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藤象二郎等了没多久,土佐的官员们便前来迎接。

“大人此番平安归国,实乃可喜可贺。”藩吏山崎直之进代表众人向后藤表示了祝贺之意,随同的有高桥胜右卫门、沟渊广之丞。

“上海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和江户不一样。”后藤板着脸说道:“想必应该是有所不同。”

“和高知也不一样。”

“正是。”

“恕我直言,和京都也不一样。”

“是啊……”

所有人顿时觉得无聊起来。

“哪里不一样呢?有两点。首先,那里是侵略者们建成的港口,大清不堪至极。如果我们再稀里糊涂下去,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对日本来说,上海就是近在眼前的教训。”

“所言极是!”

“这帮家伙,”后藤对着身旁的英国人扬了扬下巴,“到那时会变成我们的主人,驱使我们为他们卖命,就像对待上海的苦力那样。但日本的武士决不会任人宰割。”

“因为我们日本武士的腰间悬挂着三尺利刃!”沟渊广之丞说。

“正是,我们有三尺利刃。不过我还有个感想,到了上海之后,我看到称雄于世界的七国军舰、商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港口里,就觉得三尺利刃根本派不上用场。”

“哦?”

“家乡的老朽,还有那些顽固守旧的攘夷派,仅凭我建开成馆、推崇洋务就断定我崇洋媚外,还试图暗杀。砍掉我的脑袋不是不可以,可是之后怎么办?难道不是只有被洋夷的军舰和大炮蹂躏的份吗?从今往后,日本要尽快吸收西洋的文明,并反过来遏制洋夷。”

“是!”

“这就是我此去所获。”后藤打开白扇摇了起来,衣袂随风飘动。

“大人,时间不早了。”

“哦,是啊。”后藤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藩吏们拥着这位年轻的家老。虽然后藤说热得难受,离远点,可是他们仍旧寸步不离左右。

“盘跟在当地的坂本手下,有人叫嚣着要给武市半平太报仇。”

“怎么,高知的仇要在长崎报吗?”后藤一边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一边走出了理查德逊商行的大门。这时,正巧有一辆洋人的马车驶过,石板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轮声。事情就此发生。

马车上坐的是一个名叫基内普的普鲁士商人。普鲁士在德意志联邦中拥有领土最多,凭借铁和煤炭等天然资源丰富这一优势,产业革命以后在欧洲逐渐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近年来,威廉一世登上皇位后,立即起用了参谋总长毛奇、陆军大臣罗恩等天才军人,极力扩充军备。不仅如此,最近,有“铁血宰相”之称的俾斯麦,为了扩充军备甚至下令让议会休会,他正在以独特的设想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一个军国主义国家。普鲁士的国威已经有超越老牌英法帝国之势。自然而然,在外国做生意的普鲁士商人也便依仗着如日中天的国威,趾高气扬。不远万里来到远东长崎城的冒险商人基内普,就有着典型的普鲁士式的粗暴行事作风。

“后藤!后藤!”基内普变脸作色,在马车上大吼大叫。

遇见了个难缠的家伙。后藤装作没听见,想要从容不迫地走开。

后藤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一向行事散漫随便,今年年初,他亲自来到长崎,和基内普直接进行谈判,签订了购买一千支恩菲尔德步枪的合同。一支枪的价格是三十两。长州人伊藤俊辅和井上闻多从龙马介绍的英国人古拉巴那里买入的价格,则是一支十八两。贵了将近一倍,可谓漫天要价。正是因为普鲁士人总是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买卖,他们在东洋的商业活动最终没有像英国那样发展壮大起来。

然而,后藤没有经验,他并不知道这个价格贵得离谱,就签订了合同。可是他没有钱。

“我们有樟脑。”后藤泰然自若。用樟脑来换购一千条新式步枪,这种事也只有后藤能干得出来。

基内普好歹是个商人,他心里清楚,樟脑在欧洲能够卖个好价钱。“樟脑不是钱。所以我不能仅凭你有樟脑就把枪卖给你。但如果你能把价值三万两的樟脑运到长崎来,我可以将其作为抵押,借给你价值三万两的步枪,只要日后筹够了黄金送来即可。”

就这样,生意谈成。

然而事实是,土佐藩并没有价值三万两的樟脑,而且他们渐渐明白基内普的步枪要的是天价,于是后藤就不想再履行那份合同了。基内普得知后怒不可遏。后来后藤到了上海,音讯全无,基内普更加愤怒,叫嚣着“要抓住后藤”。而现在,他正在找的后藤象二郎正从理查德逊商行里走出来。

“后藤!撕毁合同是比偷盗还要恶劣的犯罪,你可知道?”基内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魁伟肥硕,右手握着一支手杖。他用手杖使劲敲打着石板路,喊道:“樟脑在哪里?”

转瞬间就围上来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后藤停下了脚步。他一边呼呼摇着扇子,一边说:“你的价格和抢钱没什么两样。你真的认为我会买那种东西?”

基内普说的是德语,后藤说的则是日语。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两个人能够从语气明白对方的意思。

基内普愈加愤怒,他对随行的大清翻译命令道“告诉他”,言辞十分激烈。“如若不履行合约,我国将派遣现驻上海的舰队开进浦户湾!”同样的话,他让翻译连喊了三遍,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恐吓。

“军舰?”后藤冷笑了一声,“盗贼要派遣军舰了?这下变得更加有趣了。想来就来吧!”他低声吼叫,看都不看基内普的脸。

“后藤!你在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反倒是你一直在侮辱、恐吓我!你可知道,日本武士面对侮辱和恐吓会怎样做吗?”后藤穿着白色短布袜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基内普甚是狼狈。

“我不会杀你。长崎是幕府的土地,忌讳流血。但你刚才说要派遣军舰到土佐来。尽管来吧!我会让你们的国人好好见识一下日本刀的厉害!”

“哼!我要向本国政府控诉!”

“换个价格,再来找我。想打仗,我们奉陪到底。”

“后藤。”基内普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对后藤毅然决然的态度有些束手无策了。“你不了解商场上的习惯和经商的道德。一旦签订了契约,就算天崩地裂,也绝不能改变。这可以说是为商之本。你的做法实在荒唐。”

“这里是大街上。”后藤也有些难为情,“这场争吵若是传到市里的攘夷浪人那里,他们说不定会跑来杀了你。关于这件事,我建议你换个地方,与我藩的下级官员慢慢商议。”他扔下一句“抱歉”,便不慌不忙地迈步离去。

回到财津屋,后藤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应该去好好放松一下了,都一起去吧。”后藤带着两三个藩吏,走过思案桥,来到了丸山的烟花巷。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贵族老爷做派的消遣玩乐。

“看基内普那副样子,说不定真会派军舰开进士佐啊。”藩吏们虽然走在烟花柳巷里,一个个却十分焦虑不安。而看后藤的表情,仿佛已经将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引田屋,叫来了所有熟识的艺伎,喧闹起来。

同一天晚上。初更的钟声刚刚响过,龙马从本博多町来到龟山商社。一进门,只见土间有五六个人,有的在检查刀,有的在系鞋,气氛颇为凝重。泽村总之丞在,龙马的外甥高松太郎也在,此外还有安冈金马、野村辰太郎、石田英吉,就连商社里数一数二的通晓日本、中国和西洋学问的学者,一向深思熟虑的长同谦吉也混在其中。这些人都是土佐脱藩之人。他们都是遭受了强烈歧视的土佐乡士。

“你们在做什么?”

“啊,坂本先生。您来得真不巧。”

这群人里最年长的菅野觉兵卫慌了手脚。

龙马突然明白了,这是要去杀人啊。

“龙马,不要阻止我们。”菅野觉兵卫先发制人,说道,“我们必须杀了他。不然,武市半平太的英灵无法超度,野根山二十三名烈士的英灵也得不到安息。只要后藤象二郎活在这世上一天,他们的灵魂便只能继续悲哀无望地在这长天之上萦绕徘徊。”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正道出当年被迫切腹的土佐勤王英才间崎哲马的绝命诗。

君不见,

每逢狂风阴雨夜,

魂魄飘飘绕长天。

这首诗道尽了那些不满藩厅和上士的恶劣做法、含恨而亡的志士的心情。高松太郎许是想起了哲马的这首绝命诗,不禁低声哭了起来。

“我们不能向老藩公复仇。”营野觉兵卫也哽咽着说道,“那就杀了后藤。杀了他,祭奠在天的英灵,一并让他们见识我们乡士的决心。”

菅野所说不无道理。如果当初不是后藤象二郎这位大监察官亲自出马镇压勤王党,武市或许能够保住性命。当年,容堂铁了心要杀武市。但是审判武市的官员个个都是无能之辈,不能让容堂如愿。后来,后藤被起用,他快刀斩乱麻审完了案件,完全按照容堂的意思解决了此事。自那以后,后藤越发得到容堂的信任,而他最终能当上参政,很大程度上也都是源于他在这件事上的作为。

“后藤现在正在引田屋饮酒。我们会埋伏在他回来的路上,干脆利落地干掉他。他将落得和他的姑父吉田东洋同样的下场。”菅野觉兵卫说,“龙马,原谅我们。”

菅野、石田和泽村,无不一脸骇人的表情,这种神情足以让龙马心惊。土佐乡士对上士的怨恨之深,非比寻常。就连龙马这个同乡,看到他们的目光,也不由得畏缩。他们的眼里闪着魔鬼一般的凶光,几乎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两百多年来,来自远州挂川的上士们一直歧视着本地的武士,对待他们就像对待猫狗一样,甚至连坐在一起也被视为不洁。歧视竟然能够将人改变到如此地步!“看来我不能再劝你们。”

龙马理解他们。

“自然不能劝。”菅野说道,“龙马,你是商社的首领,我们作为商社的一员,任何事情都必须和你商量,必须听从你的命令,但是这件事并非社里的业务。”

“你说刺杀后藤?”

“没错。刺杀后藤,是我们为武市以及在野根山牺牲的二十三位壮士报仇。这是我们的私事,你没有资格阻止。”

“确实如此。”龙马一本正经地说道,“想干就去干吧。对此我不会争论。”

“既然如此,请让开。”

真是棘手,龙马心想。如果强行制止他们,会破坏感情,对商社凝聚人心无益。

正在这时,陆奥阳之助和白峰验马进来了,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他们吃了一惊。陆奥是纪州人,白峰是越后人,同这次的暗杀没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菅野君?”陆奥问道。

和陆奥颇为要好的高松太郎简单地说明了事情。听完缘由,陆奥说了句“糊涂”,明确表示反对。菅野发怒了。“纪州人给我闭嘴!”

“你说什么?!”陆奥也不是个胆小畏缩的人,菅野这么一吼,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在商社里,从来不分什么纪州、土佐、越后,这一点也是我们龟山商社辉煌灿烂的旗帜!天下六十余州,只有我们称得上是日本人,这难道不是我们商社的根本方针吗!”

眼看着双方就要拔剑出鞘,演变成一场争斗。

“都给我住手!”龙马喊道。事到如今,唯独他的意见还不明确。

菅野觉兵卫等人正要推开龙马硬闯出去,龙马说话了。“我不会争论,但是,”龙马对着他们的背说道,“改天我会和后藤见面。”

菅野等人着实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在我和后藤见面之前,先留他一条性命。这样对我、对商社、对日本都将是最好的。”

“啊?”

“后藤是我们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清楚。可是复仇和天下大事是两码事。”

“什么天下大事?”

“我也已经走投无路了。”说着,龙马坐在了地上,仰望着菅野等人。“龟山商社已经濒临破产。不错,龟山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社,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虽然不起眼,也是一粒酒曲。就算只有一粒,也可以酿酒。我决不能让这粒酒曲萎落。可是现在它马上就要不行了。”

“此话怎讲?”

“迄今为止,我们从越前藩和萨、长两藩接受了许多援助。他们结成行会,就像经营自己藩的事业一般守护、培养这家商社。可是,后来船沉了,再加上其他一些事,这项事业无法顺利发展下去。事到如今,虽然对土佐藩早已恨之入骨,但我想要和土佐联手了。为了建一个全新的日本,我们必须舍弃身为乡士这些感情的残片,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要和后藤联手。”

“什么?”

“后藤是土佐的参政,深受容堂公信任,以他所处的位置,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够动用整个藩的力量,我要利用后藤。如果杀了后藤,他就不能为我所用了。没有什么东西比死尸更无用的了。”

“喂,龙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平日里,我常说,绝不和土佐藩打交道,我现在食言了。失信之徒也好,变节之徒也罢,随你们怎么说。”

“可是……”

“等一下,先让我说完。土佐是天下大藩,而且对我们而言,可谓爱之深,恨之切。如今,我想暂时压下对它的恨,尽可能把这个藩变成商社的大股东。”

“龙马啊……”

“等等。我们的商社是依靠萨摩和长州成立起来的,反过来说,萨摩和长州是通过我们商社结成了联盟,现在要将土佐藩加进去。这样一来,萨摩、长州、土佐三藩如果团结起来,推翻德川幕府便指日可待了。成就这番大业,后藤这人必不可少。觉兵卫啊,还要去刺杀后藤吗?”

此时,后藤正在引田屋饮酒。像今天这种场合,通常会将花魁叫到酒席上。花魁是一个叫千歌的女子,正紧挨着后藤而坐。

有一首小曲,唱的是京都、长崎、江户和大坂的烟花巷。

京都看容貌。

长崎比衣裳。

江户豪放女。

大圾竟奢靡。

后藤凡事都喜豪奢铺张,对于身旁千歌穿的这一身华服十分满意,心想唯有这个是高知和上海都没有的。

千歌皮肤白晳,脸庞瘦削,是典型的长崎美女。她的发型并不是京都或大坂风格,而是吉原风格。

这是因为长崎是幕府直属领地,而且一直是幕府垄断了此地的贸易,所以江户的许多旗本来此赴任,往来频繁。于是,长崎虽然地处西国,艺伎们的发型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江户趣味。千歌头上插着九支价格不菲的玳瑁簪,还有一柄银梳子,身穿一件织有梧梗花纹的绫罗单衣,前襟内外印花,夹衣是红绸里子,再配以黑天鹅绒的腰带,风情万种。

分散坐在酒席各处的艺伎则不同,她们并不在枕边陪侍,而是负责歌舞表演和乐曲演奏,因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配角。正像所有的配角都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她们的着装则是朴素淡雅,梳岛田髻,与江户柳桥附近的艺伎无甚区别,妆容也是轻描淡写,但自有一番含蓄的风情。

其中一个艺伎身穿甲斐产条纹丝绸和服,配以秩父产丝绸里的夹衣,脸上化的是淡淡的妆容,甚是可爱。

竟然比花魁还漂亮啊。后藤心想。“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问道。

“阿元。”艺伎嚇着小嘴回答道。旁边一位舞跳得很好的半老徐娘说道:“阿元姑娘常说,她最喜欢土佐的武士大人。”她说这番话原本是想讨好后藤。

“哦?喜欢土佐的哪一位武士?”

“坂本龙马大人。”年长的艺伎说道。

阿元慌了。“姐姐,不要乱讲。”

然而,正所谓覆水难收,话既然说出来了,便无法收回。后藤向阿元举杯道:“这有何妨?坂本君是我尚未见面的盟友。”他这样说,应该是希望日后这句话能够传到龙马的耳朵里。

亥时一过,后藤便离开了引田屋,并没有在此留宿。这种举动也反映了这位年轻家老的性格,虽说喜欢奢华的玩乐,却又十分干脆利落,将花魁叫了来,却只是饮酒听歌后便打道回府,这样玩乐着实罕见。

“大人累了。”后藤的下属们顾及艺伎们的体面,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后藤一行走在思案桥上。

“沟渊。”后藤叫住沟渊广之丞。

“是!”沟渊略微弯着腰,凑上前来。

“看样子有个不识趣的家伙跟在后面。”

沟渊想要回头看个究竟。后藤一边看着河对岸炼铜所的灯光,一边说:“不要回头。刺客心中必定极度恐惧。若是对方觉得我们有所察觉,定然会不管不顾地冲杀过来。”

他从容地迈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沟渊,你出身乡士,或许和刺客谈得来。你去劝劝他。”

“那是龟山商社的人吗?”

“恐怕是。”

桥旁有一株柳树,柳枝在西风中微微摇曳。后藤一行将沟渊留下后,快步向前。走到油屋町一带时,忽然从一家叫做西浦屋的洋行的屋檐下窜出一个人影。来人像一只怪鸟横穿过街道,白刃闪了一下,是突袭。

后藤急忙闪身躲开,然而衣领仍旧被削去了三寸左右。

“不要追了。”后藤笑了起来,“这些人没有想要我的命。刚才的一刀,他能取我性命,若是真有心杀我,我早已被他斩成两段了。这次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我。”说完,他快步走了起来。“估计还会再来。”

“还会来?”

下属们全都手按刀柄,随时准备迎敌。或许是心理作用,他们觉得各个十字路口和路旁人家屋檐下的阴影中似乎都传来了呼吸声。这时忽听得犬吠之声。

“应该是刚才的家伙被狗追着跑呢。”后藤笑了。

“刺客是受了坂本的指使吗?”

“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如此看来,坂本也并非如世间评价的那般了得。”后藤大声说道,为的是让声音传到周围的阴影里。

“可是大人,”一个叫山田慎藏的人怒气冲冲地说,“他们这群脱藩乡士难道不是杀害了尊姑父的仇人吗?趁此机会追上去,取了他们的狗命,才是为人之道啊!”

“你说的这种为人之道,在我这里行不通。”

后藤回到了住处财津屋。

“刺客有可能前来偷袭。”高桥、山田等人告诫下人,让他们严锁门户。在后藤沐浴时,为防万一,高桥和山田也是刀不离身,轮番担任警戒。

这时沟渊广之丞回来了。

“如您所料,思案桥畔的刺客确实是龟山商社的人。我找到他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此次行刺并非坂本指使,据他所说,乃是一心要为武市半平太报仇,也就是出自武士的意气。”

“那人叫什么名字?”后藤在浴室里问道。

“我不能说。”

“你什么!”发怒的并非后藤,而是山田慎藏。“不能说?对方可是要取大人性命大恶之徒!你胆敢隐瞒他的姓名!”

“我不能在此泄露他的姓名。说了又能怎样?只能招来无谓的不快。我现在也正在努力忘记那个人的名字。”

“沟渊广之丞!”山田怒不可遏,双眼圆瞪。“你出身于下级乡士,虽然被破格提拔,现在享受着上士的待遇,可是一到紧要关头,你竟要包庇那些乡士?难道你忘了后藤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这是在寻衅滋事。在下确实是下级乡士出身,受到破格提拔,得以参与藩国政务。可是这和不说刺客名字有何关系?”

“你这是在袒护他们!”

“这是武士的体面。后藤大人是一藩要人。如果我说出姓名,那就成了告密,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为之事。”

沟渊广之丞天性固执,一旦下定了决心,无论是天上落雷还是下刀子,都不会退缩。

“山田,莫要动怒。”浴室里的后藤说道,“沟渊,我不会再问对方的姓名,不过你要尽快去办我与坂本见面之事。”

“大人,这太危险了。”山田和高桥异口同声地说,“坂本还是杀害吉田先生的凶手之一啊。如果您同他见面,藩内上士们定然会吵嚷不休。”

“让他们吵去吧。”后藤从浴室里出来,用布巾掸去身上的水,还哼起了歌。屋外正在下雨。

第二天,龙马决定接受同乡沟渊广之丞的安排同土佐藩家老后藤象二郎见面。沟渊总算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是一件大事。这个时候,可以将龙马看做乡士的代表,将后藤看做上士的代表。乡士和上士,二者之间有着累积了两百多年的复杂情感,尤其是近年来他们分裂为勤王、佐幕两派,不断上演流血的惨剧。而现在,各自的首领即将会于一堂,握手言和。

“这将会成为土佐藩史上最大的事件。”沟渊一边擦汗一边说,“不管怎样,龙马,我要感谢你。”

“不用谢我。双方都有各自的企图。后藤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后藤。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需要,都是因为时势。”

“又是龙马的时势论吗?”

“没有什么比时势更加可怕了。”

“但是,这可是天下的喜事啊。”

“这倒是。”龙马坦率地承认道,算是慰劳了沟渊广之丞从中斡旋的辛劳。按照他的说法,能够迅速洞察时势并从容运用的人才是英雄。“从这个意义来看,可以说你成就了英雄的事业。”

“唉!”沟渊不无凄凉地叹道,“上士、乡士大概都会把我看成叛徒。”

“世人多是鼠目寸光,唯有这一点着实令人束手无策。说到目光短浅,我后来听说,我商社里的那些家伙在后藤面前表演了一段剑舞啊。”

“嗯。”沟渊苦着一张脸应道。

“后藤也不简单啊。”龙马说,“若是寻常之人,单凭这件事便不会同我见面了。看来他绝非寻常之人。”

“正是。他不是平庸之辈。”

“而且很有胆量。”龙马也很钦佩他这一点。他明白,既然是如此人物,今后应该可以一同上刀山、下火海,患难与共。

“会谈是明天吗?”

“没错,是明天。我会来接您。”

“请你转告后藤,我很期待明天的会面。”

“明白。不过,”沟渊说,“后藤象二郎现在是土佐的家老。会谈的时候,还请您不要像现在这样直呼其名。”

“这有什么。”龙马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现在没有拿土佐的俸禄。你对后藤说,让他也不要打官腔。”

长崎有一条叫油屋町的街道,和西滨町一样,这里也有许多大铺子。此处大致相当于大坂的船场、江户的日本桥一带。在油屋町,住着一位叫大浦庆的女商人,她靠做茶叶生意,累积了万贯家财。

“这次我们借用了她的宅邸,会谈将会在那里举行。”第二天傍晚时分,沟渊广之丞前来迎接龙马时说道。

“阿庆?那不是长崎第一美女吗?”龙马对此人也早有耳闻。

“是个有名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沟渊也听说过有关她的传言,这个女人算是长崎的“特产”了。“据说她经商的才能也是长崎第一。”

“是个有趣的女人。说不定她可算是日本第一奇女子了。”

“嗎……”

龙马和沟渊一起走出了土佐屋。雨已经停了,地面仍旧很潮湿。夕阳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美得令人窒息。小巷里忽然冲出一群孩子。领头的孩子唱着一首长崎的童谣。

红红的,

美美的,

都是荷兰送来的。

美丽珍奇的东西都是从荷兰等国运来的,这种憧憬之情甚至融进了童谣中。

阿庆也是只有在长崎才能见到的女子啊。龙马一边走,一边想着。沟渊广之丞也在想阿庆的事,结果两人又回到了这个话题。认真过头、有些学究气的沟渊开口了:

“阿庆说她认识您。”

“认识我?”龙马有些意外,“我可不认识她。”

“她知道你,而且还拜托我说想要见你一面。所以今晚的会谈选在了她府上。”

龙马不语。沟渊抬头看着龙马,说道:“据说阿庆是个一晚上没有男人就睡不着觉的女人。她看上你了。”

“你胡说些什么!”龙马顿时从童谣的沉迷中惊醒过来。

沟渊广之丞对阿庆异常感兴趣,丝毫没有要转换话题的意思。

“一介女流,在经商方面竟然拥有如此奇才,实属罕见。”

“哦?”

“而且她并非出身贫家。长崎的茶商大浦家,可是了不得的富商。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可谓放在太阳下怕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就是这样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然以大胆聪敏的行事作风做起了大买卖。”

大浦庆于文政十一年六月十九出生于大浦町,今年三十八岁。不过据沟渊说,她身材娇小,肤色白晳,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

在她十八九岁时,家里为他寻觅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入赘姑爷,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个人。这位姑爷也是出自长崎的富商家,却毫无教养,而且长了一副寒酸相,在婚礼上竟不住地哆嗦腿。最可笑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自认风流俊俏无人能敌,自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总搓着手,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来讨好阿庆,说出的话与烟花柳巷里那些专事阿谀奉承之徒毫无二致。

面对这样的男人,阿庆束手无策

。她对于男人原本就十分挑剔,平日里总是说:“我喜欢像削尖了的竹子那般锐利的男人。”意思是喜欢那种敏捷、刚毅的男人。后来,她只要见到了这样的男人,便会不顾一切地强行占有他。

这位年轻的姑爷不合她意。成亲后两三天,她便对姑爷说:“少爷,无论怎么看你都不适合做我的夫君。你我缘分已尽,请你回自己家去吧。”就此把姑爷赶走了。自那以后,她一直独居。

嘉永六年,阿庆大约二十五六岁。她和出岛一位叫泰克斯特鲁的荷兰人成了好友,并从他那里得知贸易能够获得巨大的利润。然而,当时幕府釆取的是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对外贸易无法进行,幕府只是同荷兰和大清勉强进行官方贸易。不过,在阿庆的活动下,国家禁令也变得不痛不痒了。

在肥前,有一处叫嬉野的茶叶产地。阿庆盘算着做茶叶生意,将她的想法告诉了泰克斯特鲁。

“要想知道欧洲人喜不喜欢这个,必须做些调查。”泰克斯特鲁说。

为了这个市场调查,阿庆计划偷渡到上海。当然,一旦被发现,会被处以极刑。阿庆拜托长崎的大清人,将自己藏在装香菇的货箱里,乘上大清国帆船,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偷渡去上海的航行,竟然获得成功。

阿庆偷渡到上海是嘉永六年,至今已经十四年了。那一年对龙马来说是值得怀念的年份。彼时龙马十九,离开家乡,进入江户的千叶武馆拜师学艺。也是在这一年,佩里率舰队出现在江户湾,震撼了整个日本。

龙马并不是在回想自己的过往,阿庆令他不由得想到了长州勤王党的先驱、已故的吉田松阴。当年松阴认为日本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游历天下,会见名士,探讨日本未来如何发展。最后他意识到:“如果不了解外国,自己的见解就不完整。”于是毅然决定偷渡海外。嘉永六年,他同恰巧来到长崎的俄罗斯军舰进行交涉,请求他们协助自己偷渡,然而俄罗斯军舰怕刺激到一心坚持锁国的幕府,拒绝了松阴。第二年,松阴到下田港,驾着一艘日本船,靠近佩里舰队的一艘军舰,再次提出了偷渡的请求,美国人也用和俄罗斯人一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与此相反,在同一时期,阿庆的偷渡却大获成功。

当然,松阴和阿庆的动机不一样。一位是思想家,一位是投机商人,不过二人拼命冒险的精神却是完全一致的。松阴横死,阿庆却活了下来。

这个女人不简单。龙马钦佩不已。

这位阿庆在上海把能见的红毛商人都见遍了,请他们品尝日本茶,四处派发商品样品,然后方回到长崎。回到长崎后,她发现整个日本在佩里舰队的冲击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在热烈地主张攘夷。

世间自有定数,万事不可强求。这个女人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岁,却已经洞察了时势的发展,认为同洋人做生意是迟早的事。果然,幕府不久对欧美列强开放了几处港口。

安政三年,从上海来了一位叫奥尔特的英国商人。他找到阿庆家里,对阿庆说:“你的样本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上,我一定要买肥前嬉野的茶。”他当即便下了巨额订单,让阿庆也大吃一惊。

阿庆立即赶赴茶叶产地。可是嬉野茶叶的产量最多只能满足九州一带的需求,连订单的百分之一都供给不了。阿庆又火速派出掌柜奔赴各地,总算是搜罗了一万斤茶叶,卖给了外国人。后来,她又用各种办法鼓励生产,提高了茶叶产量,不断出口外国,一直到现在还在从事出口贸易,由而累积了百万财富。

松阴很伟大,阿庆也毫不逊色啊。龙马从心底感到敬佩。

“不管怎样,都值得一看。”沟渊说。

“值得一看吗?”龙马走在通往油屋町的桥上,笑起来。像沟渊这种一本正经的书呆子竟然对阿庆倾慕不已,怎么不好笑?

“不过,沟渊,”龙马觉得有些可疑,“你为什么会和阿庆如此亲密?”

“亲密?哪有的事!”沟渊狼狈不堪,“我只是对阿庆心存敬畏,仅此而已。我们会相识,是因为阿庆府上有英国人到访,我给那个英国人当翻译,顺便也练习英语而已。”

“莫要生气。”

“我才没有气。阿庆十分好客,府上总是宾客满堂。她的府邸十分宽敞,里面全是客人。”

龙马不禁大声笑起来。“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多数是萨摩人。”

龙马看了看沟渊。萨摩人生性彪悍,做事精明,这是他们的长处,弱点则是好女色。“萨摩人啊。”龙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是,你听我说,阿庆她……”沟渊开始为阿庆辩护起来,“她喜欢男人不假,而且一天没有男人在身边就睡不着觉。可是她并不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个男人就凑上去。据说她最讨厌的,就是没有志气的阔少爷和虚张声势的小吏。”

“毕竟这个女人是个胆敢把丈夫赶回家去的人物啊。”

“正是正是。听说她喜欢那种桀骜不驯的男人,尤其是奔走天下的志士。不仅如此,还会给他们资助,为他们寻找住处,总之会给予多方照顾。她还有一个拿手绝活——看人很准。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她只重人品。某人和某人深得阿庆的宠爱。虽说他们受到宠爱,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何种程度的宠爱。虽然不太清楚,但听说萨摩的松方和佐贺的大隈这些人,在二楼都有各自的房间,现在相当于寄宿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这帮家伙的人品太差了。”

“听说阿庆沐浴时,他们二人会学搓澡工的样子为阿庆搓背呢。”

“嗬哈,能够让松方和大隈心甘情愿做她的搓澡工,看来这个女人确实不得了啊。”在龙马看来,比起和后藤象二郎会谈,去认识这位阿庆反倒更值得期待。

过了桥,便来到了油屋町的路口。路口对面,道路左侧,一道长长的院墙展现在眼前,这里便是阿庆的宅子。

“怎么样?不比大名府邸逊色吧?”沟渊广之丞说道。不得不承认,作为私人宅邸,这里或许仅次于龙马借宿的小曾根府。

大门十分宏伟。高高的大门可以容人骑马通过,门的两侧檐灯高挂。檐灯十分特别,是荷兰风格的豪华青铜煤油灯,红色的火焰已经摇曳不休。

进了门,在通向玄关的道路右侧,种着高大的厚皮香。厚皮香繁茂的枝叶下,长崎风情的小灯笼映照出地面的苔藓。

“有人吗?”沟渊在玄关大声呼喊。

立刻有一位打扮庄重的侍女一溜小跑出来跪下,俯首说道:“后藤大人已经到了。我这就带您过去。”

她走出玄关,手中捧着蜡台,引领二人走进了茂密树丛里的小径。不一会儿,三人穿过了一扇小门。眼前出现了一个茶室风格的庭院,随意摆放在院里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

龙马这时才明白,清风亭原来是庭院中茶室之名。

院中一扇柴扉,一位身材娇小的妇人手提灯笼立在旁边。侍女把龙马和沟渊交给这位妇人。

“我是这里的主人。”妇人用一种圆润低沉的声音说道,随后便在前面领路。

跟在后面的龙马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是法国香水,喜欢香水的龙马一下就闻出来了。一旁的沟渊甚是紧张。他虽死板,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喜欢着阿庆。

“阿庆夫人,这位就是……”沟渊本想边走边介绍龙马。阿庆却打断了他:“沟渊大人,一会儿再说。”她微笑着,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龙马轻轻颔首致意,便继续向前而行。昏暗的灯光下,甚至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几人走进了清风亭。与其说这是间茶室,不如说更像是公卿府里常有的书斋风格的茶室式建筑,看样子足足有五间大小。

龙马和陆奥阳之助被安排在其中一间屋内等候。后藤随行的一众人则在另外一间屋子休息。沟渊频繁在走廊上跑来跑去,为双方联络、传话。

让沟渊头疼的,是座次问题。究竟应该让后藤坐在上座,还是应该让龙马坐在上座?这可真是个难题。

按理说,后藤是土佐的家老,不用说应该坐上座。龙马等人出身于乡士,是没有资格谒见后藤的。如果是在藩内,莫说是下座,就连和后藤位列同席都不可能。然而现在的龙马是闯荡天下的浪人,他率领着海上浪人团,已经成为了反抗幕府阵营中一股显赫的势力,他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换个角度看,甚至可以说后藤只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家老而已。

一筹莫展的沟渊无奈之下只得将陆奥阳之助叫到了走廊上。“不好办啊。如果因为座次的问题,双方闹僵了,必是功亏一篑。你有什么好办法?”

“是谁邀请的?”

“后藤大人。”

“那么坂本君就是客人了,客人自然应当坐在上座。”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在土佐藩有过因为这个而流血的事。还有没有好主意?”

“应该把坂本君安排在上座。”陆奥毅然说道。如果不让龙马坐在上座,今后和土佐藩打交道时社里的同志必定会被人轻视。“无论什么事情,开头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点上绝不能含糊。再说了,后藤大人是有求于我方。”

“可是,”沟渊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后藤大人身边还带着几名上士,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这个座次如果传到了藩中,那边一定会大闹一场!”

“那只不过是土佐藩的事。”纪州人陆奥冷冷地说道,“这和龟山商社无关。坂本龙马应该堂堂正正地坐在上座。”

“可能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啊!”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法子。”陆奥十分善于把握交谈的节奏,把对方逼到走投无路,突然间话锋一转,再提出解决的办法。“请下座的后藤大人等脱掉正装,只着便服。我们在上方落座,一律身穿正装出席。”

“妙!”沟渊拍手称赞,飞奔而去。陆奥随即将这事告诉了龙马,龙马苦笑一下,口中不语,心中却在想,沟渊真够辛苦的。沟渊虽说学识渊博,才华卓著,到大来还不是落得给人跑腿的下场。龙马心中顿时生出几许怅然。

“啊呀呀!”龙马走进屋子。他招呼这声,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后藤,而是因为阿元也坐在屋里。他对这意外的重逢惊诧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后藤大人叫我来的。”阿元明明是艺伎,此刻却像小姑娘一般羞红了脸。后藤这厮,有两把刷子,龙马心想。他原以为后藤是个粗枝大叶的牛皮大王,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在待人接物这方面,他颇为细心周到。

其实,后藤对于和龙马会面这件事,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他得知龙马熟识的艺伎是阿元,才特意如此安排。

后来,龙马从沟渊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大为感动,感动之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土佐,他只不过是一介地位卑微的乡士,堂堂藩国的家老竟然对他关怀照料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后藤绝不是个普通上士,龙马这样评判——后藤的手腕奏效了。他的秘密武器就是阿元。

看到龙马走进屋来,阿元也不禁吃了一惊,而且龙马径直坐到了上座。自然而然,她就要到主宾身旁周旋应酬。

龙马和后藤以目光相互致意,这个时候非常微妙,一对死敌如此相遇。

“天下之事,该如何运筹帷幄?”后藤先开始试探龙马了。

“我想先听听您的意见。”龙马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剑客与别派比武类似。看清了对方剑的质地、用剑习惯和弱点以后再进攻,这是比武的要诀。

“在下愿洗耳恭听。”龙马又追加了一句,一次次将阿元为他斟满的酒喝干。

后藤开始谈论开国。他说,日本若不开国,必定灭亡。仅凭攘夷论者的一时意气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意见一致。

但一旦转到国内政局,后藤的看法果然还是大藩家老的论调,完全成了佐幕论。

“都是些空谈。”龙马终于开始阐述他的主张。“您所说的不过是些空话,佐幕论调早已无法成立。”龙马侃侃而谈。“欧美自产业革命以来,各国国力大增。日本也应该振兴产业,繁盛贸易,使国富,令兵强,防备欧美的侵略。对此,我毫无异议。然而,要想新生,必须建立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像现在这样的朝廷与幕府二重结构,是无法成就国家之体的,也无法建成像欧美那样的强国。”龙马将后藤的话一一驳倒。

后藤也绝非等闲之辈,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他不断点头,对龙马的主张表示赞同,最后竟然说:“愿与你成为挚友。”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此快的转变,甚至让龙马感到沮丧。后藤如此轻易地屈服、改口,反倒让龙马多了几分警惕。就算他被彻底驳倒了,可是佐幕之人又怎么可能在一瞬之间变成勤王之士?“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龙

马眉毛低垂,悄声对陆奥说道,“简直就像变戏法的。”

“或许是个怪人。”

后藤坐得很远,听不到两人的耳语。所谓不知者无烦恼,毫不知情的后藤可谓心情大好,那原本端庄稳重的风釆也没了踪影。他酒量非凡,眉开眼笑地频频向龙马举杯敬酒。

此时沟渊端着酒杯来到了龙马身边。

“沟渊,后藤象二郎这人是怎么回事啊?”龙马笑着问道。

沟渊明白龙马的意思。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原因的。”沟渊小声辩解道。他解释,后藤最近几个月来曾派人到长州、萨摩,而且自己也同志士们见面,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可是,即便如此也……”龙马突然笑了起来,“以前,我也曾和千叶重太郎到赤坂冰川下去刺杀胜先生,结果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当场变成了开国论的拥护者。按理说我是不能嘲笑后藤突然转变的。”

这个时候的龙马,虽说立志革命,同时也开始展现独特的思想了。可是后藤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后藤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政客。

在幕长战争中,长州取得胜利,这件事已经让后藤为之一变。对于此前的佐幕家而言,时势正在向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曾经的佐幕派后藤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萨摩和长州极有可能夺取天下,这样一来,土州也不能仅作壁上观了,也希望能够分一杯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武市半平太那个时候的萨长土三藩震动天下的时代。然而,土佐已经镇压了藩内的勤王党,如今想要回头没那么容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能依靠龙马。龙马以一介浪人之身与萨摩、长州两藩平起平坐,虽然脱离了藩籍,毕竟代表着土佐。依靠龙马并逐渐抬高龙马,以此来挤进萨摩和长州之间。这便是后藤的想法。对于政客后藤而言,思想和节操是个屁。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交谈,渐渐地,龙马看穿了后藤的全部想法,丝毫没有瞧不起这样的后藤。实现回天大业也需要这样的人,他心明如镜。

龙马和后藤象二郎的第一次会晤,基本上停留在叙旧联谊的程度上,这也是最初的目的。如今目的已然达到。

龙马返回本博多町小曾根府邸,土州的同志已集合起来等着他。

“怎么样?”菅野觉兵卫代表同志们发问,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龙马,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一旦情况不对头,决不放过龙马。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龙马被众人紧张的情绪弄得甚是无聊,一骨碌躺在地上,手脚四仰八叉伸展开来,长短双刀也扔到了一旁。

“醉了。”他说。他扔出双刀,也可以理解成,杀不杀请便。“今天我把武市的仇人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若是考虑到武士的体面,本应把他杀之弃之,可是,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渐渐被他的人品所吸引,忘了要杀他这回事了。”

“请不要愚弄我们。龙马,请你认真一点!”

“你们的那股子认真劲,我做不来。有的时候认真是好的,可是有时候,认真反而会把事情弄糟。”

“后藤象二郎是杀害武市半平太的凶手啊!”

“武市那里,横竖我会在冥府向他道歉。不要再提报仇的事了。”

“可是,武市是被后藤害死的。这个冷酷的现实是无法掩盖的。”

“觉兵卫,这是我们的说辞。后藤也会有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我们是杀他姑父的凶手。不,他确实处在这个立场。”

“吉田东洋是拥护幕府的奸贼!”

“他们也会有他们的一套道理。如果我们双方一味地叫嚷着要报仇雪恨,就只能落得个重蹈水户党争覆辙的下场。”

水户藩原是尊王攘夷的先驱,可是藩内的勤王、佐幕两派相互残杀,而且两党内部又各自分立出小的派别,终日相害,最后人都被杀光了,再无可用之才。现在水户已经被时势的大潮远远甩在后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果后藤是个无用的废物,杀了他为武市报仇也未尝不可,但是,在平定当今天下混乱局势这场大戏中,此人注定要分担一个角色。好戏马上就要开始,这个时候要是把演员给杀了,戏还怎么演下去?”

“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想到土佐竟然也有这号人物。”

“这么说……”

“是个了不起的人。”

“怎么讲?”

“对他来说,我坂本龙马可以说是仇人,可是喝了那么长时间的酒,这人一句都没提过去的事情,始终都在谈论未来。如若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点。和我交谈时,他会将一半的话题交给我主导,而剩下的一半话题他会拉回来,并且不会被我牵着鼻子走。我认为,有这种本事的人,定然能够成就天下大事。觉兵卫,你说呢?”菅野无语。

第二天,一位意外的人到访,是阿庆。

阿庆带着两个侍女装扮的美丽姑娘。这位女中豪杰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这两个姑娘,她自己称姑娘们为“侍童”。阿庆让那两位美丽的“侍童”在大门口等候,自己走进小曾根府。

“我要外出办点事情,就顺便过来了。”阿庆问,“坂本先生和陆奥先生在吗?”

“在!”小曾根府的管家有些慌张。毕竟阿庆是长崎一等一的大富商,上流社会的名媛,还是个漂亮女人。管家仿佛接待从天而降的大名家小姐一般,诚惶诚恐地将阿庆带到客厅,然后便一溜小跑去通知了陆奥阳之助。

“我这就过去。”陆奥平素是个极不好伺候的年轻人,这时却立即赶往客厅,忙着问候阿庆。“昨天胃宝地叙旧,着实过意不去。”

“您太客气了,能为各位大人尽一点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阿庆娇小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

她不愧被人们称为西国第一讲究穿着的女人,今天的衣服也是甚为奢华。她喜欢那种稍稍与艺伎所穿类似的、妖艳妩媚的风格,尤其喜好黑色。今天穿的是在黑色绉绸上织有花瓣和菱形图案的带有家纹的和服。据说在别人面前穿过一次的衣服,她绝不会穿第二次。所以长崎市里的女人们议论说:“今天我看见阿庆夫人了,她今天穿的和服是从大清进口的,腰带是……”

“是这样。”阿庆开口了,“昨天是后藤大人邀请了诸位,阿庆也想招待大家一回。所以今天来询问各位是否愿意赏光去敝府一聚?”

“您要招待我们?”

“是招待坂本先生和您。”

“这是为什么呢?”

“咦?难道您没有听人说过?”

“什么?”

“我喜欢男人。”阿庆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和坂本先生睡一觉。若是坂本先生不愿意的话,和您也无妨。”光天化日之下,阿庆若无其事地用最优雅的长崎话慢悠悠地说着。

“嗯,明天晚上我们过去。”陆奥完全乱了方寸,竟然没有征求龙马的同意便茫然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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