马不单单为庆喜的自我牺牲而感动,他还品尝到了仿佛艺术家完成作品时的那种喜悦。

此刻的龙马,对于庆喜的未来有一点担心。他担心西乡、大久保和岩仓会穷尽诡计,诱骗庆喜犯下罪过,然后起兵讨伐“叛贼”。到那时,江户的旗本也一定会拋弃庆喜。庆喜原本就因为出身水户一系而不怎么受幕臣欢迎,并且他这次没有同幕府众臣商量便擅自放弃了政权,怕是已经招致他们的反感。他被萨摩、长州攻击,又被幕府众臣拋弃,虽然是历史的功臣,最终却很有可能遭遇最悲惨的命运。

龙马的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同志们手拉手跳起了舞,享受着自嘉永以来牺牲了几千名志士而终获成功的喜悦。

夜深了,志士们三五成群地结伴告辞,只有陆奥阳之助和户田雅乐留下。

“今天晚上必须把新政府方案制定出来。”龙马说道。明天,天亮以后,一个全新的日本将开始她的生命。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制定出她生存必须的政体。

主人家早已进入了梦乡。

龙马将陆奥阳之助和户田雅乐叫到楼下的别院,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纸笔。

“首先要建立新的官制。”龙马说道。

新官制的要点是议会制度和富国强兵,思想方面提倡人人平等,却无法将这些立刻作为新政实施起来。首先必须建立一个过渡政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现阶段三百大名仍旧沉睡不醒,不可能立刻废除他们对土地和人民的支配。

况且农民和商人根本指望不上,他们在文化和政治上都尚未成熟,平日里所感所想只是停留在与天下国家基本无缘的个人利益的追逐上。立即让他们参与新国家的政治,恐怕有些强人所难。公卿也有问题,他们自从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以来,便做了七百年的政治上的失业者。如此一来,能够立刻担负起国政之任的恐怕只有几位贤明的公卿、大名,以及各藩中为国事而奔走的志士。

在龙马看来,应该首先由这些人来担任政府要员,让他们做一回新国家诞生的助产士,然后慢慢向西方的政体转变,这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官职的名称暂时沿用旧有的称呼。”龙马说道。西式的官职名还没有合适的翻译名,而且并不为人们所熟悉。能够不让人产生抵触心理,并且又不乏新意,就只有古老的具王朝风范的名称。这样一来,也能够合那些顽固的勤王之士的心意。

这方面的问题,找户田雅乐商量最合适。他是侍奉公卿的武士出身,对于这类名称和各种制度甚是熟悉。

“设一个关白之位。”龙马说。当然,这并不是古时的关白,而是相当于西洋的首相。

不多久,草案完成。

关白一人,以公卿中最具德望智识之人任之,辅弼天子一人,总理万机,总裁大政。

议奏若干,以亲王、公卿、诸侯中最具德望智识之人任之,辅佐万机,议定、上奏大政,兼分掌各官之长。

参议若干,以公卿、诸侯、大夫、庶人任之,参与大政,兼分掌各官之次官。

……

草案完成时,已是拂晓时分。

“藤吉,准备被褥。”龙马吩咐正在隔壁打盹的随从。

藤吉将三床被褥铺在一间屋子里,摆上三个枕头。龙马等人钻进各自的被窝,这时窗外传来虫鸣声。

“咦?京都也有金蛉子?”龙马在枕上竖起了耳朵。金蛉子并不是鸟,而是草间的鸣虫。天空快要被朝霞染红时,它会在黎明来临之前的黑暗中发出摇铃般的鸣叫声。龙马小时候曾听乳母阿丫婆说过:“别看金蛉子个头小,却能够驱散黑夜,带来光明呢,小少爷。”

我也是只金蛉子啊!龙马这样想着,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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