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第二藩府白川府在京城的东北。沿着今出川大街向东走,过了鸭川,直到吉田山脚下都是一片广袤的田地,四下灌木丛甚多。通称“白川阵营”的土州藩府便位于灌木丛和田地中间。这座府第真真正正是建在了远离城中心、交通不便的地方。

藩府赶在去年冬天竣工了。这是因为即将进京的藩主率领了大批人马。建造这座藩府的初衷是想为这些士兵提供住宿的地方,不过当时没找到合适的土地,最后找来找去烦了,便建在了这么一个不方便的地方。

“真是建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刚一竣工,河原町藩府内便恶评如潮。不仅路途遥远,而且以军事论地理位置也很差。像这样四周都是田地,一旦京都爆发战争,轻而易举就会被敌人攻陷。

而会津藩就借用了净土宗本山黑谷金戒光明寺,地势又高,空气又干燥,还可以将京都尽收眼底,寺院本身就釆用了城郭式建筑,用巨大的石块构筑了堡垒,易守难攻。

“愚蠢透顶。”想想黑谷的会津大本营,再和自己的藩府作一下比较,驻守京都的土佐官员们就忍不住要大骂。当初选定地点的人是福冈藤次,福冈一向以十足的官僚做派而恶名远扬,这下他的坏名声直接影响了对第二藩府的评价。

不仅如此,老藩公容堂完全反对像萨摩那样在京都设置武装,军队压根就不会进京。藩府建成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闲置了。

中冈慎太郎想借它一用的想法不可谓不巧妙。京都藩府的官员没有非反对不可的理由。最后,中冈如愿以偿。

作为陆援队的大本营,白川藩府再合适不过了。这里的建筑不是所谓的大名府样式,而是像兵营。没有御殿,没有庭园,也没有书院,全部是成排成排的宿舍。大门由巨大的木材组接而成,简单朴素。宿舍围成了院墙。因此,这里能住很多人。

“地方很宽敞。我们陆援队的队员一人就能占据一间八叠大小的宿舍,空间很宽裕。伙食由河原町藩府接济,用人们会用本色木料制成的便当盒装好了送过来。便当是白米饭加咸菜,其他的副食需要队士自己掏钱。”因为仰慕中冈而加入陆援队的大江卓后来回忆。他是土佐宿毛的下级武士,维新以后,曾经任神奈川权令等职,后来辞了官,参加了自由民权运动,成为明治时期代表性的自由思想家,创下了伟大的业绩。

中冈慎太郎从柳马场蛸药师的住处搬到白川藩府那天,天气很热。

最初,共有十一名京都的浪人和中冈一起加入队伍。后来,陆陆续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就超过了一百。

陆援队总算是成立了。可是队长中冈慎太郎决不会整日只是乖乖地窝在白川藩府里。我和龙马不出去奔走的话,天下就没救了。中冈一直这么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政奉还方案这张王牌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嘉永六年以来一直混乱、动荡的局势即将归于平静。在这种紧要关头,龙马和中冈这两个提议人又岂会甘心安安稳稳地当个壮士团体的头儿。

中冈尤其如此。他觉得萨摩和土佐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艺州。为了说服艺州广岛浅野家,他正在和这个藩的志士船越洋之助加紧联络,事情已经有所进展。

中冈需要一个有足够领导能力的人来做代理队长,替他统率陆援队。

中冈在创立了陆援队以后,立刻邀请了龙马。龙马应邀前来,参观了营地,视察了队士的伙食,还亲口尝了尝,然后大笑道:“还真是艰难啊!”

中冈苦着一张脸不做声。他担心的是,若是将来队士增加了,陆援队该如何维持下去。土佐只给他们提供米饭和脆咸萝卜,此外的费用一概不管,不要说队士的零花钱了,就连购买武器的费用也没有。

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就是土佐的财政已经无法负担。但就算土佐有这个能力,掌握着全藩财政的佐幕派上士们也决不会给陆援队这个不折不扣的讨幕结社钱使。况且龙马自己一直奉行“财政不独立,思想就无从独立,行动就无法获得自由”,因此海援队并未从土佐藩白拿过一文钱,自始至终都是自力更生、利益合作。

关于这一点,在长崎和福冈藤次商议章程时,龙马特意添加了这样一条细则:“钱粮不仰仗藩内,藩国无需供给,一切依靠队内自营自取。”同样,海援队获得的利益也不会上交给藩。“其所营利,亦不利官。”有关获利的方法,在章程里则用了“其所得多生于海上”这样充满诗意的表达。海援队正是凭借着这点实现了独立经营。

“可是陆援队却不能这么做。”中冈说道。中冈既没有龙马那样的经济设想,也不具备实业家的敏锐眼光和知识。“我不能像你那样做买卖啊。”他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换了别人,在陆地上做生意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虽说在白川村安营扎寨了,可我总不能像白川的女人们那样头顶着柴火去京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叫卖吧?”

龙马被这话逗得大笑起来。

中冈的脸色则越发难看了。“龙马,帮帮陆援队!”他央求道。

龙马二话没说,痛快地答应下来。他让一同前来的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起草了协议,上有“两队用处虽海陆有别,然需相互支援、扶助”等字句,意思是两队要相互扶助,不过既然只有海援队赢利,所以实际上是海援队在单方面援助陆援队。龙马让长冈谦吉将协议抄了三份,其中一份给土佐藩佐佐木三四郎保管,其他两份分别由海、陆两队保存。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中冈说的是挑选人才担任代理队长一事。如果找不出这样的人,他将会被束缚在队里,哪里也去不了。

“海援队有不少人才。”中冈用羡慕的口吻说道。

此言不差,龙马身边不乏优秀的助手。首先是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长冈原来是土佐的乡村医生,因为出身卑贱难以出人头地,反倒成全了龙马。若论起文才、学识,长冈无论去哪个藩,至少都能领到五百石的俸禄,他是有这个价值的。这样的一个人,在为小小海援队队长龙马做文书。

陆奥阳之助也是一样。虽然他的性格有些过于激进,不善于和他人合作,可是他理解能力超强,极有远见,那种洞察先机的聪敏又比学者长閃谦吉不知厉害多少倍。就连龙马都说:“在这队里,扔下双刀还能生存下去的只有你我二人。”

在海难中丧生的池内藏太等人也是十分难得的人才。池身上有一种奇妙的魅力,就连年纪最小的队士中岛作太郎也曾经说:“就算坂本先生哪天不在了,只要池先生在,我们也会誓死相随。”由此可见此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中岛作太郎如今已经不再是无知莽撞的少年,正掌管着队里的商务,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才聚集到你身边呢?”中冈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因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他们应该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不帮我不行,于是就都来了。”

“最初你是怎么把他们找来的?”

“我只说了句,跟我一起干吧!”龙马满口胡言。

“总之,我现在很发愁。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有领导能力的人才?”

“可以。”龙马说出两个人:田中显助、那须盛马,二人都是土佐的下级武士出身,身份不及乡士。

两个人都是出生在土佐藩家老深尾鼎的仆人家中,在高冈郡佐川度过了少年时期,田中显助二十刚出头,便和那须、桥本铁猪一起脱藩了。

后来他们去了长州,和长州人一起历尽艰难困苦,在元治元年九月潜入大坂,躲藏在志士本多大内藏在松屋街经营的小豆粥店的二楼,打算放火烧了大坂城,杀了将军。

他们只有区区数人,领头的是大利鼎吉。庆应元年正月,新选组谷万太郎打探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大利鼎吉遭到了五十多名奉行所人员的围攻,战死了。

田中显助、那须盛马、桥本铁猪三人当时恰巧外出,才侥幸逃过这场劫难。后来他们躲在大和山中的十津川村,不久田中、桥本从山里逃出,那须盛马如今则还留在十津川村。

“原来如此。若是田中显助、那须盛马来做副队长,我应该可以放心地把陆援队交给他们。”中冈说道。田中显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却有着把人团结号召起来的气量,那须盛马勇猛异常,有军事才能。他们应该会成为陆援队的两大干将。

“田中显助最近会来京都,到时候把他留下就行了。”中冈喃喃自语道。田中这一阵子负责长州的外交。前些天,为了和萨摩藩的联络事宜,他还和长州人山县有朋、品川弥二郎、鸟尾小弥太、兴膳五六郎四人潜入京都,现在又在筑前大宰府。此去是为了向流落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五公卿汇报当前形势。

“问题是那须盛马。”中冈说完,拍了拍手,叫来了一个叫山崎喜都真的年轻的土佐人。

这人没有任何过人的才华,只是有一点,会说各地方言,而且说得很好,每每在酒席上他都会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他尤其擅长京都话。在如今这种形势下,会说各地方言有时意味着能够捡回一条命。

“我要你混入大和的十津川村,把那须盛马找出来!”中冈拜托他。

喜都真领到盘缠后,迅速乔装成木材店的伙计。十津川位于奥吉野,所以京都木材店的伙计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

“切记莫要暴露你的土佐口音!”中冈又叮嘱了一遍。如今的局势,只要不小心露出一句土佐话或是长州话,就会被幕吏捕杀。

“您放心吧。”喜都真用京都方言说,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陆援队本部。

离开京都前,他在海援队京都本部木材商酢屋拿到了通行证,便向着奈良出发。

十津川村是一片人称近畿秘境的山岳,莫说别的,单是进到里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喜都真从五条进山。从五条到十津川,他一路上风餐露宿,在山路上走了三天。

十津川这个与众不同的村庄自古以来便以勤王著称,在风云变幻之际,这个乡士所居的村子也曾和天诛组一起并肩战斗,甚至还向京都派遣过皇宫守卫兵。喜都真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

喜都真要去找的那须盛马乃是一名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彪形大汉,早在家乡佐川城时,人们就这样议论他:“盛马若是出生在战国乱世,说不定仅凭他那一杆长枪就能当上大名。”他是个胆量过人、臂力大得出奇的人。

在家乡时,有一次,盛马去同是深尾家家臣的堀见家玩耍,受到了盛情款待。结果他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非要测试自己的力气。他在围棋盘上摞上象棋盘,又在象棋盘上面堆上了一个两抱粗的陶制大火盆,然后抓起围棋盘的桌腿,轻轻松松地举了起来,上下托举了五十次。

“傻子。”在座的人都嘲笑说。盛马酒醒之后羞愧万分,有一段日子没有出门。后来他去了高知城,进了武市半平太开办的武馆,在那里学习了镜心明智流的功夫。当时,龙马隔三差五就会去武市家,也曾教过盛马剑术。

武市半平太创立土佐勤王党时,他第一个加入。元治元年八月十四,他和田中显助等人翻越黑森岭,脱藩而去。藩吏们得知他们脱藩的消息,便派了一队人拿着长枪、步枪追了上来。途中,同志井原应辅突然腹痛难忍,无法行走,他最后蹲在草丛里说道:“我会切腹自尽。你们不要管我了,赶快逃吧。”

听了这番话,那须盛马无声地走上前来,一把抱起应辅,扛在肩上便开始狂奔。他沿山间的险路一直飞奔到伊予境内。顺利越过伊予以后,盛马方才放下应辅,说道:“怎么样?我这一身蛮力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吧。”

当年,嘲笑盛马是傻瓜的人中间,就有这位井原应辅。井原应辅后来在去美作游说时被关卡官员指挥的百余名乡民包围,与同志岛浪间互刺而死。

那须盛马为了烧毁大坂城而藏身于大坂松屋町,后来他们的藏身之处遭到新选组突袭,他因为碰巧外出躲过了一劫。不过,随后通缉他的画像张贴到各处,已经没法继续待在这寻常百姓住的世间了。他和田中显助一起逃往大和十津川的深山。进山以后,二人最终还是迷了路。他们看不见前路,陷入了绝望,甚至有过痛哭流涕的时候。后来二人总算找到了路,抵达了十津川村,辗转找到了同志上汤乡士田中邦男家里。

藏身于十津川的这段日子里,盛马靠着教乡士子弟习剑打发时光,但终归还是难耐寂寞,浑身的血液又躁动起来。

“我去京都打探一下形势。”盛马真是胆子大得可以,竟然下山了。与他同行的是十津川乡士里数一数二的剑客、以出招神速著称的中井庄五郎,还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中井在明治维新快要开始之前与新选组在京都的花屋町发生血战,最后战死。

从京都的木屋町四条大街稍稍向南走一点

,有一家叫浮莲亭的小酒馆。酒馆的正门面向高濑川。

一天,那须盛马在浮莲亭二褛的小客房里与中井庄五郎喝酒,席间说到了龙马。

“听说他在长崎。”中井说。中井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已是名扬四方的剑术高手,所以他早就十分仰慕龙马这位北辰一刀流剑客,于是拼命打听龙马的事情。

“那是个大高个儿,不爱理人的家伙。”那须盛马说道。仔细想来,龙马只不过在武市的武馆教过他几招。二人并不曾并肩战斗,更未肝胆相照。

“剑法的确高明。据说在他面前,就连武市先生也不得不低头认输。”

关于龙马,那须只知道这些,这显然满足不了中井庄五郎的好奇心。

“下次等他来京都时,我介绍你们认识。不过那个家伙总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何出此言?”

“每当他不想说话时,就会扭头不理你了。”

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就连那须盛马这个大酒鬼都踩空了两级台阶,一屁股坐在了土间。

“那须兄,没事吧?”中井有些担心。

“没事!”那须说着站起身来,结了账,从正门走出来。屋檐的对面是柳树,东山上已经挂起了一轮明月,将脚下的路照得雪亮。

他们来到四条桥旁,只见对面有一队人大摇大摆阔步走来,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不用说也猜得出,来人正是新选组的猛将,是冲田总司、斋藤一、永仓新八。

时下藏身于京都的浪人们若是在路上不巧碰见新选组的人,都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这才是常识,没有哪个傻瓜会和他们正面交锋。新选组即便暂时放跑了对手,以后也会执拗地追查下去,直到彻底查明那人的所在,卷土重来。浪人们深知这一点,所以甚至惧怕被他们记住长相。可是那须盛马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中井庄五郎又是个极爱生事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都醉了。

道路很狭窄,必须有一方让路才能通过。新选组一帮人蜂拥而来。

“无礼!”那须盛马大喝一声。

新选组那边的三个人飞身后跃,拔出了剑。

这三个人似乎也喝了酒,浑身酒气。

那须拔出了剑,中井则冲杀了过去。中井的勇猛简直令人咋舌,他连剑都没拔出来就冲到了斋藤一的近前,突然砍去。

就像传说中那样,中井出招神速,迅雷不及掩耳。但是,剑法毕竟青涩。他的招数极危险。对手斋藤一早已拔剑砍杀过来,他却仍旧使出这种不顾死活的招术,实在是太冒险了。

咔的一声,中井眼前顿时火花四溅。

斋藤一接住了这一招。不过,斋藤一的成熟老练并不局限于此,接招后他又顺势让过剑锋,同时身体向右,砍向中井腰部。

中井飞身向后跳。他醉得太厉害了,已经气喘吁吁。如此一来,便无法顺利进攻,每次他砍向斋藤,都会招来斋藤的猛烈还击,而他渐渐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在真刀实枪对决时,除非是真正的绝世高手,否则一味防守的剑客迟早要丧生在对手的剑下。

那须盛马更出格,他一面咆哮着,一面左冲右突。他的对手有两个,冲田总司和永仓新八。冲田是人尽皆知的使剑高手,永仓则是队里一等一的剑法娴熟之人,擅长突击。况且这些家伙屡屡斩人,经验丰富。而那须盛马从未杀过人,他只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精神和超群的体力挥舞长剑。

新选组那些人断定拥有力士体格的那须比剑客中井庄五郎剑术更胜一筹,因此冲田和永仓一齐上阵,来对付那须。二人十分冷静。他们观察那须剑势走向,有选择性地釆取最有效的攻击,每次进攻都会砍伤那须身体的某一处,不过都不是致命伤。或许是因为冲田和永仓也有些醉了,加之那须的剑法变幻无穷,剑招里找不到经过正统训练后被灌输进去的规律,所以无法预料那须下一招会从哪个方向、以怎样的方式攻击。冲田和永仓对这一点颇伤脑筋。

即便如此,那须的剑却丝毫没有伤到对方,然而对方的剑已经在那须的左肩和右侧大腿上刺出了很深的伤痕。他喝了酒,失血又很厉害,但竟然还能如此勇猛,真是令人心惊。

中井看到那须的样子,大叫:“那须兄,快逃!”说完便扔下斋藤,杀向冲田和永仓,掩护着那须向北逃去。

所幸四周一片漆黑。二人越逃越远,一直跑到锦小路,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去池久那里吧。”中井说道。他说的池久是麹屋町姊小路的书坊池村屋久兵卫。如今,京都百姓大多支持激进勤王派,自愿为他们提供庇护的侠商也不在少数,池村屋久兵卫便是其中的一个。

二人敲了敲防雨窗,把久兵卫叫醒了。久兵卫立刻让二人进屋,他看了看那须的伤势,不由得大惊失色道:“您受的伤可不轻啊!”他亲自跑去将大夫请了来。

大夫看了看伤口,说道:“这是刀伤啊。”可是与久兵卫相熟的大夫就只有这一位,如果重新去找一位擅长治外伤的,说不定就会泄密。

“我倒是也略懂,不过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大夫嘟囔了一句,吩咐久兵卫的妻女烧好热水,准备好烧酒、粗的缝衣针和漂白布。

由于没有药,大夫便亲自跑到富小路的药铺买来了药膏。

“有点疼,请您忍耐一下。”说完,大夫便开始用烧酒清洗伤口。一阵剧痛袭来,那须差点昏迷过去,但他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大夫缝合了所有的伤口,包扎好以后便回去了。第二天,京都城内四处都在散发他二人的通缉画像,这个大夫虽是个庸医,嘴倒是很严,没有泄露半点风声。但是新选组的搜查越来越紧了,二人担心会给池村屋久兵卫惹上麻烦,便在一个深夜离开了他家。随后,他们租下了下御灵社后面一家估衣铺的一楼,在那里躲藏了一段时间。

一开始,他们对经营估衣铺的一家子谎称是学医的,不过估衣铺老板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就让我们去给您买治伤的药吧。”这家人提议道。于是店主的妻子和女儿便轮番出去买药。她们不断更换药铺,甚至还跑去十分遥远的本愿寺旁的药铺拿药。

那须体壮,受伤以后能够很快恢复。才一个月时间,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虽然还没有彻底痊愈,但一直这样待在京都十分危险。那须谢过了估衣铺老板,拄着拐杖离开了京都。

“我要留下。”中井作出了决定。那须只得独自上路,他走进大和的吉野,继续向山里深入,历尽艰苦到达十津川,藏身于此。

而如今中冈的使者山崎喜都真正要去将这位那须带回到风云中来。

一旦进入这片广阔的山岳,旅人便如同在浩瀚大洋中漂泊的一叶孤舟,只能依靠天上星辰的指引在岩石和林海中不断前行。

虽说人们只是简单地将这里称作十津川乡,可是它毕竟是奈良盆地的两倍。在无边林海中零星散落着五十余座闾落,房屋都像鸟巢一样架筑在大山的斜坡上。

山崎喜都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小井闾。在这里,可以看到玲羊在村落中奔跑,山崎恍惚觉得自己误入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闯进了仙人们居住的奇妙幻境。

“请问去清昌寺怎么走?”山崎向一位正在砍伐杉树的樵夫问道。樵夫表示可以亲自带他前往。

虽说是闾落,住户却不像一般村落那样聚居在一处,而是散落在各个山峰上,所以去一趟邻居家往往要走上一二十里路。

“那就是老爷寻的清昌寺。”樵夫指着山门,用一种足以令人联想起室町时代狂言用语的庄重的方言说道,说完便转身走进树林,消失了。

山崎踏上高高的石阶,不多久便走进了狭窄的寺院,右手边是方丈室。“有人在吗?”

话音未落,寺里的小和尚便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十分警惕。

山崎喜都真赶忙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问道:“那须盛马可在此?”此言一出,小和尚愈发地警觉起来,一声不坑地进了屋。

不一会儿,一个脑袋几乎卡在门框上的彪形大汉走了出来,举起双臂喊道:“啊呀呀,喜都真!”此人身穿像神官服饰一样的白色棉服,下身穿皱巴巴的小仓袴,佩戴着短刀,走起路来拖着腿。“快进来快进来,你也在京都遭到了追杀?”

“莫要开玩笑!京都局势已经千钧一发了。”

“是吗?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啊。”

那须盛马向小和尚介绍了山崎。太阳下山时两人已经摆上了酒宴,开始对饮。

“这个寺院里的小和尚对你真是忠心耿耿啊。他对我十分警锡呢。”

“那个小和尚?”那须盛马非但没有感激之意,反而十分不屑地哂了咂嘴。“那个家伙是我的对头。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烧好了洗澡水,这倒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竟然抢在我前面洗了。我气不过,就把他连人带桶一并端起来,扔到外面去了。”

那须还是像以前一样力大惊人,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在夸耀自己的蛮力,而是想说,所以这些天来,那个小和尚开始对他服服帖帖。

盛马的深山生活就是如此有趣。

“请去京都吧。”山崎喜都真直言道。他又细细讲述了京都的局势,还提到陆援队代理队长一职。“如何?你会下山吗?”

“当然要下山。”盛马很高兴,说,“伤口差不多痊愈了。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也能够在这激荡的时局中派上用场,那再好不过了。”

“太好了!”

“龙马应该也会有所行动吧。他常常单枪匹马收拾时局,不是吗?”

随后,两人开始比较龙马和中冈慎太郎。

“龙马这个人,是用破旧的包袱皮包着闪电到处走的家伙,乍一看不起眼,可一旦他张开那个巨大的包袱皮,顿时就会电光四射,白光满天下,霎时间风云四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言之有理。”山崎喜都真点点头。这些和龙马接触甚少的同乡友人把龙马看成了某种充满神秘感的天才。

“与之相比,中冈就略嫌平凡了。”那须盛马说道,“但是隐藏在他那激烈又坚毅的性情之中的犀利和缜密,又是天马行空的龙马所没有的。中冈是个像钟表一样精巧、准确的男人。若是让他来领导土佐藩,必定能干成一番天下无双的大事业。”

“龙马恐怕就领导不了土佐啊。”

“他也不屑于这样做。”那须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龙马非土佐能容之人。武市半平太的这句话时至今日才让人感慨不已。龙马非池中之物,绝非土佐这方小天地所能容纳。维新回天大业成功以后,日本对他而言或许都太小了。

“不管怎样,这下可有看头了。对了,那个大政奉还方案进行得还顺利吗?”

“萨长艺三藩都同意了。再加上土佐,这将成为四大雄藩的提议。仅凭这一点,想必幕府也不敢置之不理。”

“可是,这毕竟是德川家自家康公以来统治了三百年的天下啊,德川家怎会拱手相让呢?”

“这个问题龙马和中冈应该会去解决的。”

“如果幕府不接受怎么办?”

“开战。陆援队就是为此而设立的。”

“明白了。”

设陆援队的目的在那须的头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在京都的街市上打响革命战争第一枪的,应该就是陆援队。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二人就起床。寺院厨房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山崎喜都真出去一看,原来是村里的七八个年轻姑娘在热热闹闹地干活,有人在做便当,有人正在剪给盛马新做的轻便袴上的绷线。

山崎喜都真心下暗暗佩服。盛马彻底融入山里的生活,几乎忘却了外面世。

这段时间里,龙马则潜身于京都木材商酔屋,为实现大政奉还方案而四处奔走。不过,渐渐地,他开始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当今的幕府会釆取怎样的行动,他要去打探一下他们的想法,最好能说服他们。

这个时候方案还未正式提交给幕府。若论有权有势的幕臣,则非现在的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莫属。幸运的是,板仓如今恰巧和将军庆喜一同驻在大坂城。但是,龙马区区一介浪人,是绝对没有资格谒见幕府老中的。但永井主水正可以,龙马心意已决。

永井主水正名尚志,现任幕府大监察。他出生于旗本名门,在幕府的西学官僚之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之才。并且他的资历充满了新时代的要素,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他曾经担任幕府设立在长崎的海军传习所事务局长,其后,幕府在江户的筑地建立军舰操练所时,他也担任第一任所长。安政四年幕府在长崎建造船炼铁厂时,他被委任建设委员长一职,大显身手。随后便回到江户,历任勘定奉行、外国奉行。到了安政六年,他当了军舰奉行。后曾被暂时

免职,在江户赋闲过一段日子。在这点上,他的经历和他的晚辈胜海舟颇有些相似。只是有一点他和胜不同。他虽然有才能,却没有主张。他既没有胜那样的胆识,也成不了胜那样辛辣的时事批评者。

永井如今当上了大监察,跟随将军左右,来到了京都。虽说是大监察,永井也并非要去做法务官的工作,官职只不过是一种身份、资格的象征罢了,他实质上是将军庆喜的文书官。庆喜十分喜爱永井温和的性情和丰富的知识,遇到重要的事情大都会私下里和胜静或尚志商量。

龙马曾经通过胜和大久保一翁,同永井见过一面,永井对龙马应该没有恶意。龙马请土佐藩的人帮忙调查了永井在京都的住处,得知他住在东本愿寺别院枳壳府。

龙马迅速出门而去,同行的只有寝待藤兵卫一人。藤兵卫带着长崎海援队队员的书信,于近日潜人了京都。

不多久,他们来到了两侧有长屋的枳壳府大门前,叫来看门人,出示名帖。

枳壳府是德川初期东本愿寺法主不惜花费大笔钱财建造起来的,因此也是京都城内贵族别院中规模最大、最考究的府第。在平安风格的林泉中,零星散布着滴翠轩、傍花阁、缩远亭、偶仙楼、漱枕居、回棹阁、阆风亭等茶室式建筑。幕府大监察永井主水正尚志正是借了其中的阆风亭作为在京都的住处。

“阆”有豁然开朗的意思。按照古代道教思想的说法,昆仑山上有仙人,居处就叫阆风苑,这座建筑的名称正是效仿此。不过借住在这里的永井尚志可不是什么仙人,他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将军庆喜最信任的官吏,需要他处理的问题堆积如山,几乎没有能够悠闲度过的时日。

现在,他正在写信,信是写给大坂的老中板仓伊贺守的。他正写到时下纷纷传言的大政奉还云云。

本来,作为一个幕臣,永井尚志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即便如此,他对于这个传闻也没有什么好感。

当他放下笔时,有家仆前来通报道:“此人想见您。”说着,递上了龙马的名帖。只见名帖上写着:龙之字。

“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三十上下,黑皮肤,高个子,一头卷发十分蓬乱……”

难道是龙马?永井猛地一惊。他们以前只见过一面,但龙马与众不同的样貌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然龙马是胜海舟和大久保一翁极力推崇的人,但由于和胜、大久保虽是同僚却并非好友,所以他觉得龙马顶多是个私立海军头子。他还知道龙马在长崎建立了海援队这个对幕府而言十分危险的团体。而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说龙马的名字在这一刻出现再合适不过,是因为他刚才的信中提到的大政奉还,据他所知,起草人正是龙马。

真是在一个奇妙的时候来了一个奇妙的人啊。究竟要不要见他?永井尚志翻来覆去地想。他原本就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

这个人的胆子真不小,他心道。提起坂本龙马,那可是和萨摩的西乡隆盛、大久保一藏以及长州的桂小五郎齐名的幕府最惧的人物啊。可他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到自己这个幕府大监察。永井既有捕杀龙马的理由,也有这样做的权力。真头疼,看来这世上还真有用常识理解不了的人啊。永井尚志还在犹豫,不如索性绑了他?

“那个人带了多少人来?”

“只有一个人。嗯,还带了一个,像是男仆。”

真是胆大包天,永井心想,转念又一想,说不定是来刺杀自己的,便问道:

“那人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仆人似乎对于“嘴脸”这个说法颇感意外,顿时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平静下来,答道:“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地还会抠鼻孔。”

他在鄙视我。永井尚志觉得龙马在嘲笑过度紧张的自己。

然而,他还是决定不了。

要不然多叫些人来?他拿起桌上的铅笔,思考着。所谓叫些人来,指的是见回组和新选组这些人。但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太轻率了。不管怎样,虽说这人就像是这场即将撼动天下的大地震的源头,他的背后有雄藩坐镇。如果现在就把他抓起来,这些雄藩追究起来,政局只会更加混乱。

“那我就会会他!”永井尚志总算下了决心。他的声音又高又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仆人领着一个男子顺着庭院中蜿蜒的小路走来。

“在下坂本龙马。”男子将刀交给永井的家仆,在庭前站好,施了一礼,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与当初在筑地操练所见面时相比,稳重沉静了许多。

“请。”永井坐在屋内的榻榻米上,用手指了指檐廊。二人身份不同,绝不能在同一间屋内平起平坐。

龙马脸上一副了然的表情,点点头,坐到廊上。

“这个庭院真不错啊!”龙马眺望着林泉。水波荡漾,他脸上光影交错。

真是个怪人,永井不由得放松了警惕。上次一别已经过了许多年,而且两人仅仅有过一面之交,可这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让人觉得,自己和他仿佛每天都在一起下棋喝茶般亲密无间。

“庭院很大。还有野鸟呢,至少有两三百只野鸟从山上飞到这个园子里玩耍。”

“啊!”龙马抬头看着池畔的大树,忽然叫了一声。永井尚志吓了一跳。

“杨梅树结果子了!”龙马转过头,双眼闪闪发亮。这个男人的明朗快活让永井感到困惑。

“原来那棵树叫杨梅啊。”永井并不关心这个。

但是,龙马似乎对这棵树寄托了特别的感情。这种树在南国很多,京都却很少见。尤其是在土佐,不计其数的杨梅在山野中生长,甚至被奉为藩中最重要的树。树皮的色调就像縣革,在阳春季节开花,梅雨时节果实成熟。

“真是美味啊。”龙马说。

“言归正传。你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我很忙。”

“对对对。”龙马拍了拍膝盖,“是为了将军大人的事。要摘掉自家康公以来三百年的招牌,想必诸位一定十分伤心,可是只要还挂着那块招牌,德川家就会灭亡。”

“那块招牌……是指……”

“政权啊,也可以说是幕府。请废除幕府,重新做回原来的德川家。否则,过不了一两年,德川家就会灭亡。”

“你——”永井惊得张口结舌。眼前之人,先是晃晃悠悠地跑来这里,大谈了一番野鸟杨梅,现在却突然说,把幕府的政权交出来!恐怕三百年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重大的话题了。

“这个嘛,我希望您能够放轻松,用放松的心情考虑这个问题。”龙马提醒永井不要太激动。“谈论这种话题时往往说话人和听众都容易激动,可是一旦激动起来,就变得不明道理了。”龙马说道,“比方说我们一边欣赏庭院,谈论杨梅,一边试着用同样的节奏和语气来商谈。如此一来,事物的道理就会显现出来。就是这么回事。杨梅和幕府一样。”

“混账!”永井激动起来,“你怎么敢对将军大人如此无礼!”

“真头疼。”龙马是从心底感到困惑。先不管那些庸俗小吏,他原以为永井尚志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说出这种陈腐套话的。龙马原本是想用一种庄严冷静的态度来和他讨论幕府衰亡这个问题,可是他却大喊大叫,根本无法相谈。

“坂本龙马一介平民,没有俸禄,也没有爵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藩国,只属于日本。我不依附幕府,也不依附萨摩、长州与土佐,不曾依他们的利害考虑问题,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我只是一直在思考怎样做才能给日本带来好处。我是觉得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才来拜访你的。”

“嗯。”永井尚志小声说道。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昏庸的官员啊,龙马心想。若是像这样筑起一道城墙,双方又怎能坦诚相见,说出真实想法?难道是我自己的态度或说法有不妥的地方?他如此一想,不禁嘟囔了一句:“真伤脑筋啊。”然后露出了着实困惑的表情。

永井尚志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什么让你伤脑筋?”

龙马动用自己的一切演技,快活地笑道:“这样吧。难得这座建筑名阆风亭。那里有一个池塘,大概是把它当做瑶池来建的吧。我听说阆风瑶池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既然如此,在这里面对面坐着的,就不是什么幕府里的达官贵人,也没有什么出生于土佐的浪人。我们不再是尘世中的凡人,而是作为天界的仙人来讨论一下今日日本之课题。如何?”

“仙人?”

“这样一来,对尘世自然不必承担任何责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说来听听。”永井对龙马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产生了兴趣。

“那么,我作为黑仙人说两句。”龙马说道。他皮肤黑,所以就这么叫自己。“德川幕府让老百姓安享了近三百年的太平日子。哪怕是过了一百年、一万年,日本人也不会忘记这个功劳。可是现在,房屋骨架已经腐烂,屋顶也漏雨了,这间屋子已经不适合人居住了,而且也已经无从修缮。如果继续这样听之任之,骨架折断,房梁塌了,住在里面的人全都会被压死。这样也可以吗?”

“你错了,我们有加固的方法。”

“你说的是以幕府为中心的郡县制度?”

“你知道?”

“废除大名,如果遇到抵抗的大名,就借法兰西的力量消灭掉,然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是这个想法吧?”

“这种事我不能说。”

“白仙人,这里可是天界啊。算了算了,你的回答并不重要。不过一旦真的付诸实施,各地大名必定会起来反抗,内乱就会爆发,而且是无法挽回的大动乱。结果就成了法兰西以武力平定日本。而英国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必定会支援那些起来反抗的大名,输送给他们不少于法兰西提供的资金、武器甚至军队,到时日本六十余州便会化作血肉横飞的大战场。到头来就成了英法之战。而无论英法哪一方获胜,胜利的一方都会将日本收为囊中之物。关于这一点,不知您作何想?”

“那么我就作为仙人说一说。你说得有道理,应该避免出现这种结果。”

“既然如此,与其修繕加固房屋,不如索性另建一座新屋,这样对日本更好。你觉得呢?”龙马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逼问道。

但是,这个话题对幕臣永井尚志来说太过沉重了。按理来说,的确是重新建立一个政权更好,可是新建就意味着旧政权的灭亡。如此一来永井尚志作为隶属于那个旧政权的武士,就必须恪尽武士之道,阻止它的灭亡,为捍卫它而战斗,彻头彻尾地反对新政权的建立。

永井尚志继续沉默着。一时间,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龙马笑起来,说道:“您忘了吗?”他试图缓解永井紧张的心情。“我们都是仙人啊,您并非幕臣永井主水正大人。”

“我明白。”

“我可以理解您想要效忠德川家的心情。作为一个武士,谁都想那么做。”龙马虽然这样说,这却不是他的真心话。武士应该对主君尽忠,可是龙马他早已经拋弃了主子山内家。脱藩就是这么回事,脱藩之人也没有资格谈论忠义,况且龙马也认为那是一种陈腐的伦理。

“现在,日本的武士应该做的并不是对主子尽忠,而是爱国——自古以来,武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国家。”龙马滔滔不绝。知道要对主子尽忠,却不知道要热爱国家。以前,当人们以为日本六十州就是整个世界时,这样做尚且可以,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独具特色的日本武士道才会产生。可是,现在它已经变得碍手碍脚了。

还有外国列强。他们将这个岛国团团围住,一旦有可乘之机就发动侵略,想要将日本变成他们的附属国。日本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被迫发现自己是国际社会中的一员,这便是今日之形势。

“历史变了。”龙马说道,“日本已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已经不能用镰仓时代或战国时代的武士道来考虑问题了。如今对日本而言,最有害的就是忠义之节,最可贵的就是爱国之心。”

“如果我像你一样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我也会这么说。可是我是幕府的臣子,就算脑子里明白,从情义的角度来说也决不能这样做啊。”

“您还是要走镰仓武士的路吗?”

龙马说这话并没有讽刺之意。他清楚地知道永井尚志对时势理解得有多透彻,并对他心存敬意。

“镰仓武士?”永井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像那样活下去啊。”

“这样的话,日本将会发生内乱,进而毁灭。”

讨论已经走到尽头了。这个时候,若是让中冈慎太郎来说同样的话,他一定会怒睁双目,犀利地追问:“永井大人,足下难道是想毁灭日本,让德川家独活?”中冈就是如此咄咄逼人,免不了让人难堪

不过,龙马似乎不太介意辩论究竟谁胜谁负,而且他这个现实主义者深知,在争论中打败对方,会让对方名誉扫地,对自己怀恨在心,在现实中往往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这一番辩论下来,对方已经认同了我所说的七成。要是逼迫太甚,恐怕他会突然改变态度。龙马打算见好就收。

不过,“收”也讲究方法。龙马不再使用辩论的口气,而是换成了商人估量价钱高低的口吻:“当然,如果您要用镰仓武士的忠义和好战之心来管理今后的幕府,也未尝不可。那么就只剩下是赢还是输这个问题了。”

“你是指……”

“是指幕府能否赢得这场战争。如果有必胜的把握,可以打,但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战争一定会输,最好还是不要打。这是自古以来的名将之道。”

龙马开始谈论幕府的弱点。“我承认,幕府的军舰数量众多。”这是幕府的优势。在数量上多了不少,而且质量也提高了。尤其是最近,应该还会从美国进口一艘铁甲舰。这艘军舰是一艘超越了世界水平的强力舰,这艘军舰一旦到达,定会令幕府武威大振。“但是,优势也仅此而已了。”三百诸侯早就想脱离将军的统治了。第一次、第二次征讨长州时诸侯就已经很不情愿,这次要让他们去攻打萨长,恐怕谁也不会动窝了。诸侯想要自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就连御三家都已经不再听从将军的指挥,谱代大名也不再忠诚。这一点在征讨长州时就已经十分明确。

剩下的便是德川家直属的江户旗本武士。可是对于这八万骑旗本,就连将军庆喜都已经绝望了,他曾说:“他们那副怠惰的德行,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龙马又谈到时运,断定时运在萨长。

“如何?这样一来还能胜过萨长吗?”龙马问。

永井尚志沮丧地垂着头。想必他心中也是痛苦万分。“我想想。”他站起身来,走到庭院里。院中青翠欲滴的绿叶几乎浸染了他的背影,在这片翠绿的掩映下,他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在此时,要是当了幕臣也够痛苦的。龙马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他从怀中掏出装咸丘的纸袋,拿了三粒,放入嘴中。嘎嘣——他用后槽牙咬碎了豆子。

若是胜老师处在永井的立场,他会怎样回答我呢?

胜是龙马一生中唯——位被他称为老师的人物。胜虽说是幕臣,却早早就对幕府的前途绝望了。走运的话,还能再撑十年——胜曾经在不经意间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自从元治元年的蛤御门之变后,龙马和胜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胜其时被幕府以“在神户村豢养不逞之徒”的罪名召回江户,被处以闭门蛰居的惩罚。龙马随后到长崎,创立了龟山商社。胜如今又官复原职,重新担任军舰奉行,现在人在江户。按理说,这种时候,像胜这样的人才最应该来到京都、大坂辅佐将军庆喜渡过危难,可是庆喜不知为何特别讨厌胜,命令他不得离开江户。据传闻,胜在江户的职责是将海军改造成西式。庆喜想一直把胜困在海军行政官员的位置。

这简直就是用宰牛的刀来杀鸡啊,龙马一直这样认为。不过换一个角度想想,就算是胜,在这种困难局面下,要他主导幕府恐怕也是极难的。就算他来主导,他定会因个性而有许多不适宜的言谈举动,最终被人所害。

再一想,一个走向衰亡的政权的当权者,越懦弱无能,或许反而更好,他们的无谋无能正是对历史前进的贡献。

永井是哪一类昵?他拥有聪明的头脑,但总是小心翼翼、优柔寡断,缺乏行动力,总之,是个治世的能吏,却不是能在乱世中一展身手的英雄。

永井尚志还在池畔徘徊。

良久,他回到屋内,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对的。”

“那么,索性果断地奉还政权,让德川家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您以为如何?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内战之患,日本可以获得新生,德川家的功绩也将彪炳史册。”

“这件事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永井说道。不过,龙马已经从他的神色判断出,他已大大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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