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的三天里,坂本龙马一到傍晚便出门去和后藤象二郎见面,地点一直都是阿庆家的清风亭。

到了第三天,后藤无奈地说:“我已经束手无策了。难道你就如此厌恶回归土佐?”

“可以这么说吧。”龙马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苦笑道,“世上再没有比浪人更自由的了。后藤大人你没有做过浪人,不知道这种境遇的好处。”

“可是你不也没有做过官吗,当官自有当官的好处啊。”

“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你应该好好看一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能够在官场混的人。”

后藤想要将龙马和龟山商社众人收入藩国,赐予龙马相应的俸禄和地位,把他们培养成藩内的一大势力。对此,龙马恐怕是抱着“莫要看错了人”的心情。事到如今,就算是用家老的待遇来接他回去,他也只会觉得这是对志在天下的坂本龙马的侮辱。

“我不做藩吏。”龙马漫不经心地应着,脑中却在飞快地思考着计策。后藤提出的做官的建议甚是无趣,不过却可另有合作,那就是商社的经营。如果能够加强与土佐藩的关系,在经营商社方面必定会轻松不少。

“后藤大人,我的心思啊……”龙马开始阐述自己的宏图大志。他想拥有一支舰队,平定天下。其次,这支舰队自始至终保持独立自主,所有经费依靠平素的贸易和运输筹措。

“坂本君,莫非你对政途怀有野心?”

“咦?”龙马看了看后藤,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后藤是个度量宽宏的人,既然他做出了如此一番推测,看样子到头来不过是个官僚而已。龙马多少有些失望了。

“没有。”龙马将火盆拉到身边。为了将日本从危险中拯救出来,他确实想要推翻德川幕府,不过,若要让他成为其后建立的新政权的头领,他却是万难从命。“我还有更远大的志向。”

“说来听听。”

“日本的动乱平息以后,我将离开这个国家,率领船队航行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我要成就一番世界范围内的大事业。”

“啊?”后藤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日本竟然还有人胆敢夸下如此海口,简直如痴人说梦。在这个宏的梦想面前,勤王和佐幕之争迅速缩成了一幅渺小的风景,更别说他建议龙马回藩了,相形之下后者简直卑微可怜。

龙马绞尽脑汁,想要把后藤提出的建议变得对自己和土佐藩都有利。良久,他说:“后藤大人,你看这样如何?”他取出怀纸,舔了一会儿笔尖,用墨写下了几个黑色大字:海援队。“从海上援助土佐藩。通过建立海军、开展海上贸易,海援队会帮助土佐藩,不过土佐也要援助海援队。”

“这么说,二者平等互助?”后藤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从“援”这个字里嗅到了平等的气味。

“不错,是平等的。”

“如此一来,龙马,恕我直言,你岂不是与主公……地位平等了?”

“那是自然。”

这句话可谓惊天动地,这种话由武士来说当真是大逆不道。“据说在美国,砍柴的男仆和大总统的地位也是一样的。我就是想把日本也变成那样的国家。”

“龙、龙马,小声点!”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后藤,听了龙马这种话,都禁不住脸色煞白。单是勤王倒幕这种议论,在各藩都会被视作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思想,龙马竟然胆敢更进一步,说什么人人平等!

“龙马,你……这个乱臣贼子。照你所说,难道你连天皇都不承认了吗?”

“这种时候争论这些是没用的。总之,人生来平等。我想把这个世道变成人人都能拥有平等权利的世界。”

“你想推翻幕府就是为了这个?”

“这还用说!仅仅推翻德川家毫无意义。”

“也要推翻大名?”

“时机到了自然会。当然,土佐藩主也将被推翻。到那时,世间便不再有藩主、家老、上士。”

“你、你这个家伙……这、这样说来,龙马,你所谓的勤王都是假话了?现在你口口声声说要勤王,早晚有一天你甚至要推翻天子陛下,你可是这么想的?”后藤第一次窥见了龙马与其他勤王志士之间的不同之处。而龙马甚至对自己的同志都没有吐露过心中的秘密想法,一旦说了,他们必定要杀了龙马。龙马开始觉得,或许只有后藤象二郎会理解自己。

此时的龙马,走入了孤绝的境地。

总之,二人的意见大有分歧。后藤欲将龙马所说的海援队置于土佐藩的辖制之下,而龙马则想以平等的身份开展合作。不过,这两个人都擅长妥协。

“包子的形状无关紧要,只要双方都能吃到馅儿就行。”龙马说。

“正是。”后藤象二郎点头称是,“可是,这种包子做得出来吗?”

“不会做不出来的。”

二人谈到这里,又喝了几杯酒,便分手了。

龙马回到西滨町的土佐屋,将社内众人召集起来,讲了他与后藤的会谈经过。

“我反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纪州人陆奥阳之助。“我反对,我们的商社应当独立于天下,绝不能沦为土佐藩的附庸。我们会因此而变成土佐的工具。”

“你说得没错。”龙马说,“可是我们的理想却总也无法变成现实,看看现在的实际情况吧,经营已经困难到如此地步了。陆奥君啊,先把理想往后放一放吧。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权宜之计。”

陆奥虽然不服气,但是没有反驳。

不仅陆奥,其他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在西洋,有法律,是用来管理国家的。不仅国家,一家商社要同其他商社合作时,也会定下法律文件。这一次,只要土佐和我们商社定好法律文件,并且互相遵守,就能够确保我们的独立性,将来也不会发生被土佐藩吞并这种事。如何?能否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

既然龙马发话了,下属们不能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龙马立刻选了社内的秀才长冈谦吉作为起草合约的助手。长冈谦吉比龙马年长一岁。他出生于土佐浦户的乡村大夫之家,在大坂的绪方洪庵私塾中学习了西洋医学。后来又来到长崎,跟随著名的西博尔德进一步学习,深受老师喜爱,还曾经给西博尔德之子亚历山大教授日语。后来,他被人怀疑是天主教徒,便回到了藩国,隐匿在山林里,终日郁郁不得志。再后来,受到龙马的邀请才再次来到长崎,当上了商社的文书。

当天晚上,龙马和谦吉一同起草了他所说的法律合约。第二日,草案拟定完毕,龙马便揣着草案去见后藤。

龙马并未多说,只将草案亲手交给了后藤,便迅速告辞。

“先生,为何不作讲解?”回来的路上,长冈谦吉有些不满地问道。

“要是解释起来,我的言辞和态度最后会变得恳切起来。我害怕的是这个。”回了土佐屋,龙马正坐在前厅喝茶,不曾想有一位稀客突然来访。来人目光锐利,脸被晒得黝黑,精神饱满,神釆奕奕,正是中冈慎太郎。

来得好,来得妙啊!龙马顿时心花怒放,同时脑中涌出一个新计划:若是只有海援队不免有失偏颇,不如再建立一个陆援队,队长就让中冈慎太郎来做。这样海陆两方面就都有了浪人结社。至于资金费用,则由土佐来资助。

“龙马,别来无恙啊。”中冈猛地坐下,开始脱鞋。小伙计端来了满满一盆水。“小的来为您洗一洗吧。”他想为中冈洗脚。一般来说,即便是客栈的侍女也不会为客人洗脚,不过这是长崎的风俗。世人都说没有哪个地方能够像长崎这般热情待客。

“多谢。我更喜欢自己来做。”

这也是中冈的作风。他凡事都喜欢自力更生,甚至连缝补衣服都自己来做。他细细地洗了脚,仔细擦拭干净,脱下外褂,掸去一路的尘土,又披到身上。他做这些时十分仔细,然而动作十分利索。

“饿了。”中冈收拾完,说道。

“明白。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吃的。”龙马兴奋地说。人生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和投缘的朋友久别重逢了,他心道。

交流,而且二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甚至能够体会到隐藏在对方话语中无法道尽的深意。

“土佐正在一点一点改变。”中冈说。他一直在京都,埋头于劝服土佐藩的官员,一有所成后便来到了长崎。龙马则讲述了后藤接近自己的情况。二人的想法再次不谋而合,着实有趣。

当龙马说出“陆援队”时,中冈这个在战火中经受了无数洗礼的热血男儿刹那间便猜到了龙马要说的内容。

“就这么办。”中冈说道。

“啊?只听了这几个字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知道了。”

“真是个奇人。”

“此话不假。”中冈一本正经地用低沉的声音说着土佐话。“我日夜都在思索,绞尽脑汁在想,究竟要将这天下如何。刀光剑影中在想,枪林弹雨中在想,走遍各个角落、同各藩慷慨忧愤之士会面时也在想,现在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所以你只说了这三个字,我的心弦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共鸣。”

“嗯。”

龙马没有喝酒,他喝的是蜂蜜水。中冈也没有喝酒,只是在喝茶。对他们而言,或许革命比美酒更令人沉醉。

“现在,该如何料理这当下的时局?对此我终于有了头绪:唯有一战。”

“唯有一战。”中冈重复道。安政以来,救国思想纷纷涌现。尊王论、攘夷论、开国论……然而,已经走到尽头了,已经到了仅靠思想无法拯救日本的地步。除了推翻德川幕府这个万恶之源,别无他法。当然还有折中论,例如公武一体。但是,这种思想看似稳妥,实际上只能蛊惑人心,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加混乱,可以说是百害之源。现在唯有一战。唯一的出路就是用军事手段推翻幕府。这是中冈的主张。

“这是我在刀光剑影中一路闯过来找到的答案。龙马,你说呢?”

“中冈兄所言极是。”龙马说。他不由得对中冈慎太郎的犀利肃然起敬。他一面敬畏不已,一面又想,人世间的路绝非只有一条。路,有成百上千条,中冈却盲目地相信只有一条路。恐怕迟早有一天我要和这样的他分道扬镳。不过,在幕府倒台之前,我应该会和这人在同一条路上并肩前进。他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不断点头附和中冈尖锐的话语。

“海援队的大本营要设在长崎吗?”

“毕竟这个地方是贸易的中心。”

“我会把陆援队的本部设在京都。只要占领了京都,何愁天下大事不成?”中冈将陆援队理解成了发动政变的部队。

这一时期,龙马因为社内的商务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一直住在长崎。和龙马相比,中冈慎太郎的奔走可谓令人惊叹。

“中冈有筋斗云。”志士们都这么议论他。

这一次他去了京都、马关、大宰府、鹿儿岛、肥前大村等地后,又来到了长崎。此间他遇船乘船,有马骑马,遍访勤王派公卿和各藩的核心人物,迅速营造起一股革命的气象。可以说他在天下间,已经渐渐成为幕府的一大敌对势力。在东奔西走期间,他还几度写下文章。在提交给土佐藩的藩政改革论中,他一面引用西洋近代史上的攘夷和革命事件作为例证,同时极力主张藩国应该养成足以从幕府管制下独立出来的军事实力。这篇文章对土佐确立新方向起到了不小的影响。

总之,他主张唯一的方法便是进行革命战争。除了战斗,还是战斗。为此,必须掌握所有文明的利器。

时代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对时代的转变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孝明天皇之死。

这一年的腊月十二,天皇出现了高烧症状,一开始还以为是伤风引起的发热。御医为他用了发汗的药,于是出了许多汗。可是到了十四,高烧仍不见退,十五开始出现典型的天花症状。

此前近侍的孩子曾经有患过天花的,天皇就曾担心被传染,看来他的预感成真了。十七,天皇的脸肿了起来,屡次有呕吐的感觉,喉咙干渴得厉害,并且不断咳痰,食欲全无,最终在二十五夜晚子时,驾鹤归西了。

孝明帝可以说是幕末最强大的佐幕之士,并且严守法规。自家康公以来,幕府为了限制朝廷的活动,制定了严格的禁令,甚至规定“天皇只要专注于先祖的祭祀和学问歌道即可”,可谓滴水不漏。日本的政治和军事,由天皇“任命”如征夷大将军负责。一旦委任,天皇便不再干涉。孝明帝恪守这个规矩。他并不像他的某些先祖——后鸟羽上皇和后醍醐天皇那样,一心想要推翻武家政权,他从没动过这个心思,甚至招致了那些胸怀此志的公卿和志士的怨恨。

如今这位天皇驾崩了,宫廷必然会起变化。勤王派的公卿一定会再度抬头。

“时势将会发生大逆转。”中冈预见。

龙马是从中冈慎太郎口中得知这个事实的。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中冈是个情感热烈的人,他向龙马讲述这个消息时,泪水喷涌而出。

他是村长出身。土佐的村长和其他藩的村长不同,他们从幕末以前便对藩国持批判态度,早早便萌生了勤王思想,早在德川的太平时期就结下了“村长联盟”这一秘密同盟。

这个秘密同盟的基本思想是:“武士诚然是藩主的属下。然而农夫是天皇的子民,绝非藩主的私产。”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由民权思想。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村长们屡屡反抗藩国,到了幕末,从中诞生了几位风云人物。其中就有天诛组的首领吉村寅太郎,还有这位中冈慎太郎。

中冈的血液中流淌着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思想。“藩国虽然允许我称姓带刀,但我并不是藩主的下属,我唯一的主人是天皇。”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这可以说是土佐浪人、村长的代表性思想。这种思想在中冈身上体现尤为强烈,因此孝明帝之死令他悲恸不已。即便如此,中冈慎太郎作为一个革命者;仍旧保持着一颗冷静的头脑。

“恕我冒昧,天皇此次归西,或许会让日本度过漫漫长夜,迎来黎明。”他说。

“黎明一定会到来。”龙马出人意料平静地说道。的确,龙马年轻时曾对天皇抱有中冈那样的热情,而且政治理想也和中冈类似,认为独尊天皇是日本将来应有的面貌,然而,最近几年他开始对美国式的共和制产生了兴趣。“日本诚然应当统一在天皇之下,然而,进行这场统一革命造成的牺牲流血,绝不是为了天皇,而是为了日本的万千民众。”

用后来明治时代的话来说,中冈是皇权主义者,龙马则是民权主义者。龙马之所以被称为维新史的奇迹,正是因为在讨伐幕府以前他就已经梦想着共和制度,怀有自由民权思想了。

“龙马,今后我们要忙起来了。”中冈恢复了冷静,“就让你我联起手来,把日本带出这漫长的黑夜吧。为了成就这项伟业,我们必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时势正在发生变化,堤坝已经崩溃,奔腾的洪流正溢满山野,没有人知道洪水会以何种方式流向哪里。

天皇已崩,少年皇帝即位。在这之前,还有将军家茂之死,庆喜继承将军之位。这些变动几乎同时发生,甚至连农夫和商贩都觉察出了这种气氛:时代变了。这种“世间的氛围”,用龙马喜欢的话来说,便是“时运”。如果能够巧妙地引导“时运”这场洪水,或许能够实现维新回天的奇迹。

此前一直顽固坚持佐幕的土佐之所以惊慌失措,想必也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时势的变化。能够对这种变化有切肤之感的,唯有年轻后生。而这些年轻后生正是深受老藩公容堂喜爱的年轻官僚。后藤象二郎、乾退助、福冈藤次、谷守部、佐佐木三四郎等,虽然只有少数几个,但是他们足以主导藩内舆论。自然,中冈的劝说对促使他们转变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决定了土佐藩的新方向以后,便下决心利用龙马和中冈,想让他们担任先锋。对于成立海援队和陆援队一事,藩国十分痛快地答应了,甚至可以说是藩国在恳求。

在此之前,必须赦免二人的脱藩之罪。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办妥当,后藤象二郎通知龙马时,中冈刚刚离开长崎。

赦免二人时,还特意将二人的父兄召唤到藩厅,而两个脱藩在外的当事人则分别收到了赦免文书的抄件。

说的什么狗屁话!龙马在土佐屋的内厅看了那份抄件,揉成一团扔掉了。文书中流露出来的异样的妄自尊大令他愤怒。在和龙马打交道的年轻高官的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歧视,甚至对龙马抱着一种耍猴的心态。

龙马忙于各种事务,日子在各种琐事中匆匆度过。转眼间,干燥的长崎也迎来了雾霭缭绕的季节。庆应三年三月的一天,龙马得到一则消息:福冈藤次要从高知来长崎。

那天傍晚,稻佐山上晚霞灿烂,雾气氤氲。福冈将搭乘土佐藩的蒸汽轮船胡蝶号过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订立海援队队规。

福冈是个讨厌的家伙,龙马心道。不过为了避免刺激到社里同志,他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在他的记忆中,福闻藤次是一个身材消痩的年轻武士,颇有学识。

龙马还没有脱藩时,一次正要和朋友走上播磨屋桥,却被擦身而过的藤次叫住了。“喂!”藤次不耐烦地用扇子敲打着桥栏杆。“为何不施礼?”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乡士遇到了上士,竟然想不理不睬地走过去,成何体统!当时他那张神色轻薄的惨白的脸,直到现在还刻在龙马的记忆中。

龙马的朋友连忙点头行礼,龙马则佯装没有听见,走了过去。

后来,龙马问朋友那人是谁。

“住西广小巷的福冈藤次。”朋友有些不甘心地说。关于福冈藤次这个人,龙马只记得这些了。

福冈藤次的家族是家老福冈家的分家,藤次是田鹤小姐的远亲。龙马的家族坂本家世代都是家老福冈的属下乡士,所以二人并非毫无缘分。说不定藤次还会认为,龙马也算得上是他那个家族治下的人。

藤次现在是年轻藩主丰范的近侍,深得老藩公信任,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甚是威风,派头十足。

藤次于两天后到达长崎,随行人员共有十人,岩崎弥太郎也在其中。

“把坂本给我叫过来。”藤次派人去找龙马。

但是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了。

“龙马说,如果有事的话请您前去找他。”

“什么?”福冈藤次一脸厌恨的表情。然而他的任务是“利用龙马”,所以此时他不能发火。

“明天早上我去拜访他。”

他再次派出了使节。

一旁的某位随从劝说道:“虽说这些人是乡士,可是一直以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为国事而牺牲,正是因为这些功绩,才有了土州今日的盛名。目前,藩国正想利用这一盛名。很明显,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所以还请您牢记这一点,不要伤害他们。”

次日制定队规的会议,在龙马寄宿的长崎富商小曾根英四郎府上书斋举行。

至于座次的安排,自然是藩主近侍福冈藤次位于最上座。一众上士在他身旁坐成一排,就连岩崎弥太郎也坐在了上座。就在不久前,地下浪人出身的弥太郎受到后藤象二郎的提拔,获得了上士的身份,现在已经被擢为长崎留守居役。

龙马等人被安排在了下座。社里其他二十八人密密麻麻坐成一排,座次颇为杂乱无章。想到“商社成员要同呼吸、共命运”,龙马将有空的成员都叫了过来,他自己就盘腿坐在队尾,摸着下巴。

“社内人人平等。”这是结社时就定下的规矩。

龙马在管理商社时,处处以平等为原则,账目公开,费用更是平等分配。对他自己自然也不例外。举例来说,每人每月可以领到萨摩藩资助的三两二分薪资,他决不多一分。

这在时下的武士集团中,是没有先例的。同是浪人结社,在德川体制下维护治安的保守的新选组,虽然也是志同道合者的集合,却有职务等级的差别。用职务等级强制管理,这一点或许参考了法国陆军的模式。龙马的商社则完全不同。乍看上去甚至像是一群乌合之众,没规没矩。他们的身份自然没有高低,连船长每次都是临时任命的。所以他们从来不会按照顺序排座次,而是随意而坐。

龙马说:“订立规矩这种事情,我不熟悉,这些人才是专家。”他将长冈谦吉等人推到前面,自己则退到了后面。

如此一来,福冈藤次等人自然不得不和长冈等人进行谈判,可是他总觉得坐在后面的龙马在监视着在座的所有人,交涉难以进行。

不好办啊,有好几次,藤次都这样想。龙马这个关键人物隐藏在人堆后面不肯露脸,交流起来很不方便。

“龙马,你在听吗?”他这样大喊过一次。龙马在人墙后面抠着鼻孔,只应了声“嗯”。

长冈有学问,陆奥则思维摩利,长于辩论,中岛作太郎能够看透对方的心思并巧妙地诱导,上士们被逼得节节败退。结果,海援队的队规只是在修辞上做了些许改动,福冈藤次不得不原样接受了龙马一方提出的方案。海援队队规由五条构成。

第一条规定脱藩浪人方有入队资格,从而保证海援队独立自主的个性。第一条还明确了成立海援队的目的:致力运输、开拓、差价买卖,以及支援本藩。

第二条规定,凡队中之事,一律由队长处置,队员不得故意违背。若行暴乱之事,招致妄谬之害,则亦许队长治其死活。

此外又另立别项,巧妙地写明了土佐藩和海援队的关系:不附于藩,暗属驻长崎官。

虽然这么写,不过驻长崎官对海援队并没有指挥权,而是协助其事。例如,海援队的经营出现赤字时,队长会向长崎驻官提出申请,再由他来填补赤字(根据队规第五条)。

如果这时海援队成了土佐一藩的隶属机构,那么对于此前一直提供援助的越前、萨摩、长州各藩,就说不过去,更何况今后海援队仍然打算让这些雄藩继续做自己的股东。

队规的谈判结束后,福冈藤次问了最关键的一件事:“船怎么办?”

这件事只用了五分钟便谈妥了。最终,萨摩藩作担保从大浦庆处借来的一万二千两借款,由土佐藩代为偿还。

至此,龟山商社和土佐藩缔结条约事宜完毕,龟山商社更名为海援队。事情结束后,陆奥阳之助几次对龙马说:“心情变得很奇怪。”

龙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他嫌麻烦,就没有做声。陆奥嘟囔了好几遍,龙马才反问他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心境,就像是多年来一直独自过着穷日子的女人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年老的丈夫。”

“那女人的心情想必半是安心,半是无趣。”

龙马如此一说,陆奥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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